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九 章

    政治部的干部们,大多参加了战勤工作。山羊胡子焦思宁,分派带领南山坡的农民,一共七八十口子,因为壮丁多半出了夫子,所以里面老年人和大孩子占多数,还有十几个妇女。
    出发前,焦思宁和吕老良,费了许多口舌,想叫妇女们留下,谁也不听。她们七嘴八舌的嚷着:“俺男人给八路军抬担架,不让俺拉点粮食回来,俺吃啥呀?”
    “对啦,俺家掌柜的也出工了。”
    “不行,俺也得去!……”
    “大娘大嫂们!”焦思宁说,“不是不让你们拉粮食,火线上危险。”
    “焦同志说得是理,”吕老良接着讲道,“自古以来,哪有拉着骒马上阵的?”
    “你说啥?保长,俺是骒马你是骡子呀?”一个大嫂半生气半玩笑的回了他。“俺老娘们不是人啊?为啥不能上阵?”
    “俺情愿打死,也不愿饿死!”
    “老良,你往后不向俺要给养,俺就不去。”
    “别嚷嚷啦!”吕老良说,“同志是一片好心,怕你们走不动。”
    “来,俺跟你赛一赛,瞧谁跑得快!”一个大脚的妇女说。
    “你脚大当然能行走,还有小脚的呢?”吕老良说。
    “你别管俺脚大脚小,”一个放脚的大娘说,“俺跟得上你们。
    “你答应给俺一石粮,俺就不去。”
    “说啥俺也不能留下。……”
    焦思宁教她们吵的没有辙,让去吧?上级有指示;不让去吧?大家说的是道理。正在没法治,恰好张鲁光打门口过,问了问原因,对焦思宁说:“让她们去吧。”
    这句话可把妇女们乐坏了,又咭里呱啦嚷开了:“还是司令好,明白俺们的困难。”
    “这才像话!哪能瞧俺们挨饿!”
    “老良啊!你说了不算数!”
    “天老爷保佑司令,让他活一百岁!”
    “俺家都揭不开锅盖了,不去还行!”
    出发的时候,焦思宁按部队的办法,把农民们编成中队、小队、分队,妇女们也编了一个分队,指定一个大脚的大嫂当分队长。
    吕老良是中队长,他跟着焦思宁,走在本中队的前面。开始行动,人多路小,一个跟一个,倒也没有掉队的。一上公路,前面跑起步,后面就有许多拉队的,特别是那些小脚的妇女,紧赶慢撵,咋也撵不上。好在路熟,又只有十多里地,好歹都撵上了。
    打进圩子以后,枪炮声激烈的响着,子弹在头顶嗖嗖的飞过,农民们心惊胆战的跟进去,有些胆小的开始向后溜,也有躲进小巷里,也有趴在地下不起来的。
    粮食仓库打开了,农民们拥到广场上,一个个争先往里进。那些胆小的也挤上去,人多势大,胆子壮了,一心只想着粮食,慢慢忘了枪炮声。
    粮库外面的广场上,比逢集还热闹,成千的人拥拥挤挤,叫叫嚷嚷,拚命装着粮食。许多人估计不足,以为能捞上十斤八斤,就心满意足,没想到有那么多粮食,现在装的大筐流小筐满,还后悔家什太小。于是有人脱下衣服包,有人把长裤管打个结,当粮袋使用,有人连衣兜、帽子,也装上粮食。等着上了肩,又感到压的喘不过气,但是大家心里却欢喜,宁愿叫粮食压断脊椎骨,也不愿饿断了肚肠。
    街上的老百姓,也打开门出来弄粮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出动,挑了一趟又一趟。附近的村庄听了消息,也自动跑来搬运。
    人越来越多,汽车路上川流不息,到处洒得是玉米、高粱、地瓜干、黄豆……
     焦思宁看到本中队的人,一窝蜂的拥进去以后,就都乱了套,谁也不听指挥,各人装好粮食,三三五五地走了。他急得直跺脚,感到自己没掌握好,他找到吕老良,看他也提了条口袋装粮食,拉住他问:“都不听指挥,怎么办呢?”
