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十 章

    清晨的天空是这样的美丽,空气中充满着花草的芬芳。庭院里的牡丹花,在深夜悄悄地开放了,颜色鲜艳夺目。几只家雀从屋檐下飞出来,落在紫荆树上,吱啁地叫了一阵,向院墙外飞去。
    庭院里异常清静。堂屋的窗户半开着,露出雪白的珠纱帐。东西屋里偶尔传出窃窃的私语,也像蚊子在嗡嗡叫。假如有人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一定会以为帐中躺着娇小的美人,东西屋的丫环老妈子,正准备侍候女主人起床,怕惊醒睡美人,不敢高声谈话。
    人们常常被自己的想像所欺骗。真情实况出现了:珠纱帐子轻轻掀动,里面响起一阵咳嗽声,一口粘痰像枪弹似的射出来。跟着,帐中走出一个丑八怪,幸亏是公的,不然,真像怀了孕的母夜叉。
    下床的人光着上身,露着凸出的大肚皮,胸前垂着一对大奶包,肚脐上长着一绺黑毛。粗而短的胳膊,肉乎乎的分不出肘弯。裤衩掉到肚脐下,裤管遮着膝盖,下面光着细细的小腿。往上看,肥头大脸,脑门心秃的发光,周围还有半圈稀稀的头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细小的眼睛,眼下面两个浮肿的紫包。塌鼻梁和厚嘴唇中间,留着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总而言之,这是一座肉墩。
    肉墩伸了伸短胳膊,提了提裤子,穿上花条的和服式睡衣,戴上金丝眼镜,拖着缎面的拖鞋,踢踢蹋蹋地走到门口,打开堂屋门,跨到石阶上,望了望天空,长长的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缓缓地抬起双臂,一伸一合,一蹲一起,做着柔软体操。
    筋骨活动过,他舒适的呵了一口气,立刻被鲜艳的牡丹花吸引去。他走到花前,呲着大黄牙嘻嘻笑,想弯下腰闻闻花香,大肚皮妨碍动作,只得用骑马的姿势半蹲着,伸着短脖子,嗅完这朵嗅那朵,然后气喘喘的站起来,环顾了一下院子。想起房主人孙鹤龄,这费县七区的大财主,白彦的土皇帝,因为归顺“皇军”,去年春天被“共军”消灭了,深深的感到惋惜。要是活着,利用他出面维持,该是多么出色的人物啊!跟着,想到“共军”在白彦统治了一年多,居然还保留下这些艳丽的花,觉得非常奇怪。
    山谷的清晨显得十分幽美,一切色调都异常柔和。山头上传来的几声枪响,丝毫没有影响他轻快的心情,他缓缓的踱到堂屋里。
    东西屋里的侍从人员忙碌开了,有的进去铺床叠被,有的端着脸盆、口杯,有的准备早点,全都不声不响地侍候着这位将军大人。
    将军漱洗完毕,安详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不知是饭前祷告——因为他曾经是基督教徒——还是为着养养神,他闭了一会小眼睛。慢慢睁开以后,从勤务兵手中接过眼镜戴上,望着八仙桌上的早点:两个煎荷包蛋,一碟火腿,四片烤面包,一杯冲炼乳,一匣方块糖和一点果子酱。不禁皱了皱鼻子,问勤务兵:“没有红茶了吗?”
