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五 章

    队伍在几个小山庄隐蔽宿营,各庄的路口,都放着便衣岗哨封锁消息,老乡们只许进庄,不许出去。
    同志们一进房子,赶快晾晒着湿东西,迅速躺下睡觉。人们疲乏极了,一合上眼,都呼呼地进入梦乡。
    辛为群躺在门板上,大声打着呼噜,嘴角浮着笑影。他梦见回到家里,躺在铺着羊毛毡的热炕头上,浑身暖和舒适。妻子坐在炕沿,诉说着别后的生活;孩子拿着一把木刀,拔着正步,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突然间,门口出现两个日本鬼子,端着亮闪闪的刺刀,恶狠狠地冲进来……
    辛为群惊醒过来,浑身懒洋洋,骨头酸溜溜,肩膀生疼,眼睛粘糊,四肢无力。他翻了一下身,想再睡一会,可恨两只苍蝇,老在脸上爬来爬去,赶了又飞回来。他伸了个懒腰,蹬了蹬双腿,睁开眼皮,看见日头偏西了,急忙爬下门板,赤着脚走到院里。
    晒在篱笆上的东西都干了,鞋帮干得发硬,他翻过鞋底,敲掉泥巴,又放在墙角晒着。他抱起衣服和夹被,看见窗台上几本厚书,被风乱翻着,想起清早焦思宁那副惋惜的神情,立刻帮他收起来。
    他把夹被和衣服放在门板上,一股强烈的臭骚味钻进他的鼻子。才发觉自己的“安乐窝”,原来是一间敞屋。清晨他搭起窄门板的时候,眼皮搭拉着,恨不得马上躺下,哪管它是个什么地场?现在四下一望,看见横梁屋角,结着一个个大蜘蛛网。北墙边一个木槽,拴着一头瘦毛驴,正伸长着脖子,呜哇呜哇地嘶叫,使人头皮发麻。东墙跟留下一堆堆的草灰,土坯墙被摊煎饼的烟,熏得漆黑。屋角放着一些农具,摆着几个破坛烂罐。南面隔着一垛破秫秸墙,紧连着一个猪圈,几只小猪在圈里罗罗地叫。……
    辛为群找了个破笤帚头,打扫完脏东西,又用一件衣服,赶着嗡嗡叫的苍蝇,苍蝇成群结队的飞来飞去,怎么也赶不走。只好扔下衣服,拿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摊在门板上,坐着木墩,读着来稿。用高粱秸制成的蘸水笔,在来稿上批着甲乙丙丁,简单写上意见,准备分给林侠和孟家驹。他们三人是《战斗报》的编辑、记者和校对,辛为群还兼管通联。报社“印刷厂”的全部机器、纸张和油墨,都在一副挑子上。报社的办公桌,经常是门板、碾盘和锅台,能找到一张摇摇晃晃的高桌子,可以挤在一起办公,那是最阔气的时候。
    辛为群从一堆杂乱的来稿中,发现一篇内容很好的稿件,连忙批上个“甲”字,修改了几个字,就想标上题。他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拿着蘸水笔,默默的思考着。
    一个光腚的小孩,走进敞屋来,他的胳膊瘦得像干柴,肚子大得像水罐,浮肿的脸上,眼睛挤成一道缝,有趣的望着辛为群。
    “这孩子一定害水臌症,”辛为群想过,马上否定了:“不对,是吃榆树叶子吃的,脸都肿了。”他想起挂包里还有一小块果子饼(榨过油的花生,压成饼子),伸手掏出来,对那孩子说:“来,来,小弟弟,给你个好东西吃。”
    那孩子想吃,又有些害怕,他怯生生地倒退了两步。
    辛为群走近他,塞在他的小手里,问:“几岁了?五岁了对不对?”
    小孩子天真地傻笑着,没有回答。
    “吃吧,吃吧,小弟弟,”辛为群说。
    小孩把花生饼塞进小嘴,像啃砖头似的啃得浑身哆嗦,才咬下一点点,有味道的嚼着。院里两只公鸡,鼓着翅膀斗起来,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拖着小瘦腿,边嚼边走出去。
    辛为群望着孩子的后背,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也该有这样大了。不由伸手到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照片,一对青年夫妇,抱着一个胖娃娃。那男人长脸蛋,高鼻梁,露着白牙;那女人秀丽的面颊上,浮着两个笑窝;那孩子张着大嘴,笑地眯着眼睛。相片旁边,题着一行钢笔字:“一九三七年夏天,摄于济南”。