    “让他们回去也好,反正都认得路。”
    焦思宁总觉得不舒服,以为自己没完成任务。他跑进仓库的办公室里,找到王川,把情况说了,请示怎么办。王川说:“装好粮食,不让他们挑回去,叫大家等着挨枪子呀?”
    焦思宁被问的哑口无言,顿时脸有点红,他搭讪地退出来,开始还不大高兴,末了一想,觉得自己太可笑:“你真是个书呆子!空着急了半天,难道你还想带队回去吗?”
    他觉得肩膀轻快了,又不晓得该干什么,想帮老乡们装粮食,挤了半天,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弄得满头大汗。他退出来,走到场上擦汗,揩了揩眼镜,掏出旱烟包,装了一袋烟,吧哒吧哒地吸着。
    一个大嫂挑着两筐粮食,弯着腰走过来。焦思宁认得是那个吵得最凶的,不由开口说道:“回去啦?大嫂,当心压坏了!”
    “放心吧,同志,”大嫂说,“回头打完仗,再上俺庄住,俺给你们烙好煎饼,不用啃糠窝窝头了。”

    战勤指挥所另外组织一支运输大队,用部队的骡马和老百姓的牲口,连几百个民夫,把大部分面粉、麦子、小米和黄豆,连夜运到边沿区,分散隐藏起来,留作军用。
    王川看到运输队出发完了,转身回指挥所。供给处的处长李林、政委刘海和司令部的管理股长邱山,正在商量一件大事。看见王川进来了,李林说:“王科长来的正好,一块研究研究。”
    “什么事?”王川问。
    “街里有三家布店,”李处长答,“一家是汉奸开的,两家是老百姓的买卖。汉奸的好办,没收了就是。老百姓的不好搞,买吧?咱们的票子他不会要,用金子银元吧?咱们的‘家底’只有那么多,还准备留着买炸药。不买吧?敌人封锁得那么紧,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有钱也买不着。反‘扫荡’一结束,就得准备冬衣,我和邱股长想打借条,将来再还钱,刘政委不同意,你看怎么办?”
    “这是个政策问题,”王川说,“打借条不行,影响太坏,等你将来还钱,敌人早宣传过了。”他沉吟一下,继续说:“还是动用‘家底’吧?”
    “首长有指示,‘家底’不能动,”李林为难地说。
    “请示一下首长不好吗?”王川提议。
    “也好,你跑一趟怎么样?”李林说。“我马上去把汉奸的布店没收了,免得情况发生变化。”
    “行!”王川说完,立刻挤出仓库。他看见宣传队两个小同志,提着标语桶子,在砖墙上写大标语,一边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边写着“拥护共产党八路军!”王川指着“拥护”两个字,对小宣传员说:“这里是敌占区,你写‘八路字’谁认得?再写不要用简体字了。”
    小宣传员默默的认错。王川大步前进,通讯员小董背着马枪,跟在他后面。
    街里的战斗还没有解决,西门外打的正厉害。王川绕道找到指挥部,他走进去,看见三个首长围着方桌,张鲁光的大手,指着马灯下的地图发言,一营长和作战股长站在一旁,默默的听着。
    王川从张鲁光的语气和表情上,看出他的心情正沉重。他要求一营迅速解决敌人,否则万一敌人的援兵来了,战斗就要失败。
    王川不敢打扰支队长的讲话,静悄悄的站在墙边。作战股长向他点点头,王国祥发现了,轻轻走过来,问道:“有事吗?”
    王川低声把准备动用“家底”的事,向政委请示。王国祥还没有回答,张鲁光转过头来,严厉地说:“谁出的好主意啊?动用‘家底’,不行!那么点‘家底’用完了,用牙齿去啃炮楼呀?”
    张鲁光转回头去,继续向一营长,下达攻击的指示。王川心里凉了,以为意见被否定。王国祥拉他到门口,小声说:“用北海票买,多做点政治工作,说服商人先收起来,将来拿到根据地,可以买土产,也能换伪钞。当然罗,要用一部分金子和银元,不然把他们的布买光了,生意就得关门。不过‘家底’不要花得太多,顶多不超过一半,能少用就少用两个,要注意掌握政策。”
    王川接受了指示,刚走了几步,王国祥追出来,告诉他:“街上有家‘利源土产店’,公开替敌人收购土产,暗中是我们的情报关系,老百姓都认为是敌人的买卖,把它没收了,可能有部分现款。这样,关系不至于暴露。”
    王川离开指挥部,匆忙往回走。走到大街的拐角,看见斜路上来了两副担架。前头的不声不响的抬过,后面担架上的伤兵,痛苦的哼叫着。担架旁边跟着一个人,王川认出是沙非,马上和他并排地走着,问道:“小山上下来的伤员?”