    “有的,”勤务兵看见将军皱着鼻子,慌忙立正回答。
    “昨天不是说过吗?以后不要给我牛奶。”
    “报告!昨天不是我值班。”
    “端回去,煮一杯红茶来,浓一点。”
    “是!”勤务兵把牛奶端走。
    将军又闭上眼睛,等着红茶。他是个崇拜西方文明的人,自从在德国当过一任武官,他开始感到西餐比和菜好吃,牛奶比“米素”(日语音。一种日本人早餐常吃的面酱汤)营养多。十来年如一日,每天都吃着西式的早点,可是今天早晨看见那杯浓牛奶,心里马上有些烦躁。
    红茶送来了,将军睁开眼睛,夹了一块方糖,放进茶杯里,用银调羹搅和,端起来呷了一口,开始吃着早点。吃了两片火腿面包和一个煎蛋,慢慢呷完红茶,胃口很不满足,但一想到体重,只好勉强控制着食欲。

    将军的体重和军阶成了正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从士官学校毕业,担任少尉小队副,体重的记录是五十公斤。由于身材矮小,同伴们都叫他小雄,只有上级点名的时候,才喊他龟田国雄。
    龟田国雄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他在对德国宣战的时候,随部队在青岛登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对德宣战,攻占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一爬上中国海岸,就对大陆发生莫大的兴趣。他写信告诉驻在旅顺口的父亲说:“我已经踏上从小梦想过的大陆,从花园城市的青岛,开到辽阔平原的胶州。这里风景是这样的美丽,土地是多么的肥沃,可惜掌握在愚昧落后的支那人手中…… 亲爱的爸爸,正像您所说的,‘历史将裁判落后的民族,如像欧洲人征服美洲和澳洲一样,大和民族将成为大陆的主人。’”
    龟田国雄的父亲,是“甲午战争”到中国的,他一直是军队中的军需官,在中国发了一笔大财。他常常对儿子宣传:“日本想称霸世界,必须先征服中国”的道理,夸奖中国地大物博,使小龟田听了非常向往。
    龟田国雄在中国二十多年,昂胸阔步地踏过许多城市和乡村,俨然是这个大陆上的主人。“九一八”事变,他指挥一个联队,攻占沈阳的北大营。“七七”事变,他命令炮兵向卢沟桥开炮。
    龟田的财运随着官运一样亨通,正金银行有大批存款,大连有公馆,青岛有别墅,家中不仅藏有大量的金银珠宝,而且有许多中国的古玩和名人的字画,虽然其中过半数是假的,他却当真的摆设起来。
    龟田的军阶、财产、战功、荣誉和兴趣,是建筑在千万中国人的尸骨上的,是由无数孤儿寡妇的眼泪凝成的。仅仅在修筑对苏联的国防工事时,为着军事秘密,就把上万的中国劳工赶进大隧道,用瓦斯窒息死。他密令部下用中国人当活靶,据说是为着提高士兵的胆量。至于成批的枪毙俘虏和屠杀居民,那就无法统计了。
    当然,龟田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物,在进行屠杀和搜集财宝一样,都做得非常圆滑,不留痕迹。有时只给下级一点暗示,有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平时待人接物,总装得彬彬有礼,就是接见一个下士,也会亲手给他倒茶。他很会笼络士兵,见了士兵常常问长问短,甚至悄悄地叫军需处,给他们发保险套。他很少发脾气,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心里很焦急,脸上却不露丝毫的声色,只是喜欢皱皱鼻子。
    近两年来,龟田已经不那样一帆风顺了。自从回师华北以后,吃了八路军几次苦头,使他深深的意识到,如果没有“共军”,对华的“圣战”,早就胜利结束了。他这时候绝不会在这偏僻的山区,而是在马尼拉、新加坡、曼谷和西贡,也可能已经进入西伯利亚了。如果没有“共军”,他肩章上应该是三个——至少是两个金星,而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龟田吃完早点,在勤务兵的帮助下,换了黄呢子军衣,穿上硬底皮鞋,走进东头满墙地图的办公室,安详的坐下来,翻阅着电报。电报上仍然是一些伤脑筋的情况:山东各地的“共军”,乘他抽调部队“扫荡”鲁南,逼近了铁路线,进攻他们空虚的后方,迫使总部调走他一个师团,还准备调他的混成旅团。如果这个混成旅团也被调走,剩下三个联队,不但要丧失主动,而且可能处处挨打。为了这个,前天他派参谋长高桥健到济南,当面见总司令?x俊六,求他另从其他地区调兵。参谋长昨天上午来了个电报,说总司令正在考虑。
    门外喊了一声“报告!”大尉副官送来一份电报,电报说:“共军”抱犊崮支队在费县附近,攻下十里铺等四个据点。副官走了,龟田皱了皱鼻子,喃喃地说:“又来这一套——换防战术!”
