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三章

    部队在密集的炮火下,冲过南面的山口。郭芬冲过山口子,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倒在路旁。林侠急忙扶她起来,丁蕙也过来帮忙,两个人架着她朝山下跑。
    郭芬离别了丈夫以后,感到心神有些不安,情绪有点烦躁,这种心情,随着艰苦的行军,不断的增长。她自己也说不出个究竟,只是模糊地意识到,多半是担心着丈夫和肚子里的胎儿。她一直感到奇怪,为什么从怀孕以后,丈夫明显的模样,和想象中的孩子,这样强烈的占据着她的心灵?有时候正在工作,这一大一小的影子,也会闪过她的眼前。她曾经责备自己:是不是自私心重了?是不是也染上小资产阶级的感情?她找不出明显的回答。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吧?其实她关心孙家坪的战斗,关心后梯队的转移,不下于关心着丈夫和孩子,不过前者是广阔无边,难于捉摸,而后者却活生生的印在心中,怀在肚里。
    夜行军当中,郭芬表现出无比的顽强。尽管浑身酸疼,骨头架子像要散了,仍然拒绝别人的扶持。现在,她无法拒绝林侠和小丁的帮助,只好尽量支撑着,竭力减省她们的负担。跑下两里多路,到了南山沟,郭芬觉得眼睛冒着金星,一阵阵发黑,她气喘喘的对林侠说:“让我歇息,你们先跑吧!”
    林侠已经知道她怀了孩子,心里不同意她休息,又怕她累垮了,也许会小产。看到她脸色煞白,嘴唇发紫,额头冒着冷汗,只得架她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让她躺在丛树中的草地上,教小丁照料着她,自己跑到路边,希望能见到一匹牲口,可以让她骑上。等了一大会,后面陆续走过一些伤病号和身体衰弱的人,拖拖拉拉地走着。虽然也见到两匹牲口,却驮着两个重伤号。她无可奈何地皱着眉尖,想到已经掉了好远,急忙转回丛树中去。
    丁蕙从水沟里舀来两缸子凉水,水不大干净,喝起来却非常清甜。郭芬喝过水,小丁又拿手巾给她擦汗。歇了一会,郭芬觉得好些了,她站起来,生怕连累了她们,催着说道:“你们快跑吧!我在后面慢慢跟上,不碍事。”
    “累成这个样子,还说不碍事,”林侠责备她,又对小丁说:“小丁,你先跑吧!”
    “不,咱们还是不要分开,”小丁说,“老郭的身体太弱了。”
    三个人快步地走了一会,林侠看见丁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知道小丁体质不好,常闹个小病,恐怕敌人追来,多牺牲一个同志,倒不如把她支开。她寻思了一阵,对小丁说:“小丁,你快撵上队伍,叫前面留下一匹牲口。”
    “不用啦,”郭芬说。她不知道林侠的用意。
    “快去吧,小丁!”林侠又催了一句。
    “对!我去。”小丁果然听话,她整了整背包,抬起小腿,啪啦啪啦的跑开,很快在前面消失了。
    林侠扶着郭芬慢慢赶路,走到一个山坡下,突然侧面的山上,打来一阵枪,子弹扑扑地落在跟前。林侠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的架着郭芬往坡上爬。爬到半山坡,前面跑下一大群同志,嚷着西山上下来一股鬼子,正朝坡顶来。林侠只得扶着郭芬,随着慌乱的人群朝后退,又被迎面扫来的一阵机关枪,打着人群四散奔逃。从山口追来的鬼子,已经进到沟底,正在到处搜索打枪。
    四面山上都出现了太阳旗,鬼子正用子弹,追击着逃跑的人。林侠看见东面山大,地形复杂,乱石头多,便扶着郭芬向东跑。跑上一个黄土岗,郭芬软绵绵的拖不动脚步,林侠也气喘喘的迈不开腿,正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歇息,忽听见北面叽里咕噜的叫喊声,转身一看,几个鬼子从岗上冲过来,离她们只有四五百步。
    林侠用全身的力气,拖着郭芬往南跑,她觉得郭芬的身体越来越重,开头还可以小跑着,后来只能大步走。子弹从头上吱呜吱呜地飞过,鬼子在身后哇啦哇啦地叫喊,也不能迫使她们增加速度,反而慢慢降低。郭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林侠觉得胸口像要炸裂,她停下来,回头一看,鬼子越撵越近,照这样跑是跑不脱的,她发现左边几棵树下,有一堆大石头,于是架着郭芬,朝那里走去。

    走到大石头后面,林侠放下郭芬,急忙拔出插在皮带上那两颗手榴弹,用牙齿咬开铁盖,掏出小铜环,套在右手的小指上,紧紧地攥着,趴在一块石头后面,露出半个头,双眼盯着追来的日本鬼子。
    郭芬坐在地上,背靠着大石头,喘过一口气,想起自己挂包里,装着全支队的统计材料,这是些绝密的文件,说什么也不能落在敌人手中,她拿下挂包,取出那颗自卫的手榴弹,有气无力地说道:“林侠,把这个带上,你快跑吧!”
