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八 章

    圆圆的月亮爬上东山,满天的星星褪了颜色。地面上的山影逐渐明朗了,峰崮伸出巨大的脑袋,山梁滚着一道白边。树林披上黑衣服,几棵高大的松树,在突出的岭头上,映着明媚的银光,衬着白色的浮云,显得非常的壮丽。山坡上分出层层的梯田,显出高高矮矮的庄稼。山岭下的小河闪着亮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曲曲弯弯的向北流去。
    山谷里出现了点点的火光,村庄中传出汪汪的狗咬。青蛙在池塘边哇哇地歌唱,气蛤蟆在草地里咯咯地和着声。蟋蟀和蝈蝈,也竭力地振着翅膀,唧唧咕咕的参加伴奏。
    在这片偏僻的山沟里,平日一断黑,除了断路的马子和出来抢劫的鬼子汉奸,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农民们把小狗赶进院里,家家户户插紧门闩。孩子一哭叫,妈妈总拿“鬼子来了”吓唬孩子,使他们不敢再出声。
    今晚上,光景大大的不同。一溜村子,都像开了锅,热烘烘,闹腾腾。男人们弄好麻袋、驮篮、筐子、莞子,备好牲口,打扮停当,准备随八路军去打粮库,老头子和大孩子们,也争着要去。妇女们唠叨不休的嘱咐着亲人,要他们千万当心。老大娘们暗暗求着菩萨,保佑队伍打胜仗,保佑儿孙平安回来。孩子们抽空跑出去,东家串串门,西家看热闹。
    队伍出发了。战士们的左胳膊上,都缠着白手巾,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像下山的猛虎。从反“扫荡”开始,天天打防御仗,夜夜行军转移,瞪着眼睛,看着敌人烧杀抢掠,胸头都埋藏着深仇大恨,经过这三天的休息,疲劳消失了,复仇的机会来了,一个个精神百倍!
    战士们的后面,是一队年轻力壮的民工,有的扛着云梯,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拿着洋镐、铁锹。队伍的末尾,拖着长长的一队杂乱的农民,他们拿着麻袋草包,挑着大篮小筐,挎着莞子,牵着毛驴…… 大家心中又惊又喜,满脑子想着金黄色的粮食。一会快,一会慢,一会跑步,一会挤在一堆,谁也不敢拉下来。
    队伍像一条长龙,在山路上蜿蜒前进,月亮照着战士们的刺刀,反射着闪闪的寒光。战士们翻过一个大山,越过两道小岭,顺着山谷,踏上汽车路,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双脚朝着十里铺奔去。

    战斗任务是这样分配的:三营负责打援兵,八连堵住费县的敌人,九连阻击梁邱的日军。七连作为总预备队,归支队直接指挥。一营担任攻击,一连和三连包围日军的据点,二连配合特务连一二排,消灭街上的伪保安队。特务连三排担任指挥所的警卫。
    特务连的连长章平,带着一二排的战士,走在一营的尾后。在公路上走了一阵,前面传来“成三路走”的口令,队伍一下子缩短了三分之二,尽管前面走得很慢,后边仍然跑了好几里路,才追上距离。
    章平提着一支二号驳壳枪,木匣子插在后腰的皮带上,皮带上穿着四排子弹,右肩上斜挎着一个行军水壶,里面装的不是开水,而是地瓜干煮的烧酒。
    章平学会喝酒是有一段痛苦的过程。“九一八”事变,他刚二十岁,在东北军里当兵,奉了蒋介石的命令,随队伍撤进山海关,驻在天津卫。眼看东北三省,一枪不放的送给日本人;眼看家乡田园被敌人蹂躏,同胞被鬼子屠杀,姐妹给日军奸淫,哪一个不悲愤填膺、咬牙切齿?他和一些弟兄们,听见蒋介石卖国政府,高唱“中日亲善”,提倡“先安内后攘外”的论调,都非常气愤。在烦闷和苦恼当中,各人寻找麻醉品,酒是消愁解闷的好东西,许多人开始靠它过日子。
    章平的爷爷和爹爹,都是滴酒不染的庄稼汉,章平受了祖传的影响,没有随大流,他苦闷的时候,不是骂东洋人,就是睡大觉。
