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四 章

    郭芬戴着宽边的麦秸草帽,披着一块四五尺长的油布,顶着风雨,踏着烂泥,紧紧跟着队伍。反“扫荡”以来,她已经走了两次夜路了,肚子里的小生命,给她添了新的累赘,使她感到特别疲乏,休息过后,还是懒洋洋的。白天,她浑身不舒坦,一直没有吱声。她有个奇怪的比方,认为“咬紧牙关”,是困难当中的“万金油”。
    出发前,林侠发现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苦笑地摇摇头。近来,林侠看她身体有些变化,嘴唇起泡,小腿浮肿,经常呕吐,爱吃酸的,不懂是什么原因,也猜想是不是怀孕?郭芬对她原是无所不谈,只是这件事瞒着她,叫她不要胡猜。
    宣传科和组织科编一个行军班,林侠在集合时向班长反映,提议把郭芬的背包,放在牲口上。郭芬坚决不肯,硬说没有什么毛病。
    走下东南岭,队伍跑起来,郭芬跑了一阵,感到头晕,胸口像要裂开,她竭力迈着步,紧紧跟着队伍。旁边有个掉队的小鬼,郭芬认得是新参军的小勤务员,连忙伸手去架着他,气喘喘地说:“快跑!不要掉队!”
    “我来,”背后的林侠追上,架着小勤务的胳膊,叫郭芬快跑。郭芬松开手追上距离。林侠后面的辛为群撵上来,抓着小鬼另一只胳膊,架着他飞快的追上队伍,林侠才撒开手。
    队伍停下了,郭芬猛一站,身子往前扑,亏得林侠眼快,迅速扶着她。
    “跑昏了?”林侠问。
    “不,绊了一跤,”郭芬随口胡扯,觉得眼前金星乱飞。
    林侠好像听出她在扯谎,伸手去解她的背包,说道:“给我!”
    “不用,不用,”郭芬抓住背带不放。
    那个掉队的小鬼,站在她旁边,喘过一口气,张口埋怨前面的队伍,为什么要使劲跑。
    “你快归队吧,小同志,”郭芬对他说,她想向他解释跑步的原因,但没有这样做。她很明白,她的丈夫张鲁光在前面,除非紧急情况,总是迈着稳重的步伐。刚才因为岭腰里那块大石头,妨碍大家正常的步子,每个人跨下时慢了一秒钟,前面就拉开距离,为了不掉队,第一个赶了两步,第二个就得追上四步,稍后一点的便要小跑步,再后的非大跑不成。有时候,因为一个小水坑,或者一条小沟,后面的队伍要跑几里路,直到前卫部队开始爬山,方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小雨哗哗的下开了。组织科长叫郭芬骑他的骡子,郭芬坚决不肯,教她把背包放上去,还是不干。林侠看见那股要强劲,急得直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夺下她的背包,放在骡背上。
    一会儿,饲养员老李,牵着枣红马,拿着张鲁光的雨衣,迎着队伍,从道旁走来,找到郭芬,说道:“郭同志,首长叫你骑牲口。”
    “牵回去吧,我不骑。”郭芬说,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身上也轻快了许多。她想到丈夫的责任重大,随时都可能要用战马,所以不管老李怎么说,不管林侠怎么劝,坚决要他牵回去。
    “那你把雨衣穿上吧!”老李跟在她身边走着,用恳求的声调说,“首长一定要你穿上。”
    郭芬仿佛看见丈夫正淋着雨水,心里很不好受。她领了老马夫的一片好心,却坚决地说:“快送回去,首长淋坏了,可不是好玩的!”
