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六 章

    林侠走到宣传科长的住院,看见王川正在桂花树旁,做着柔软体操。王川发现了林侠,忙停止了动作,问道:“有事吗?”
    “我想汇报一下,”林侠说。
    王川让她进屋。林侠把反“扫荡”以来,孟家驹的表现,连那封信的内容,详细告诉了科长,最后像下结论似地说:“一接触到思想问题,他就听不进去。刚才谈了一阵,好像有点转变,可是这点点的转变,也是缺乏政治基础的。”
    王川靠着桌面,左手支着下巴,长脸挤短了,腮上的伤痕皱起来,他听出林侠的语气里带着难过,不过声音没有颤动,显然不是由于感情破裂。他没听懂最后那两句话,猛抬起头来,疑问地望着她的大眼睛。
    林侠觉察到,不愿说出孟家驹要她的爱情,作为进步的交换条件,拐了一个弯说:“他对革命悲观,对艰苦的斗争失望,成天向后看,回忆着过去,甚至公开表示,想回大后方。”说到这里,她发现王川的疑问还没有消失,进一步说:“他想拿爱情当营养,来支持他的革命。”
    “你们过去不是很好吗?”王川突然问。
    “那是过去的事,”林侠懒懒地答。
    “能不能再好起来?”
    “你看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
    王川被她反问的笑了,他耐心地说:“要扭转他这种思想,是比较困难,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应该从各方面帮助他,不让他堕落下去,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实在对他没有法子,还是科长找他谈谈吧!”
    “我要找他谈,你也不应该灰心丧气,科里就你一个正式党员,你们工作生活在一起,应该随时随地帮助他,也要发动大家帮助他,所以你首先不要失掉信心,你说对吗?”
    林侠同意地点点头。两人谈了一些工作问题,末了王川问道:“同志们对我有些什么意见?”
    “这个…… 没有什么,”林侠费思索地说。“大家觉得你作风正派,原则性强,处理问题及时,生活朴素。就是觉得你太严肃了,希望科长除了工作接触以外,生活上多接近大家。”
    “对的,”王川说。
    林侠看见桌上的旧怀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她知道科长的工作时间,是以分钟计算的,便站起来告辞。
    王川送她出院门,看见庭前那株月季,几朵刚开的花苞,已经落了花瓣,不由走过去,动手把残枝烂叶摘去。心里一直考虑着科里几个干部的情形,联想到自己参军后,上级对自己的培养教育,深深感到责任重大。
    王川生在贵州一个贫农家里,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长大了和父亲一块务农。红军长征到贵州,他被“扩红队”扩大进来,开始当“小鬼”,后来调到宣传队。红军过雪山草地,到了陕北,他当了副队长;不久,下连当指导员。抗战以后,当营的副教导员。平型关战斗负了伤,伤好了,调到一一五师当宣传干事。虽然回到高级机关,一打仗他就下连队,战士们看他来了,常常开玩笑说:“高粱秆子干事又来了,咱们有大米罐头吃了。”
    “同志,不要骄傲!”他说,“鬼子滑的很,谁要轻敌,别说大米罐头吃不成,就连高粱秆子你也啃不动。”
    一九三八年冬天,一一五师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为着开展敌后的游击战争,举行历史上的大分散。师部带一个团,由罗荣桓政委和代理师长陈光率领,从吕梁山向山东挺进,横跨同蒲、平汉和津浦铁路,爬过上下九十里积雪的大绵山,翻过崇山峻岭的太行山脉,踏过冀鲁大平原,进入鲁南山区。
    王川和王国祥同时被派到抱犊崮支队。开始单独负责一个部门,他觉得很吃力,他常感到政治文化水平与工作职务不相称,所以一有空就学习。组织科长常拿列宁一句话,责备他说:“喂,老王,‘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刚吃过饭,就趴在桌子上,闹出胃病,看你怎样治?出去散散步吧?”
    “不问你要保健费就是了,”王川玩笑的回答,借故拒绝出去散步,有时被拖出去,也是默默地想着工作。
    王国祥很器重他,从政治部主任去养伤,政治部的日常事务,都叫他处理。张鲁光想让他当副主任,经过支队首长的研究,觉得他的资历还短,特别是工作经验还不够,才没有提拔。
    眼前,当他手摘着断枝烂叶,感到对知识分子干部的培养,不仅要像园丁培植花木,还要像铁匠炼铁一样,有机会应该让他们到群众的大海里去洗澡,到实际斗争中去锻炼改造。
    “是的,有空该多和他们谈谈天,从侧面了解一些思想情况,”他对自己说。“还应该订出计划来,找他们个别谈话,首先是找孟家驹。”