    有个星期天,章平出去逛大街,看见日本商店门口,一个日本浪人,在调戏中国女学生,章平火透了,气冲冲地跑过去,朝那东洋人的脸上,拍拍的打了两个耳光。那浪人开始还手,哪抵得住他的身高力大?那光棍不吃眼前亏,逃进商店里,闩住玻璃门。章平在外面骂娘,小鬼子隔着玻璃还嘴,章平恨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他的脸一拳捶去!玻璃碎了,鬼子吓得往后退,他的手上流下鲜血。
    警察说他破坏“中日亲善”,关了他三个月监牢。出狱以后,队伍开到陕北“剿共”。他懊恼极了,开始跟大家一起,借酒消愁。一九三六年秋天,他带着一班人,扛着一挺轻机枪,投到工农红军。
    到了红军,他照样当班长。有一天,从连部开完会回班上,看见战士们都擦好枪,拿起自己的枪拉开栓,满是油脏灰尘。他心里嘀咕着:“当个下士班长,枪都没人给擦!”他跑到连部,要求不干班长。经过连长指导员的教育,慢慢改掉旧军队的习气,只是好耍态度和爱喝烧酒,始终克服不了。
    章平每月的津贴费,都买酒喝光了。他喝得很简单,有时嚼着几粒花生豆,有时咬着一块咸萝卜,有时干喝白酒。不过他替自己订下条约,不管任何情况,保持清醒。当了连长以后,怕影响不好,想戒又戒不掉,只好偷偷地喝一点。打起仗来,他的水壶没有空过,投入战斗的时候,总要咕嘟咕嘟地吞上几口。

    队伍走着快步,进到十里铺南面的岭头,前面传来“原地休息”的口令,战士们放下背包,坐在上面。
    章平看了一下手上的夜光表,还不到九点半钟。他利用时间,召集班排长们,指着灰秃秃的大碉堡,把昨晚上随参谋长来看过的地形,告诉了大家,特别对本连攻击的目标——南门外的地形地物:将每条道路,每条小沟,每棵树木,每个坟包,都详细的指明。
    小黑子何全,奉张鲁光的命令,到特务连当向导,章平高兴地握着他的手,两人默默的等着命令。战士们全像拉满弓上的箭,只要一撒手,会立刻飞射出去。
    命令终于下来了。一营的一、三连冲下岭头,向西北漫地里猛插,包围小山上的日据点。二连顺公路跑了一段,绕过沙河滩,两个排攻击东门,一个排插向北门,准备堵击逃跑的伪军。
    “跟我来!”章平拔出驳壳枪,低声喊着。带领队伍,随着小黑子,向南门扑去。
    圩墙上的伪军哨兵发觉了,噼哩啪啦地打起枪,子弹划破静寂的天空,嗖嗖的飞过头顶。章平喊了声“快跑!”飞也似地跑上去,跑到圩门外一道小沟,命令队伍隐蔽休息,指挥机关枪开火。
    两挺捷克式架在沟沿上,哒哒哒哒的吐着火舌。紧跟着,歪把子轻机枪也咯咯咯的叫开了,连珠般的子弹,飞向圩墙上。
    圩墙上的伪军,被火力压跑了。章平吹起冲锋哨子,三班抬着云梯跑上去,在圩墙上架好,一二班跳出冲锋出发地。
    张金才带着二班,爬上西面的云梯,登上圩墙,圩墙有三丈高,两尺宽。他顺着圩墙冲到岗亭,找不到梯子下去,晓得梯子被逃跑的哨兵拔掉,忙解下腰里预备好的绳子,往柱子上拴。
    街上打来一阵枪,子弹在身边迸出火星。跟着班长后面的刘纯厚和肖志求,朝圩里的黑影子,扔下两个手榴弹,下面响起轰轰的爆炸声。
    大老刘看见班长拴好粗绳,他把步枪一背,拉着绳子滑溜下去。刚着地,看见三个伪军向他扑来,他不慌不忙的举起枪,瞄着领头的叭的一声,前面的伪军倒下去,后头的翻身就跑。大老刘朝他们的后背,叭叭地打了两枪,一个黑影扑下去,另一个闪进一条巷子里不见了。
    张金才和肖志求,也顺着绳子下来了。张金才看见梯子倒在一旁,忙叫刘纯厚掩护,自己和肖志求架起梯子。
    杨晋福带着战斗小组,从绳上滑下来。王志忠带着另一个组,从梯子上进圩子。
    伪军们开始反扑,黑簇簇的一团,顺着街道上冲过来。二班的战士们,趴在地下打枪,阻击敌人前进。一班的战士们也进来了,他们从伪军的侧面围过去。
    “二班长!张金才!快把圩门打开!”