    龟田把八路军的“翻边战术”(我军乘敌人抽调兵力进入根据地,插到他空虚的后方,打他的老窝)叫成换防战术。当他从华中调到山东,第一次“扫荡”鲁南的时候,他轻蔑这种偷偷摸摸的战术,曾经给八路军下过战书,要求摆开阵势公开决战,八路军置之不理,仍然在夜间狠狠地打他。他觉得八路军简直像跳蚤似的,东咬他一口,西叮他一下,咬得他又疼又恼,捉又捉不着。后来在实战中,他开始研究八路军的作战规律,并且写了一篇军事论文:“共军跳蚤战术的特点”,准备在内部的军事杂志上发表。但当他看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立刻把论文烧掉。开头他很惊奇,为什么这位共产党领袖,居然把绝密的军事经验公开?慢慢他明白了,尽管知道这些战略战术,自己却无法掌握,根本不能利用。他费尽心机,想出许多“扫荡”的办法,采用过“分进合击”、“篦梳战术”、“奔袭”、“拉网”……而结果正像中国一句俗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的心血先后落空。这次他又想了个新花样,采用了“铁筒包围阵”,配合“三光政策”,并且抓住“共军”专钻他的接合部的规律,在包围阵上留个小口子,在两个联队的接合部布置了一个口袋。他满怀信心,以为这次计策一定成功。想不到“共军”这回不钻他的“空子”,竟然突破他层层的封锁线,跳进他空虚的老窝,扫掉了四个据点。
    龟田国雄看着电报,对着地图凝视了一阵,立刻写了一份电报,命令七六联队开到费县一带,搜捕“共军”的主力。他明白这跟大海捞针一样困难,可是没有更好的对策。
    门外又喊了一声报告,大尉副官在将军的许可下走了进来,看着一个小本,说道:“驻在梁邱的七五联队,抓到一个中国便衣,自称是国民党东北军的高级参议,说是将军大人的朋友,有机密事要见将军。联队长来电话,请示怎样处理。”
    “叫什么名字?”龟田问。
    “叫傅耀年,”副官答。
    “傅耀年?”龟田沉吟一下,说:“不认得这个中国人。”继续想了想,又问:“多大年纪?”
    “电话里没有提,只说十年前在沈阳,和将军大人谈判过撤兵问题,大人还送过他本国的土产。”
    “哦…… 是他呀,”龟田的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个细长的中国人。“这家伙来干什么?”他考虑了一下,说:“告诉七五联队长,尽可能从他身上,多挖一些国民党军和共军的情况,然后放他回去。……方式要注意,不要伤害他的肉体,生活上可以优待优待。”
    “是!”副官立正回答。“还有什么吩咐吗?”
    “把这个交给参谋处,马上发出去,”龟田把写好的命令交给他。
    副官走了。龟田正批阅一份文件,忽听见外面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猜想是参谋长高桥健从济南回来。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果然,从大门楼的石阶上,走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小老头,两鬓斑白,满脸皱纹,额头上有块伤疤。龟田迎上去,伸出右手说:“辛苦了,参谋长。”
    “哪里,不敢当。”大佐参谋长恭恭敬敬地握着龟田的手,含糊不清地说。
    两人走进办公室。龟田给他冲了一杯茶,心里很着急,却装着坦然地问道:“总司令决定了吗?”
    “决定了。”
    “不调咱们的混成旅团?”
    “不,”高桥健疲乏地摇摇头,“调,总司令说,别的战场上更抽不出来,即使抽的出来,运转起来费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要我们马上执行命令,通知混成旅团,限定明天晚上上火车。”
    龟田像挨了一棒,心里很恼火,竭力不流露出来。他皱着塌鼻子,一声不响的踱到墙边,看见地图上插着的小日本旗,大大的减少了。寻思混成旅团再走,整个作战计划,可能要全部落空,不由使劲地皱着鼻子,从大鼻孔里哼哼地吹出气来。

    屋里的空气逐渐闷热,龟田的额头冒出汗珠,汗气慢慢集结到眼镜上,使地图上的小旗,变得模糊不清。他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掉肥脸上的汗水,揩了揩水晶玻璃片,揉了揉小眼睛,走到参谋长身边,突然问道:“总司令近日怎样了?”