    老饲养员知道她的倔脾气,只好牵着牲口,拿回雨衣,大步赶到前面。
    通过第一道封锁线,长时间的小跑步,使郭芬小肚子有点发疼。她有些着慌,生怕出岔子,万一小产可怎么办?幸好前面到了沙河边,传来“原地休息”的口令。她松了口气,解下油布,坐在上面揉着肚子,揉了一阵子,觉得不疼了,才慢慢放心。
    自从知道自己身上,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郭芬经常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忧虑,捎带着有点恐惧。在独自休息的时候,在深夜醒来的当儿,常常觉得不久要当妈妈了,不由想到孩子下生以后,怎样喂奶,怎样逗笑,怎样安排工作,该起什么名字。有时候,一连想起一大堆名字,一个一个考虑过后,都觉得不合适。有时候,她会想起孩子的模样,轮廓像自己,眼睛像父亲。她想一定是个女孩,据说怀女孩妈妈最受罪。有时候,她想到听见孩子叫第一声“妈妈”,该多么幸福啊!不过,一想到鬼子“扫荡”,马上发起愁来:带着行军吧?太累赘了;寄在老乡家?怕不保险;带着孩子掩蔽?妨碍工作…… 每当她从幻想中醒来,总要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上面花费精力!可是,不论怎样努力克制,也无法把未来的孩子,从心中赶掉。
    郭芬在部队中的人缘很好,不管同干部、战士,或是勤杂人员,都合得来。她总像个老大姐,给这个缝缝,给那个补补。她帮特务员做了许多工作,丈夫换下的衣服,她在游戏时间,悄悄的拿到河边去洗。有时候,特务员随首长回来,会发现床铺上叠的整整齐齐,地下打扫的干干净净,茶缸瓷碗擦得洁白,甚至连自己的破袜子也给补好…… 郭芬时刻注意到,不因丈夫的地位,使自己有点特殊。她帮助别人,不是为着什么好影响,因此丝毫也不做作。这一点,林侠知道得最清楚。
    林侠刚认得郭芬,觉得她是首长的爱人,总有些另眼看待。后来看她文化水平不高,不爱高谈阔论,喜欢缝缝补补,便以为她找到一个首长,什么都满足,不由悄悄给她下了“贤妻良母”的结论。慢慢的,她发现郭芬真诚的对待每个同志,处处关心别人,特别是耐心帮助自己除掉邋遢的作风,帮她篦掉头上的虱子,拆洗油腻的被窝,有时早晨换下的脏衬衣,她往铺下一塞,晚上回来,已经干净的包在包袱里,于是她又暗中给她换上“好心人”的称号。直到听说郭芬在济南纱厂做工,参加过罢工,亲手打过侮辱女工的工头,为了救一个地下党的领导人,坐了半年监牢,才觉得郭芬不简单。以后,林侠在她的工作中,发言里,反“扫荡”时,处处发现她的善良性格里,充满着工人阶级的血液。回头看看自己的思想意识,还带着许多小资产阶级的尾巴,便决心拿她当榜样。
    通过大沙河上的浮桥,林侠一直小心地扶着郭芬,生怕她滑下去。过完沙河上岸,队伍又跑开了,湖地上净是泥泞,急不得慢不成,稍微不留神,就会栽跟头。林侠望着郭芬摇摇晃晃的影子,又想到她不骑牲口,硬和大家跑路,心里又感动又生气,担心她把身体拖垮。
    正担心着别人,想不到左脚绊了一下,右脚一滑,身子往前扑,幸亏双手本能地支住,没有滚进道旁的水沟。身后的辛为群,赶忙扶她起来。她发现被自己的绑带绊倒,忙跪下右腿,把左腿扎好。后面的同志,一个个从她身旁跑过去。

    林侠在沟边,洗掉手上的烂泥,在道旁慢慢的跟上。摔疼的双手,使她想起一九三九年夏天,她和孟家驹,从大后方到山东的抗战演剧队,参加八路军的第二天,碰上鬼子进攻。那晚上的情形,跟现在很相似,孟家驹身上的洋服,跌成泥酱;自己身上蓝旗袍,也黄一块黑一块,两个人的脚底下,都磨起几个大血泡。反“扫荡”过后,孟家驹已经感到革命不是一朵玫瑰花,后悔不该参加八路军,他对林侠说:“哪儿不一样抗战,为什么一定要在山沟里抗?”每当他发这种议论,林侠总要和他辩论一次,孟家驹为着不离开林侠,只得勉强留下来……
    一阵马蹄声,打断她的回忆。林侠认出王川科长的白马上,骑着的是孟家驹,脑子里立刻闪过郭芬坚强的影子,禁不住厌恶的转过脸。
    白马走过她的身旁,孟家驹发现了路边的林侠,马上低下头,瑟缩着身子。白马一耸一耸的小跑着,颠得他浑身难受,像要晃散他的骨头架子。他抗不住风雨的侵袭,身上的毛孔不断地张开,虽然尽力缩着脖子,也止不住一阵阵的冷颤。