    张金才听见连长在岗亭上叫喊,忙拉着大老刘,跑到圩门洞里。大老刘拿着一块石头,砸掉门上的大铁锁,张金才拔下门杠,打开圩门,战士们像潮水似的涌进来。
    章平已经从绳子溜下,他举起驳壳枪,喊着:“同志们!冲呀!”
    “冲呀!杀呀!”战士们齐声呐喊,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跟在连长背后,向伪军们扑去!

    二连从东门和北门打进来,街上零星的伪军被消灭了,队伍包围着伪保安中队部的几个大院。
    战斗在西门外同时进行,枪炮声紧一阵松一阵。指挥部从野外迁进街里,设在西门内一家小铺里。张鲁光喊来章平和二连长,看着表对他俩说:“十二点钟以前,必须拿下这几个院子!”
    “是!”章平和二连长,双脚并拢,举手敬礼,转身要走。
    “慢点!”王国祥喊住他们,问:“准备怎么打?”
    两个连长互相瞧着,没有回答。怎么打?根据经验,不外是架梯子,翻墙头,挖墙洞,下炸药,火攻…… 这一些,他们都很清楚。政委的问话,不在于用那种打法,他希望部下灵活的运用战术,所以提醒他们:“要和敌人争时间,用最小的代价,迅速消灭敌人。炸药很困难,不到万不得已,顶好不用,多留点对付日本鬼子。”
    章平回特务连,传达了首长的指示,命令一排攻击,二排作预备队。采用双管齐下的战术,一面翻墙头强攻,一面在屋墙上挖洞暗打。布置完毕,他举起水壶,吞了两大口烧酒,带着一排前进。
    目标是伪中队部西面的大院,院墙一丈多高。章平带着战士们冲过一道南北巷,迎面扫来一阵机枪。章平闪在墙边,命令机枪组还击。
    两挺机枪架在短墙上,压制着敌人的火力点,几个掷弹筒抛出了小炮弹,一阵轰轰轰哒哒哒的响声过后,敌人的机枪哑巴了。
    章平把帽檐向右边一拉,扬起驳壳枪,喊着:“跟我来!冲呀!”
    战士们跟着连长冲到院外,里面扔出几个手榴弹,战士们边冲锋边把手中的炸弹,回敬了伪军,里外的轰隆声响成一片。章平猛跑着步,双脚一蹦,两手扒住院墙,飞身上去,扫了一阵驳壳枪,翻身跳下去。
    张金才、刘纯厚、杨晋福和王志忠,都是身高体壮,手脚灵活。他们看见连长翻上墙头,一个个跟着爬上墙,跳进院里。后面的战士,也纷纷跟着上,有爬不上去的,便踩在别人的肩头往上翻。
    跳进院的战士们,端着刺刀,喊着杀声往里冲!伪军们吓软了,有几个跪下来,举起步枪投降。有几个顽强抵抗,很快的被消灭。大部分伪军退进堂屋里,关起房门,凭着窗户朝外打枪扔炸弹。
    东墙里是伪中队部的大院套,东南角竖着四五丈高的白炮楼。炮楼上扫来一阵机枪,打来两个手炮弹,几个战士被打伤。一块弹片嗖的飞过章平耳边,章平觉得头皮有点痛,伸手一摸粘糊糊的,心里很恼火,看见院子里人太多,三班的战士们挤在一堆,他气冲冲的对三班长吼道:“你们挤在一堆等死啊!快给我撤出去!”