    高桥健正在啜着热茶,没有听清楚,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他看见龟田眯着细眼睛,皱着塌鼻子,以为仍然关心着调兵的事,于是同情地叹了口气,说:“不能挽回了,总司令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我问的是他的健康。”龟田看他装模作样的,有点不耐烦了,为了掩盖自己的表情,马上戴上眼镜。
    “哦嗯,”高桥健口里像含着石头子,嗓音模糊不清。他移动着瘦小的身子,讨好地说:“不佳,不佳,还是血压高,昨天下午见他的时候,医生正给他打针,还吃种什么寿比——寿比山。”
    “寿比安,”龟田纠正地说。感到高血压似乎是老军人的流行病,这两天自己的脑袋常常疼,军医给他一瓶寿比安,今天还没吃,忙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片,仰头送进口中,喝了一口凉开水,咕嘟地吞下。
    “对了,就是这种瓶子,他的桌上摆了四五瓶。他一直躺在沙发上,精神很不佳,医生禁止他多说话。”
    龟田从眼镜片里,瞥见参谋长那干瘪的小脸上的神气,寻思这混蛋真滑,总是找借口掩盖他的无能。听到?x俊六躺在沙发上,马上由同病相怜变为愤恨不平。躺在沙发上调兵遣将,倒舒服!想起一月前高级军事会议上,总司令的豪言壮语,严格要求指挥官们深入“共区”,自己也到枣庄做做样子,可是不到五天,便借口有病,坐着铁甲车跑回济南。想到这里,龟田失掉平时的冷静,控制不住舌头,吹了吹鼻子,说了一句成语:“开口容易举步难啊!”
    话刚出口,龟田就有些懊悔:不该在老滑头面前,暴露自己的心事!他预感到这句牢骚话,将变成高桥健手中的小辫子,在处境不利的时候,会产生坏作用。
    “是啊,是啊!”高桥健听出他的意思,同情地附和。“我常常感到,在老军人当中,像将军这样为天皇陛下鞠躬尽瘁的,实在不多啊!”
    大佐的话挑起将军的伤感,满肚子愤慨刚涌到喉咙口,忽然看到他那张皱得像干柚子的小脸,现出一丝奸滑的笑影,马上警告自己:“老滑头想掏我的话,当心!”又疑惑地想:“他在?x俊六跟前,也耍弄这种两面三刀的把戏吧?”于是克制了冲动,呆板地说:“发一个电报给混成旅团,叫他们马上行动。”
    “他们的防务呢?”高桥健请示地问。
    “只好收缩吧!”龟田无可奈何地答。
    “全部放弃吗?”
    “为什么是全部?”龟田冷冷地反问,指着地图上的红圈:“这三点要确保!命令七五联队去一个大队接防,迅速把碉堡修起来。”
    “这样一来,我们指挥部的位置,是不是太突出了?”参谋长小心地问,看到司令长官沉吟不语,怕他怀疑自己胆小,为着使嗓音不含糊,缓缓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指挥中心,应该放在,更恰当的位置,便于掌握部队。”
    龟田很高兴他的建议。他早就考虑到,混成旅团一走,白彦就失去了有力的屏障。他想到总司令可以坐镇济南,自己凭什么要在这里冒险?但他仍然装成勇士,纠正高桥健的话:“问题不在于突出,而是失掉了战略上的意义。”
    “对,对!”
    “现在不忙,”龟田说,显示自己的沉着和高见。“要分步骤,免得被共军识破。”
    “是是是,”高桥健连连点头,看了看司令官的脸色,知道该走了,说:“我给混成旅团发电报去,司令还有什么指示吗?”他看见龟田摇摇头,便轻轻地走出去。
    龟田听着高桥健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消失了。想起混成旅团一走,部队又要陷入进退两难的泥坑,预感到这次“讨伐”又要和从前一样。一股愤怒的热血冲进脑海,忍不住捏紧拳头,使劲往桌上一捶,嘭的一声,桌上的墨水瓶跳翻了,墨汁四面流着。龟田火上加油,拿起一份报告皇军赫赫战果的电报,连瓶子带墨汁一起扫下地。然后走进卧室,把肥胖的身子像皮球似的抛上行军床,压得床脚吱吱吱响。
    他闭上眼睛,双手使劲掐着脑袋。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像找到兵源似的,高兴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喊着随从副官。
    大尉副官走进屋,龟田问他:“给七五联队的电话打过了?”
