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二章

    邱山带着后梯队,按照张鲁光指定的路线,朝着抱犊崮方向转移。章平率领特务连一排,负责掩护。
    在行进中,邱山的情绪非常紧张,一会叫侦察员去侦察情况,一会派通讯员找向导,一会和章平布置通过封锁线,一会向后面传口令,一会派骑兵和掉队的取联络……
    邱山参军以后,当过战士和班长,也当过事务长和管理员,调任管理股长以前,刚从连长提升为营副。两年来,忙着部队的穿衣吃饭,教育事务人员,对于指挥员的职责,已经有点生疏了。特别是带着这么一大群机关人员和老弱病号,深深感到吃力。
    一路上,亏得有个王川,给他当“参谋”,凡事互相商量,才平平安安地通过两道封锁线,走了五十多里路。
    过半夜了,离抱犊崮还有三十里地,前面就是上村集。邱山想起王政委的嘱咐,命令队伍在东北岭休息,派小黑子何全到下面侦察,捎带请个向导。
    何全回来了,带来一个老乡,老乡说,晌午头来了几百个顽固派,吃了一顿饭,向西南开走了。邱山松了口气,王川不放心地问:“南面草岭坡,有没有顽军?”
    “俺说不上,”老乡回答。
    邱山继续问了一些情况,决定按原路线行动。王川建议不打村里过,一来怕有坐探,二来容易暴露目标。邱山接受他的意见,队伍绕村东的小路走。
    沿途鸡不叫狗不咬,队伍到了草岭坡。邱山叫开了一家门,从一个大叔口中,知道山下草岭前和葛沟洼,黄昏前来了几百个东北军。邱山摊开军用地图,用大拇指和食指,量着距离问大叔:“到抱犊崮还有二十里?”
    “说是十八,走起来二十梆硬,”大叔答。
    “到抱犊崮,不走南山口成不成?”王川问。
    “路到有,绕远了。”大叔告诉他们,绕西山要多走十好几里,当中还有鬼子新安的据点;绕东岭更远,足足有四十里地。
    “南山口是个险要的地方,”邱山望着地图说,“口子上有座大庙,庙里一定有顽军。”停了停,他皱着眉梢说:“只好绕道走。”
    王川看了看大怀表,摇摇头说道:“离天亮还有两个半钟头。绕西走,过不去;绕东走,拂晓前到不了。”
    邱山忧虑地指着地图,慢慢地说:“这样吧,队伍从漫地里,绕到葛沟洼东岭。从那里派人到南山口侦察,如果庙里只有一个军士哨,就把它监视起来,强行通过。要是顽军多了,只好绕东走,赶到抱犊崮是不可能,争取在拂晓前到达鬼门崮,在阎家套这一带隐蔽宿营,万一发生情况,就向老牛山这边转移。”
    王川没有更好的主意,邱山立刻命令出发。队伍插过庄稼地,悄悄地绕过葛沟洼,爬上东岭头停下。邱山叫何全和宋千,到南山口侦察。

    小黑子何全和老抓宋千,踏着荒岭上的乱石头,朝着南山口前进。小黑子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虽说没有道路,一会儿就走到附近了,他望着庙里那棵黑突突的大白果树,加快了脚步,老抓在后面紧跟着。摸到南山口,离大庙百十步,两人躲在老松树后面,观察着动静。山口上一片静寂,夜风摆动着白果树的枝叶,发出沙沙沙地响声;蒙蒙的月影下,两个哨兵在庙前游动。
    “抓活的吧?”老抓说,手脚痒痒的恨不得摸上去抱他一个。
    “不中!”小黑子制止他,“抓不得!”