    三班长带着战士们,从大门往外撤。
    章平对身边的通讯员说:“叫机枪组长,把歪把子架在西屋顶,封锁大炮楼的枪眼!”又拉着一排长,低声说道:“叫一班堵住堂屋,往窗里打炸弹。叫二班退进东屋隐蔽。”
    歪把子机枪,在屋脊上向大炮楼射击,炮楼里沉寂下来了。
    一班贴着墙边,朝窗户里塞手榴弹。堂屋里响起一阵爆炸声,跟着是乱七八糟的哭叫。
    政治指导员看见时机到了,朝堂屋里喊着:“保安队的弟兄们!不要替鬼子卖命啦!八路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快投降吧!”
    堂屋里响起杂乱的声音,有个伪军嚷道:“别打了!俺们缴枪!”
    “缴你妈的皮!”显然是当官的在叫骂。只听见里面响了一枪,跟着是一声惨叫。
    堂屋里静默片刻,又扔出几颗手榴弹。
    “打王八操的!”章平气汹汹地骂着。战士们继续塞进手榴弹。
    章平只知道这股伪军,原是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奉蒋介石“曲线救国”命令投敌的,想不到这样顽强。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五十分了,想起支队长的命令,心中像油煎似的。
    “连长!用火攻吧?”一排长向他建议,“烧他娘的龟孙子们!”
    火攻是迅速解决战斗的一着,可是水火无情,周围的房子都会遭殃,老百姓的损失太大了。章平沉吟一下,说:“叫张金才派几个人上屋顶,揭开屋盖往下打。”
    一排长到东屋传下命令,张金才叫刘纯厚,带他的战斗小组上去,每人背着两袋炸弹。
    墙角安上梯子,四个战士爬上堂屋顶,刘纯厚知道伪军们,大多集中在没有窗户的过道里,便和战士们扒正中一间的瓦盖。
    下面的敌人发觉了,开始往上打枪,子弹打碎了瓦片,失去了威力,又对不准目标,没有多大用处。
    刘纯厚用刺刀撬开瓦片,扒了一个窟窿,正想往下塞手榴弹,忽然下面响了一阵排子枪,一个战士中了枪,从屋顶滚下院里,刘纯厚气坏了,他一把拉断四根弦,整袋炸弹塞下去。
    “轰隆!”像天崩地裂一声,震得屋盖颤抖。刘纯厚接二连三的塞进两袋炸弹,爆炸声过后,听见底下鬼哭狼嚎,伴着求饶的叫声:“别打啦!八路长官们!别打了!我们缴枪!”
    “我们投降啦!投降啦!饶命啊!”
    “快别打炸弹了!我们缴枪啦!”
    刘纯厚把第四袋手榴弹收回来,听见章连长在院里下命令:“把武器从窗户扔出来!”
    伪军们吓熊了,乖乖地把机枪、步枪、手炮、炸弹、子弹…… 从窗户里扔出来。
    “轻一点!别摔坏了!”章平嚷着。
    “轻一点!”里面喊着,“叫轻一点!”
    武器弹药轻轻的往外送,战士们在窗外接。一会儿,屋里喊叫着:“缴完了!没有了!”
    “打开门!举起双手!拍着巴掌出来!”章平朝屋里下命令。
    门开了,伪军们高举双手,噼噼啪啪的拍着巴掌,一个跟一个走出来。有几个负伤的,嘴里哼呀哼呀的。有一个拐着腿,像念经似的叫着:“饶命呀!饶命呀!……”有个举着左手,右手低垂着。
    “把右手举起来!拍着巴掌!”杨晋福朝他喊着,刺刀对着他的胸脯。
    “炸,炸,炸,炸伤了。举举…… ”那家伙吓坏了,浑身哆哆嗦嗦,结巴了半天,说不清楚。
    “……八,九,十…… ”肖志求高兴的数出声来,“十三,十四,十五…… ”
    “快点!上东屋去!”一排长怕他们被炮楼上的火力杀伤,喊他们进东屋。
    “十七,十八…… ”
    第十八名是个戴高帽的军官,他拍着双手走到门口,突然怪叫一声,朝大门口猛跑。章平轻轻甩了一下驳壳枪,那军官应声扑倒,王志忠冲过去,骑在他的身上,从腰里搜出一支手枪。
    二十个能走动的伪军,全都出来了。剩下的不是炸死的,就是负了重伤。
    章平下令进去搜索,战士们点了一捆秫秸当照明,在堂屋里搜出一些零星的武器。
    肖志求头一次参加战斗,心里很高兴,他进堂屋,看见横七竖八的死尸,听见哭爹喊娘的声音,又有些害怕。他发现屋角蹲着一个老头子,浑身哆哆嗦嗦的。肖志求走过去,问道:“老大爷,打伤了?”
