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七 章

    敌占区的老百姓,在鬼子的统治下,比根据地困难多了。每年春荒,除了地主富农,很少人家不挨饿。有的饿得没法子,半夜三更吊死在屋梁上;有的全家喝卤水;有的卷起铺盖,揭下铁锅,挑着婴孩,扶着老人,逃到根据地……
    抱犊崮支队驻的这几个山庄,去年大秋都有八成年景。可是粮食刚上场,地主要租,富农要债,鬼子要粮,伪军要捐,加上明抢暗夺,差点连种子也不剩了。开春以来,家家吃糠咽菜,杨柳芽榆树叶都打光了,能吃上一顿地瓜干的,成为上等人家了。
    队伍带来的给养,两天就吃光了,为了保守军事秘密,严禁到外村筹粮。直属队驻的南山坡,有五六十户人家,八路军的小部队常来活动,国民党的东北军、刘黑七的土匪师、地头蛇梁麻子的队伍,也来驻过。伪保长吕老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心眼也不坏。在他应付过的队伍当中,觉得八路军最仁义,见了同志们常说,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昨天下午,他从邱山难懂的口音中,听见两三百口人,要在村里借两顿粮,不禁吃了一惊。
    “副官,”吕老良说,他不知邱山的官衔,认为来要粮的都是副官。“俺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八路,饿两天也得给准备两餐饭,就是眼下太困难了,没有正经粮食。”
    “老大爷,这个时候,还挑啥子?你们吃啥,俺们吃啥。”
    “只要不嫌乎,就好办些。”
    吕老良应承下来,和甲长们商量了半宿,决定说服老乡们,让八路军吃两顿饱饭。
    一清早,保公所陆续收到五花十色的粮食:地瓜秧子、花生饼、豆饼、谷糠、地瓜干、糁子,还有一些带皮的高粱、两升小米、半斗苞谷、几斤黄豆。……
    晌午头了,给养还没凑齐,吕老良急的直发愁,甲长们跑的满头大汗,挨家挨户去催。
    一个老大娘端着破瓢,两脚跌跌撞撞地走进保公所,对保长说:“老良啊,俺藏下这两斤小米,想留给俺儿媳妇坐月子熬汤吃。上月二鬼子(汉奸队仗着鬼子的势力,为非作歹,老百姓叫他们“二鬼子”)来翻,没翻去。鬼子打死俺栓子,撇下俺一老一少两个寡妇。俺把这几斤小米,给八路军吃了,好替俺栓子报仇!把千刀剐的鬼子杀净!”栓子娘说完,把破瓢里的小米,倒进莞子里,两滴老眼泪跟着滴下来。
    随后进来一个小孩,枯瘦的双手,端着一个小水瓢,走到吕老良跟前,说道:“老爷爷,俺娘说俺家就剩这半斤瓜干,教给同志们吃饱,好打鬼子。俺娘说:‘小三子呀,空一顿肚子吧,明日同志们拿下县城,跟同志们进去吃大锅饼。’老爷爷,城里有大锅饼吗?俺好久好久没吃过白面了。”小三子说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城里有的是白面,小三子,等着跟同志们进城,去吃大包子、大卷子、大锅饼。”吕老良摇摇头,接过半斤地瓜干。
    小三子走了。一个大嫂子,把一只小筐交给保长,说:“俺留下这几斤地瓜干面,想过节包顿菜包吃,清早甲长来催,俺实在割舍不得。孩子他爹回来了,说:‘送给八路军吃吧,说不定等你包好菜包,又得喂黄狗。’俺寻思也对,上年八月节包了菜包,不都教汉奸队吃光了?”