    要搞清顽军的人数,又不暴露自己,这是个艰难的任务。庙前放着复哨,里面起码住一个班,怎么弄明白呢?摸哨办不到,只能跑进去看看。小黑子打定主意,对着老抓的耳朵说:“俺进去看看,你监视着哨兵,如果发生意外的情况,赶快跑回去报告。”
    小黑子扳开驳壳枪的保险机,蹑手蹑脚地摸到庙后,察看了东西墙,都有丈多高。他顺西墙往南走,看见墙下有块大石头,高兴地爬上去,双手刚够着墙顶,墙上长着野草,石头有点活动。他双手一按,翻上墙头,轻轻地滑溜下去,躲到白果树的阴影下,看见西厢房倒塌了,东厢房没有门,大殿里点着灯,窗格上透着亮。
    他顺着西厢摸上大殿,闪在石柱边,听见门里发出呼噜声。踮起脚尖,他贴着窗格朝里望,地上睡满了人,顶少也有四五十。正想转到东厢看看,忽听见背后有人问道:“是哪一个呀?”跟着大声喊叫:“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小黑子一回身,看见东厢下有个人,又听见大殿里唧哩喳啦,一想不妙!赶快往下跑。对面打来两响手枪,他铛铛地回了两下子,几个箭步冲到大树后面。
    这当儿,大殿里拥出一簇人,东厢房也出来几个顽军,他们咋咋呼呼的喊着:“逮住他!逮住他!”紧跟着,庙外啪啪啪打了三枪。小黑子知道老抓在支援他,想从大门冲出去,缩进门里的哨兵朝他开了一枪,只得折回来,朝扑来的人群扫了三枪,纵身一跳,双手扳着墙头,右脚刚翻上去,左手猛一使劲,手底下的石头活动了,力气失掉平衡,身子摔到墙下。
    几个顽军冲过来,用力按住他。小黑子挣脱不开,气狠狠地骂道:“兔崽子!便宜你们了!”
    一帮子顽军冲到庙外,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枪,引起了山口南北的顽军,乱七八糟地射击。
    顽军们连打带骂,将小黑子捆进大殿,一个光脑袋的独眼龙,瞪着那只独眼,恶声恶气地嚷道:“黑小子!你是那一部分的?”
    “打鬼子的!”何全轻蔑地答。
    “妈拉巴子!”独眼龙蹦起来:“老子叫你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小黑子满不在乎地说。
    “这小子嘴巴真硬!”一个顽军说。
    “揍他两下就软了!”另一个咆哮着,举起手来,朝何全打了两个耳光。何全腮帮热辣辣,双手挣不开,他抬起腿,照着打他的顽军猛一踢!那家伙哎哟一声,双手捂着小肚子蹲下。
    一阵拳头雨点般的落下。小黑子眼睛肿了,鼻子出血,浑身受伤。他挣扎抵抗,咬牙切齿地骂道:“兔崽子们!打吧!总有一天,老子要报仇的!”
    “好了!好了!”独眼龙喊大家停手,冷笑地说:“尝到滋味了吧!还不说实话?”
    “要杀就杀,要毙就毙,没啥说的!”
    “杀?毙?没有这样便宜,我知道你是个八路探子,你叫什么名字?”
    “中国人!”
    “我看你倒像个汉奸!”一个顽军插嘴说。
    “你们才是汉奸!吃老百姓的粮,跟鬼子勾勾搭搭,专打抗日军!”
    顽军们又起哄喊打。独眼龙止住他们,说道:“黑小子!你有几条命?好汉不吃眼前亏,照实说吧,你来干什么的?”
    小黑子看他那副神气,感到有点恶心,想狠狠挖苦他几句。独眼龙见他不吱声,进一步奸笑地劝道:“年轻轻的,死了多可惜!说吧,说了有好处。”
    “好,俺说,”小黑子看到顽军们好奇地听着,随口编道:“昨黑上,听说庙里面,龟将军和鳖娘娘结了婚,下了一群小崽子,特意来参观参观…… ”
    “给我揍!”独眼龙听出挨了臭骂,气汹汹地吼着。
    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何全遍体鳞伤。他竭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挺着。
    传令兵进来说,团部来电话。独眼龙到东厢听完回来,恶狠狠地嚷着:“给我拉出去枪毙!”
    小黑子的脑袋瓜轰了一下,被两个顽军推着。他很快地镇定下来,挺起胸脯跨出大殿,回头喊道:“杀吧!甘心当亡国奴的兔崽子!杀吧!打鬼子的人多着呢!你们杀不尽!”