    林侠紧望着敌人,没有听清她的话,郭芬伸手拉她的衣角,加大声音说:“你快跑吧!林侠,别管我了!……”
    “嘘,”林侠嘘了一声,阻止她说:“别吱声,鬼子来了!”
    两个鬼子迫近了,先头一个看来不到五十步远,嘴里还喊着:“投降的!优待的有!”林侠听了,气呼呼地骂了一句“狗东西”!然后咬着牙,右脚向后一站,半身朝后歪,右手一甩,用全身的力气,对准先头那个鬼子,扔出手中的炸弹,导火绳啪的一声,手榴弹飞出去,走着弧形的弹道落下,轰的一声!黄土岗上滚起一团青烟。先头的鬼子栽倒了,步枪扔在一旁,后面那个鬼子慌张的卧倒,叭叭的打来两枪。
    林侠看见炸倒一个敌人,高兴的转回头,对郭芬说:“炸死了一个鬼子!炸死了一个鬼子!”
    “你快跑吧!林侠!”郭芬用恳求的声调说。
    “不!要死死在一堆!”林侠坚决地说,拿起第二颗手榴弹。
    “何苦来呢?……”
    “不!不!我不能把你扔给鬼子!”炸死鬼子的兴奋,还占据她的心,好像自己有能力,可以保护同伴似的。
    “这个,这个,”郭芬举着挂包,急得说不清,“这里全是秘密文件,你赶快带着走吧!”
    林侠愣了一下,不知怎样好。她怎么舍得扔下这个敬爱的大姐呢?可是重要的秘密文件,该怎么办呢?
    “快拿去!快跑!”郭芬不容她考虑,严厉地说。“说啥也不能丢!万一碰到不得已的时候,就把它毁掉,这些比咱们两个人的性命都重要!”
    林侠听从的接过挂包,斜挎在身上,痛苦地瞧着郭芬,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你呢?”
    “我有这个,”郭芬举起手榴弹说,“我会对得起党!”
    林侠听出她的意思,心里闪过几年来的友情,想到一个亲密的战友,一个处处关心自己的大姐姐,一个党的优秀儿女,就要永别了,一阵心酸,眼眶里滚出泪珠。
    “快走吧!”郭芬催着。“见了同志们,给我问好…… 见了支队长,告诉他,我对得起他……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住了。
    前面一阵嗷嗷叫,林侠伸头一看,叭地打来一枪,几个鬼子扑过来。她狠了狠心,最后瞧了郭芬一眼,转身飞跑起来。
    郭芬目送着林侠,看她从小树后面,溜上黄土岗不见了,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咬开手榴弹盖,右手拿着木把,左手拉着导火绳,等着鬼子们。
    三个鬼子端着刺刀围过来,口里呜啊呜啊地嚷着什么。郭芬瞪着仇恨的双眼,盯着一步步迫近的鬼子,突然右手一动,鬼子们赶紧趴下,后来看见她没有扔出来,才大着胆子爬起来,吆喝着前进。
    郭芬咬着牙沉住气,望着一步步逼近的鬼子。二十来步,太远!十几步了,还不近!七八步,是时候了!她猛拉了一下,听见啪的一声,她闭上眼睛,张鲁光高大的影子,在她脸前闪过去,她竭力想抓住丈夫的影子……
    停了一大会,听不见爆炸声,她无力地睁开眼皮,手榴弹还握在垂着的手中。她抬起头来,周围一看,鬼子们有的趴在地下,有的躲在石头边。她先怪炸弹厂,接着埋怨自己,准是上次淋雨受潮。这才糟糕!要死死不了!要跑跑不动!她把那颗可恨的哑火炸弹,对着前面趴着的鬼子,狠狠地砸去!