    孟家驹离开了王川住的小院,心头像塞了块破棉絮,压抑得透不过气;脑袋像碰着石壁,痛苦得昏昏迷迷;双腿不知该往哪儿走?跨下通庄外的洼道,路上泥泞不堪,完全没有发觉,直到一只脚踩进烂泥窝,拔掉了鞋子,才看到双脚都湿了,鞋底粘了一层厚泥。
    太阳躲在西山后,灿烂的红霞,替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彩镶上了金边,晚风吹着梯田上的麦浪,小鸟在柳树上歌唱…… 黄昏前的景色,比清晨还美丽。平常最喜欢欣赏风景的孟家驹,现在一点也引不起兴趣,王川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我们不反对搞恋爱,不过恋爱不应当影响工作,影响思想上的进步。目前环境这样艰苦,斗争这样尖锐,更应该把精力和时间,为革命多做一些工作。许多长征老干部,三十多岁了,还不是个光棍汉。你还很年轻,过早在这个问题上,浪费自己的生命力,未免太可惜。……”
    王川和他谈得很诚恳,虽然严格批评了他,孟家驹并没有解决思想问题,反而觉得科长太罗唆了。他特别痛恨林侠,居然把他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组织,这证明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感情。
    “林侠!你好狠心啊!”他怨恨地想。“你进步了,当了共产党员,就想往上爬,想当首长的太太!……你抛弃我,嫌我落后,说我思想不坚定,干脆点,就是说我动摇!我动摇什么?革命,困难,一天两顿吃不饱的粗饭,最低限度的生活都维持不了。我又不是挨饿长大的,又不是傻子,我不愿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这游荡的日子里;我不愿把自己的生命,像一头老牛,无声无息地拖死在山沟里…… ”
    在怨恨、悲伤和嫉妒的复杂心情中,孟家驹替自己找到了“防空洞”,便挺起胸膛,仰起头来。天边那些变化的红霞,勾起他黄金时代的幻梦,记得十六岁那年,他登上虎丘,望着晚霞想着有一天,能和自己喜爱的人,到那晚霞下面的天边,在那里,一定充满自由和欢乐,充满甜蜜的幸福…… 然而现实是多么残酷!生活是这般无情!环境是这样捉弄人!可怕的时代,孤独的人生,硬要把他这弱小的生命,挤成薄饼!
    他猛然感到非常疲乏,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身子,养养沉重的创伤。可是上哪去呢?温暖的江南家乡,正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平静的大后方,隔着万里关山;除非,除非,哦…… 他不敢想下去。刚才那一阵兴奋,像昙花一现,他重新低下头,无目的地在河边徘徊,眼睛像蒙了一层黑纱,看甚么都是灰暗的。
    “老孟!老孟!”顺风吹来了沙非的叫声。孟家驹没有回答,依旧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
    “老孟!”沙非拿着一个小本,跑过来兴奋地喊着:“你看,我刚才和一个放羊老头聊天,得了个新题材,用民歌写了一首小叙事诗,我念一遍给你听,你给提提意见。”
    孟家驹无精打采的皱着眉头,显出不耐烦的神气。沙非正在兴头上,没有觉察到,不等他回答,便高声地朗诵起来,诗不长,一会就念完了,沙非舒了一口气,问道:“怎样?老孟,不客气批评批评吧!”
    “还好,”孟家驹信口回答,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一大堆战役的名词。”
    “什么?你说什么?”沙非吃惊地问,“这首诗写的是牧羊人的生活,哪来的战役名词?”
    “你不是念‘青年师战歌’吗?”
    沙非奇怪的瞪着大眼,心里嘀咕着:“真见鬼!他一句也没有听!还说什么‘还好’!”这才发觉孟家驹脸色煞白,以为他害什么急病,忙问道:“你是不是病了?到医务所看看好吧?”
    “不,不用,没有什么病。”
    “是不是神经…… ”他原想说“错乱”,话到嘴边,觉得用词不当,忙改口说:“是不是头疼?”
    “头倒有点发胀,不过,没有什么。”
    “走,回去吧,我扶你回去。”
    “不,你先走吧,我溜达溜达一会就好。”
    沙非看他不像有病,猜想是患“失恋症”,就一个人走了。心里有点败兴,肚子也饿了,想起晚饭还没有开,大步朝庄里走去。

    早饭是九点钟吃的,每人只吃了两张煎饼,喝了一肚子开水。晚饭到五点钟还不见影子,辛为群的肚子里咕咕叫,他勒紧了裤腰带,还是饿得难受。眼睛盯在稿子上,耳朵仿佛听见哨子声,他定神细听,哪是开饭哨,是隔壁小孩在哭。
    工作做不下去,他干脆收起稿件,装进挂包,走进堂屋。他看见林侠正在看着一篇稿子,黑眼珠里缺少平常那种光彩。他看见焦思宁正在笔记上写着什么,悄悄地站在他背后看着:

    ……本来,人类依靠智慧和勤劳,每个人都可以丰衣足食。但在阶级社会里,一小部分人,强迫大部分人为他们劳动,吸取他们的血汗,甚至连最低的生活资料都不给。于是一个物理学上的定律:‘压力大,反抗力越强’,也成为社会学上的定律了。乞丐、小偷、强盗、妓女…… 都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大部分是饥饿所逼迫,是吃人的社会所造成。……

    辛为群无心看下去,他打岔地说道:“老焦,你真行,肚子不饿啊?”
    “怎么不饿?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
    “这个‘定律’对我不适合,我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辛为群打趣地说,看见焦思宁皱着眉头,知道“定律”二字刺伤了他,忙换个话题说:“下次上经济学,讲被剥削阶级的生活,举今天的例子最恰当,每个人都体会到了。”
    “我已经作了笔记。列宁说过:‘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经济又是决定政治的原素。在经济问题上,最重要的是面包。因此可以说,战争是经济的继续,也是面包的继续。”
    “应该说,是糠窝窝头的继续,更现实一些。”辛为群对他的引论,觉得不大妥当。看他对这一新发现很满意,不愿在他兴头上泼冷水,顺嘴找了两句俏皮话,说:“在这种饥饿的山沟里待上十年,你一定可以著作一部‘论窝窝头与战争’,一定是部千古不朽的名著。……”说到这里,看见王川科长弯着腰进来,立刻收住话头。
    王川把一篇稿子交给林侠,说道:“把这个战斗动员令,登在第一版上面,另外选几篇战斗故事配合一下,有材料吗?”
    “有,都编好了,”林侠说。拿起一叠抄好的稿子,交给王川:“请科长审查一下,就可以排版。”
    王川翻了几篇稿子的标题,忽然抬起头来,问大家:“怎样?饿坏了吧?”
    “还好,”辛为群看见林侠和焦思宁不吱声,随口答了一句,又问:“科长饿不饿?”
    “一天半天不吃,还熬得过去,”王川说。“这比起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真是太舒服了。那时候整整个把月,每天只吃一点点粮食。晚上在潮湿的草上坐着睡,旁边烧一堆火,有的睡着了,第二天就醒不来,饿死了。当地的土人,不断来打我们的游击。有一回,我们几个人饿得没得办法,拾了土人一只长皮靴,用水泡软了煮着吃,当时吃起来,比红烧肉还香…… ”
    “可惜我这双破鞋不是皮的,”辛为群在林侠的耳边嘀咕着,“不然我一定把它下锅。”
    “你下锅吧,”林侠低声回答,“煮熟了闭着眼睛吃,另有滋味。”
    王川讲了一阵长征故事,掏出大怀表一看,时候不早了,便拿着稿件走了。
    勤务员小杨垂头丧气走进来,绷着西瓜脸,坐在草铺上,卷着散开了的绑带。
    “快开饭了吧?小杨,”焦思宁问。
    “早啦!”小铁蛋泄气的回答,“刚领来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地瓜秧要先煮开;豆饼和花生饼,要切碎;地瓜干面和棒子粉要和面,和好了还得捏窝窝头,捏好了还得上蒸笼。早啦,天黑了也开不成!”
    辛为群在听长征故事的时候,肚子已经不怎么饿了,叫小铁蛋这一说,觉得像有虫子在咬着肠胃。忽然间,他听见外面哨子吱吱响,不由高兴地叫起来:“开饭了!小铁蛋!走,我帮你打饭去!”
    “不是开饭哨子,”小杨听了一下说。
    “怎么不是?还在吹呢!”辛为群不信地走到院外,原来是个小孩子,用两个手指头,插在嘴里吹口哨。辛为群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吓唬他:“你再吹,我抓了你!”
