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一章

    在十里铺战斗胜利的威力下,抱犊崮支队以秋风扫落叶的姿势,打掉附近四个伪据点。
    接着,部队跳回根据地,每天和敌人“捉迷藏”,准备瞧机会,狠狠地揍它一顿。
    根据地遭到敌人的摧毁,在残酷的斗争中,也有个别地方干部和民兵,经不起考验,插枪不干了。日寇的“宣抚班”到处造谣,说八路军被消灭了。群众有些心灰意懒,悲观失望。如果不痛击一下敌人,不打个漂亮仗,不能振奋士气和民心,斗争就很难坚持。
    经过几天的侦察和研究,张鲁光决定打孙家坪,那儿驻着日军一个大队部和一个中队,据点刚在修,离白彦比较远,地形对我们极端有利,如果采取奔袭战术,可能一举歼灭敌人,至少可以歼灭一大部分。
    最大的顾虑是南面十里地的对崮峪,驻着国民党东北军一个师,如果他们按兵不动,一切都会顺利。张鲁光认为东北军刚受到日军三次攻击,不至于帮助敌人。
    昨天,他和王国祥研究的作战计划,政治委员原则上同意,只是提出许多困难,想不到经过一夜之后,他忽然改变了主张,使张鲁光有点恼火。
    “我再三考虑过后,还是不打孙家坪好,”王国祥敲掉烟灰,坚决地说:“战士们急得嗷嗷叫,干部们要打仗的情绪很高,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看到敌人到处奸淫烧杀,听见孤儿寡妇的哭声,谁不急着要报仇啊?可是…… ”
    “这不是什么片面群众观点,”张鲁光插了一句,语气有些反感。手中的蓝铅笔画出一个死了的母亲,身旁爬着啼哭的孩子,红铅笔正画着火光和血迹。
    “是的,我不这样认为,”王国祥解释一句,本来还想说:“是由于轻敌和急躁,”但忍下来了。
    “感到有些冒险?”张鲁光想到十里铺战斗前,政委谈到冒险,半开玩笑地问。
    王国祥像被刺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来,避开他的玩笑,严肃地说:“尽管敌人调走了十七师团和第六混成旅团,可是敌强我弱的基本形势,还没有变化,龟田手上还抓着两张王牌——两个机动联队。特别是孙家坪南面,驻着一个国民党师,不能不引起警惕!从皖南事变以后,顽军到处制造磨擦,他们看着鬼子修据点,这里面恐怕有文章。”
    张鲁光曾在国民党监牢中受尽折磨,对反动派有着深仇大恨。但他认为东北军和其他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在抗日和反共两面,都有些不同,又考虑到他们刚受到日寇的攻击,损失很大,不至于配合敌人。他觉得王国祥谨小慎微的性格,常常可以纠正自己的疏忽,他佩服他的耐心推敲,也感到他有点保守。不过他不愿随便给他戴高帽,只是冷冷地问道:“仗还打不打呢?”
    “仗,当然要打,”王国祥平静地回答。“与其拖着千把人打游击,不如把三营也撒出去,让他们分散领导民兵游击小组,积极打击敌人的‘清剿’。”
    “这是对的!”张鲁光说,“不过要打完孙家坪再分散。目前敌人的气焰正高,这一仗不打,对老百姓无法交代,群众信心不高,部队撒出去,也带动不起来。”
    “老张,我何尝不想打个漂亮仗?”王国祥诚恳地说。“严重的斗争还在后面,应该保存有生力量。”
    “你认为要打败仗?”
    “即便胜利了,代价也太大,何况还隐藏着危机。”
    “怕东北军抄后路。”
    “不仅这一点。”
    “老王,”张鲁光皱着眉头,激动地说:“你的顾虑太多了!”
    “冷静多考虑些,没有坏处。”
    “你太保守了,老王。”
    “不错,我是有些保守。”王国祥检讨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反对打孙家坪,不是由于保守思想,是从整个战争出发,从党的利益出发。”
    “难道我是为了个人利益?”张鲁光再也按捺不住火性,把手中的铅笔一摔,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坚决地说:“孙家坪不能不打!打坏了我负责!”
    王国祥激动的满脸通红,他知道在火头上,争下去没有好处,于是忍下来抓起烟斗,点着烟慢慢地吸着。
    参谋长周文治,头一次见他俩争的脸红脖子粗,他觉得这种原则上的分歧,三言两语不能调解。从情绪上说,他支持打孙家坪,但也有顾虑,现在趁他们沉默,发言道:“开个军事会议,集思广益,仔细讨论讨论好不好?”他看见王国祥点点头,又朝着张鲁光:“支队长,你看怎么样?”
    “可以。”张鲁光说完,跨出草屋去。