    “不,是街里的。”
    “打得怎样了?”
    “快了,还剩一个大炮楼。”
    “伤亡大吗?”
    “还好,只有十几个。”
    两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大街上,默默的分开了。

    沙非押着担架,送到绷带所。
    绷带所设在东南角一家大院里,堂屋里挂着汽灯,高士杰大夫正在给一个伤员动手术,取着他身上的炸弹片。两个护士端着盛器械的盘子,站在旁边。林侠也在帮忙,她没有穿白罩衫。
    屋里异常沉静,只有汽灯在嘘嘘响。沙非吩咐民工把担架停在院里,悄悄地走到堂屋门口,向林侠打了个手势。林侠走出堂屋来,沙非小声地说:“又来了两抬,一个重的,一个轻的。”
    “重伤号交给我,”林侠说,“轻的抬到东院。”
    沙非叫民工们,抬起那个哼哼叫的伤员,转到隔壁院里,抬进东屋。屋里架着六张门板铺,梁上吊着一盏马灯。男护士们把伤号放在铺上,年轻的医助过来察看伤口,郭芬提着一盏马灯给他照明。
    这伤员膝盖被手榴弹炸破,骨头受了点伤,医助给他擦洗伤口,他大声叫喊:“哎哟!哎呀,哎呀!疼死了!……轻一点!哎哎!疼死了!……哎哟!哎哟!……”
    “就好了,忍耐点,就好了,”医助说。
    “医生同志,千万别锯掉俺的腿,俺还得打鬼子啊!”停了一下又说:“打完鬼子,俺还得务庄稼,不能拄着拐子下地啊。嘘…… 哎哟!哎哟!”
    “忍着点,同志,保险不会锯掉,”医助安慰他说。“顶多半个月,就可以打鬼子了。”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伤员高兴地说,再不哼哼叫了。
    沙非听他说的很有意思,凑近前一看,这伤员一副天真的脸孔,看来还像个孩子。想到自己该走了,转过身来。靠门的铺上有个伤员要下床,文印股的丁蕙,正在喂一个伤员米汤,发现了问:“同志,你要什么?”
    那伤员羞怯怯地不肯说,只是要下地。沙非明白他要什么,忙过去问道:“是不是要走动?”
    伤员点点头。沙非端起便盆,要帮他解裤子,伤员按住不让,沙非向旁边的小丁使了个眼色,丁蕙会意地转过身去。
    那伤员解完手,安静的躺下去。小丁回过头,朝沙非微微一笑,脸上还有点红。沙非没有在意,大步走出东屋。刚跨出门槛,听见屋里吵起来,不由回过身来。
    屋角站着一个高大的伤员,头上包着绷带,双手拨开郭芬和一个男护士,大声嚷着:“头上破了点皮,刚才迷糊了一阵,这会好了,留俺做啥?”
    “别叫,同志,叫嚷对伤口不好,”郭芬劝他说,“你应该好好躺下休养。”
    “休养?你说的好!俺的战斗任务还没完成哩!”
    年轻的医助走过去,想起卫生队长的指示,能走动的轻伤号,尽量让他们随队行动,便叫他在屋里走走看。
    大个子伤员拔起正步,在屋里走了个来回,问道:“怎样?可以走了吧?”
    “行,”医助点点头,问:“哪个连的?”
    “一连,打鬼子据点的。”
    “跟我一道走吧,”沙非对他说。
    这时候,三连两个轻伤号,也要跟着归队。医助知道他们的伤不重,一个左手被子弹打穿,一个右肩被弹皮炸破,也同意他俩一道回去。
    沙非带着三个轻伤号和四个民工,走出院子,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己走进隔壁院里,招呼了另一副担架的民工,心里惦挂刚才抬来那个重伤员,轻轻地走到堂屋问问,探了探头,林侠走过来,他问:“伤势怎样?”