    “没,没,”老大爷嘴里讲着,一只手直指着床底下。
    肖志求明白他的意思,刺刀朝床下一捅,喊道:“快出来!不出来捅死你!”
    床底爬出一个伪军官,高帽子掉了,一头脏东西,他把一条驳壳枪,乖乖的递给肖志求。

    伪军保安中队部,住在一个地主家的四合大院,一溜五间堂屋,东西南房各三间。大门楼旁边,一座四丈多高的石头炮楼,炮楼分三层,每层都有小窗和枪眼,楼顶修着垛子。
    从街里逃回来的伪军,都缩进大炮楼,原来中队部的人,也挤在里边,只留一个班守堂屋。拼凑在一起,还有六七十口子。
    二连比特务连打得快,他们拿下东院,只花了十几分钟,可惜大部分敌人逃进大炮楼。二连攻了两次炮楼,都没有攻动,第三次云梯架好了,可惜短了些,人没有爬上去,反而被垛上的伪军打下来。
    特务连二排在堂屋的西墙上,掏了一个大洞,冲进两个战士,全牺牲了,伪军用桌椅板凳和破盆烂罐堵住洞口。
    章平命令三挺机枪封锁炮楼,掩护二班上屋顶,给敌人“开天窗”。张金才带着几个人上去,扒了两个洞,往里面塞炸弹。
    一阵手榴弹炸的敌人嗷嗷乱叫。有五个伪军打开门,想逃进大炮楼,刚跑到院里,被打倒了三个,剩下两个逃到大门楼下,炮楼里不给开门,他们只得把枪扔到当院,有一个喊着:“别朝大门楼打枪,我们缴枪了!”
    “俺们投降!投降啦!”另一个也在喊叫。
    趴在屋顶的杨晋福,听见下面喊“缴枪”“投降”,楞拉呱咭地爬起来,两脚朝“天窗”下一伸,猛的跳下去。刘纯厚怕他吃不消,也跟着跳下去,张金才和王志忠,随后也跳进去。
    杨晋福跳下去,脚蹲不住,身子往前倒。有个伪军从后面扑来,把他压在地下,两个人抱着打滚。杨晋福力气大,一使劲把他翻在下面,腾出腿来,骑在伪军身上,双手掐他的脖子。
    其余的伪军被炸弹炸破了胆,有两个想过来帮忙,看见屋顶接连跳下三条大汉,也吓得不敢动弹。
    杨晋福掐死那个敌人,气喘喘地爬起来,四个人将缴械的伪军赶在一堆,点上灯,把西墙的洞口扒开。
    章平带着一伙人钻进来,立刻命令二班长带着洋镐,往大炮楼跟前刨洞。张金才带着战士们从窗口跳出去,贴着西屋冲进南屋。炮楼上扔下几个手榴弹,没有炸着他们。
    张金才和刘纯厚拿着十字镐,刨着靠大门楼的墙,薄薄的墙三镐五镐就刨透了。杨晋福先钻出去,大门楼下那两个伪军,高举双手,哆哆嗦嗦地说:“俺们投降!投降!”
    “武器呢?”杨晋福问。
    “在院子里,扔在那边。”
    “钻进去!快点!”