    “打过了,大人。”
    “再打一次,叫他们马上用小汽车,把那个姓傅的送来,准备一些酒菜。”
    “是!”副官转身走了,跑进电话室去。

    一小时以后,一辆半新不旧的小轿车,从梁邱向西北开来。公路是在破坏过的旧路基上,草草修成的,狭窄的路面高低不平,到处都是石头。这辆福特厂的老式卧车,很像一只大蛤蟆在跳跃,一会爬大坡,一会翻小岭,一会过沙河,一会穿山谷。
    日本司机旁边的护兵,拿着二十响的德国快慢机。后座左边坐着一个中尉,右边是个穿黑绸长衫的中国人,面容消瘦,八字胡拖到下巴,稀头发盖不住秃顶,黄眼珠眯在深眼窝里。每次汽车缓慢下来,他都睁开大眼睛,不安地望着外面的山野。
    这个瘦长的中国人,就是傅耀年。他自称是龟田的老朋友,其实和他不过一面之交。那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当了国民党谈判代表团的代表,在会谈时和龟田见了几面,彼此拘束于外交礼节,不能畅所欲言。谈判成功那天,为着庆祝“中日亲善”,日本人设宴招待国民党官员,在酒杯交欢下,傅耀年和龟田谈笑风生。傅耀年看清了当时的大局,知道结交这个有势力的中国通,日后必有好处。临走时买了几件古玩名画,亲自登门告辞,龟田也回赠他几样日本土产。
    小车缓慢的爬着大坡,像老牛般的喘着气。傅耀年的心中,被机器声搅得更乱,他竭力回忆着龟田的样子,但总是很模糊,只记得身材矮矮胖胖,戴着近视眼镜。……
    “唉!十年了!”他叹口气想着。“派小车接我,证明他还没有忘掉我…… 他现在是将军,是这次‘扫荡’的指挥长官。万一不答应,岂不丢尽了面皮,怎样回去见缪军长呢?……真不该在军长面前吹牛,不该说的那样肯定。……不过,这种事,重庆、华盛顿和东京,都已经谅解了,大概不成问题…… ”
    他提高了信心,开始考虑见面时怎样称呼:“叫他龟田先生,不好,不够亲密。当年他称我老兄,我还是喊他老弟吧,不,更不好,太不尊敬…… 还是称他将军阁下。”于是他想起自己也是个将军,论军阶是平等的。“人家这个少将,是师团长兼指挥长官,指挥两万人;而你这个少将,不过是个高级参议,光杆将军,听你指挥的只有四个:护兵,勤务,马夫,姨太太。姨太太爱闹别扭,常常不听话,实际上只有三个半人…… ”
    傅耀年感到有点身世凄凉,在军界三十年,混了一个空头少将,没有兵权,没有财产,只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平日陪别人打麻将,抽鸦片,闲聊天;回家跟姨太太吵架,情况一紧,谁也不打招呼,连个小老婆也不如。
    他忽然感慨的想到,目前的混战时代有点像春秋战国,而现在谋士却这样吃不开。当年的苏秦和张仪,凭着一张嘴巴,一个六国封相,一个秦邦大臣;而他傅耀年永远是个空头将军,虚度了一生。恨不得时光倒转,或是早生两千年。想起昨天在梁邱附近,被日本兵五花大绑,挨了两下枪托,不禁打了个哆嗦:“亏得会几句东洋话,不然,王八蛋们不认人,说不定会丢了老命!”
    傅耀年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下决心冒这个大险是为了打破现状。如果这座“桥”搭成了,使缪军长得以保存实力,定能取得他的信任,而龟田那面,可以集中兵力,对付棘手的“共军”,也能为自己留条后路。……

    小轿车在白彦东门外停下,大尉副官到镇外迎接,把傅耀年引到会客厅门外。傅耀年在副官掀起门帘的时候,看见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子,塞满一个大胖子,从眼镜和肩章上,认出是龟田国雄。
    “好久不见了,龟田先生。”傅耀年跨进门槛,心里一紧张,预备好的见面话都忘了。话刚出口,感到舌头太放肆,赶紧补充说:“您好啊!将军阁下。”
    “久违了,”龟田放下手中的《诗经》,缓缓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的,把手伸给客人。
    傅耀年握紧龟田的肥手,感到一股友善的热气,才比较放心地说:“将军您发福了。”
    “傅先生您瘦了,”龟田嘿嘿地笑了。
    傅耀年跟着苦笑了一下。两人对面坐着,活像城隍庙里的黑白无常鬼。勤务兵端进两杯龙井茶,摆在他们面前。龟田从小木匣里取出两支雪茄,勤务兵划了洋火,替他们点着。
    傅耀年看见龟田默默的抽着雪茄,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不敢谈正题,先问起家常来:“将军夫人和小姐,都很健康吧?”