    那孩子一点也不怕,向他做了一个鬼脸,又大声吹了一声,撒开小腿跑了,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辛为群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肚子更加饿了,他摸了摸口袋,想起里面还有几毛钱北海票(山东抗日根据地通用的货币),想找个老乡买点什么吃的,遛遛达达地往外走。
    村里没有小铺,也没有小贩挑子,跟前各家都住着队伍,不好进去,只得往村边走。转了一阵,家家户户都住有军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个破院子,看见一个老大爷在门口石碾上,推着花生壳子,辛为群奇怪地问道:“大爷,推这个做什么?”
    “推了好吃呀!”
    “这怎么能吃?”
    “咋不能?推成面,搁锅里炒炒,和野菜熬着吃,就饿不死。”
    辛为群听了很难受,看见老大爷有气无力的转着,马上过去帮他推,推了一会,肚子更加不对劲。他停下来,走到附近一间草屋,看见一个大娘,坐在门槛上,淘着榆树叶子,辛为群摇摇头,转身就走。
    走到村边一间破场屋,门敞开着。他听见里面在哭叫,忍不住走进去。
    屋里四堵空墙,破床上坐着一个大嫂子,披头散发,脸孔焦黄,破袖上露着枯瘦的胳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哭着:“孩子他爹呀!你死得好苦呀!你撇下俺娘儿俩,叫俺咋办?┌ ?… ”
    大嫂旁边,躺着一个小孩,骨头瘦得像秫秸,也呜呜哇哇地哭着。
    “出了什么事啦?大嫂,”辛为群同情地问。
    “同志呀!”大嫂擦了擦眼泪,像见了亲人似的,诉说起来:“上月鬼子汉奸来抢粮食,把俺家几十斤地瓜干子全抢去了,俺当家的求鬼子给留一点,叫狼心狗肺的鬼子,一脚踢个半死,吐了十几天血,连病带饿的死了。人死了连几块薄板也捞不着,一条破席卷去埋了…… 俺家两天没烧锅了,孩子饿得坐不住,想出门要饭,这年头谁有吃剩的?只好在家里等死吧!”说着说着,又放声哭开了:“俺的死鬼啊!你好狠心!撇下俺娘儿俩无依无靠…… ”
    辛为群听得鼻尖发酸,止不住滴下眼泪,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忽听见吱吱的哨声,知道是开饭了,叹了口气走出门。
    回到住院,同志们都吃开了。他取出茶缸和高粱秆筷子,看见地上水罐里,盛着豆饼、花生饼和地瓜秧子对着小米的“十锦干饭”,石凳上放着一盆窝窝头,一盆清水小白菜汤。饭菜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咽了一口唾沫,弯下腰盛饭。小杨走过来对他说:“辛编辑啊,饭就这么一些,窝窝头一人两个。”
    辛为群不吭气,端起缸子吃着。那小场屋里凄惨景象,还在他脑子里印着,他想起昨天编的那篇王志忠救房东的稿子,良心上像受了责备,他匆匆地把那缸饭吃完了,喝了点开水,抓起两个窝窝头,放下缸子,一气走到村边的场屋,听见里面还在啼哭,他走进去,把窝窝头和几毛钱北海票,放在床上说:“大嫂,这两个窝窝头给孩子吃,这几毛钱留下买几斤地瓜干吧。”
    “咋成啊?同志,”大嫂被这意外的事感动了,止住哭声,呜咽地说:“同志,钱你留着花吧。”
    “收下吧,大嫂,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辛为群说完,转身就走,背后听见大嫂的声音:“小木啊,你瞧同志们多好呀!你长大了,也去当个八路,替你爹报仇…… 小木,慢点吃,别噎住了…… ”
    辛为群听着,像打完胜仗的指挥员,露出得意的微笑。