    两个伪军都像拾了一条狗命,赶紧钻到南屋里。杨晋福拔了门杠,打开一扇大门,迎面扫来一阵机枪,他知道是二连打的,忙躲在门后,大声喊着:“我们是泰山部的,自己人,不要误会!”又解下臂上的白手巾,拴在刺刀上,伸出去晃了三下,打了联络记号,外面才停止射击。
    张金才和几个战士钻出来了,开始往炮楼墙上抡着镐头,铁镐碰着石头,叮叮当当的迸起火星,一点也刨不动。
    炮楼上不断扔下炸弹,弹片从当院飞进门楼下,张金才怕人多了增加伤亡,只留下王志忠和刘纯厚,叫其余的钻回南屋待命。
    王志忠是枣庄人,在煤窑里掏过炭,他摸了摸墙缝,抡起洋镐,刨了一阵,一块石头动了。刘纯厚和他轮着刨,一上一下,把一块石头刨下来,又刨了一阵,刨了一个洞。
    里面的伪军叽哩喳啦的,砰砰打出来两枪,塞出一颗手榴弹。刘纯厚眼快,趁着炸弹在打滚,拾起来塞进去,只听见轰的一声,伪军们嗷嗷乱叫。
    张金才乘机会塞进两个炸弹,炸弹在里面轰隆轰隆响。王志忠和刘纯厚加紧抡着镐头,又刨下几块石头,洞口已经有斗大了。
    里面又塞出两个炸弹,一个被张金才一脚踢到当院炸了,一个被刘纯厚抓起来塞回去。
    伪军们用铺板堵住洞口。张金才喊出南屋的战士们,拿着门杠朝里推。一拥一顶,双方不像在打仗,倒似孩子们在做游戏,比赛着力气。
    章平来了,看见两边在顶牛,正考虑着怎么办。张金才向他请示,问道:“下炸药吧?连长。”
    下炸药当然省事,一包三十斤的炸药,放在洞里一炸,敌人就要“坐飞机”!可是全连只有五十斤炸药,哪能随便用掉?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三十一分,还有时间,于是对二班长说:“熏兔崽子!”
    张金才明白连长的意思,忙带着两个战士钻进南屋,从里面拉出十几捆干草,还有几根木杠锄把。他钻回门楼下,分派王志忠点火,刘纯厚扔炸弹。布置好了,战士们把木杠、镐头、锄把顶住洞里的铺板,张金才喊着“一二三!”大家使劲猛一拥,伪军们支持不住,铺板倒下了,刘纯厚扔进两个炸弹,王志忠塞进一把点着的干草。炮楼里轰的一声,王志忠又把第二捆点着的干草往里塞,刘纯厚又往里面打炸弹。……
    炸弹伴着烟火,连熏带炸,连血带泪,连咳带呛,伪军们待不住了,纷纷逃上二层楼。浓烟跟着冲上去,楼上没有铺板,汉奸们用被子堵住楼梯口。
    大门外二连的三挺机枪同时开火,屋顶上特务连的机枪也响起来,一串串的枪子飞向炮楼的垛口、窗户和枪眼。手炮弹和掷弹筒弹,抛落在楼顶上裂开。顶上的伪军缩了头,二连的战士抬着云梯,飞快地架在南墙上,勇士们猛爬上去。垛子上的伪军吓呆了,有的往下跑,有的缴了枪。
    特务连的战士冲进底层,由下往上打枪。二连的战士在楼顶,从上往下打炸弹,上下一夹攻,伪军们吃不住,只好缴枪投降。

    西门外的日军据点周围,打成了一片火海。八路军的八二迫击炮,九二重机枪,各式轻机枪,小手炮、掷弹筒…… 一齐朝着敌人开火。日本兵的轻重机枪和步枪,从枪眼里往外扫射;鸭蛋形的手榴弹,掷弹筒弹,从窗户口朝下扔。
    土地被炸翻,泥沙石头和弹片四处乱飞,硝烟刺激人的鼻孔,山谷里响起阵阵的回声。
    据点里的几十个鬼子,靠着坚固的工事和充足的弹药,顽强的抵抗着。这些鬼子都是老兵,刚从华中调来的,他们在正面战场横冲直撞,很少受到国民党军的抵抗,养成了无比的骄傲。今晚上第一次和八路军接触,看见八路军的勇敢冲击,用古代的战法,把云梯架在碉堡上,前仆后继的往上爬,都禁不住暗暗吃惊,奇怪为什么一样的中国兵,居然两样的骨头。
    东西夹击的一连和三连,攻击了几次,没有奏效。有一次云梯架在墙上,爬上了三个战士,因为后续部队被火力阻住,上去的人全部牺牲了。
    从费县和梁邱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张鲁光知道三营和援兵打上了。夏天的夜晚很短,必须迅速解决敌人。他命令二连留一个排打扫战场,把其余部队调出来。重新布置部队,改变攻击点,明攻西北角大炮楼,暗打西南角的小碉堡,并且下决心使用二百斤黄色炸药。
    特务连奉命打西南角的小碉堡,战士们刚打了一个胜仗,一个个精神百倍,信心十足,哪怕敌人的骨头多么硬,也要啃下来。
    嘀嘀哒哒的军号,冲破了暂时的沉默。射手们紧张起来了,弹药手把炮弹装进迫击炮筒,机枪手紧搂着扳机,特等射手对着预定枪眼…… 四方八面响起暴风急雨般的枪炮声。
    四面的部队,一齐向前运动,佯攻的当真的打。敌人摸不着头脑,密集的扫着机枪,成堆的扔下炸弹。
    特务连运动到西南角的梯田上,在石坝下隐蔽好。三班担任爆炸,第一个爆炸组上去了,全部负伤下来,第二组冲到半路,牺牲了两个,剩下一个吓坏了,扛着炸药跑回来。
    章平气的直骂娘,只得在二班挑选爆炸手,张金才、刘纯厚、王志忠和杨晋福…… 六七个人报名要去。章平考虑到刘纯厚胆大心细,又有爆炸经验,就选他当组长,另外指定两个战士当组员,临走前对刘纯厚说:“大老刘,瞧你的啦!别给特务连丢脸!”