    八路军没有辜负人民的希望。队伍刚到这里,除了哨兵,人人都把疲乏不堪的身体,躺在软软的草铺上睡大觉。支队部的三个首长,用热水洗过脸,烫完脚,换了衣服,立刻打开地图,研究如何打击敌人。
    参谋长提出两个方案:一个是伏击从费县到梁邱的运输队,那边每天都有运载粮食、军火的汽车和大车,押运的部队不多。另一个是打十里铺,那里是敌人的粮库,一小队日军在街外修据点,一个中队伪军驻在街里。
    张鲁光眯着眼睛,半身靠在床上,一声不响。他整整五天五宿,没有好好睡过觉,昨夜晚的暴风雨行军,把他隐藏着的疲劳,集中表现出来:方脸瘦削了,眼睛凹下去,眼圈微微发黑,脸色有点苍白,胡子更长了,一下子像老了几岁。几天来,身上每个细胞都渴望着休息,只要脑子稍微松弛,眼皮就耷拉下来。别人以为他睡觉了,其实只是模模糊糊在打盹。
    张鲁光很清楚,敌人这次空前的大“扫荡”,是进攻华北各根据地的先声,也是为了配合蒋介石的“反共”高潮,加紧对国民党诱降的阴谋之一。从皖南事变以后,侵华日军总司令?x俊六,奉了东京的命令,策划进攻华北的八路军,把夏季攻势提前了。?x俊六亲自到枣庄督战,几个师团长也深入根据地。因此,粉碎敌人的大“扫荡”,关系着鲁南抗日根据地的存亡。
    周文治的作战方案是反“扫荡”的第一仗。打得好,可以提高士气,振奋民心,拖住敌人的尾巴;打不好,不但要损兵折将,而且会陷于被动,怎能不深思熟虑呢?
    静默,紧张的静默!除了不知好歹的马蹄表,不停嘀嗒嘀嗒的响,还可以听见王国祥的烟斗,隔一会叩一次烟灰的喀喀声。
    王国祥的身材没有张鲁光魁伟,肌肉也没他结实,骨骼却比他坚韧。他是战火中成长壮大的人,对于战争生活,犹如鱼对于水。在任何情况下,他照样能吃能睡,在特殊情况下,他可以整天不吃,几夜不睡,也显不出疲倦。
    他听过参谋长的方案,双眼没离开地图。他设想寻找更有利的方案,考虑过后,又放弃了。于是集中精力,比较两个方案的利害,他觉得打埋伏比较稳重,但没下最后的决心。
    张鲁光突然睁大眼睛,走到地图跟前。周文治以为他要发言,却看见他拿起王国祥的烟斗,说:“给点儿旱烟。”
    王国祥把烟口袋给他,他装满了一锅烟,划着洋火??甑匚?着,吸了几口,喉咙呛得难受,他拿下来,皱着眉头,叩掉烟灰说:“这家伙太凶了。”
    周文治递给他一支香烟,张鲁光长长的抽了一口,喷出乳白色的烟雾,踱到窗口,对着窗外凉棚上金黄色的花朵发愣。
    “打他一个埋伏吧?”还是政治委员先说了。他看见周文治点点头,又走到支队长身边,问道:“老张,你说呢?”
    张鲁光还没有回答,东屋响起一阵争吵声:婆婆责骂儿媳妇,儿媳妇顶嘴,儿子骂老婆,老婆打孩子…… 吵成一团,越吵越有劲,最后大声哭骂起来。
    周文治喊特务员去劝,劝了一阵才停止。张鲁光听出争吵的原因,是为着一张煎饼不见了,不由自言自语:“粮食困难啊!”转向王国祥:“搞粮食仓库去!”
    王国祥预料到,如果他没有新的方案,大约会主张打据点,倒不是因为房东们争吵促成的,而是从他的性格猜测到的。
    “冒险了一些,困难太多!”王国祥直率地说:“第一,离城太近,城里还有七八百日伪军,要是援兵打不住,就会陷入被动;第二,鬼子住在小山上,虽然工事还没有修好,可是火力强,啃硬骨的代价太大;第三,群众基础不好,伤员多了不好转移,就地安插很危险。”
    “要取得大一些的胜利,总得带几分冒险!”张鲁光说。“我是从牵制敌人来考虑的,仅仅搞掉几辆汽车,消灭小部分敌人,不可能把日寇的兵力,从根据地调回来。”
    经过了反复的研究,三个人一致同意:立刻作好战斗准备,派侦察员到十里铺侦察,如果敌人的工事不强,伤亡不会太大,就打十里铺,实在不行,再伏击敌人的运输队。

    张鲁光派特务员,去喊来情报股长,问道:“家里有几个侦察员?”