    张鲁光顺着碎石路往外走,路旁的哨兵向他敬礼,他轻轻地点下头。
    王国祥大步追上他,并排地走着,两个特务员远远的跟在后面。
    太阳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天空昏昏迷迷,山崮灰溜溜的,山坳里升起一股浓烟。远处的炮声沉闷地响,近处偶尔打了一两枪,清脆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被鬼子糟蹋过的村庄,陷在悲哀和恐怖中。房屋剩下黑秃秃的石墙,庭院抛着破盆烂罐,鸡毛随风到处乱飞,野狗拖着发臭的猪肠,大群的绿头蝇子,叮着死毛驴、猪蹄子、鸡肠子,见了人来嗡嗡地乱飞,村庄散发着焦味和臭气……
    从山洞和野外回来的老乡,竭力想从灰堆里扒出点有用的东西。有个大娘坐在烧焦的门框上,悲悲切切地啼哭,在旁边劝她的儿媳妇,眼泪淋湿了衣襟,村里到处听见哭叫和咒骂。
    张鲁光和王国祥走过的地方,老乡们有的默默地望着,有的苦笑着点点头。他们的眼睛里,含着忧愁与哀怨,好像在说:“同志!你们为什么不给俺们报仇?”
    张鲁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村外一棵榆树下,瞧着洋马吃过的麦地,望着鬼子踏过的庄稼,一声不响地锁着眉头。
    王国祥走到他身边,站了一会,问道“还生气吗?老张。”
    张鲁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原谅我吧,我太冲动了。”
    “我也不冷静。”
    突然,张鲁光转过身,望着政委的眼睛,说道:“老王,仗不打不行!”
    “嗯,仗不能不打。”
    “孙家坪!打孙家坪!”
    王国祥没有立即作声,他想过打十里铺时,自己是有些保守;现在反对打孙家坪,是不是也有些保守呢?沉吟了一会,他说:“讨论过再决定吧!”
    张鲁光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回走。

    军事会议由周文治主持,司令部的股长,政治部的科长,一、三营的营长、教导员,供给处的处长、政委,都来参加。
    会议开的很热烈。张鲁光报告作战计划,指出了有利条件和困难,以及可能发生的情况。王国祥没有正面反对,他着重谈到战斗中的困难,特别是东北军的威胁,请大家慎重研究。
    会议经过热烈的讨论,绝大部分人都主张打,他们说,再不打战士们都憋坏了!再不打就要脱离群众了!
    没有人正面反对,只有些拐弯子提了一些困难,立刻被顶了回去。王川对东北军的威胁作了分析,认为战斗包藏着危险,不如另找机会打击敌人。他的话没有说完,结实的像铁蛋似的一营长江涛,蹦起来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保险窝子!你不打他,他就打你!……我代表一营全体同志,请求首长给我们主攻,任务完不成,不回来见首长!”
    经过了一场争辩,确定了打孙家坪。王国祥没有异议,从政治工作方面提出了一些要求:要求大家好好准备,支部要成为战斗的堡垒,保证打胜仗。
    估计战斗后敌人会疯狂的报复,部队很难立即摆脱,势必连续战斗。为了不背沉重的战斗包袱,决定把直属队分成两个梯队,所有不直接参战的人员,一律编入后梯队,由管理股长邱山负责,转移到抱犊崮北面。
    黄昏时分,张鲁光指着地图,告诉邱山周围的敌情,指定他应走的路线,对于路上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应付的办法,甚至连大小休息的地点,都做了具体的指示。末了,又郑重地吩咐道:“在行军中,特别注意两翼的警戒。拂晓前,一定要进入宿营地,免得暴露目标。抱犊崮的敌人,已经向东北撤去,不过敌人鬼的很,常常白天走了,黑夜又回来,应该好好警惕!如果发现敌人,部队要迅速地插向老牛山区,那边地形比较复杂,群众条件也比较好,万一宿营以后发生紧急情况,赶快拉上抱犊崮,坚持打到天黑再突围,情况不许可,就立刻组织掩护,向老牛山区突围。”张鲁光停了一下,严重地叮咛他:“这两百多人的性命,都交给你,千万要小心谨慎!两天后,我会派人和你联络。”
    张鲁光说完,顺手递给他一支香烟,邱山抽着,感到一副重担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王国祥走过来,补充说道:“下午的情报,东北军一个团,向抱犊崮北面移动,你们进到上村附近,要派侦察员去查明情况,必要时亲自去了解一下,如果顽军驻到上村,最好绕东面小路走,尽量避免和他们冲突。”