    “唉!这杯苦酒,什么时候喝干呢?”他悲哀的想。“如果我不是个傻子,干么要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埋葬在这痛苦的深渊?落得现在,青春像美丽的小鸟,一张开翅膀,就永远飞不回来。而她,却一天天对我冷淡…… ”
    前面的队伍停止了,小跑的白马突然站住,马身一晃,差点把他晃下鞍子。他收紧缰绳,马头被拉起来,使劲喷着鼻上的雨水。后面一匹驮粮的青骡子猛冲上前,驮架撞疼了马屁股,白马生气的尥开蹄子,孟家驹没有提防,双腿离开鞍子,滑到马脖子上,滚到地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嘴里“哎唷”“哎唷”地嚷着。跟前一个蹲下整理鞋子的同志,连忙扶他起来。孟家驹一看是辛为群,羞得腮帮发烧。
    “摔坏了没有?老孟,”辛为群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孟家驹含糊的回答,觉得背上腰上都疼得厉害。
    辛为群扶他上马,整好鞋子,赶回队列里。不一会,林侠也上来了。辛为群告诉她孟家驹落马的情形,林侠咬着嘴唇不吱声。
    队伍爬上一道小岭,道路高低不平,石头子硌得脚心生疼,辛为群走着走着,不小心踩翻一块石头,跌了一个筋头。
    “哈哈哈…… ”背后焦思宁的笑声,像针刺进辛为群的耳朵。他爬起来,擦着火辣辣的双手,暗暗说了声“笑得好!”准备给他一个小小的报复。
    下了岭子,走上一段山沟,道路比较平坦。辛为群跳过一条水沟,背后焦思宁跟着跳过去。这一下,辛为群找到了开玩笑的机会了,他知道焦思宁戴着一对六百度的近视眼镜,没有月亮的夜行军,就得琢磨前面人的动作来走。于是他故意有水沟也跳,没有水沟也跳。果然,焦思宁跟他不断的跳起来。
    不到半里地,跳了十几下。焦思宁奇怪的想:“怎么这样多沟子?”正想着,辛为群又使劲一跳,焦思宁跟着跳过,顿时听见前面哧哧的笑声,知道上了当,暗暗记在心中。过一会,辛为群又蹦了一下,焦思宁故意用接足球的姿势,用力一蹦,右脚照着他的屁股上踢去。
    辛为群正得意地想笑,忽然屁股一阵疼,明知是焦思宁的反报复,心里很生气,但一想到自己不应该开他的玩笑,不应该制造无原则的纠纷,便默默地把怒气打消。
    队伍翻过一个大山,暴风在耳边狂吼,急雨迎面扫来,闪电接二连三,雷声轰轰直响。有时候,霹雳打在耳边,震得浑身战栗。辛为群早已把生死丢在一边,希望闪电永久照亮着黑路,免得摔得头破血流。
    电光好像知道他的愿望,不停地照着山路。“这不要钱的手电筒,照下去吧!”他有趣的想过,立时感到自己,好像不是生活在科学发达的二十世纪。几年来,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看到人代替牲口,拉着犁杖耕地;地瓜秧子、杨柳芽和野菜,成为春荒的上等粮食;十几岁的大姑娘,穿着破烂的裤子;许多人家,用松明当灯火…… 而封建地主,还不断在人民身上,吸取血汗。日本帝国主义者,还嫌你过得太舒服,硬要迫着你回到猿人时代,房子烧了,叫你栖在山洞里;粮食抢了,叫你漫山找酸枣,遍地觅野菜……
    “快跟上!”路旁一个挥着白旗的同志,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这才意识到已经在突过第三道封锁线了。
    “快跑!这一片都有敌人,快跑!”另一个挥着白旗的,拿紧张的敌情警告他。
    辛为群双手撑紧背带,迈开大步跑着。套在脖子上、灌得像大粗蛇的小米袋,一上一下地跳着;挂在双肩、垂在两腰的干粮袋和挂包,左右的敲打着;拴在皮带上的手榴弹和茶缸子,碰得咚咚响。所有的东西,都在他身上跳舞,使他又气又急,不断埋怨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太差。
    跑过一段高地,一个同志掉队了,辛为群跑到他的身边,低声地说:“不要掉队!快跟上!”
    “跑不动了。”那个同志说。
    辛为群从气喘喘的声音里,听出是本科的勤务员小杨。他奇怪这个西瓜脸狮子鼻的“小铁蛋”也会掉队,急忙架着他,跑了二三里,直到前面的队伍停住了,才放下他的胳膊,问道:“小铁蛋,怎么你也掉队了?”