    “还有四个,”情报股长回答。
    “何全在家吗?”
    “在,他不大舒坦。”
    “病了?”张鲁光皱着眉头。
    “有点感冒,”情报股长说,“不大要紧。”
    “去看看,要是好了,叫他来一下;不行,另外叫一个精干的来。”
    情报股长到侦察队的房子,小黑子正在睡大觉,股长喊醒他时,脑袋还有点晕,一听首长叫,知道有活干了,马上轻松的跳起来,随股长到司令部。
    “怎么啦?小黑子,”张鲁光倒了一杯茶,关心地问。
    “好了,睡一觉就好了,”何全连声说好了,像怕谁和他争任务似的。
    “喝茶吧,”张鲁光说。趁着他喝着茶,摸摸他的额头,觉得还有点热,沉吟一下问:“有件重要的任务,干得了吗?”
    “干得了!”小黑子坚决回答。
    “来,这里来,”支队长领他到地图跟前,指着十里铺,把任务详细地说了。看他没有什么疑问,又吩咐情报股长派个人和他一道去,然后把大手伸给小黑子:“好,祝你成功。”
    小黑子握过手,立正地敬个礼,转身要走。
    “等一等,”支队长说着,叫特务员拿了两包老刀牌的香烟送给他。
    小黑子接过烟,重新敬个礼,高高兴兴地随情报股长出来。两人研究着执行任务的办法,小黑子记住了同十里铺情报关系的联络记号,又一块回到侦察队。
    三个侦察员听说有活干,都争着要去。宋千抢在先,说:“小黑子,还是咱们一道干吧?”
    “你想去?”小黑子心里愿意和老抓一道,却故意摇摇头说:“你不中!”
    “为啥不中?”老抓有点恼火,“要打要拚,一点不含糊,要抓活的,保险不给你死的。”
    “今天的任务,一不打二不拚,三不抓人,所以…… ”
    “什么所椅所凳的?叫干啥都中!”
    “你问问股长,他同意了,俺没说的。”
    情报股长说他想去,必须来个“约法三章”。
    “中,中!别说三章,三十章也干!”老抓坚决地说。
    “第一,坚决听何全指挥。”
    “中!”
    “第二,不准抓一把。”
    “好。”
    “第三,别管闲事,不准乱说话。”
    “没说的,走吧!”
    两人打扮一番。老抓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黑绸衫裤,敞开上衣,露出白汗衫,腰里插着驳壳枪,嘴里叼着烟卷,十足的汉奸派头。小黑子穿着白洋布小褂,黑粗布裤子,戴着大边的草帽,肩上披着钱褡子,活像一个老客。
    两人走出庄子,小黑子翻山越岭,走起来一溜风。老抓腿比他长,怎么也赶不上,他紧赶慢赶,赶得浑身出油,满头大汗,临近公路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朝前面喊道:“小黑子!走慢点不好吗?又不是去会餐,赶那么快做啥?”
    小黑子转过身,锁着眉梢等他走到跟前,责备道:“一出门就忘了,俺叫侯玉山,侯掌柜的,不是什么小黑子。”
    “嘿,又没人听见,怕个×啊!”
    “不管有人没人,不先练习练习,到时候露出马脚,就容易出事。”
    “好好,俺说侯掌柜的啊,大热天,慢点赶不中吗?”
    “宋千啊,咱们是去赶集的,快晌午了,等散集才到,算干啥的?”