    “给连长打保票,完不成任务,不回来见你!”
    “要你完成任务,还要你回来见我,懂得吗?”
    “懂!”大老刘答完,看见掩护的机枪响了,扛起三十斤的炸药杈子,说了声“上”!爬上石坝,弓着腰跑着蛇行路线,两个组员和他成三角队形,跟着猛冲。
    敌人的枪弹像暴雨般的扫来,在身边扑嗤扑嗤的乱响。刘纯厚在弹雨中钻来钻去,钻到没挖完的外壕,跳进去喘了一口气,看到两个组员跟着上来了,对他们说:“你们俩趴在这里,俺完不成任务,你们再上去。”
    吩咐过,他休息了一两分钟,瞧着敌人的火力松了点,他扒着松土,爬上外壕,跑上十几步,一颗炸弹落在身边,他卧倒一滚,没有炸着。眼看离小碉堡还有二三十步,他爬起来猛冲,一口气跑到碉堡下,把炸药杈子竖在围墙和碉堡的接合部。
    碉堡上扔下了成群的炸弹,轰隆声震得耳朵发聋。刘纯厚左手按着木杈子,右手刚要拉雷管弦子,突然耳边轰的一声,他觉得天地在旋转,头重脚轻的倒了下去。
    趴在外壕里的两个组员,在月光下,清楚的望着架好的炸药,知道大老刘不是牺牲,定是挂重花。有一个冲上去,跑出六七步,被东南炮楼侧射的机枪,打穿了脑袋。另一个接着冲上去,好容易冲到碉堡跟前,也被一阵手榴弹炸倒了。
    双方的射击暂时停止,只有稀稀拉拉的冷枪,还在砰砰啪啪地响着。刘纯厚像做着噩梦,迷迷糊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一轮明月挂在空中;他合上眼睛,想起了老婆孩子,想起了家乡田园。一阵嘎嘎嘎…… 的歪把子机枪声,使他猛记起刚才的一切,他伸伸胳膊动动腿,哪儿也不疼;抬了抬头,脑袋昏沉沉的,伸手一摸,军帽掉了,后脑勺粘糊糊的。他想起没完成的任务,一骨碌爬起来,按住炸药杈子,抓住导火绳一拉,听见拍啦一声,撒腿往回跑,刚跳进外壕趴下,看见前面火光一闪,跟着轰隆一声,碉堡塌了一小半。
    章平带着突击队的战士们,趁着烟灰弥漫,沙石乱飞,一个个扒上石坝,越过外壕,冲进碉堡的缺口,突入据点里面。
    刘纯厚看见同志们从身边跳过,也爬起来冲锋,他手中没有武器,不愿回头去拿,反正据点里有的是。他跳进破碉堡,看见炸死的鬼子东倒西歪,有个上身在楼板上,两条腿垂在半空打秋千。他寻不到一棵枪,估计是先头的同志捡走了,只拣了几个鸭蛋形的手榴弹,他顺着破楼梯上去,跨上梯口,绊了一跤,双手一摸,原来是个死尸,手中还握着一条步枪。他拿起死尸的枪,向前走了两步,看见月光照亮的楼板上,也躺着两具死尸,一具两腿垂下去,一具缺了一条腿。他转过身来,不由吃了一惊,楼梯口那具“死尸”站起来了。他猛地记起小时候,听过死人复活的故事,一向不大相信,现在心里倒有点发毛。不管是人是鬼,他朝他勾了一下扳机,吧嗒一下,撞针响了,子弹没有响,心里更加不自在。那“死尸”忽然朝他扑来,他重踏步来一个前进直刺,刺刀穿进“死尸”的肚皮,听见“啊呀”一声惨叫,才知道原来是个活人,大约是震昏的。他拔出刀来,朝着倒下的鬼子连刺几下,直到他不再哼哼才罢手。
    这时候,忽听见身后叫着投降,投降,他转过身,看见黑暗的墙角,坐着一个肥大的黑影,连忙端着刺刀,逼上两步问道:“什么的干活的?”