    独眼龙听了小黑子的叫骂,恨不得立刻宰了他,可惜自己不能作主,看他那股硬劲,也不禁暗暗佩服他有种。他对旁边一个瘦瘦的军官,嘀咕了几句,那军官喊了一个大兵,把小黑子反绑着双手,押出庙门外。
    瘦军官掂着大机头驳壳枪,大高个士兵端步枪牵着绳子。小黑子走在当中,心中千头万绪,他不可惜自己的生命,倒埋怨自己没有完成任务。他忽而想起前梯队今黑的战斗,仿佛看见首长们正在指挥,看见同志们正在冲锋。他忽而想起后梯队在岭头上休息,仿佛看见管理股长那焦急的面貌。“真糟糕!都怪俺粗心!再也见不到同志们了!”他想起几年来,在日伪据点中出生入死,不但平安无事,连一块皮也没碰伤,料不到今晚上,竟死在顽军手中,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突然间,他回忆起受苦的爹,多病的娘,幼小的弟妹,心里感到一阵悲伤:“要是他们知道俺没啦,该多么难过呀!特别是可怜的娘。”他记起小时候,有次摔破了头,娘眼泪汪汪地抱着他……
    “快走!”背后的大兵推了他一下。小黑子清醒过来,发现朝岭下走,奇怪地问道:“喂?上哪儿去呀?在山上枪毙不凉快些?”
    “不准说话!”瘦军官回头吆喝着。
    “走吧!走吧!”大兵推着他。
    小黑子跟到半山腰,发现对着北斗星走,想到岭下是一个大庄,意识到不是押去枪毙,而是往上送。一阵生的希望钻进脑子:“俺不能死,俺还年轻,还要打鬼子,还要为党工作…… 得逃,得想法子逃掉!”他动了动胳膊,绳子绑得很牢,咋逃呢?“跑不脱,送到上面去,顽军头子们更坏,一定想从俺身上榨点东西,东西当然榨不去,身子可得遭罪了!”想到这里,心里打了个哆嗦,巴不得走到一个崖头,或是一条河边。可以纵身一跳……
    月亮躲进乌云后面,星星朝他眨着眼皮。他听见前面那个官儿,咳咳咳地吐着痰,想起由于他们不抵抗,把东三省送给日本人,让鬼子占了他们的家乡,他们还和鬼子勾勾搭搭,心里十分气愤,忍不住说道:“喂!老总!鬼子占了你们的老家有十年了,你们的亲人过的咋样呀?”
    “住嘴!”瘦军官转过来吼着,“妈拉巴子!你想挨揍?”
    “俺真替你们害臊!鬼子杀了你们的亲人,奸淫你们的姊妹,你们倒把枪口对着中国人!”
    “妈拉巴子!”瘦军官骂着,用驳壳枪敲他的头。“再放屁,老子揍死你!”
    “走吧,别说啦!”后面的大兵又推他一下。
    小黑子默默地走了一会,忽然低声哼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你唱,唱个×!”瘦军官气呼呼地站住,用力把他一推,小黑子浑身伤疼,两脚无力,颠了颠歪倒下去。后面的大兵拉起他来,说:“老实点,别唱了。”
    “哼,不让说,还不准唱!”小黑子喃喃地说。
    “你这黑小子真贱!”瘦军官举起拳头,在他脸前晃着,“再唱,老子打烂你的嘴巴!”
    威胁不起作用,走了几步,小黑子又唱开了: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了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突然,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小黑子跌坐在斜坡上,牙根一阵疼,口里一股咸味,他吐了一下,一颗门牙跟血水吐出来。瘦军官气还没消,他抬着脚,正朝小黑子身上乱踢,冷不防后脑勺上,挨了一枪托,立刻感到脑袋瓜轰轰响,眼睛冒着火星,脚跟飘起来,身子倒下去,驳壳枪扔在一边。
    大高个士兵放下步枪,骑在上司的身上。瘦军官很快的醒来,拼命的挣扎叫骂。那大兵摘下他的帽子,使劲塞进他的口中。
    小黑子开头有点发愣,随后明白了,他想帮大兵的忙,双手挣不脱绳子,两脚站不起来。他看见瘦军官伸手去抓驳壳枪,马上用脚把枪蹬开,侧着身滚过去,用身子压住那瘦军官,让大兵腾出手,解下他的绳子。
    绳子捆住瘦军官的手脚,小黑子捡起大机头的驳壳枪,摘下他身上的木壳和皮子弹套,问道:“宰了他吧?”