    辛为群走回来,天还不大黑,他踏进院子,看见林侠和焦思宁,正跟房东大娘,围着一个簸箕,搓着玉米棒子,这是大娘准备给军队送的给养,辛为群蹲下来帮着搓。
    沙非拿了个小本子,兴冲冲地走出堂屋,向大家说:“喂,同志们,我试用民歌体写了一首新诗,请大家提提意见好不好?”
    “好啊,”辛为群说,“你念吧。”
    “既然是民歌体,念给大娘听听,”林侠说,“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对,对,”焦思宁也赞成,“白居易做完诗,总是先念给老太太们听。”
    “好,大娘你听听,给俺提提意见。”
    “听啥呀?”大娘不明白的问。
    “听他念诗,”林侠说。
    “啥是‘诗’啊?”
    “诗就是…… ”沙非原想说出诗的定义,觉得大娘更不懂,又找不到通俗的解释,只好停下来。
    “诗就像咱们说快书唱小调那种营生。”辛为群帮助解释过,还怕大娘不明白,顺口带节奏的念着:“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这种东西。”
    “是‘武老二’呀,这个俺懂,”大娘说。
    沙非不同意辛为群的解释,认为那是降低诗的品格,但为了念自己的新作,没有和他争论,大声地朗诵起来:

公鸡叫,
小狗咬,
老羊倌,
下床了,
    出蹋,出蹋。

天不亮,
北风凉,
爬山坡,
赶群羊,
      出蹋,出蹋……

    诗一共五段,第三段写老羊倌饿着肚子放羊;第四段写羊儿肥羊倌瘦;第五段写天黑了,羊倌赶羊回来,累得走不动。每段的末尾,都有个“出蹋,出蹋”。
    沙非刚念完,焦思宁就称赞的叫道:“好!好!通俗极了!”
    沙非第一次听他赞扬自己的诗,心中很高兴,口里却谦虚地说:“请提点修改意见。”
    “的确不错,”焦思宁说。“诗在咱们中国,有几千年的传统,历代出过不少大诗人。我认为现代的中国诗人,该多向古诗学习,向民歌学习,不要尽搬洋诗句。”说到这里,好像有意的解释一句:“这跟学习马列主义不同。”
    “学习马列主义,也应该结合中国的实际,”林侠说。
    “得了,林侠!”沙非怕他们转移目标,忙说道:“请你对诗提意见。”
    “‘出蹋’‘出蹋’是什么意思?”林侠问。
    “老羊倌拖着破鞋走路的声音,”沙非答。
    “我觉得这首诗通俗,明快,内容也不错。就是音韵还用的不大好,缺乏诗的意境。”
    “对,我再好好改改,”沙非说。转向辛为群:“你的高见呢?”
    “依我的低见,你应该先征求大娘的意见。”
    “对,对,大娘,给俺提提意见。”
    “俺提不好,”大娘说:“你念的就是‘诗’啊?”
    “嗯,”沙非点点头。
    “这样的诗有啥难处,俺也会作。”
    “好啊!”林侠高兴地叫着,“欢迎大娘做一个。”
    大娘想了一下,听见隔院孩子哭叫和大人吆喝的声音,灵机一动,开口念道:

孩子哭,
老婆叫,
又拉屎,
又撒尿,
    扑哧!扑哧!

    大娘念完,引起哈哈哈的哄笑声。沙非有点脸红,知道大娘不是故意挖苦,勉强跟着笑了一阵,催着辛为群提意见。
    “林侠说的中肯,我没有新的意见,”辛为群说。“听了大娘的诗,我倒想了个笑话,不知道大家愿不愿听?”
    “欢迎!欢迎!”林侠快活的嚷着。
    老沙愿听吗?”辛为群怕他多心,先向他打了个招呼。看见他勉强点了头,又说:“这是一个纯粹的笑话,听了请不要见怪。”
    “快说吧!你这个老好人!”林侠催着。“讲笑话也怕咬着舌头,老沙不像你这样小气。”
    “从前有个土财主,”辛为群开始讲道,“他很喜欢做诗,写得实在不好,有的简直不通。因为他有钱有势,自然有许多逢迎拍马的人,有的说他可以和杜甫争光,有的说他是李白再世。他便替自己起了个雅号,叫做双木居士,因为杜李二字,都有一半是木。这双木居士听说京城有个大名士,想请他给自己的诗集题词,借他吹嘘吹嘘,就去找他。大名士看了诗集说:‘诗跟人一样,有肥有瘦,最好的诗像个美人,五官端正,四肢均匀。’双木居士听他立论新奇,连忙请教。大名士说:‘肥的诗该吃泻药,如像“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首诗,把“时节”“路上”“借问”“牧童”八字删去,不影响原来的意思,反而更加精练。瘦的诗就该吃补药,如像“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首诗,每句加两字,改成“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秀才金榜题名时。”,就显得更出奇了’。双木居士问:‘您先生看了敝人的诗,是该吃泻药,还是该吃补药?’大名士说:‘阁下的大作不肥不瘦,恰到好处。’双木居士听了很喜欢,忙请他给题词。大名士不加思索,大笔一挥,题了四句:‘天资第一,鳌头独占,高空明月,草木皆欢’。双木居士看见句句称赞他的才华,非常得意。便把题词刻在诗集前面,到处送人,还经常夸耀大名士和自己的交情。聪明人看了,暗暗好笑,不肯揭穿。有个老实人看了,对他说:‘大名士耍了你了。’双木居士生气的回答:‘胡说,大名士是我的好朋友,当面夸奖我的诗是不肥不瘦,不用吃补药和泻药。’老实人接着说:‘他叫你贴膏药!’双木居士火了:‘你你你,你侮辱我的诗,侮辱了我的人格,侮辱了大名士,你说他哪里叫我贴膏药?说不出来,我和你拚命!’老实人说:‘题词里面,暗藏着“贴膏药”三个字。’‘怎见得呢?’‘第一句“天资第一”,第一者不次也,“资”字没有上面的“次”,不是个“贝”字吗?“贝”字加上第二句“鳌头独占”的“占”字,不是个“贴”字?第三句“高空明月”,“高”字下面一个“月”,不是个“膏”字?第四句“草木皆欢”,欢者乐也,“草”加“乐”明明是个“?”字,这不是叫你“贴膏药”是什么?’”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大娘没有听懂,看见大家乐呵呵的,也跟着笑开了。