    老抓一听是理,不声不响的擦着汗,双腿大步的跟着走。
    两人跨上公路。公路上闹腾腾,骡马拉着大车,毛驴驮着口袋,民夫推着小车,都装载着粮食,成群结队的向梁邱的方向走去。
    公路上不时滚过一辆大汽车,押运的日本兵坐在木箱上,有的恶狠狠的抱着枪,有的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小黑子像个没带枪的猎户,看见成群的野兔,心里非常惋惜。老抓手指头痒痒的,恨不得扔上一个炸弹。恰好迎面开来一辆空车,押车的鬼子朝他们吐下一口痰,差点吐在老抓的脸上。老抓气的攥紧拳头,忘了出发前的约法,朝飞过去的汽车晃着,骂道:“射你的东洋奶奶!换个时候,老子非叫你吃炸弹!”
    汽车上的鬼子没听清,朝他哈哈大笑。老抓真想拔出驳壳枪,给他一梭子,嘴里不断的骂着。
    “忍着点,老哥,”小黑子朝他瞪瞪眼,“别让汉奸队听去了。”
    “怕他奶奶的!”老抓气鼓鼓的嚷着。“瞧那小汉奸,也在骂鬼子。”
    小黑子转身一看,公路边停着一辆大车,车前站着一个小伪军,正朝那辆汽车叫骂:“操你八辈祖宗!叫你进山吃黑枣!”
    原来那汽车开的太快,拉大车的牲口受了惊,把打盹的伪军,从车上摔下来,跌在烂泥里。
    “吃点哑巴亏吧!”宋千故意走近他说,“胳膊扭不过大腿!”
    小黑子看见公路上的伪军来来往往,怕他捅漏子,连忙赶过去,掏出老刀牌的香烟,递一支给那伪军,说:“抽支烟解解气。”
    那伪军先以为碰上谍报队员,正有点害怕,尾后看他的伙伴递过烟来,才放了心,说声谢谢,接过烟点着,抽了一口,说:“唉!干这个熊差使,吃不饱穿不暖,还像掉进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小黑子怕耽搁时间,对老抓说:“走吧!老宋,时候不早了。”
    两个人继续前进。公路上净是烂泥,大车不时窝在泥里,推小车的累得推不动。押运的伪军们,吊儿郎当地走着,有的敞着胸,歪着帽;有的倒背着枪,拿着皮带;有的躺在大车上,四脚朝天的睡大觉。
    有个老民夫累坏了,放下粮食挑子喘着气,立刻有个汉奸赶过去,扬起皮带朝他的光脊梁上抽去。
    宋千见了,气愤地瞪着眼,想冲过去打抱不平。何全拉着他的衣袖,朝他的耳边,严厉地说了声“少管闲事!”他想起了约法,勉强的压住火气,嘴里骂道:“奶奶的!便宜这小子!”
    他俩爬上一个岭头,迎面来了三个伪军,打头的是个排长,故意斜着插过来。小黑子看见来路不善,拉着老抓坐在路旁。宋千一手摸着驳壳枪,一手装着擦灰尘。小黑子掏出纸烟,两人点着抽起来。
    伪军们走到他们面前停下。宋千斜着眼瞧着他们,冷冷地说:“累了吧?坐下歇息!”
    “抽支烟歇会儿再走,”小黑子接着说,却不拿出烟。
    伪军排长原想敲点竹杠,看见他俩大模大样,猜想来历不简单,不敢下手,互相使个眼色,静悄悄地溜了。
    “咋不坐呀?弟兄们!”老抓故意朝他们的后背嚷着。那伪排长回过头,凶恶地盯他一眼,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不声不响地扭回去。
    目送伪军们走下岭头,他俩站起来继续赶路,下到半山坡,转了个急弯,望见十里铺西头的鬼子据点。两个灰秃秃的大碉堡,连着四四方方的围墙,墙外一大群民夫在挖着外壕。街里熙熙攘攘,到处人头攒动。公路上人来人往,大多是赶完集回四乡的。
    下岭走了半里来地,到了十里铺的南门外。宋千把手搭在何全肩上,边走边说笑,大摇大摆地走进圩门。站岗的伪军看了看他们,没敢盘问。
    离南门不远,有一溜砖墙瓦屋,门口站着两个伪军,场上停着四辆大汽车,几十辆大车,小黑子看出那是个大粮库,心想要是打开了,该救活多少人啊!