    “留他一条狗命,咱们走吧!”大兵答。
    “上哪去?”
    “找你们的队伍去。”
    “好!”小黑子高兴地拉着他的手,领他往东面猛插。这时候,才感到浑身像火烧,到处都疼。他竭力咬着牙,一瘸一拐的爬着山坡,新伙伴几次要扶他,他都不肯,新伙伴看他磕磕绊绊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他爬上东岭。
    队伍不见了,两人坐在石头上休息,小黑子开口问道:“同志,贵姓啊?”
    “免贵,姓符,叫符学忠,”这大兵头一次被别人称同志,觉得又亲切又生疏。他问小黑子:“你呢?同志。”
    “俺叫何全,同志们见俺个儿小,脸孔黑,都叫俺小黑子。”他自我介绍过,问起符学忠的家。
    “家,哪有家啊?早教日本鬼子毁了!”符学忠难过起来,双眼含着泪水。他说家在哈尔滨乡下,“九一八”以后,父亲被鬼子打伤,后来病死了,弟弟被抓去当劳工,老婆被鬼子糟蹋过,带着孩子逃到哈尔滨,一直没有音讯。
    小黑子怕他太伤心,换了个话题,问:“刚才那瘦子,是个啥官?”
    “是个排长,坏透了,外号叫催命鬼。他对上拍马溜须,对下吹胡子瞪眼,弟兄们又恨他又怕他。”
    这时候,南山口方向,来了两个黑影。小黑子打断他的话,说:“那边来了人,咱们快走吧!”
    两人站起来,符学忠架着小黑子,踏着荒山上的野草,翻过岭头,找到一条路,大步往前走。

    南山口的枪声,使邱山非常不安,山南山北跟着打起来,证明两面都有顽军,通过那里的希望落空了。
    老抓气喘喘地跑回来报告,邱山估计何全一定出了岔子,目前的情况使他无能为力,他在惋惜下有点懊悔。宝贵的时间不能拖延,他和王川商量一下,留下一个参谋和一个通讯员,叫他们等个把钟头看看。
    队伍马上向东进发,直奔鬼门崮山区。
    天上的星星稀疏了,朦胧的月亮不见了,升上东方的启明星,像引路的明灯,引着队伍前进。
    队伍用急行军的速度,一气走了二十里。一个个走的筋疲力竭,连骑在毛驴上的病号,也颠的坐不住。人人都盼着前面,能低声传来“休息”的口令,好把头低在膝盖上打盹,或者枕着背包躺下,不管地下多么脏。
    队伍在鬼门崮西岭,一个七八户的小村停下。邱山再三打听阎家套一带的情况,老乡们告诉他,鬼子前天开拔了,再没回来,昨天到了汉奸队,过午就走了。一个放羊的说,逃到鬼门崮上的人,大多返回阎家套。有个到阎家套看闺女的老头,证明天黑前那里没有敌人。
    邱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带着队伍走下西岭。阎家套在鬼门崮东的山脚下,村前是一条大沟,周围的山岭,形成了葫芦形的套子。队伍下到沟底,东方已经发白了。
    章平带着两班人当前卫,双眼不断向山岭上搜索,在茫茫的晨光中,发现东岭上有几个黑点,连忙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四倍的小望远镜,还来不及仔细观看,右翼山下扫来一阵歪把子机枪,清脆的声音,震的头皮发麻。跟着鬼门崮上,九二重机枪咚咚咚响开了,更使人心慌意乱。
    章平知道情况不妙,他沉着地指挥前卫部队迅速散开。战士们找好地形趴下,开始向敌人还枪。
    机关干部和勤杂人员们,个个累得抬不起腿,听见机关枪一响,都本能的振起精神,好多人惶惶不安,紧张地等着命令。
    两颗掷弹落在附近,轰轰的炸开了!几个沉不住气的,拔腿往后跑,许多人不自主的跟着跑。队伍顿时乱了套,也有原地趴下,也有站着不动的,也有四处乱逃的。
    一排长指挥后卫班原地卧倒,他朝乱跑的人,大声地叫喊,也没有阻止住他们。从北岭上扫过来一阵机枪,慌乱的人群才跑回来。