    “很重,胸口有两粒子弹,还没取出来。”
    沙非很想进去看看,又怕妨碍高大夫做手术,只好离开院子,带着担架和伤员,向火线上走去。

    沙非领着两副担架和三个伤员,顺大街朝北走。街上人来人往,许多店铺打开一扇门,里面透出亮光,有些门口摆上开水茶汤。
    街里的战斗打得正凶,西门外的枪声已经减弱了。走到十字街头,沙非指着西面,对伤员们说:“顺大街一直走,出西门就到了。”
    伤员们自己走了,沙非带着民工们,继续往北走。走到伪中队部附近,前面枪声稀稀拉拉,有些人嘈嘈嚷嚷,说是大炮楼已经打下了。沙非高兴地把民工们送到担架队的院里,卫生队长告诉他,街里的伤员都抬完了,叫他休息待命。
    沙非是个好动的人,哪里蹲得下?一心想进炮楼里瞧瞧,又怕临时有任务。在院里站了一大会,喝了一茶缸米汤,看到无事可做,实在忍耐不住,想找卫生队长请个假,偏偏队长不在了,寻思伪中队部就在跟前,出去看看就来,没有什么关系。
    他走到街上,枪声停止了,战士们押着一大串俘虏,向收容所走去。他数了一下,一共五十七个,里面有些负伤的伪军,有的一拐一瘸地走着,有的哼呀哼呀地叫着。
    沙非走到大炮楼跟前,看见云梯还架在墙上,战士们进进出出。他跟着进去,想进炮楼看看,门口一个哨兵拦住他,怕发生危险,不让进去。他探了探头,闻到一股草烟伴着火药味,里面黑咕隆咚的,大约没有什么看头,转身走到院里。
    东屋里发出一股猪肉的香味,引起沙非很大兴趣,他忍不住站下来,伸头进去看看。锅台上点着一盏油灯,锅盖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战士们蹲在地下,围着一圈一圈,吃着馒头就着猪肉。沙非几个月没吃到猪肉,馋得不得了,想进去“打游击”,又恨没有熟人,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回过身来想走,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是沙干事吗?快进来吃点饭。”
    沙非掉过头去,一看是特务连连长章平,高兴地说:“你们在会餐呀?”
    “敌人留下的,我叫他们趁热吃了,好继续战斗。”章平解释过了,又说:“快上里屋。”
    沙非随章平进里屋。指导员和几个排长,正围着八仙桌吃饭,马上腾出两个位子来。沙非从绑腿上,拔出一双竹筷,不客气的参加战斗。
    “喂,老乡,”章平因为沙非也是东北人,所以亲热地喊他老乡,递过一碗烧酒来:“喝两口吧?”
    沙非原来不会喝酒,现在觉得盛情难却,接过酒碗,呷了一口,感到喉咙火辣辣的,忙放下碗,咬了一口凉馒头,吞下后说:“这酒好辣呀!”说完把酒碗送过去,“连长喝吧,我不行。”
    章平端起碗来,像饮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喝光。
    凉馒头就着热猪肉,过大年也捞不上这样好饭菜。沙非吃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肚子快塞满了,才觉得这样闷头白吃不大好,于是开口说道:“你们这仗打得真不错啊!”