    “谢谢,她们都很好。”
    “令嫒上大学了吧?”
    “早毕业了。”
    “宝眷还在沈阳?”
    “在大连。”
    “大连是个好地方,经过贵国的建设,比俄国人时代美丽多了。鄙人在大连呆了三个春天,每次看到那一片洁白的樱花,看到那一座座东洋式的房子,看到穿和服的女子,都仿佛到了贵国一样。”
    “傅先生怎么忘了?从一九零四年起,大连就是天皇陛下的领土。”龟田皱了皱鼻子,冷冷地提醒他。
    傅耀年懊悔自己的失言,连忙陪着笑脸,纠正自己的话:“鄙人的意思是,大连已经跟九州三岛一个样子了。”
    “所以兄弟把它当成故乡,把家眷安置在那里。”
    傅耀年听他的语气缓和了,偷偷地抬了抬眼皮,看见龟田露出得意的微笑,端着茶杯咕嘟咕嘟地喝着,才舒了一口气。跟着拿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发现桌角放着一本《诗经》,又找到谈话的资料了。
    “将军在戎马倥偬的时候,还热心研究敝国的文化,真是令人钦佩。”
    “谈不上什么研究,”龟田谦虚地说,“兄弟喜欢这部古老的诗集,它真是一部能使‘夫妇成孝,敦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诗集,既深刻又朴素。”
    “是的,是的,”傅耀年听他引了“毛诗传笺”上的见解,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从“五经”谈到“四书”,从孔子谈到孟子。龟田为着炫耀自己,不断的引经据典,可惜有些引据弄错了,而且错得很可笑。傅耀年竭力忍住不笑,装着满口赞同。幸亏龟田把话头转到孔孟故乡的曲阜和邹县,说他曾经下命令,要“皇军”保护这两个圣地,以免被“共军”破坏。傅耀年明知破坏孔庙和孟庙的,正是奉命保护的“皇军”,但他愿意把这笔账,记到八路军身上,不断的随声附和。龟田又从尊孔谈到钞票上的孔子像,并且得出结论说,日本进兵中国,就是要帮助中国复兴,扫除愚昧和落后,恢复孔老夫子的地位,使中国重新成为礼义之邦,和日本共存共荣。
    傅耀年疲乏地听他引古论今,奇怪他为什么不问来意,又不敢打断他的兴致,只得强打精神地听着。幸好大尉副官进来,和将军说了几句日语。傅耀年很想乘副官退出去,和龟田谈起正事,话还没有出口,龟田已经站起来说:“午饭准备好了,请吧。”

    傅耀年跟着龟田走进东屋,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瓶白兰地,一瓶香槟,一瓶葡萄酒,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全是山珍海味,止不住口水流满了口腔。
    “没有什么好东西,随便吃吧。”龟田把一杯香槟,放到傅耀年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葡萄酒,说:“为咱们的老交情,请干杯。”
    傅耀年肚子饿得厉害,早就悄悄地咽着口水。他以为这样丰盛的酒菜,还有一些客人,没料到是专门招待自己,心里非常感动。他受宠若惊地举起杯子,碰过杯,大口吞下。龟田只啜了一口,马上解释因为血压高,医生禁止他酗酒。
    勤务兵替客人斟满。傅耀年举杯说道:“为将军的健康,为尊夫人和令嫒的健康,请干杯。”
    傅耀年一饮而尽,龟田皱了皱鼻子,跟着喝光。
    三杯酒下肚,傅耀年实在忍耐不住,借着酒劲,鼓起勇气说:“小弟这次拜访,一来是问候将军的健康;二来是代表敝军长向阁下致意;三来是有点事想跟将军请教,不知道该不该谈?”
    “请说吧,”龟田客气了一句,又严肃地问:“是公事还是私事?”
    “问题当然是公事,不过作为小弟私人的建议。”
    “傅兄您是知道的,敝国人最讲究实际,请原谅我冒昧提个问题:您到敝军来,是作为代表呢?还是作为说客呢?”