    那个鬼子的身上,像挨了一块石头,他吼叫一声跳起来,朝郭芬扑来。躲在石头旁边的鬼子,也跟着冲过来,几只毛茸茸的爪子,同时向她伸过来……

    子弹啁啁的划过天空,炮弹轰轰地落在沟里,孟家驹随着混乱的队伍东突西冲,钻不出敌人的包围圈。他完全陷在惊慌和恐怖中,每个细胞都在哆嗦,每条神经都像弓上的弦。他感到每发子弹都朝他射击,每颗炮弹都拿他当目标,他的脖子不知缩了多少次。身上背的东西早丢得精光,连一颗防身用的手榴弹,也偷偷地扔掉,只留下一袋子干粮,仍然觉得是很大的累赘,如果不是怕肚子提出抗议,早就去他妈的了。
    爬上山坡,他感到浑身无力,心脏像要跳出喉咙口,刚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迎面扫来一阵重机枪,他软绵绵地趴在坡上,把头拱在一个窝窝里,恨不得变成一只穿山甲。
    西山上冲下一股鬼子,许多人回头朝坡下跑,少数人顺坡朝东跑。孟家驹想到人少目标小,也向东跑去。跑了半里多路,一颗迫击炮弹落在附近炸了,他吓得赶快卧倒,跟着听见咚咚两声,又有两发炮弹,在跟前爆炸。
    “完了!完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炮弹翻起的沙土落在他身上,他寻思一定负伤,浑身都好像很疼。他伸伸胳膊蹬蹬腿,又不像是负了伤,慢慢地睁开眼皮,一瞧,吓得马上闭着,全身打着战颤过了好大一会,才重新睁开,妈呀!多可怕啊!一条血淋淋的大腿,横在他的眼前,腿上带着破裤管,脚上还穿着鞋袜。他硬着头皮转转身,看见身旁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料不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青年,刚才还跟自己并排在跑,几分钟的工夫,竟变得这样怕人!
    越害怕越想多看一眼,多看一眼更添了几分恐惧。孟家驹有点神经错乱,他爬起来,不分东西南北,猛跑了一阵。附近又落下一颗炮弹,激烈的爆炸声震动他的灵魂,死神正掐着他的脖子,眼前一片沙土和烟雾,火药味钻进鼻孔,像股恐怖的电流通过全身,他哆哆嗦嗦地扑在地上,把脸贴紧着泥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觉得有人在拉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一个女人蹲在旁边,啊!是她,是林侠!