    晚上,窗外下着细雨,村里一阵狗咬。
    矮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沙非趴在一边,聚精会神的修改他的小叙事诗。辛为群坐在另一边,画好了两个版样,疲乏地打着呵欠。
    成群的蚊子在耳边乱飞,辛为群被咬得浑身痒痒,拍来拍去拍不完。他收拾起版样,对沙非说:“睡觉吧,点着灯招蚊子。”
    沙非没有答应,埋头写着诗。辛为群跑到敞屋,抱来那扇破门板,一头架在锅台上,一头放在垒起的砖头上,然后打开背包铺好。忙了一身大汗,衬衣上的虱子,热得满身乱爬,他干脆脱个精光,钻进夹被里。又催着沙非快睡:“明天再写吧,不然经济委员会,要批评咱们浪费了。今晚上这点花生油,费了好大麻烦,要不是明天急着出报,不是科长打的条子,真领不来呢!”
    沙非依旧不理他的唠叨。辛为群看见灯光在微风中摇晃,听见雨声哗哗响,小狗汪汪叫,想起沙非在写诗,故意编了四句打油诗,大声念起来:

小狗汪汪叫,
不该咱查哨,
脱了光屁股,
睡个痛快觉。

    沙非果然被他搅乱了注意力,责备他说:“你忘了十五里外,就有日本鬼子,这样太平观念,真要不得!敌人袭击来了,看你光屁股洗冷水澡吧!”
    “打个赌,发生紧急情况,保险动作比你快,”辛为群说。
    沙非不再理他,又拿起他那支真空管的派克笔,沙沙地写着,一会皱着浓眉毛,一会闭着眼睛,一会咬着嘴唇,一会解开风纪扣,一会脱下军帽…… 这是他写作时的老毛病。写着写着,钢笔不下水了,他甩了几下,仍然写不出字,不由自言自语:“真气人,洋钢笔灌上土墨水,还不如一支高粱秆!”
    沙非这支钢笔,是政治部惟一的一支好笔,比起大家来,他真是个“小资本家”。每当别人用羡慕的目光参观这支钢笔时,他总洋洋得意,讲起这笔的历史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自己劳动挣的钱买的。一九三六年,他在鸡公山东北中学读书,利用了课外时间,写了一首长诗,叫“流浪者之歌”,在上海一个权威的杂志上发表了,寄给他三十元的稿费,还说他的诗“大受欢迎”,希望他继续写下去。他用稿费买了这支笔,并且下决心当诗人。上延安时,他特别买了几瓶派克墨水带着。到鲁南以后,连国产的墨水也买不到,只好和大家用蓝颜料泡的墨水,这种墨水的最大毛病,就是下水不流利。
    沙非看到钢笔不下水,也有些疲乏,便收起诗稿,吹熄灯,倒在草铺上。
    屋里黑下来,外面的雨声更加清楚。忽然从孟家驹睡觉的地方,打起一个响屁,顿时引起焦思宁哈哈大笑。原来焦思宁饿了一天,晚饭装了两大缸“十锦干饭”,加上两个窝窝头,肚子像个瘪子的球胎,突然打足了气,也产生消化不良,胀得睡不着。不过他想保持大学讲师的尊严,不敢放出声来,现在听到孟家驹这样不客气,忍不住大笑起来。
    辛为群听了笑声,顺口编了四句歪诗,念道:

老孟开大炮,
老焦笑得好;
老焦你别笑,
当心被轰倒!

    刚念完,辛为群身体一动,架着门板的砖头垒不牢,轰隆一声倒下来,引起全屋的人都笑,他自己也笑得爬不起来。在笑声中,焦思宁也念开了:

大家不要笑,
笑多饿肚子;
不如快休息,
明天早点起。

    辛为群架好门板,毫不思索的接下去:

明天早点起,
桌上编稿子;
编好两个版,
还不喂肚皮。

    沙非刚写了民歌体的新诗,对打油诗也感到兴趣,参加念起来:??

老辛别着急,
安心编稿子;
编完四个版,
再吃也不迟。

    孟家驹被笑声赶掉了苦恼,听见洋诗人做起打油诗,也顺口念道:??

沙非太泄气,
说话不讲理;
明天开早饭,
月亮出来时。

    笑声此起彼落,小屋里充满着哈哈哈的声音,把睡在里屋的大娘吵醒了,她想这些八路同志真逗,吃不饱穿不暖,日子那样艰难,却成天乐呵呵的,不由叹口气说:“唉!你们真是黄连树下唱小曲——苦中取乐!”