    集快散了,人还不少,货摊子摆在街两旁,道路显得很拥挤。小黑子从一家肉铺对门,找到了秘密情报员的地址,那是一家土产店,门框贴着红对联:“财如晓日腾云起,利似春风送雨来”。横匾上写着“利源土产店”。门旁竖招牌上写着“支那土产株式会社费城洋行十里铺代理店”。店里摆着几个粮食囤子,两排油篓,一个大磅秤。柜台后坐着一个年轻的伙计,正拨拉着算盘;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大声唱着粮食账。
    小黑子向老抓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跨进店。小黑子问那青年人:“金经理在家吗?”
    “有啥事?”青年人打量着他们,反问一句。
    “有一宗花生米,问他收不收。”
    “北乡货?”
    “南山的。”
    “多少货?”
    “八石八。”
    年青人又打量了他们一番,说了声“请”,领着他们进后院。

    年轻伙计敲了敲堂屋的房门,门开了,出来一个矮矮的中年人,穿着白纺绸香港衫,黄卡叽西服裤,黑皮鞋;头发梳得油晃晃,鼻梁架着茶色眼镜,上唇留着一撮小胡,真是十足的东洋派头。
    小黑子猜想他就是金汉卿,高兴地伸出手,看见对方没有握住它,疑惑的望着自己。
    “您是金经理吗?”小黑子问。
    “嗯。”
    “张掌柜的问您好。”
    “他病好了?”
    “还没有复元。”
    “吃补药吗?”
    “吃参汤。”
    “高丽参?”
    “不,天字第一号的东洋参。”
    “请吧,快上屋里。”金汉卿说着,向那伙计点点头,让他们进屋。屋里摆设的很别致,全是日本式样:半间铺着“塌塌咪”,安着拉门,半间摆着一套小沙发,一个写字台,一把圈椅,墙上挂着两张东洋画,一把日本军刀。
    金汉卿关上门,亲热的和他们握手,请他们坐在沙发上,招待抽烟喝茶,又摆上糖果点心,然后问道:“两位同志贵姓?”
    “俺叫侯玉山,朱田镇的老客;他叫宋千,皇军的谍报队员。”
    “你们需要什么情报?”
    “第一,日本据点工事的情况;第二,伪保安队的位置;第三,日伪军的兵力、火器、长官姓名和他们的个性。”
    “好办,好办,都是现成的,走的时候捎回去。”
    “西门外的工事修得怎样了?”
    “南边的外壕挖好了,东西正在挖,东北还没有动。鹿砦修了三面,西面还空着。”
    “能到跟前看看吗?”
    “需要吗?”
    “最好能看一看。”
    “这个嘛…… ”金汉卿正在考虑,墙上那东洋格子里,忽然轻轻的响了一阵铃声,急忙问道:“带有身份证吗?”
    “有。”小黑子说。
    “有就不用回避。沉着一点,鬼子来了。”
    老抓一进屋,又抽烟又喝茶,吃着一块块的糖果点心,一听是鬼子来了,马上紧张起来,忙把手中的糖放进小盘里,缩回来摸着驳壳枪。
    “沉住气!不要乱说话!”小黑子警告他。
    院里响起一阵皮鞋声,跟着听见外面喊着“金君!金君!”