    “快跑!快跑!趴在这里等死啊!”林侠大声喊着。
    “不!不能等死!我要活着!我要活着啊!”孟家驹清醒了,他没有喊出声音,迅速爬起来,跟着林侠向前跑。
    跑了里把路,林侠看见两个日本兵,从侧面插过来,一个戴着钢盔,一个戴着小军帽,两人都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嘴里哇啦哇啦地吼着。
    孟家驹双腿一软,浑身像棉花似的坐在地上。
    “快跑!鬼子来了!快跑呀!”林侠拖着他,急得直跺脚。
    孟家驹试着站起来,可是双腿一点劲也没有,他悲哀地说道:“你跑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敌人迫近了,林侠想起郭芬交给她的秘密材料,只好撒开手,向东面一个小陡山插过去,跑了百十步,气喘不过来,她站在一棵大树后面歇息,回头一看,孟家驹正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任凭鬼子搜身。
    “这个民族败类!”林侠气哼哼地骂着,一阵烈火在胸口燃烧,她望了望手中攥着的手榴弹,掏出塞着的纸团,勾出导火线,套在小指上,高高举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王八蛋!”用全力扔了出去,没有按照投弹的动作卧倒,直挺挺地站在大树后面。
    炸弹在半路上落下,轰的一声炸开!一小团青烟很快地散开,林侠看见一个鬼子趴着朝她开枪,一个鬼子拖着孟家驹往后跑。她深恨自己力气太小,没有把这败类炸死,留着他给中国人民丢脸。突然想起和他谈过恋爱,跟他亲过嘴,全身起着鸡皮疙瘩,感到无限的耻辱,一阵恶心,她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好像在清除以前沾染给她的脏东西。
    戴钢盔的鬼子押走了孟家驹,戴小帽的日本兵朝她奔来。林侠转身猛跑,只听见耳边嗖嗖的子弹声,身后嗷嗷地乱喊叫,她一个劲往陡山上爬,希望快翻过山梁,逃过敌人的眼睛。
    山不高,坡很陡,山梁上竖着一溜大石块,脚底下一片风化的沙土石子,踩起来松松地往下像溜,非常吃力。林侠的身上淌着汗水,口里喘着粗气,小背包像有千斤重,压得她直不起腰。突围的时候,她曾三番五次想把它扔掉,总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并非可惜那床破夹被和几件旧衣服,而是认为环境这样艰苦,将来再伸手向公家要,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她感到不扔掉,就脱不了身,她狠了心仰着头,双手朝后一伸,想让背包自动滑掉,右肩上的带子滑到肘弯,左肩上的带子滑不下来,这才想起被郭芬的挂包带压住。背后鬼子的喊叫越来越近,一步也不能停,只好把滑下的背带重新拉上。
    林侠懊恼着自己的弄巧成拙,白费了力气,还少跑了好几步。她在学校里参加过百米赛跑,那时候多跑一步,能决定胜负,现在多跑一步,却能影响生死,特别是带着那些秘密文件,已经不是个人的生死问题了。
    离山梁只有五六十步了。每爬上一步,就多了一分希望。林侠鼓起劲头,努力抬起酸疼的双腿,料不到踩了一脚松土,反而往后面滑溜下去,双手扒住山坡,也停止不住,她看到旁边一棵酸枣树,右手用力抓,掌心被刺戳出血来。她翻身坐下,看见后面的日本兵,拖着笨重的大皮鞋,弯着腰一步步爬上来,离她二三十步远。
    那鬼子看见林侠坐着,也直起背来站住,摘下布军帽,抹着光头上的汗水,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日本话。林侠虽然听不懂,可知道鬼子想逮活的,这比朝她开枪射击更坏。想起日寇的兽行,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行!得跑!”她摸了摸郭芬的挂包,仇恨代替了恐惧,她抓起一块石头,朝敌人打去,翻过身来,继续往上爬。
    鬼子以为她扔下手榴弹,惊慌地扑在山坡上,当他看见滚下来的是块石头,马上像兔子般的跳起来,暴发了一阵嘎嘎嘎的大笑,笑得像只老叫鸭。
    笑声刺激着林侠的神经,使她竭尽了最后的力气,慢慢拖动着沉重的双腿,心里通扑通地跳,增加了爬山的困难。后面鬼子的叫声,一步一步迫近。那双可恨的腿,像坠着两块铁;那颗讨厌的心脏,却在向外攻;那个该死的小背包,像一块大石头,使她每向上挪动半步,都是那样的困难!
    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口,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以为敌人朝她开枪,但是后面一声怪叫,使她回过身来,她看见那鬼子扑在山坡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一般,从脑门心往上冒。她浑身松了劲,软软地坐下来,张开口喘着大气。

    林侠正奇怪的东张西望,忽听见山梁上喊起话来,命令式的语气,听起来却那样亲切:“快把鬼子的枪捡来!”
    林侠抬头朝上望,发现山梁上一块石头的旁边,露着一张铁黑的长脸,仿佛在那里见过。她没有仔细端详,先机械地执行命令,走下去捡起鬼子扔下的步枪,刚要朝上走,又听见上面发下命令:“子弹!子弹!把子弹匣解下来!”