    “还是二连强,”章平谦虚地说,“没有他们爬上去,敌人不会投降的。”
    “你们俘虏多少人?”沙非问。
    “不多,三十来口子。”
    吃的饭光菜空,沙非停下筷子,掏出手绢,抹过嘴巴,把筷子插进绑腿里,说了两句客气话,走出里屋。
    战士们吃过饭,有的东倒西歪在休息,有的在抽旱烟,有的在说笑,有的在打闹,有的嘴里哼着小曲…… 沙非默默地望着他们,寻思一两小时以前,他们那种生龙活虎的冲杀行动,真是令人敬佩。
    跨出房门,在院里转一转,看见东墙上有个大洞,他好奇地钻过去。月光照着静寂的院子,地上躺着五具伪军的死尸,全是光头赤脚的,有的还光着上身。沙非猜想,鞋子大约是缺鞋的战士脱去的,帽子和衣服,可能是民工们扒去的。他在尸体身边,拣了一个手榴弹,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口,挂着一块“十里铺联保办事处”的木牌。大门敞开,沙非划了一根洋火,点着了煤油灯,发现桌上有瓶“华特民”的蓝墨水,想起自己的派克笔,没有好墨水使,高兴地拿起来,正要往挂包里塞,没想到铁盖当啷的落地,手上和军衣,都染了蓝颜色。真是偷鸡不成,蚀了一把米!他气的往屋角一扔,喀咚一声,落在一个大缸里。
    沙非打开抽屉,里面除了乱纸头,什么也没有。他瞧见玻璃柜里有书,过去翻翻看,全是一些宣传“大东亚共荣”和“反共”书籍。他挑了几本有参考价值的,装进挂包里。又发现下塥有一大瓶蓝墨水,可惜瓶口砸碎了,拿不好拿,丢又舍不得。忽然想起刚才扔掉的瓶子,倒它一瓶也可以用几个月。于是端起煤油灯,在地下照了照,拾起那个瓶盖。走到屋角,往大缸里一照,看见里面蹲着一个人,缩着光脑袋,不知是死是活。他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放下灯,掏出手榴弹,喊道:“干什么的?快出来!不出来炸死你了!”
    “别炸!老总,别炸!”从大缸里爬出一个小矮子,穿着长衫,高举双手,浑身哆嗦,瘦面上被墨水染成大花脸,样子非常滑稽。他像唱歌似的,有节奏地说着:“饶命!老总,饶命!”
    沙非瞧他那个熊样,忍不住噗哧一笑,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俺,俺俺,俺是办办事员。”
    “到底干什么的?”沙非看他忽然结巴了,知道在扯谎,举起手榴弹,吼道:“不说实话,我砸了你!”
    “别别别,老总,俺说实话,实话,俺是联联保主任。”说了实话,他双腿软软的跪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伪钞,递过来说:“老总,给你买酒吃,放了俺吧,饶俺一条狗命。”
    沙非心里矛盾了一下,想接钱又怕违反政策,于是严肃地说:“别害怕,八路军优待俘虏,起来!”
    “拿了吧!老总,你不拿,俺不敢起来。”
    叫他这一催,沙非心里有些活动:“汉奸的财产要没收,汉奸的钱为什么不能拿?反正又不是搜腰包,是他自愿送礼的。”替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他接过钱来,往口袋里一揣,说:“起来,跟着走,不要害怕。”
    那汉奸站起来,沙非叫他走在前面,先押到担架队的院子,糟了!院里空空的,知道他们出西门去了,只好把他押到俘虏收容所,找到那矮胖的敌工科长,他说:“闻科长,给你送个俘虏来,是个联保主任。”
    “好啊,我们正需要这样个人,”闻科长高兴地说,双眼眯成一条线。“是你抓的吗?”
    “嗯,”沙非得意地点点头。
    “有种!”闻科长夸了一句,说:“送到后院,交给杨干事。”
    沙非把那汉奸,送到后院西屋里,交给杨干事。谈了几句,正要出去,有个战士跨进来,把一只手表一支钢笔,放在桌上说:“从一个当官的尸身上搜出来的,交公!”
    沙非心里怦怦跳,双颊有点发烧,暗暗的责备自己:“你还不如一个战士呢!人家缴获了交公,你却装进自己的腰包!”想掏出来交了,手伸进口袋一摸,又想到不妥当:“刚才不交,现在再交,岂不露了馅!……发洋财的人有的是,怕什么?”他把心一横,大步走出西屋。走了几步,又嘀咕开了:“要是那汉奸说了,可不暴露了?返回去交了吧?不好!……交给闻科长,对!”他走到外面店铺里,掏出那叠钞票,交给闻科长,说:“那个汉奸给我的钱,想要我放他走,交公了吧!”
    “对。”闻科长接过钱,数了数,对旁边一个同志说:“八十块钱,沙干事交的,记下来。”
    沙非交了那不义之财,觉得肩膀轻松,心中愉快。他走出俘虏收容所,朝西门走去。在西街上,看到一家文具铺,开了一扇门,想进去买一瓶墨水,又没有钞票,不由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怪啦!怎么还有两张啊?他掏出来,在月光下看了看,是两张十元的“老头票”(伪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钞票,上面印着孔子的像,老百姓都叫它“老头票”)。心里又矛盾开了,他踌躇了一会,对自己说:“反正不是有意留的,花了它再说!”