    傅耀年被问的哑口无言,额头不断冒汗,寻思这老王八真厉害!端起杯喝了一口酒,来掩饰他的窘态。结巴了一阵,才找到了圆滑的回答:“这,这…… 这当然是为着贵我双方的利益。”
    “希望傅兄回答我的问题。”
    “就算是代表吧!”傅耀年硬着头皮说。暗骂了一句“老混蛋欺人太甚”!想起缪军长并没有派他当代表,赶紧补充说:“不过小弟的权限不大,重大的问题,还得请示敝军长。”
    “好,”龟田举起杯,笑了笑说,“这一杯代表大日本皇军,敬傅代表,请。”
    “傅耀年皱起眉头,觉得酒味变苦了,只呷了一口,主人再三催他干杯,才勉强吞下。
    “好,请说吧,”龟田又客气起来了。
    “自从重庆通过华盛顿和东京取得谅解,敝国政府忠实自己的诺言,用一个月的时间在皖南歼灭共军的新四军,就是最好地说明。敝军奉蒋委员长的指示,一向没有侵犯过贵军的防地,遗憾的是贵军这次‘扫荡’,连续向敝军攻击三次,以致敝军受到不应有的损失,敝军希望这种不幸的事实,不再发生。”
    “傅代表的责备是没有理由的!”龟田严厉的反驳。“第一,所谓谅解,本人没有接过上峰的指示;第二,贵我双方仍然是交战国,皇军见到敌人,自然要把他消灭;第三,贵军想避免攻击,不妨仿效其他中央军,公开声明脱离重庆政府,归顺皇军。”
    “由于种种困难,敝军必须保持原来的番号。”
    “难道贵军没有接到蒋先生‘曲线救国’的指示吗?”
    “蒋委员长指示过,贵我双方应该和平共居,同心协力对付我们的共同的敌人。”
    “光是这样,还不能使我们成为合法的朋友。”
    “阁下的意思是…… ”
    “必须有个凭据,明文规定双方的义务。”
    “不成文的法律,也一向被大家尊重。许多国际上重要的事务,常常彼此默认,不必拘泥于形式。”
    “这是双方遵守信义的标志,不是形式。”
    “敝国政府与贵国政府的谅解,也没有文字上的形式手续。”
    “关于这件事,本人已经声明过了。”
    傅耀年知道龟田装糊涂的目的,在于迫他签订一个作为汉奸凭据的协定。他想起被别人抓住小辫子,比被别人抓住刀把还危险。他明白在目前,缪军长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自己当然也不愿干这种傻事。为了自卫起见,不得不摔出一张王牌,说道:“山东各地的共军,正在向贵军的交通线进攻,贵军十七师团不得不调回去。在目前的情况下,再处在两面作战,是极端不利的。
    “皇军有足够力量,可以消灭任何敌人!”龟田被他揭了底,心中很恼火,皱了皱鼻子说,口气虽然硬,肚里实在有点空虚。他看出对手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光用压力不成,又不愿马上让步,便转了个狡猾的念头,说:“咱们一别十年,今天初次见面,正该痛快的喝两盅,谈点开心的事。来来,喝吧!把公事留到办公室去谈,喝吧!”
    傅耀年正觉得不好下台,顺水推舟地举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他怕羊肉吃不成,惹了一身膻,又想起昨天的五花大绑,觉得生命攥在龟田手中。他很满意刚才那张王牌的作用,但不知老混蛋又出什么花招。他不晓得日军第六混成旅团就要调走,倒满心希望八路加紧进攻。他心中千头万绪,只好借酒浇愁,一杯一杯往肚里灌,喝得酩酊大醉。
    勤务兵把他扶上行军床,他吐了一阵,昏昏迷迷地进了梦乡,大声放肆地打着呼噜。

    晚上,双方正式谈判,参谋长高桥健参加会谈,龟田说着日语,让翻译官翻译,他作了很大的让步,答应解除对东北军的包围,并且将抱犊崮以北的“共军”地区,让给东北军。他要求东北军积极配合“皇军”作战,及时供给有关“共军”的情报,“皇军”在对方忠实于上述义务时,保证不对东北军进攻。
    傅耀年觉得收到预期的效果,看到龟田的要求并不苛刻,缪军长是会接受的。但他还是郑重声明,秘密协定必须经过缪军长过目,才能签字。
    龟田同意他的意见。当临时草案拟好之后,他倒了三杯酒,说:“为着我们的亲密合作,为着今后的并肩作战,请干杯。”
    “也为着会谈的成功!”傅耀年补充说着,和两个日本军官碰了杯,把酒往口里倒完,瘦脸上闪着喜悦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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