    夜深了,王川在豆大的灯光下,一字一字的审阅着稿子,一句一句的琢磨着。他不断地认真的修改着,连一个错误的标点,也不让它漏过。他常对科里的人说,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者和集体的组织者,也应该成为部队学文化的老师。因此,每篇文章,他都细心的考虑,每条标题,他都再三的研究;每一字句,他都反复的推敲,务使每期报纸,不发生错误,没有一个漏洞。
    灯捻子燃到碗底,灯光突然亮起来,油渣子哗啪的响着。王川看了看大怀表,长短针叠在一起,指着十二点。他审完了最后一篇稿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收拾起书籍文件,装进皮挂包里,脱掉布鞋,吹灭油灯,和衣睡在床上。
    一躺下,反而有精神,闭着眼睛,怎样也睡不着。政治部的工作问题,反“扫荡”的宣传鼓动工作,下一期报纸的中心,科里的干部思想…… 一齐朝他疲乏的脑子进攻。
    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着乱七八糟的梦。突然间,外面砰的一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定神一听,外面又砰砰的响了两枪!他机警地坐起来,取出床头的布鞋穿好,跳下床,把包袱和被子塞进马袋里,提着皮挂包,迅速地走到院里。他的通讯员小董,匆匆地推开院门闯进来,背后牵着一匹白马,差点和他碰个满怀。
    “慌什么?小董!”王川说,其实自己也有点着慌。不过小董是惊慌失措,王川却是一种不了解情况的着急。“快备好马,到村南头集合。”
    小董进屋抱出马袋子,放在马鞍上拴好,勒紧了马肚带,随着王川走出院子。
    东方发白了,王川抬着长腿,在泥泞路上,大步地走着。村里紧张极了,小狗汪汪的乱咬,部队从各家各院走出来。机关人员中,有的一班一班,静悄悄的跑向集合场;有的三三五五,拖拖拉拉地走着;有的慌里慌张的撞来撞去;也有些丢三落四的,跑出门又跑回去。只有特务连的战士们,整整齐齐的,由连排长率领着,跑去占领指定的抗击阵地。
    王川走到紧急集合场,看见场上到了许多人,大部分服装整齐的坐在背包上,小部分人忙着整理自己:卷绑带,扣扣子,打背包,结鞋带…… 乱成一团。几条路上,陆续有些人跑来。
    王川在集合场上巡视了一遍,想找他手下的干部,一个也没有见。他把视线移到来路上,看见林侠背着精干的小背包,大步地走来;掉在后面的沙非,敞着军衣快步的赶着;焦思宁一手提着捆成一团的背包,一手抱着几本厚书,走着踉跄的步子;和他并排的孟家驹,两手卷着绑带,没有戴帽子的长头发披到脸上,他不停地摇着脑袋往上甩;辛为群落在最后面,断帽檐歪在一边,双手抱着夹被,两脚趿拉趿拉地走着。
    王川瞧着这群人的狼狈相,咬着下嘴唇,皱着眉头对自己说:“乱弹琴!刚住了两天,就这样太平观念,不赶快整顿,总有一天要吃亏!”
    管理股长邱山,整理好队伍。一匹快马从庄外飞奔过来,骑兵通讯员跳下马背,向邱山报告情况说,军士哨前面的山沟里,来了一群狼,哨兵眼花了,以为是敌人摸上来,接连开了三枪,打死了一只狼。
    听到不是敌人袭击,人们紧张的情绪松弛了,叽叽呱呱地有说有笑。
    邱山趁这个机会,指出紧急集合的缺点,要求大家克服太平麻痹思想,加强战斗准备。
    队伍解散了。在回去的路上,林侠对辛为群说:“昨晚上又脱光睡了?看你那狼狈样子,应该好好检讨检讨!”
    辛为群被她揭了老底,脸上有些红,刚才集合的时候,也暗中责备着自己。现在看见太平无事,老毛病又来了,故意找了几句俏皮话,轻轻地把过错支开。“谁像你们那样惊慌失措?”他说,“不脱衣服睡觉,精力不能恢复;不盖被子睡觉,着了凉,肚子疼了,卫生员又得来擦碘酒。” 
    林侠还想批评他两句,小董走过来对她说,科长找她有事。
    林侠随着小董,走到科长跟前,王川对她说道:“回去休息一下,开个生活检讨会,我来参加。事先跟辛为群谈谈,他是个候补党员,应该深刻检讨。”