    “我叫山崎,投降的干活。”
    刘纯厚过去搜他的身,从腰里解下他的“王八”手枪(日本手枪,因皮套是圆形的,所以大家叫它“王八枪”,也叫“喇叭枪”),又摸摸他的背后,觉到他屁股下坐着一包硬东西,想拖出看看,山崎双手按着不放,说:“这个我的,我的…… ”
    “什么你的我的!”刘纯厚打他一个耳光,取出来一掂,沉甸甸地有两斤来重,他走到月光下打开一看,好家伙!全是黄澄澄亮闪闪的玩艺儿,有金条、金首饰、珠宝、银元和几叠钞票。他心里怦怦跳,想道:“这些东西能买多少牛,置多少地呀!”转又责备自己:“呸!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他这些东西,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劫来的?你却想着买牛置地!”霎时间,想起了爹的仇恨,一阵愤怒涌上心头,他原封包好,塞进挂包里,转过身来,对呜呜哭的山崎吼道:“站起来!下楼!”
    “我的腿的坏啦坏啦的,站不起来的。”
    刘纯厚拖了他沉重的身子,山崎哎唷哎唷的乱叫。果然一条腿炸断了,谅他也跑不脱,便对他说:“好好坐在这里,八路军优待俘虏,害怕的没有,逃跑的死啦死啦!明白吗?”
    “明白的,太君大大的。”
    刘纯厚又从那两个死尸身下,翻出一条步枪,解下尸身上的子弹盒,然后走下破楼。
    据点里乱糟糟的,一营利用炮楼碉堡的枪眼和投弹孔朝外,队伍纷纷从缺口里进来,准备攻打西北和东南两个大炮楼。
    刘纯厚想起刚才打了空枪,拉开枪栓一看,里面一粒子弹也没有,他压下五粒子弹,上了红膛,贴着墙边找队伍。找来找去,全是一营的,后来在北边一溜平房里,找到章平。
    平房里点起一盏煤油灯,战士们挤得满登登,章平看见刘纯厚进来,高兴地说:“大老刘来了,炸得不孬呀!”发现他光头上负了伤,忙对身边的卫生员说:“快给大老刘包扎。”
    刘纯厚从挂包里,取出那些玩艺儿,说:“报告连长,发洋财了!”
    “什么洋财?”章平接过,打开一看,惊叫起来:“这么些金子!好东西啊!这一下可以买多少炸药呀!”马上包起来,交给大老刘,说:“交你保管,可别丢啦!”
    刘纯厚把包裹塞回挂包里。小卫生员正在给他包扎,忽然院里闪起两道电光,跟着两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房屋摇动了,窗户的玻璃全震破了,油灯也灭了,飞上半天空的石头,纷纷落下来。
    “好啊!好啊!”战士们欢呼着。
    “快给我冲呀!”章平举起驳壳枪喊着。战士们跳起来,端着刺刀冲出去。
    刘纯厚的伤还没包好,他怕落后了,推开小卫生员,头上拖着条纱布,跟着冲出去,小卫生员急得直叫,追出门外,跟着冲过去。
    两座大炮楼全炸塌了,战士们冲进缺口,把仇恨集中在刺刀尖,朝鬼子们的身上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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