    “日子过得真快呀,一眨眼四年了!”他感叹地想着。那幕表兄妹结婚的趣事,顿时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场一场闪过眼前。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辛为群在北平念书,正参加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忽然接了一封电报:“父病危,速回家!”他像挨了当头棒。回家吧?怕被看成火线上的逃兵,不回吧?父亲真的不幸,家里没有人照料。迟疑了三天,又接了一封急电:“父病万分危急,火速回家!”他只得收拾行李,在火车上熬了十几个钟头,火车到了济南北面一个小站,他下车走了十几里路,到了辛家庄,在庄头上,他遇上开小铺的张大爷。
    “耀祖!”张大爷喊他家里的名字,“放寒假了吗?”
    “不是,是俺爹病啦。”
    “瞎说,你爹头午还和俺下了两盘棋。”
    “真的呀?”
    “傻孩子,大爷骗你做啥?”
    “怎么舅舅打了两封电报,都说害急病?”
    “哦…… 对了,对了。……你爹好好的,你上俺铺里歇息,喝口茶再走吧?”
    “不啦。”辛为群说完,满肚子怀疑,匆匆的赶回家,一进门,看见父亲精神奕奕,正和舅舅谈着什么。
    “耀祖回来啦?”舅舅迎出来,不自然地说。
    “回来啦?孩子,”父亲也站起来。
    “爹!怎么回事?”
    “快上炕暖暖!没吃饭吧?吃点饭再说。”
    吃饭的时候,父亲对他说,这二年年景不好,小药铺生意很坏,庄户人有点病,能撑的就撑过去,实在不中,才哭哭啼啼来瞧病,爹心肠软,经不起三句好话,医疗费免了,还贴上草药。末了,他说:“孩子,爹实在没有力量,供你再上大学了。”
    “是呀,耀祖,”舅舅插嘴说,“年纪不轻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舅舅,你要俺回家,为啥要扯谎?”
    “这不怪舅舅,都是俺的意思。听说北平在闹学潮,军队打死不少学生,俺怕你出什么岔子,叫你回来,让你早点成家。”
    “别提这个了,爹!”他痛苦地说,“俺才十九岁。”
    父亲先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劝他,接着诉说家里没有个妇道,六十多岁的老汉,不分内外的忙着,还得自己办饭。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辛为群是个孝子,经不住三说两说,终于在大年下,和表妹杨瑞珍结婚。进洞房那晚上,使他很惊奇,印象中的黄毛丫头,竟变成美丽的新娘。慢慢的,他发现表妹虽然文化不高,却能孝敬父亲,体贴自己。于是夫妻的感情一天天增加,一年半后,生下一个胖娃娃。当时正是卢沟桥事变,他相信抗战一定胜利,给孩子起名叫小胜。
    一九三七年冬天,日寇的铁蹄踏遍了华北,山东的国民党军,“闻风一百二,枪响二百四”的逃跑。辛为群和几个同学,毅然离开了家乡。临走时,杨瑞珍把一个贴着相片的小本,塞在丈夫手中,说:“出门不比在家,请你多照顾身体,常给家里寄信,免得爹惦记。……”
    辛为群含着眼泪,离别了温暖的家庭。原想到延安去,经过潼关时候,报上登着阎锡山办的民族革命大学招生广告,有两个同学主张先到山西看看。他们一同到了临汾,才知道原来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革命大学”。托洛茨基的理论,像夏天的苍蝇,公开散布着细菌。
    辛为群开始用幽默来抗议,他故意把《游击队歌》里的一段,唱成:

没有吃,没有穿,
只有校长阎锡山;
没有枪,没有炮,
我们就不要;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个密斯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侵占去,
我们和他拚到底!

    有一天,临汾街上,贴着八路军学兵队的招生广告,他和十几个同学偷偷跑去了,才真正找到革命的队伍。……

    “老辛,又在想家了?”不知什么时候,林侠蹑手蹑脚地站在背后,打断了他的回忆。
    “哪里,哪里,”辛为群被看穿了心事,窘得脸红,忙藏起那个小本,说:“我在想个标题呢!”
    “我看你就标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了,”林侠俏皮地说。
    “别瞎扯了!帮我想想,特务连二班有个战士,名叫王志忠,积蓄了二十块钱的津贴费,想买支钢笔,好学文化。上次送干部,路过边沿区,看见房东一家四口人,饿得怪可怜,毅然把积蓄了三年的钱,送给房东。故事很生动,我想标上‘伟大的爱民行动,王志忠一年的津贴费,救了房东一家人’,觉得老一套。”
    “我看,”林侠读过稿子说,“把横题改成‘伟大的阶级友爱’,正题标上‘王志忠积蓄一年的津贴费,救了房东老少四口人’,不更具体吗?”
    “对,对!”辛为群拿起蘸水笔,沙沙的写上标题。然后把一叠稿子,交给林侠。
    林侠离开辛为群,走进堂屋。堂屋一共三间,房东大娘住东头里间,外面两间摊了个大草铺,当中摆着空水缸、咸菜罐、猪食盆、铡草刀、瓦盆、铁鏊…… 墙上挂着干辣椒、破筐头、旧棉絮、牲口套圈、玉米棒子、预备扎笤帚的黄米秸、生锈的镰刀、没有蒜头的大蒜辫子…… 门里安了个锅台,房东大娘正在烧锅,屋里烟雾腾腾,黑烟滚滚往门外冒。
    林侠一进门,被熏得流出眼泪。她弯下腰,用手背擦着眼眶,顺口问着坐在蒲团上的房东:“办饭啦?大娘。”
    “办啥饭呀?”大娘叹了口气,揭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清水上浮着野菜和地瓜秧。“一打春,就吃这个呀,同志。”
    “头秋收成不好吗?”林侠同情地问。
    “收成倒不离,打下的粮食,今天鬼子要,明日汉奸抢,拉得籽粒不剩。”
    “打走鬼子,日子就好过了,”林侠安慰她说。
    “唉,这日子啊,端起饭碗就饱,放下饭碗就饿,熬到哪一天呀?”
    “快啦,大娘,”林侠说着,也觉得空头支票开得太随便,忙加上几句:“只要老百姓和八路军一个心眼,就能早一天过太平日子。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你们把费县城拿下,这地面就好过了。”大娘一肚子希望,巴望着八路军占县城。可是她不相信能站得住,所以责备地说:“你们总是打了两下,一晃就走,你们一走,俺们就没有靠头了。”
    “咱们是打游击啊,”林侠解释道。“县城迟早要打,哪能老让鬼子占住!”
    院里一阵驴叫声,大娘端了半簸箕碎山草,出去喂牲口。林侠看见焦思宁趴在矮桌上,衔着旱烟斗,写着讲课提纲,桌上放着一本《政治经济学》。
    “老焦,明天的干部课,还上经济学吗?”她问。
    “嗯,”焦思宁随便嗯了一声,一双金鱼眼,盯在书本上。
    “我觉得在山沟里,尽讲那些货币商品,是不是…… ”
    “你不要大家学马列主义?”焦思宁抬起头,打断她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不,不!我一点也不反对。……不过我善意的告诉你,上次课,好些人听了打瞌睡。”
    “怪我讲课的技术太差了。”
    “不,你的口才好极了,你能背熟全部的提纲。……大家打瞌睡,恐怕是条文太多,举的全是外国的例子。”
    “中国是个半封建国家,讲资本主义总危机,怎么联系得上?”他使劲敲着烟灰,不高兴地说。“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上级不改变,我还要坚持下去。”
    “别生气,老焦,我是以学生的资格,向老师提点意见。”林侠原想改变一下空气,看见焦思宁依旧瞪着金鱼眼,只得搭讪地走到沙非跟前
    沙非坐在草铺上,背靠着墙,膝头上放着背包当小桌,正写着什么东西。
    “又在写诗啦?”林侠坐在一边问。
    “写一张宣传品。”沙非说明在做职务上的工作。
    “老沙,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鬼子撤退了?”沙非爱理不理地问。
    “不是。是师政治部在《战士报》上,登了一个征求‘青年师战歌’歌词的启事。”
    “启事上怎么说的?”沙非有点兴趣了。
    “启事上说,苏联《真理报》把咱们一一五师誉为‘青年师’,因此想搞个歌子。具体的条例,等收发送报来,你好好看看。老沙,加点油应征一下,拿了奖金,就不用天天炒糊盐了。”
    “好啊,下午有空,我试试看。”
    林侠站起来,走到院里。孟家驹从外面进来,递给她一个纸条。林侠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晚饭后,请到河边一谈。