    四面八方的枪炮声响成一片。炮弹轰隆轰隆的爆炸,山沟里,地头上,飞起一阵阵的沙土,滚起一团团的黑烟。子弹吱吱地划过头顶,噗噗地打在脚下。到处跑不通的人群,乱七八糟地趴下来,都竭力寻找隐蔽的地形,把身子紧贴着地面。
    邱山直挺挺地站着,急得直冒汗,他传下几道口令,慌乱的人群已经无法指挥。他知道中了埋伏,钻进敌人的口袋了。队伍像落在网里的鱼,想突破出去很困难。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忘了支队长的警告,两翼山上,没有派人去搜索。只听信了老乡们说的情况,忘了支队长的话:“敌人鬼得很,常常白天走了,黑夜又回来。”很显然,这是敌人摸到我们夜间行动的规律,在三更半夜秘密开来,布置下的合击圈。他痛恨国民党顽固派,如果他们不阻住去路,这个时候早到目的地了,怎会钻进敌人的口袋……
    后悔已经太迟,痛恨没有用处,只有沉着掌握部队,迅速突围出去,才能少受一些损失。
    一颗迫击炮弹,落在左边沟里炸开!邱山差点被气浪掀倒。他觉得腮上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伸手一摸,手上沾着鲜血。
    站在旁边的通讯员,急得催着他:“快趴下!股长,快趴下啊!”
    邱山好像没有听见,指着东南的小山头,对通讯员说:“跑步去告诉章连长,叫他带前面那两个班,迅速占领那个小山!快去!”
    通讯员跑步走了。邱山走到王川身边,命令式地说道:“敌人控制了四面的制高点,必须迅速突围!我去指挥前卫部队,抢占东南那个小山。你好好整理下后面的队伍,不许他们乱跑。我们一占领山头,就用火力掩护。你带着队伍,冲出这片麦地,钻到小山旁那条沟里,顺着沟突过东南面那个山口,奔铁头崮跑!突围的时候,好好组织一下,叫后卫班到前面,把带大枪的人员,编一个班当后卫。”
    “好的!你快去吧!”王川把沉重的担子,挑在自己的肩上。
    “还有,”邱山补充道,“第一个集合场,是铁头崮下的核桃峪;第二个集合场,是白云崮下的燕子崖。突围前把集合场告诉大家。”

    邱山跑步追上章平。特务连长正指挥着一二班和机枪组,向东南小山前进。战士们通过一道小沟,爬上一片高粱地,散开向上冲。
    邱山从望远镜里,看见东山梁上,一股鬼子朝下走,显然是想夺取这个小山,好收紧袋口,使我军突不出去。
    “敌人想跟我们抢山头!”他对章平说,“我们快上啊!”
    他们两人向前猛冲,边跑边鼓动大家:“同志们!快冲啊!”
    “上呀!同志们!”二班长张金才跟着喊,带着二班猛冲。冲到小山下,敌人的重机枪,用火力阻击,迫击炮弹在山根爆炸。
    外号叫“老检讨”的战士沈开和,被爆炸声吓懵了,双腿一软,扑通地趴倒了。十里铺解放来的新战士周得禄,跟着要趴下。王志忠看见了,大声喊着:“趴下挨炮弹呀!快冲啊!”
    周得禄随着王志忠冲上去。沈开和也爬起来向上跑,跑到半山坡,被一阵侧射的重机枪打得赶紧卧倒,爬到一棵小树旁边躲起来。
    战士们端着刺刀,一个个越过章平和邱山。章平提着驳壳枪,一边冲锋,一边督促着落后的战士。跑到小树下,他看见沈开和趴着不动,马上过去,喊道:“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上!”
    沈开和看见是连长,连忙爬起来。恰巧前面落下一颗炮弹,又吓地缩回头,贴着地面。
    “妈拉巴子!”章平火了,用脚踢他的屁股,叫道:“快冲上去!”
    沈开和爬起来,不敢望着连长,发疯似的往上冲。背后送来连长的吼声:“再趴下来,我枪毙你!”