    邱山离开了草屋,郭芬走进门来,她看见丈夫和政治委员谈着什么,不想打扰他们,悄悄地把一个小布包,塞给特务员,转身要走。王国祥发现了,大声喊道:“老郭!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郭芬侧转身,慢慢走过来,笑笑说:“什么好吃的?两只咸鱼干。”
    特务员把小布包送过来,王国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双新草鞋,布条子打的底,毛线编的耳子和带子,鞋头两团绒球,全是咖啡色的。
    “好漂亮!”政治委员夸了一句,问:“你打的?”
    “刚学会,打得不好。”
    “我给你鉴定鉴定,”王国祥翻着看,“不错,可以打九十分。”他把草鞋递给张鲁光:“穿上看看。”
    张鲁光脱下破布鞋,穿上新草鞋,望着那两团绒球,说道:“弄这么两团东西,好难看啊!”
    “林侠给做的,非叫钉上不可,”郭芬说,“嫌难看就去了它。”
    “别去了!”王国祥阻止说,“女同志就是爱漂亮嘛,留着它又不妨碍你走路。”
    郭芬看见爱人穿得合脚,心里很满意,她捡起那双破布鞋,左看右看的。
    “看什么呀?”王国祥说,“那样烂了,还舍不得扔掉?”
    “说的轻巧,吃根灯草,”张鲁光故意用四川腔调,说了一句笑话。“打个包头,至少还能穿十天。”
    王国祥想让他们夫妇在分别时单独谈谈,找了个借口,搭讪地离开房子。张鲁光看到郭芬的颜色,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有点憔悴,心疼地走近她,说:“看你的脸焦黄的,闹病啦?”
    “不,”郭芬贴近丈夫说,“小东西动得厉害。”
    张鲁光皱了皱眉头,心里却感到一阵喜悦,仿佛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婴儿,他怜惜地望着妻子,看她的嘴唇在动,禁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说:“好好保重。”
    郭芬甜蜜地点点头,说:“你也要注意身体,看你眼睛都凹下去了。”
    草屋里更加昏暗了,张鲁光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看见郭芬还舍不得离开,又用力地搂着她,长长的吻着,好像把全部的体贴和情意,默默地传给她。
    郭芬的胸口怦怦地跳着,心里感到异常的幸福,又觉得有些不安。从结婚以后,战争经常使他们分离,然而这次究竟和以前不同,使她感到分别前的时光,是这样的可贵。
    窗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郭芬轻轻地推开了丈夫的双臂,默默地从他身边走开,她双颊绯红,心神凌乱,跨出草房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跤。亏得丈夫跟在后面,赶紧扶着她。她看见特务员走过来,摆脱了丈夫的手,大步向外走,心里很不舒服,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兆头,但马上又觉得太好笑,暗暗责备自己:“你怎么也迷信了?”看见丈夫送到路口,她站住说:“回吧,快出发了!”
    “行起军来,多加小心,?H!”丈夫担心地嘱咐。
    “放心吧,保重你自己。”郭芬说完,匆匆地走向集合场。
    张鲁光望着妻子的背影,听见一阵吱吱的哨子声,感到一场严重的战斗就要开始,他咬了咬下嘴唇,转过身来。

图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