    林侠不耐烦的捏成一团,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孟家驹痛苦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悲哀,双脚不由主的跟到院外。
    勤务员小杨回来,左手提着一小罐小米汤,右手托着一瓦盆炒韭菜,菜上放着一叠馏过的干煎饼。林侠帮他提着小罐,转身回来。
    “喂脑袋了!”小杨张开大嘴喊着。
    焦思宁和沙非从堂屋出来。辛为群拿着一小瓶炒糊盐,放在磨盘上,走到墙角,折了两根细高粱秆当筷子。林侠笑笑的责备他:“你这个懒家伙,顿顿犯群众纪律!以后逢集,买双筷子吧。”
    “有现成的‘象牙筷’,干嘛花钱买竹枝子?”
    “讲点卫生吧,邋遢鬼!”
    “怎不卫生,一顿换一双,东洋派头!”
    大家狼吞虎咽的咬着煎饼卷韭菜。孟家驹胡乱的嚼了两张,喝了缸小米汤,抬头望望林侠。林侠拿着一把大调羹,舀着韭菜倒在煎饼上,洒上一小撮湖盐卷起来,喷香的咬着。孟家驹把茶缸和筷子放进堂屋,抓了本小说,穿过院子走出去。

    孟家驹走到庄边的小河旁,坐在石头上,等了大半天,望不见林侠的影子,心情慢慢跟天空一样,由晴朗变成阴暗。他无聊的打开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看了半天,满纸黑点点。他急躁的站起来,顺着小河来回遛达。河水绕着村庄,潺潺地向东流去,昨晚上的暴雨,使平静的小河沸腾,整天都在雄壮的歌唱,现在,它疲乏了,好像特意为孟家驹,哼着悲哀的调子。
    孟家驹的眼睛,不停的望着小路。每从村里出来一个人,他那怦怦跳的心,都燃起新的希望,顿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美丽。乌鸦聒噪的叫声,成了燕语莺声;不平的乱石块,好像翡翠美玉;垂柳在风中跳舞,荆棘里开着香花;连那钻进牛粪中的屎壳郎,也会看成粉蝴蝶……
    来的人越走越近,孟家驹的希望渐渐熄灭。他悲哀,他懊恼,他愤怒,他期望天空倒坍,盼着地球炸裂,想着火山爆发。他希望来一次剧烈的变动,把他,把林侠,把一切都毁灭!
    从晚饭到黄昏,他在失常的状态中度过,最后,他终于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林侠,你好呀!”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喊着,马上疲乏的松开了手。一股火气直冲天门盖,脑袋像要爆炸,头皮痒得难受。他抓掉军帽,使劲搔着脑壳,用力揪着头发,直到头皮生疼,才垂下双手,烦乱地走到一棵枯树跟前,靠着树干,从衣袋里掏出小镜和梳子,梳着乱头发。
    望着镜中憔悴的面容,禁不住顾影自怜。他想起和林侠破裂,是从这头发开始:去年夏天,朱总司令号召剃光头的消息,传到山东来,留洋头的同志们,很快的剃光了,只有他不肯剃。林侠劝他不要特殊,他不高兴地说:“我已经把一切献给革命,让这点自由留给自己吧!”林侠和他吵完架,赌气把自己的长发,剪得比他还短。从此,他们感情上的裂痕,像一床破旧的被单,一天天扩大。
    夏季的天空,跟他的心情在变幻。晚霞冲散乌云,射出万道金光。孟家驹的脑海里,浮起甜蜜的情景。他想起在苏州故乡,那红柱画壁的家庭,一呼众应的地主少爷生活,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呢绒绸缎……
    现实是多么可怕!幻梦粉碎了!阴湿的小黑屋、带刺的山草铺、长毛的煎饼、发霉的窝窝头、成群的苍蝇蚊子、使人恶心的臭味…… 这种可怕的生活,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结束呢?
    “可恨的日本鬼子!为什么要侵略中国?把我逼到这荒凉的山沟…… 林侠啊!不是为了你,也许我正在大后方,我为你受罪,你却忍心把我抛弃。革命!这美丽的名词里,藏着多大的痛苦呀…… ”
    怀着破碎的心,他丧魂失魄的回到院里,疲乏不堪地坐在石阶上。堂屋里传出热烈的争论声,句句钻进他的耳朵:“沙非,”林侠的声音,“你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没有妇女参加抗战,鬼子就打不倒!”
    “我不否认这点,”沙非的声音,“不过你自己并不重视妇女工作,竭力想把自己变成男人…… ”
    “算了!算了!小意思,别争得面红耳赤!”辛为群调解地说。
    “老辛,你这种一团和气,正如毛主席指出第三种自由主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列宁也说过…… ”
    “拉倒吧!”辛为群不让焦思宁念下去。“请了一个毛主席还不够,还想把列宁也请出来啊!”
    孟家驹听得不耐烦,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双重的醋意站起来。
    “尽是些道学家!”他嘟囔着,“你们这些积极分子,不见得比我强多少!我消极落后,不过是个个人主义;你们进步,还不是个个人主义!”