    章平看见沈开和飞跑了,才放开步。突然间,他发现右边石头后面,趴着一个人,火头又起了,他跑过去,朝那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妈拉巴子!快冲!”
    那人回过头,说:“章连长,是我。”
    章平认出是宣传干事沙非,想到他随着二班行军,没料到他拿着一支小手枪,也跟上来了。章平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有道歉,只是严肃地说:“快下去!沙干事,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说完,他大步往山上跑。
    冲到山头上的二班,还没有趴下,就看见山梁那边,上来十几个日本兵,戴着钢盔,端着刺刀,哇啦哇啦地叫着。张金才扔出手中的炸弹,轰的一声,两个鬼子被炸倒,其余的鬼子赶快趴下,他扬着枪喊着:“二班跟我来!冲啊!”
    “冲啊!”战士们跟着吼着,端着刺刀,像猛虎下山似的,朝鬼子扑去。
    鬼子们爬起来,有几个转身向后跑,大部分端着刺刀,拖着大皮鞋,像狗熊似的,慢慢地迎上来。
    一个大个子日本兵,气汹汹地朝着二班长,口里“啊”的一叫!跟着捅上一刀!张金才拨开他的刺刀,日本兵又大喊一声,接上一刀!张金才退后一步,来一个重踏步前进直刺,一刀捅进鬼子的肚皮!鬼子惨叫一声,身子歪倒下去。张金才拔出刺刀,奔向另一个鬼子。
    刘纯厚刚刺倒一个胖鬼子,背后一个瘦鬼子,端着刺刀捅过来。刘纯厚闪开,瘦鬼子用力太猛,一扑空,身子向前撞。刘纯厚乘机会飞起右腿,踢中他的屁股。瘦鬼子扑了个狗吃屎,刘纯厚举起枪,用力一戳!刺刀从后背捅进去,鲜血随刺刀喷出来。
    右前方,肖志求和一个矮鬼子拼刺刀,两个矮胖子正好一对。刘纯厚看见小皮球刀法乱了,一边招架一边后退。刘纯厚冲上去,喊了一声“杀啊!”冲上一刺刀捅去!那鬼子躲过,撇了肖志求,迎上刘纯厚的刀。刘纯厚退后一步,鬼子逼来一刀被拨开,正想刺第二刀,冷不防肖志求从他的背后捅上一刀,矮鬼子怪叫一声,栽倒下去。
    左后方,副班长李天保刺死了第二个鬼子,突然后腰上挨了一刀,他身子一歪跌倒了。杨晋福看见,扔下一个受伤的鬼子,想替李天保报仇,朝那大胡子扑去,想不到被石头绊倒。大胡子鬼子端起血淋淋的刺刀,正要往下捅,忽然双手一松,步枪落地,身子跌在杨晋福旁边。杨晋福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掐他的脖子。他一条胳膊流着血,用另一只手反抗。杨晋福抓起一块石头,朝大胡子头上猛砸!砸得他哇哇乱叫,血水涌出来,脖子抽搐着。杨晋福松开手,拾了他的步枪站起来,看见王志忠正在跟前,和一个敌人肉搏,估计是王志忠救了他,立刻过去援助他。
    山梁那边,又上来十几个日本兵,山梁这边,一班也追上来了。一场肉搏战,在小山上猛烈展开!双方怕伤着自己的人,都停止射击。
    沈开和跑上山梁,听见同志们的杀声,听见鬼子们的叫喊,看见闪闪的刀光,吓得浑身哆嗦,正想向后转跑,一眼瞥见章平提着驳壳枪上来,不知哪来的劲头,他端着刺刀冲上去。恰好瞧见周得禄,被一个鬼子迫得向后退,沈开和冲上一刺,刺中那鬼子肩膀,那鬼子忍痛回了一刀,没刺中。周得禄赶过来。那鬼子看见两面受敌,翻身就跑。沈开和猛冲上去,朝他后背一捅,那鬼子跌倒了,沈开和加上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沈开和第一次用刺刀杀死敌人,浑身的血都在沸腾,眼睛冒着火,瞪得圆溜溜的,刚才的怯懦,全被血水洗净了。他端着刺刀,朝敌人冲去。
    章平上了山梁,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拾起一支鬼子的步枪,参加肉搏战。邱山拿着一颗木柄手榴弹,朝一个小鬼子后脑袋上猛敲,敲得钢盔叮当响。小鬼子转过身,朝邱山刺来,邱山左手抓着他的枪,右手的手榴弹,对准他的鼻梁打去!小鬼子的鼻子打歪了,鲜血哗哗往下流,邱山乘势夺过枪,把他捅倒。
    一场混战进行了半小时,上山的鬼子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向后跑。战士们追下去,又刺倒了几个。
    “同志们!”章平大声喊,“不要追了!不要追了!”