    一样的房子,一样的草铺,一样的人,只隔了一宿,空气变了两样。昨夜晚的欢乐狂笑,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蒙了严霜,大眼瞪着小眼,默默不发言。
    林侠是主席兼记录,她坐在木墩上,靠着矮桌子,焦急地望着大家。坐在她对面的沙非,画了一会小人,钢笔不下水,拆下来放在茶缸里洗。焦思宁盘着双腿,眯着金鱼眼,??甑氐奈?着旱烟,活似一个坐禅的老道。辛为群板着面孔,长脸显得更长。孟家驹半坐半躺着,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掏着鼻孔,长头发垂盖着一只眼。王川坐在小板凳上,双眼望着画好的版样。
    “沉默三分钟了,”林侠笑笑地说,“谈吧,想起什么谈什么,不一定要有系统,检讨自己,批评别人,都行!对领导,也可以提。发言吧!谁打头一炮?……老沙!”
    “好,我来抛砖引玉,”沙非说。他已经考虑过,没有什么过错。和老焦吵架,不能怨自己;行军掉队,有客观原因;今早紧急集合动作不慢;没有什么好检讨的。听林侠说,对领导也可以提,就从这面提起:“我觉得行军组织搞得不好,前面不照顾后边,整整跑了一夜,弄得失掉联络,又没有人掌握。当时我为了帮助老焦,掉到粪坑里,爬出来一看,糟糕!后面自动休息开了!只好硬着头皮,自动掌握部队往前赶。幸亏骑兵来得早,要不,钻进敌人的圈里,真是不堪设想!”
    林侠听他乘机会表扬自己,很想批评他几句,但因为他是第一个发言,只好忍下来,说:“哪位继续谈?”
    接着发言的是焦思宁,他也没有自我检讨,他觉得在科长面前,谈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节,太难堪了!所以他接着沙非的话指出行军组织的缺点,分成甲乙丙丁四大点,大点下又用ABCD分成若干小点,讲得很有条理,内容却很空洞。
    孟家驹很厌烦这种会议,盼着早点结束,原想来一个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一看矛头对着领导,也发了一阵牢骚,说不按时开饭,饭里有沙子,菜里没油;说铺草潮湿,总是睡地铺;说干粮分得不公,别单位全是大锅饼,政治部一半是啃不动的花生饼。沙非又对着这些问题作了补充。
    林侠看到风头不对,不扭转不行,她没等沙非说完,提醒大家:“同志们!今天开的是检讨会,着重检查我们的生活和思想,请多从这方面发言。”
    “我谈,”辛为群严肃地开了口,他想起在转正期间,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非常痛心。他说:“反‘扫荡’以后,我犯了许多错误,最严重的是太平观念。我脑子里,总以为天塌下来,有首长们顶着,松懈点没有关系,这是公开违反备战的指示,犯了战斗纪律。昨晚上我脱光睡觉,听了老孟放个屁,又领头作打油诗,闹了大半宿,妨碍了大家的休息,影响了今早的集合。我好开玩笑,有时候不看情况,那样紧张的行军,我还逗焦思宁的乐。我对同志们的缺点,不敢大胆批评,总是采取调和,求得一团和气。这一些,都说明我的自由主义思想,庸俗的生活作风,没有好好的克服,我诚恳地请求上级给我处分,请求同志们给我严格的批评,帮助我进步。”
    林侠退出主席的地位,进行自我批评,她检讨对敌人这次大“扫荡”认识不足,有些太平麻痹思想。在对同志的关系上,她说自己主观性太强,不能够冷静的帮助别人,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好激动,有时候随便给人家扣帽子。焦思宁和沙非,看到两个党员都检讨了,也相继批评自己的太平观念,接着对自己的思想意识,作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检讨,沙非批评了个人好胜,焦思宁只说自己有些爱面子。
    同志们之间进行了互相批评,火力慢慢转向孟家驹,沙非说:“老孟太不能吃苦耐劳了!有点小病,整晚上骑牲口。瞧人家郭芬,一个女同志,身体又不好,几次拒绝上马,坚持到宿营地。”
    “我认为老孟不只是吃苦精神太差,”辛为群鼓起勇气说,“是对革命斗争有些悲观失望!”
    “什么?”孟家驹火了,把长头发向上一拢。“我悲观什么?我病了不是事实?你问医生去好了。”
    他这一反攻,引起了大家的义愤,都列举了许多他平时的表现,严格的批评。连对他有些同情的焦思宁,也忍不住说:“孟家驹同志是有些灰色情绪,如果不赶快纠正,发展下去很危险!”
    孟家驹被批评的抬不起头,暗中痛恨大家对他太无情,觉得一肚子委屈,不由呜呜地哭起来。
    会议搁浅了,林侠望了望王川,看他点了点头,便说:“现在请科长给咱们谈谈。”
    王川觉得会议开得有收获,主要的问题基本解决了,至于大家的思想意识,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他首先表扬了行军中的阶级友爱,希望大家保持发扬下去。随后严格指出太平麻痹的危险性,批评清晨的动作。对孟家驹的思想,他已经个别谈过话,现在只说明大家对他的批评都是正确的,应该好好考虑,不应该哭鼻子,而要好好深思。最后他说:“同志们做的都是思想工作,因此必须端正自己的思想意识,进行刻苦的自我改造,割掉小资产阶级的尾巴。我们的作风,应该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不反对休息时间谈谈笑话,但是要反对庸俗化!大家的一举一动,对部队都有影响,所以更要严格的要求自己,加强政治空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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