    政治部三个女同志和房东大嫂子,挤在一间小屋里,女同志们在地下打个草铺,大嫂子带着孩子睡在床上。孩子不断地哭叫,大嫂子把奶头塞在小嘴里,半醒半睡的拍着他,口中呜呜呜的哼着。
    林侠坐在小背包上,趴在一个盖着篦盖的面缸上,修改着一篇战士作品。丁蕙躺在草铺上,借着篦盖上豆大的油灯光,看着《普希金诗选》。
    成群的蚊虫,围着油灯嗡嗡的飞,一会叮着林侠的脸,一会咬她的手,穿着草鞋的脚背,被咬得好痒痒,逼使她不断地停下工作来对付蚊虫,每拍死一只,就像打死一个鬼子一样的痛快。
    小丁睡着了,诗集扔在枕头边,嘴里嗯嗯呀呀,大声地说着梦话。林侠很奇怪,这个醒着一言不语的“小哑巴”,睡着了反而唠叨不休。林侠很喜欢她的埋头苦干,却不欣赏她的沉默寡言,只有感到自己“言多必失”的时候,才觉得还是“少说为佳”,可是直爽的性情,无法管束自己的舌头,心里搁不住一句话。她曾经有趣地想,要是能和小丁平均一下,该多好啊!
    小丁又喃喃地说着梦话,还念了几句诗:

他的眼睛总在微笑,
为什么一看见我,  
就皱起眉梢?      

    林侠不知道她念着谁的诗,听她的梦话,好像正悄悄地爱着什么人。她疼爱丁蕙,总把她当小妹妹,她担心她选择不慎,会陷入无谓的苦恼,仿佛怕她那娇小的身体,经不起爱情的折磨。她常常热情地给她启发,试探她的口气,每次得到的结果,只是对方默默的微笑。
    “这小鬼,”林侠自言自语地瞅了她一眼,看到她甜甜的睡脸上,叮着两只大蚊子,心疼地挪过身,想打死蚊子,又怕惊醒她的好梦,于是轻轻地把蚊子赶掉,又用自己的纱布,蒙在她的小脸上。
    门呀的一声开了,林侠以为是郭芬回来,抬头一看,原来是科里的勤务员小杨。他拿着一封三角信,不声不响的放在篦盖上,轻轻的掩上门走了。林侠认出是孟家驹的笔迹,厌烦地想烧掉,刚送到灯火上点了一角,又把它弄灭,压在稿子底下,继续修改着文章。改完后,觉得有些困乏,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一个呵欠,收拾起稿子,装在挂包里。那封烧掉一角的信,像孟家驹悲哀的脸孔,痛苦地望着她。她忍不住把信打开,潦草地读着,只在那些重要的句子,看上了一眼:

    ……人生是残酷的游戏,从今天起,我看透了一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每当破碎的残梦袭来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软弱,仿佛在创伤上加了一刀!……那凭倚栏杆,静听黄浦江流水的情景;那玄武湖中,轻舟穿过荷叶的月夜;那虎丘落日,映照古塔的斜影;那沂河水边,漫步歌声的印象;这一切,老在我的眼前徘徊。这一切,好像一场大梦。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的心,像暮秋的桐树,被西风吹掉了生命的黄叶,只剩下孤秃的枝干,任凭春风再来,也长不出新的绿芽……

    林侠读完这封充满低调、哀怨和悲伤的信,双手有点发抖,但是理智立刻警告她:“不要再掉进小资产阶级的泥坑里!”于是她拿起那支大金星笔,匆匆的在日记本上写着:

    几年来,在敌后残酷的斗争中,党改造了我,也苦心的教育了他。然而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却拒绝了党的改造。他披着革命的军衣,却依然是地主少爷的灵魂。他身在这神圣的抗日阵地上,心却在温习着糜烂的旧梦。他把生命看得这样狭窄,好像恋爱就是一切。忘记了千百万人正受着苦难,千百万人正在严肃的斗争,而终日沉沦在粉红色的幻境里。
    对一个站在越来越大的激流中,既不愿自己跑上岸,又拒绝别人的手的人,我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我冷酷一些,但在这种环境,这样的事,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陷进污水坑,将来再来洗清,不知要付多大的代价?