    同志们都返回来,只有一个战士还在追。章平认不清是谁,只听见张金才喊道:“沈开和!快回来!不要追了!”
    这当儿,半山腰上,三个鬼子转回头,朝沈开和围来。张金才举起枪,打倒一个鬼子。那两个靠的太近,怕伤了沈开和,不敢再开枪。他对王志忠说:“你跟我来!”他端着刺刀冲下山梁,大声朝下喊:“沉住气!沈开和!我们来了!”
    沈开和和两个鬼子拼刺刀,正吃不住,忽听见背后的喊声,知道援兵下来,鼓起劲头,拨开一把刺刀,乘势朝鬼子的胸脯捅去,鬼子向后仰倒了,另一个看见上面下来人,匆忙扭转头,飞也似地朝山下跑。
    沈开和随他俩回来,脸上、身上、手上、刺刀上,全是鲜红的血迹。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瞪着。章平走近他,拍着他的膀子,翘起大拇指,夸奖他说:“好!有种!”
    沈开和软软地坐在石头上,像老牛似的喘着粗气,双眼盯着连长腰里的水壶,说:“水,给我一口水。”
    “里面盛的是烧酒,”章平说着,解下行军水壶递给他:“喝口酒吧?”
    沈开和接过酒壶,喝了两口,还给他,难过地说:“连长,我错了。”
    “现在你做对了,”章平安慰他说。“当兵就要这样猛打猛冲!好好干吧,你会成个好战士!”

    战士们一面打扫战场,一面用石头垒着临时工事,现成的石头不太多,杨晋福拖了个鬼子的尸体,垒在石头上面,说:“这比沙包还强!”
    窍门立刻被大家采用了,十几个死鬼子,当了战士们的“肉沙包”。
    刘纯厚趴在掩体后面,看见石头上那个死鬼子,闭着眼睛,咧着大嘴,一口黄牙,下巴歪扭,胡子拉碴,正冲着自己的脸。他越看越不得劲,感到有些恶心,想挪动尸体,又怕别人笑话。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刚才拼刺刀时那样狠心,现在倒有些胆怯?为什么见了日本兵就眼红,对这个死鬼子会心虚?“害怕吗?”他问自己。“不!那个样子太讨厌!”心里想不理他,眼睛却不听支使,老往上瞧,越瞧越恶心,实在忍不住了,他爬起来,用一顶钢盔,扣在死人的脸上。
    “你干什么呀?大老刘,”杨晋福问。
    “瞧他呲牙咧嘴的,讨人嫌!”刘纯厚说。
    “当心噢,大老刘,”杨晋福嘻皮笑脸地说,“晚上他要找你睡通铺!”