    他走进文具店,买了两瓶墨水和一个日记本。继续走了不远,看见一家点心铺门口,摆着两桶热腾腾的开水,他进去一看,各样果品俱全,有蜜蜂糕、糖麻花、鸡蛋糕、江米条、豆沙饼、核桃酥…… 都是多年不见的好食品。他称了一斤,吃了两块,想起科里的人,也是好久没有吃过,索性买了四斤,准备拿回去给大家解馋。亏得他的日本挂包特别大,塞进三包,剩下一包分成两半,装进军衣的口袋里。临出门,看到铺里兼卖烟卷,想起焦思宁常常闹烟荒,顺便买了四包烟,走出点心铺。

    沙非走到西门外,小山上的战斗正激烈,伤员下来不少。卫生队长忙得不可开交,顾不得批评他,就叫他押两副担架上绷带所。
    在一家布店门口,他遇上焦思宁,把四包香烟和半斤点心塞给他。
    “哪儿发的洋财?”焦思宁怀疑地问。
    “捡的洋捞,”沙非说。他信口扯个谎说:“在伪据点里捡了五块老头票,买了点东西大家尝尝。”
    焦思宁听说是捡的钱买的,说了声“谢谢”,把东西装进挂包。沙非领着担架到绷带所,先把伤员安置好,然后叫出林侠,把一斤点心给她。林侠问他来源,他照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沙非走了。林侠把点心装进挂包里,轻轻地走到手术台旁边,帮着护士工作。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重伤员,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左大腿被刀子切开,高大夫正在清除碎弹片。林侠知道他只做了局部麻醉,一定疼得不得了,可没听他哼一声。
    “真坚强!”林侠暗暗称赞,“打起仗来一定很勇敢!”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一时记不起来。高士杰大夫舒了一口气,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看到最后一块碎片,从镊子上落在磁盘里,心情跟着轻松下来,不由用感谢的目光,望着这位四十多岁的医生。
    高士杰大夫用手巾,擦了擦汗水,开始做缝合手术。林侠看他的情绪,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林侠在去年,曾经访问过这位大夫,知道他到八路军来,有段不平常的故事:
    高士杰原来在北平协和医院当医生,卢沟桥事变后,带着妻子儿女,回到山东故乡行医。有天夜晚,突然来了两个带枪的便衣,硬把他请上牲口,拉到山区。他心里很生气:“这哪像请大夫,简直是绑票!”当时,游击队中流行着传染病,他不忍丢下病人回家。很快的,他发现战士们都是朴实的工人、农民,不像日伪宣传的“土匪”。开头他看见张鲁光穿的破破烂烂,不像个司令的样子;后来一交谈,发现张鲁光不但对军事政治,有独特的见解,对文学艺术和科学的知识,也很丰富。谈起北平的香山、颐和园、故宫和北海,也很熟悉。高士杰离开北平以后,碰到第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心里很高兴。他发现大家对他的尊敬,完全出于内心的真诚。大家生活很苦,精神上却很快活。这里没有勾心斗角,官兵像亲兄弟一般,战士们纪律严明,和老百姓像一家人。他在游击队一个月,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传染病扑灭以后,张鲁光想送他回家,他却说:“如果不嫌我累赘,让我留下吧!”他还请求取消特殊待遇。张鲁光设法把他的家眷,接到根据地来,高士杰更无顾虑的工作下去。
    最使高大夫头痛的,是医疗设备和医药的缺乏。他常常在无法好好消毒的草屋里工作,在一扇门板上施行手术,要是在协和医院时,有人说这样条件下可以做手术,他一定骂他是疯子!战争迫使自己进行不能相信的事,他常常对自己说:“你简直变成华佗(华佗是东汉的医生,精通针灸,用简单器械,为伤者开刀。《三国演义》上曾描写他为关公刮骨疗毒。)
    林侠看见高大夫,给伤员包完腿,趁着休息时间,取出那包点心,请高士杰、郭芬和护士们吃。高士杰吃了一块,林侠还要他吃,他说:“这样好吃的东西,送给伤员们吃吧。”
    一句话提醒了她,林侠只嚼了两块江米条,便把其余的,分给重伤号们吃了。