    写完日记,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顺手把那封信,放在灯火上点着,一阵风,把纸灰刮得满屋子乱飞。

    郭芬推门进来,看到飞着的纸灰,望着林侠的神气,猜到了一大半,关心地问道:“老孟又给你写信了?”
    “麻烦死了,”林侠懊恼地说,“越来越不对头。”
    “写了些什么?”
    “老调子,加上悲观失望。”林侠说着,后悔不该烧掉:“真是的,应该把它交给组织。”
    “顶好再跟他好好谈谈。”
    “我不跟他磨牙了,对思想问题,他丝毫也不感兴趣,”林侠气愤地说:“我要把情况告诉王科长,请领导上教育他吧。”
    “照我看,”郭芬沉吟了一下,“还是你先跟他谈谈,一下子弄到领导上去,他会感到太严重。”
    林侠听了,觉得郭芬想得周到。从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出发,也该最后努一下力,再拉他一把,不让他堕落下去,于是她点点头说:“我再试试看,不过很困难。”
    “应该有信心,”郭芬说,“不管他怎样落后,只要咱们努力争取,还是可以转变的。”
    林侠默默的同意了。她蹲下去解开背包,把一半夹被铺在山草上,脱下草鞋,和衣躺下,把另一半夹被盖在身上。
    郭芬脱掉布鞋,脱下上衣,解开绑带卷好,和皮带一起放在军帽里,跟叠好的上衣搁在枕头边,穿着衬衣和军裤睡下。从怀孩子以后,不解掉绑腿和皮带,总觉得发肿的小腿难受,肚子不舒服,睡不踏实。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在突然情况下穿好衣服。
    熄灯了好久,她听见草铺沙沙响,知道林侠翻来覆去睡不着,猜想是那封信的原故。关于林侠的过去,因为她不大爱谈,只知道她原名叫林霞,生在广州,幼年失掉母亲,靠着奶妈抚养长大。奶妈是海边人,在工厂里做过工,常常讲些海洋故事和工人生活给她听,用自己刚强的性格和奶汁喂养孩子。林侠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倾向革命。林侠从小随父亲东奔西跑,见的世面多,成熟得也早。
    郭芬知道林侠坚决要摆脱孟家驹,是由于他的政治思想落后,但是感情上不会没有丝毫的牵连,特别像她这样早熟的广东姑娘,已经二十出头了,当她紧张做完工作,疲乏的躺下,那种少女的烦恼,不会不来扰乱她,哪怕她怎样理智,恐怕无法不受影响。
    郭芬衷心地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对象,使她更坚强,更好地为党工作。她热情地想帮她的忙,暗中替她考虑,觉得政治委员王国祥最为理想,她晓得王国祥很喜欢林侠,虽然这种喜欢没有任何私心,但他俩如果能结合,双方都有益处。她顾虑到林侠的眼眶高,在年龄上未必会满意,又因为王国祥对这个问题很严肃,所以从没有向他们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她把王国祥的钢笔转送给林侠,是含有这种想法的。
    身边的林侠又翻了个身,好像还轻轻的叹了口气,郭芬禁不住低声地问道:“还没有睡着吗?”
    “蚊子太多了,嗡嗡的,吵死人。”
    “不会蒙上头睡?”
    “蒙起来憋得慌。”
    蚊子每天都这样多,往常她一疲乏,躺下就睡着了,郭芬听出她的心情,忽然想试试她,转了个弯问道:“下午我路过宣传科,听见你跟谁争论,嗓子那么大?”
    “还不是老沙。”
    “什么事啊?”
    “老问题。”
    郭芬知道是什么样的老问题,停了停说道:“有理不在言高,你何必抗着嗓子喊。”
    “你不知道,气死人啦!”
    “老沙这个人怎样?”
    “太傲慢。”
    “政治部这些知识分子,你最喜欢哪个?”郭芬突然问道。
    “你问这个干啥?”林侠机警地反问。
    “回答我啊!别管干啥。”
    “我喜欢他们的优点,讨厌他们的缺点,”她俏皮的回答。
    “鬼东西,等于没说!”郭芬笑出声来,又问:“工农干部呢?”
    “我把他们当老师。”
    “尽说废话!”郭芬看她不露缝儿,直截地问:“你觉得王政委怎样?”
    “王政委?怎样?他很好啊!我很尊敬他。”
    “王政委很喜欢你。”
    “我看他对每个同志都喜欢。”林侠听出这个好心人的用意,想起那支钢笔,腮上有点发烧,停了停,转移目标地说:“睡吧,老郭,天不早了,说不定拂晓前还要移动。”
    郭芬问了半天,一点没有试出来,不由对自己说:“这丫头儿真精!”想到眼下正处在紧张的战斗环境,深深懊悔不该谈这个问题。
    窗外的蛤蟆,咕嘎咕嘎在歌唱,屋角的蟋蟀,唧吱唧吱和着声,成群的蚊虫,嗡嗡不休,郭芬把夹被蒙在脸上,渐渐的进入梦乡。