    “俺跑掉了一只鞋,”他抬起脚来,痛苦地说,“脚给石头戳破了。”
    辛为群很想脱下自己的鞋给他穿,可是小杨的脚太小了。他想起林侠有双旧鞋,忙拉了拉她说:“小铁蛋的鞋跑掉了,脚戳坏了,把你那双旧鞋给他穿吧。”
    林侠除了脚上的草鞋,只有这双旧布鞋,准备对付这次大“扫荡”。她听说小铁蛋脚破了,马上慷慨地说:“打在背包上,你抽去吧。”
    辛为群从她背包上,抽下一双小布鞋,又从自己的挂包里,取出一块旧布,帮小杨包好脚穿上鞋,说:“快回你们班上吧。”
    小杨穿着林侠的鞋子,舍不得扔掉那只破鞋,把它插在背包上,一拐一瘸地走了。

    突出敌人的封锁网,先头部队加快前进,后面的队伍不停地跑着。机关人员当中,落伍掉队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在路旁,慢慢地跟着走,实在走不动的,掉到尽后面,被收容队收容起来,有的骑上小毛驴,有的由强壮的队员架着走。
    山羊胡子焦思宁,在这样漆黑的夜路上,完全像个瞎子,只好听着跑步的声音,搜索着前进。在他前面的辛为群,每跑到岔道或是转弯的地方,都停下和他打招呼,特别是跑到村庄的拐角,总站着等他,有时候还扶他跑一阵子。焦思宁模糊地感到,这是他为着弥补刚才的恶作剧。但是辛为群早把那件事忘了,只觉得这是应该做的事。
    行军班长叫沙非帮助焦思宁,沙非不断用有力的胳膊,扶着他往前跑。跑下一个小坡,焦思宁脚底一滑,扑通一下摔在道旁,那副宝贝眼镜摔掉了,他暗暗的叫苦,害怕摔碎了,就得像睁眼瞎子,一点书也没法读。他趴在地上乱摸,摸着了,没有摔破,刚松了口气,马上觉到手心热辣辣的疼,双手已经擦出血来了。
    沙非跑过来扶他,架着跑了一里多地,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队伍缓下来了。焦思宁边走边伸出手掌,去接雨水。沙非发现了,安慰地问:“怎样了?老焦。”
    “不要紧,擦破了一点。”焦思宁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真糟!一点也看不见!”
    “这样吧,”沙非想了个法子说,“把皮带解下来,一头拴在我的皮带上,一头你拿住,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这样不容易摔跤,也不会掉队。”
    焦思宁同意他的法子,像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由引路人领着走。阶级友爱深深打动了他,开始懊悔不该常和沙非抬杠。他暗中检讨了原因,一半是不喜欢他那张好表现的海口,一半瞧不起他这个中学生,居然敢和自己这个大学讲师争辩。想到这些,他感到惭愧,不由责备自己说:“你快三十岁了,还这样没有涵养!”
    穿过一片麦田,又是一场紧张的跑步。沙非皮带上拖着焦思宁,跑起来很别扭,跑快了怕他跌倒,跑慢了怕拉距离。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每天出早操,指挥员喊着“一二一”,大家跟着口令跑,一个跟一个。马上回头告诉焦思宁,低声地数着“一二一”,跑起来脚步均匀,手脚不碍事。
    起伏的道路不像平坦的操场。焦思宁在村边的烂泥道上滑了一跤,沙非被他一拖,身子失掉平衡,跌进路旁一个粪坑,粪水没到腰里,臭气冲进鼻孔,忍不住要呕吐。
    焦思宁使劲拉他的手,沙非连撑带扒地爬出粪坑,心里非常窝囊,亏得路旁有条水沟,他坐在沟里,让哗哗的流水,冲掉身上的臭粪,又爬出来脱掉鞋子冲洗。焦思宁想帮个忙,可是无从下手,只得蹲在旁边干着急。
    后面的同志怕失掉联络,一个个从旁边跑过。有个炊事员挑着伙房的担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巴不得停下歇息,看见路旁有人坐下,以为是小休息,便卸下挑子,坐在扁担上面。他后面那些勤杂人员,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疼喉干口渴,不问前面的情况,跟着停下来,不管是泥是水,一屁股坐下。有的像塌了庙的菩萨,东倒西歪的躺着;有的用斗笠遮着脸,在哗啦的雨水下睡觉,打起呼噜来。
    沙非整好鞋子,看见后面自动休息,急得直跺脚:“糟糕!怎么休息开了?快走!快走!快走!”
    休息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慌忙地爬起来,跟着他大步走。走了半里多路,望不见前面的影子,沙非急得直嘀咕:“坏了!坏了!出岔子了!”他希望距离不远,跑一阵追上,便学着指挥员,传下口令说:“向后传!跑步!”