    金汉卿打开门,向门外哈着腰,笑嘻嘻地说了两句东洋话,领着一个日本军人进来。这人长的又粗又矮,大嘴巴里露着满口金牙,皮带上挎着日本手枪。
    何全和宋千站起来,向日本人鞠了个躬。金汉卿用日本话介绍了他们的假身份,又用中国话介绍那日本人:“这个太君是山崎先生。”
    “你的皇军谍报队,大大的好!你的粮食的干活,大大的发财!”山崎说着“协和语”,嘴里喷出烧酒味的唾沫。“金君我的朋友大大的,客气的没有,请坐请坐。”
    四个人坐下来。金汉卿给山崎倒上茶,递上一支烟。山崎饮牛般的喝了几杯茶,才点上烟,和金汉卿哇哩哇啦地说着日本话。小黑子一句也没听懂,他对金汉卿还是个谜,只知道他是朝鲜人,当过抗日联军,参加过朝鲜义勇队。
    山崎坐了一会,高高兴兴的站起来,向金汉卿行了一个军礼,乐呵呵地走出去。
    金汉卿送他出店门,返回来对小黑子说:“这鬼子是个军曹,在据点里管军需,他和小队长搞了两千斤麦子,想托我给他们偷偷地卖掉。你想看看据点的工事,正是个机会,你就装个买主,我领你到据点里找日本小队长。”
    “好啊!”小黑子高兴地说。
    “俺也去开开洋荤,”老抓说。
    “你在这里歇息好了,”小黑子说,“去了反而不方便。”
    “对,老宋在这里休息休息,”金汉卿说,“渴了有茶,饿了吃点心,困了就上‘榻榻米’,这里是个保险窝,不会有人来打扰。”
    宋千看了看桌上的点心,不说什么了。金汉卿和小黑子走出去,锁上门,离开利源店。
    集散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吃食摊子。金汉卿领着小黑子在镇里面转了一趟,指给他伪保安队住的营房,然后走出西门。站岗的伪军向金汉卿敬礼,金汉卿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日据点修在小山包上,围墙两丈高,东南和西北角,是两个五丈高的大炮楼,西南和东北角,是两个矮碉堡,一色石头砌的。据点周围,几百个民夫正在挖壕沟,小贩们叫卖着烟卷、烧饼、花生米……。他们沿着外壕转了一圈。小黑子瞧在眼里记在心中,注意接敌的道路,他看见西面一片梯田,是个很好利用的地形。
    据点外的东北角,有个瘦高挑的鬼子官,正鞭打一个民夫,那民夫扑在地下打滚,光背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挖沟的人都停下活,敢怒而不敢言。
    “那家伙就是据点里的小队长,名叫水野夫。”金汉卿说过,领着小黑子走近他,用日本话说:“太君,山崎军曹吩咐的事,已经找到主顾了。”
    水野夫立刻收起鞭子,警惕的望了望周围,看见跟前没有他的部下,只有一片愤怒的目光,马上大声咆哮:“快快的干活!像他的磨洋工,统统的死啦!”吼了一阵,又对着金汉卿说了几句日本话,领着他们走进据点。
    小黑子走到门口,心里有点紧张,一跨进去,反而平静下来。据点像个大场院,有一队鬼子正在下操,有几个在洗澡,有几个在洗衣服,靠北墙是一溜平房。
    水野夫领他们走进西北角大炮楼的底层,关上门,坐在“塌塌咪”上,用日本话问:“这位老板要买吗?”
    “是的,侯老板想看看样品,”金汉卿说。
    “样品的没有,”水野夫用协和语,对何全说,“统统是上等货。金君的我的朋友,骗人的没有。”
    “太君,价钱太高了,少算一点行不行?”何全说。
    “一石的二十一块钱,大大的便宜的。”
    何全对买卖是外行,不便多说。金汉卿用日语,跟他讨价还价,最后说好二十块钱一石。何全乘这机会,悄悄地把炮楼的厚度、枪眼的大小和位置,全看在眼里了。
    商量好交货的时间和地点,双方委托金汉卿经手,水野夫送他们出据点。
    两人匆匆的回到利源店,叫醒了睡着打呼噜的宋千。金汉卿在保险柜中,取出一叠白纸,从里面找出两张折角的,交给小黑子说:“你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上面全有了。”
    小黑子知道白纸上的秘密,要用药水才能揭晓。连忙折起来,藏在袜筒里,说:“谢谢你,金同志,再见吧。”
    金汉卿紧握着他们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和自己的同志多谈一会,是多么的幸福啊!然而每次提心吊胆的会见,总是这样仓促,实在是不愿他们离开。末了,他发出颤动的声音:“见了首长,替我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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