    林侠转回去,解下死人身上的皮带,上面穿着两个子弹盒子,还有一个鸭蛋形的手榴弹。又摘下帆布挂包,高高兴兴地爬上山梁。走到近前一看,认出是一连二班的战士,枣庄矿工出身的王志忠,上期《战斗报》还登过他将积蓄一年的津贴费,救了房东一家人的消息。
    “王志忠同志!”林侠在苦难中遇到亲人,兴奋地喊着,双眼滚出泪珠。
    “林同志,快到这边来,鬼子上山了。”
    林侠绕到石头后面,交给他步枪和子弹盒,然后把疲乏不堪的身子,靠着石头坐下,解下手巾,慢慢擦着汗水。这才看到石头边一大滩血迹,发现王志忠的大腿和屁股上,都被炮弹打伤。连忙放下手巾,急着要替他包扎。
    “等一等,鬼子上来了。”王志忠阻止她,把自己那条捷克式递过来,问:“会打吧?”
    “会,”林侠高兴地接过枪,“打过两次靶。”
    “打了多少环?”
    “头一次三枪打了八环,二一次打了十三环。”
    “好,好好瞄准,枪槽里压着火,子弹上红膛了。”
    林侠伸出枪去,看着三个鬼子排成三角形,一步一步往上爬。活动目标使她的枪口不断移动。
    “高一点,高一点,鬼子正往上走。”王志忠矫正她的姿势,叫她瞄当头的一个,严厉地说:“沉着气,听我喊一二三,再扣扳机。”
    鬼子们走近了。王志忠瞄着左边一个,口里数出“一二三”,扣了一下扳机,叭咕一声,左边的鬼子被打倒,顺着陡坡滚下去。林侠同时打了一枪,没有击中目标,她惋惜白费了一粒子弹。
    两个活鬼子趴下去,向上打了一阵枪,看见上面没有还枪,又爬起来朝上走。
    王志忠端起枪,没有瞄准就击发,一个鬼子应声扑下,另一个鬼子转身就跑。林侠朝逃跑的敌人开了一枪,仍然没有命中。
    山下的鬼子没有再上来,林侠凑个空子,替王志忠包扎伤口。伤的真不是个地方,必须脱下裤子。王志忠忸忸怩怩的不愿意,老说“算啦!”林侠当过几次临时看护,劝他转过脸俯伏着,帮他脱下来。泼辣的性格仍旧掩盖不了少女的羞怯,她脸上浮起两片红云。破布片粘在肉上,干揭下来非常困难。林侠撕下血淋淋的裤子,双手直打哆嗦。她知道王志忠一定疼的要命,可没有听见他哼一声儿,不由对自己说:“真是铁打的人!”她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撕开做绷带,包扎停当,又拿出一条军裤,帮他穿好。
    “真是的,连个急救包也没有!”林侠低声地叹息,感到环境太困难了。
    王志忠心里很感动,口里却说不出话,只用感激的目光,望了她一眼。林侠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看见他脸色铁青,嘴唇变白,知道血流的太多,待下去不是个事,忙说道:“我扶着你走吧。”
    “不行,天还早,到处都有鬼子。”王志忠的声音有点哑,喉咙像火烧,渴望着有一点点水,可是山梁上哪去找啊?只好咽下一口唾沫。
    林侠看出他的想望,自己也是喉干口渴的,便提议说:“我给你找点水去。”
    “别,别去,太危险了!”王志忠想到刚才鬼子追她的情形,不放她走。
    “不要紧,山后面没有敌人,我不下到沟里,你放心吧!”
    林侠坚决要去找水,王志忠劝不住,只好再三吩咐她多加小心。林侠背着两个挂包,拿着两个茶缸要走,王志忠递给她一颗手榴弹,说:“捎着吧,防备万一。找不到就别硬找,快点回,?H?”