    林侠一觉醒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看见窗户发亮,悄悄地爬起来,怕惊醒大家,把夹被和小包袱拿到门外,在锅台上打起背包,捎着洗脸的用具,走出房子。
    屋外的空气是多么清新,树木放出芬芳,野花开在道旁,珍珠般的露水沾在青草上,吹干了的泥泞路,像铺着软软的地毡。
    林侠顺着槐荫路向庄外走,一阵阵槐花清香扑鼻,麻雀在枝头上唧唧喳喳,画眉在树林里婉转啼唱,远远响起几声“咕咕咕咕”,布谷鸟在催人早些耪地。
    太阳在山后放出万道彩光,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远处村落的上空,浮着一层雾气,对面山坡上一片翠绿,小河绕着村庄,河中竖着几块大石头…… 林侠被这美丽的清晨陶醉了,忍不住轻快的唱着:

黎明的号声,
      迎接着早晨的太阳;
青春的行列,
        沐浴着美丽的阳光……

    部队为了隐蔽休息,不吹起床号,同志们照例起得很早。林侠走到河边,看见张鲁光和王国祥,踏着水中的石头,向对岸的小山上走去。河边已经有些人在洗脸刷牙。林侠蹲下来,在澄清的水中,刷洗完毕,站起来往回走。走到槐荫路,孟家驹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迎上她说道:“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谈吧,”林侠毫无表情地回答。
    “到那边去谈好吗?”孟家驹指着树林的深处问。
    “边走边谈吧,”林侠说,她不愿多消磨时光,仍旧朝原路走去。
    孟家驹默默地跟在侧后面,走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道:“给你的信见到了?”
    “嗯,”她淡淡的嗯了一声。
    “写的时候太冲动,请你不要见怪。”见林侠咬着嘴唇不吭气,孟家驹满怀希望地说:“我希望咱们能像从前一样。”
    “你应该先振作起来。”
    “如果感情能够恢复,我一定能振作起来。”
    “你想用我的感情,当你的进步条件?”
    “请不要这样认为,……没有你,我感到很空虚,什么事也做不好。”
    林侠想起昨夜郭芬的话,原来要平心静气劝劝他,可是一听到这几句话,忍不住激动地说:“过去的一切让它过去,把我们短小的生命,献给革命事业吧!过去,由于我们的自私,一切喜怒哀乐,都根据自己的感情出发;现在,我们应该从小圈子里跳出来,来仇恨敌人,来热爱革命。”
    “是的,是的…… 这两者并不矛盾。希望你不要把我像破草鞋一样的扔在路旁,让我跟着你前进,从你身上吸取更大的勇气。”
    “你应该从战士们身上去吸取勇气!”林侠不高兴地说,又想起郭芬的话,才放冷静点:“如果你把我的爱情,作为你进步的交换条件,我也把你的进步,作为条件。什么时候,你的思想、工作跟别人一样,再来谈这个问题,我想这很公平,你不反对吧?”
    孟家驹皱着眉头,这叫他怎样回答?希望虽然没有完全破灭,可是也没有多大把握。
    迎面来了几个同志,林侠想到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应该向领导上反映,她乘机会摆脱了孟家驹,向一条岔路上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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