    外面送来一个头部打碎了的伤员,抬上手术台,已经奄奄一息了。高士杰给他打了两针强心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是救不了他的生命。
    “唉!”高士杰痛心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是在协和医院,也许还能救活。”
    林侠听了,心里很难过,当烈士的遗体抬出去的时候,她看见高士杰疲乏的坐下,低头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着。

    烈士的遗体,送到东门外一道小岭。岭上长着苍松古柏,岭下是一条清清的流水。
    辛为群和孟家驹,参加掩埋工作。他们五个干部,带着几十个民工,在岭头上刨坑。
    辛为群像个风水先生,在岭上挑来挑去,选了个向阳的山坡,作为烈士的坟场,那里的土干燥,不会被山水冲坏,就是黄土太硬,刨起来相当吃力。
    坟场上放着一列棺材和几个长箱木柜。大部分是战斗开始时,辛为群和卫生队一个干部,带着四个民工,到岭东两个村里买来的。他们费了很多口舌,动员老年人,把自己留用的寿木让出来,许多老人不愿意,心里有些害怕,又不敢断然拒绝,嘴里推三绕四的。辛为群拿抗战的道理,不能使他们痛快地出让,最后只得用高价和战争需要的理由买下来。
    其中有个老先生非常开明,保长说他是个老秀才,教过几十年私塾。他慷慨的对辛为群说:“烈士为国捐躯,岂能抛尸露骨?老汉风烛残年,不能共赴国难,区区一口寿木,焉有吝惜之理?纵使日后一领芦席入土,也要捐献出来。”说完之后,他指挥儿子和孙子们往外抬,看见辛为群硬要给钱,他气的忘掉文言,说道:“你这个老总真是的,俺们又不是做买卖的,要给钱就别想抬走!”
    辛为群在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庞德带着棺材上阵的故事(庞德是曹操部下的大将,出师时带棺材上阵,以示不胜即死的决心),心里有些茫然。他希望棺材和箱柜,一口也不用,可是炮火无情,胜利必须用血的代价。他向来是个乐天主义者,今晚上却有些伤感,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寻找原因:也许第一次干这种差使,也许老秀才的慷慨行为,也许想起庞德的故事,也许是几个原因交织在一起?他不能判断。
    当他看见掩埋第一个牺牲者,一股酸味从鼻尖流入心坎,眼眶里止不住滚出泪珠。他赶快走到一边,偷偷的擦掉,严厉的责备自己:“我今天怎么啦?为什么这样脆弱?”
    几年来,他在战场上看过不少尸体,总是在心里一闪就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见了亲人死了不难过?可是战争总要死人,在战场上流眼泪,不但是懦弱的表现,有时还会影响士气,造成很坏的后果。
    残酷的斗争,磨炼过他的心灵,他曾经准备着,假如革命需要,他会像战士一样,挺起胸膛,献出自己的生命。然而今晚上的心情,他不肯轻轻放过,在埋完第一个棺材以后,他仔细地追根,发现是自己小资产阶级情感在作怪!
    牺牲的烈士继续抬来,辛为群变伤感为仇恨,他忙着指挥民工刨坟埋葬,有时自己挥动镐头,有时亲手钉着棺材盖子,有时拿起铁锹抛着泥土……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无事可做。辛为群站在高处,望着十里铺的战火,他的心跟着战士们在冲锋陷阵。枪声沉默的时候,他在岭上采了一大把野花,插在烈士们的坟头上。
    当他看见西面闪过一道电光,接着响起震动山谷的轰隆声,他高兴得跳起来,对身边的孟家驹说:“好了!鬼子坐飞机了!”
    孟家驹像个木头人,一点也没有反应,他沉重地想:“又该挖坟了!”从出发开始,他的心情一直很坏,他认为王川故意整他,让他干这种倒霉的差事!挖坟,埋死人,虽然离战场远,没有生命危险,到底是件不祥的差事呀!
    战场上接连两声巨响,山谷里激起呼噜噜噜的回声,辛为群转身望着那列新坟,默默地说道:
    “安息吧!勇士们!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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