    “好。”林侠接过炸弹,开始往下走,运气不算坏,走过连接后山的半腰里,就发现一汪泉水。泉水从石缝里流进一个小坑,碧绿澄清。林侠高兴地叫起来,跑过去先喝个饱,又舀了满满两缸子,然后脱下军帽,连头带脸浸在水中,泡了一大会,觉得全身凉爽,才从挂包上解下毛巾,擦干头发,洗了洗脸。想到也让王志忠擦把脸,又把绞干的毛巾浸湿。
    泉边开着一片鲜丽的野花,红的,蓝的,白的,粉的,紫的,金黄的,很想采一把带回去,忽听见山前响起一阵机枪,担心山梁上的伤兵,只得惋惜的离开泉边。
    刚迈了几步,缸子里的水就晃出来。快不得,慢又不行,真急死人!她想起给老乡挑水的时候,水罐里总放着木头做的十字叉,于是蹲下摘了几片草叶,放在茶缸里,草叶浮在水面,水晃不出缸外,她高兴地放开脚步,急急地往上走。
    爬到山梁上,走到石头旁边,王志忠使劲拉着她蹲下。林侠没有防备,左手端的水泼了一半,右手的水也晃掉了一些,心里正可惜,山前响起咯咯咯咯的机枪,子弹在头顶的石头上打起一溜白点,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王志忠咕嘟咕嘟地喝完一缸子水,把那小半缸塞在石头缝下面。林侠递给他湿毛巾,他痛快地擦过脸,端起步枪,监视山坡上的敌人。
    四个日本兵吃力的爬着山坡,爬一会望一会,显然有些胆怯。王志忠看见他们进到有效的距离,瞄着枪打出一颗子弹,一个鬼子扑在陡坡上,林侠跟着开了一枪,另一个敌人栽倒了。
    “打得好!打得好!”王志忠称赞地叫着。
    没有中枪的两个鬼子,转回头向下猛跑,栽倒的那个敌人,艰难地爬起来,颠颠跛跛地跟在后面。林侠扣了一个扳机,没有打着。王志忠接了一枪,那鬼子歪着身滚下陡坡,再也没有爬起来。
    半小时后,侧面坡上扫来一阵机枪,抛上来两个掷弹筒弹。林侠以为鬼子又要进攻,瞪着黑溜溜的大眼,望不见敌人的影子。她估计敌人被打怕了,不敢再露面,只是偶尔扫上一阵机枪,放了几声冷枪。
    太阳移到大西南,离天黑还早啦!时间真难挨,过一分钟像过一年。林侠想法子消磨时光,问王志忠掩护突围的情况。
    王志忠说,他们和敌人拚了几次刺刀,完成了掩护任务,奉命转移,突到侧面那个山坡,遇到几十个鬼子,他们撤上这个陡山抵抗,后来他带着战斗小组,掩护大家突围,最后他单人独枪,掩护组员们撤退,被一颗炮弹打伤。鬼子只顾追击突围的人,没有上山搜索。
    林侠原想仔细问问,看到王志忠脸色很难看,才作罢。她看见鬼子那个帆布包,取过来打开,里面一格放着牙刷牙膏和肥皂,还有几根针和一绺黄线。外面一格有一本小书,封皮印着半裸体的女人,林侠看了目录,知道是本黄色小说,厌恶地把它扔下山。末了,从角角上掏出一个小包,包着一个香袋和两张神符,她鄙夷地塞回去。
    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林侠扶起王志忠,避开鬼子从东面下山。艰难地翻过两道山坡,爬上铁头崮的西岭,月亮上来了。林侠在月光下,看见两个黑影迎面走来,忙扶着王志忠蹲下。
    “打吧?”林侠端起枪,低声地问。
    “别动,不一定是敌人。”
    黑影越走越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是自己人。林侠高兴地站起来,喊住他们说:“同志!快来,这里有个伤号。”
    两个黑影走过来,原来是老牛洞的两个民兵,民兵说庄里有敌人,主张把王志忠送到老牛山的石洞里,林侠很同意。两个民兵轮流背着伤号,走着高高低低的山道。林侠拖着疲乏的双腿,望着巨人脑袋似的铁头崮,磕磕绊绊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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