    “呸!”刘纯厚啐了一口,“让他去好啦,俺不在乎!”嘴巴这样说,心里却好不自在。
    歪把子机枪架起来了。邱山指挥射手,对着东山上的敌人射击。二十多条步枪,也瞄着鬼子开火。
    四面敌人的火力,吸引到小山上来了。邱山从望远镜里,看见山下的沟里,王川带着队伍,利用深沟的死角,跑步前进。
    十分钟以后,邱山望见突围的队伍,通过两里长的大沟,开始爬上山口,便对章平说:“章连长,你带二班撤下去,也从南面山口突出去,我带着一班掩护你们。”
    “邱股长,你和二班先走吧,我留下,”章平请求地说。
    “不!”邱山严肃地拒绝。“你快带二班下去,敌人又要进攻了。”
    “邱股长,你…… ”
    “服从命令!快走!”邱山厉声吼着。好像不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不足弥补自己的过失。
    章平被那斩钉截铁的吼声制服了。他还想提意见说:“你是后梯队的指挥员,应该先走。”可是一看邱山那对坚定森严的目光,知道提了也没有用,只得转身对张金才说:“二班长,命令你班,每人留下两排子弹,一颗手榴弹,其余的弹药全交给一班长,把多余的枪支带走,把重伤号背下来。”
    张金才迅速执行完命令。邱山把两个集合场告诉他们。看见章平率领二班下山了,心里平静一些。他重新布置兵力,准备迎击敌人的新进攻。
    一班全部换上三八式步枪。他们把死鬼子身上摘下的皮子弹盒和鸭蛋形的手榴弹放在身边。全班牺牲两个,一个挂重花,连机枪组、邱山和他的通讯员,小山上总共十四个人。
    敌人不断向小山上轰击。炮弹翻起泥土,炸了一个个浅坑;重机枪打在石头上,迸起火花。邱山叫战士们隐蔽好,自己当观察员。他和机枪组在一起,关心着突围的大队,他命令机枪射手,封锁东山上的敌人,掩护部队突过山口。
    三四十个鬼子,在炮火掩护下,向小山上冲来。这帮戴钢盔的野兽,刚才看到伙伴尝过刺刀的滋味,头皮没有那样硬了。他们攻到前沿阵地,被一阵猛烈的手榴弹,打得连滚带爬的退回去了。
    第三次冲锋,上来五六十个敌人。战士们沉住气,等鬼子靠近了,用排子手榴弹,打的敌人东倒西歪。鬼子像潮水似的,前面退下去,后面涌上来。机枪手使劲扫射,战士们狠狠地打,又把鬼子打下去。
    敌人的重火器,集中对付小山头。几门迫击炮,抛来一颗颗的炮弹;一门九二步兵炮,隔一两分钟轰一下。一班的战士们,牺牲了四个,剩下五名,全部挂了彩。
    一发步兵炮弹,落在机枪掩体附近,射手被弹片打倒,弹药手伤了一个。邱山被气浪掀倒,他爬起来,看见几个鬼子冲上来了。他跳过去,抱起歪把子机枪,突突突突突…… 把冲上来的鬼子打倒,后面的鬼子又退回去。
    邱山趁着空子,举起望远镜,了望南面的山口,看见章平带着二班那七八个人,也突过山口了,他问没有受伤的弹药手,知道子弹快完了,想起这挺歪把子机枪,是好多同志用生命,从敌人手中夺来的,不能轻易丢掉,忙对那弹药手说:“你把歪把子抱下去,千万别丢了,实在突不出去,把它埋掉,或者拆毁了,不准落在敌人手里!”又对通讯员说:“你一块下去!掩护机关枪!”
    “股长,你…… ”通讯员话没说完,眼睛闪着泪花。
    “别废话!快走!”邱山严厉的命令,顺手把望远镜递给他:“带下去!皮包里有文件,死也不能丢!知道吗?” “知道!”通讯员把望远镜,塞进腰间股长的皮挂包,拿着大枪,和弹药手撤下山。
    鬼子整理了一下,采取了新的战术,四面包围了小山,一齐向上攻。
    炮声停止了,战士们扔完了手榴弹,开始和敌人拼刺刀。
    邱山举起驳壳枪,对着扑来的鬼子们打了三枪,打倒了两个鬼子。另外两个端着刺刀迫来,邱山不慌不忙,对准那两只野兽,啪啪的打了两枪,两只野兽四脚趴地了。
    “同志们!拚啊!拚到底啊!”邱山边打边鼓动,眼看四面的鬼子围拢来了,又大声吼着:“同志们!要死,死在一堆,坚决不当俘虏啊!”
    一粒子弹穿进了他的小肚子,邱山咬着牙关,拾起一块石头,朝一个鬼子打去,那鬼子额头挨了一下,向后面栽倒。后面几个鬼子,嗷嗷叫着扑上来。
    邱山的驳壳枪里,留下最后一颗子弹,这是他作战的习惯。看见脱不了险,他举起驳壳枪,对着自己的鬓角,扣了一下扳机,啪的一声,只觉得天地翻了个,小山在旋转,他头重脚轻地倒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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