    焦思宁把口令传下去,队伍跟着跑起来,跑上一个小坡,前面是个三岔路口。沙非不知该走哪一条路,他收住脚步,蹲下去睁大眼睛,寻找着脚印,路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子,哪有脚印呀?他又把耳朵贴着地上听,只听到哗哗的雨响,哪有脚步声呀?才想起这个方法雨天不管用。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沙非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低声地嘟囔着,像对自己说,又像问焦思宁。焦思宁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洞洞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声不响,在心中埋怨自己,好像掉队的责任,该由自己来承当。
    一股雨水浇不灭的烈火,在沙非心中燃烧着。他不住哒哒地咂着嘴,仿佛已经钻在敌人的网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更使他惊慌失措。
    “哪来的骑兵?”他想。“不会是敌人吧?……啊!快到了!怎么办?”
    奔驰的马蹄声越响越近,他慌乱地向焦思宁说:“向后传!趴下!”
    后面的队伍莫名其妙,一个跟一个趴下去。
    一个白影子驰过来,影子慢慢变大,看得出是匹白马,白马在二十步外停下,跟着传来啪啪的掌声。
    “是自己人!”沙非高兴地跳起来,拍了三下巴掌,回答对方的联络记号。
    白马飞驰过来,马上的通讯员生气地说:“你们乱走一气!掉了好远了!快跟上!”
    沙非挨了批评,不敢出声,肩上像卸下千斤重担,双脚轻快地跟着骑兵,迈开大步赶路,一步也不敢拉下来。

    雨停了,空中出现了星星,星星逐渐明亮,一个个争着闪光。沙非抬起头,从大熊星和贞女星的两条延长线的交叉点上,找到了北极星,转过头看见东天边,出现了几颗大明星,知道天快亮了。
    走了五六里地,追上停下休息的队伍。骑兵通讯员双腿一夹,马蹄奔驰起来,跑到队伍前面,通讯员跳下来,向张鲁光报告:“报告首长!队伍跟上了!”
    “走!”张鲁光站起来,对骑兵说:“叫尖兵走快一点!”
    通讯员翻身上马,朝前面跑去。张鲁光迈开大步走着,他被掉队的耽搁了宝贵的时间,搞得十分恼火。前面半里地,就是第四道封锁线,而且是条公路,如果不在拂晓前通过,一暴露目标,会非常被动,也十分危险。
    走出二三百步,小黑子带着一个老百姓,气喘喘的跑过来。那老乡站在张鲁光面前,不声不响地举起手,摸着支队长的衣服,惊奇地说道:“是八路呀!快趴下!公路上来了上千的鬼子!你们快趴下啊!”
    “不要慌,慢慢说。”张鲁光沉住气地说,心里也很紧张。
    “鬼子过午打西面过来,抓俺给拉道,天黑碰上大雨,在北镇歇下。头会儿天晴了,鬼子要开拔,俺趁鬼子集合,偷偷溜了。跑出来不远,听见鬼子顺公路朝东开,俺不敢走大路,漫地里瞎走,叫这个同志给抓住。……”
    老乡的话没有说完,西面传来洋马的嘶叫。骑兵和饲养员们,马上用缰绳圈着马嘴,防止牲口跟着叫起来。
    “向后传!趴下!”张鲁光发过口令,蹲在山坡上,望着下面的公路。一排排闪闪的刺刀光,由西向东移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慢慢响亮起来。队伍紧张地趴着,一个个屏着气息,战士们静悄悄的打开保险机,准备好刺刀和手榴弹,等待着上级的命令。
    鬼子过完了,没有发现八路军。张鲁光派一连,占领公路东西的高地,掩护队伍通过。
    插过公路不远,东方发白了。人们都担心着暴露目标,没想到天上下起大雾,四周都是灰色的重幕,隔开了人们的视线,一二百公尺以外的东西,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真是马克思在天有灵!”辛为群回过头来,高兴地对焦思宁说。焦思宁累的像狗熊,背包搭拉到屁股上,一步一歪,哪有情绪跟他闹开心?
    到了目的地,天大亮了,一轮红日爬上东山,用它的光和热,驱散了层层的重雾。
    大家无精打采的坐在湿背包上,听候着分房子。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沉甸甸的米袋、干粮袋和挂包,都解下放在身边,带着泥巴的双脚,从布鞋里拔出来,泡的像石膏做的。
    “唉!”焦思宁叹了口气,捋着山羊胡上的干泥巴,说:“这条路真难走!”
    “这个路还算好走。”辛为群看见众人又困又累,怕他们靠墙睡着了受凉,随口编了个笑话,说:“去年我跟一营行军,那晚上的路才难走啦!往前走一步,就朝后退两步。”
    “胡说八道!”林侠责问他:“那不越走越远?”
    “所以呀,我才想了个法子,朝相反的方向走,我走了一步,自动滑回了两步,慢慢的也就到了。”
    开始大家听不懂,后来寻思一下,都禁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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