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四章

    沙非为着给《战斗报》写点东西,随着特务连二班行军。二班朝小山上冲锋时,他怕被战士们笑话,硬着头皮跟着冲上去。冲到半山腰,一颗炮弹落下来,他看见有个战士趴下,他跟着趴在一块石头后面。
    被章平踢了一脚之后,他矛盾了一下,感到自己没有战斗任务,只有一支花口的小手枪,五发子弹,上去了不顶事,白白送命更不值得。于是听了章平的话,离开了小山往下去,心里很不舒服,倒不是怕别人说他胆小,也不是屁股还在疼,而是感到这个勇敢的连长,还有旧军队的残余。
    激烈的枪炮声,赶掉了不舒服的感觉。他大步跑进沟里,追上突围的部队,一心想归返原建制,可是前面一直在跑步,没有机会抄上去,只得跟在队伍的后面。
    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沟里,爆炸声震动了人们的心弦,弹片落在石头上叮当的响,幸好没有伤到人,队伍仍然沉着地往前跑。
    轰隆!轰隆!两颗炮弹在队伍的右侧裂开,炸倒了一匹牲口,炸伤了两个同志,队伍有点乱了。亏得前面带队的掌握的紧,马上传令架着伤号,继续往前突围。
    从深沟的尽头爬上山坡,队伍完全暴露了。敌人的轻重机枪,暴风雨般的封锁着山口。沙非看见西山上,下来十几个鬼子,大约要赶来截击。心里正在着急,忽然看见前面七八个战士,抢上右面的乱石岗,知道是去迎击这股敌人,才稍微放了心。
    前面的队伍突到山口,敌人的枪弹更加紧密了。沙非爬到半山坡,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像刚爬出蒸笼,浑身冒着热气,汗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额头流下的汗珠,流入张开的嘴里,还来不及吐掉,就随着吸进的空气吞下,胸口像要裂开。小背包成了沉重的累赘,他不得已把双臂向后一伸,让它自动滑掉,这一来像卸了千斤重担,他一手按着乱动的挂包,一手捧着干粮袋,大步地向上冲去。
    冲到山口子,敌人的子弹,噗噗地在脚下叫唤,敌人的炮弹,在附近轰轰地咆哮。沙非知道,子弹虽然不长眼睛,却是欺软怕硬,它对勇敢的人让开路,专往胆怯的人身上钻。他看见个别同志,瞧着炮弹爆炸,赶紧趴倒;听到机枪叫啸,缩手缩脚,结果被打死在山口上。他意识到停下是死路一条,猛跑过去也许能死里求生,于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穿过敌人的火力网。
    突过山口往下跑,情况好多了,敌人的子弹不能拐弯,大炮失掉了明显的目标,突围的人都累得不行,情绪稍微松懈,便感到腰酸腿软,有的步子放慢了,有的拉在道旁,有的干脆坐下喘气,尽管前面不断传下“不要掉队”的口信,但是传到一半就断了。
    沙非心里明白,翻过山口只突破一道难关,危险还没有解除,敌人很快的会转移火力,鬼子随时能追下来。虽然喉咙像火烧,全身每个细胞,都渴望着休息,他还是竭力支撑着,放缓了脚步小跑。
    从乱石岗上撤下来五个人,沙非认出是一排长,带着四个战士。他看见一排长脸孔被火药熏黑,腮上流着血,朝他喊道:“沙干事!快跑!敌人从两面下山了!”
    沙非鼓着劲头,随着战士们猛跑,跑到半山坡,两发迫击炮弹落在附近,几乎同时炸开,一阵重机枪横扫过去。
    “糟糕!”沙非想,“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敌人的炮火啊!”
    突围的队伍,陆续有被打倒的。沙非下到沟底,翻上一个小岭,和他并排的一个战士,忽然“哎唷”一声倒下。沙非蹲下一看,他的胸部流着鲜血。沙非不顾自己的疲乏,抬起他的步枪,架着他往岭下跑。跑了二三百步,突然一声巨响,他和伤员同时被气浪冲倒。几分钟过后,他醒过来,耳朵嗡嗡响,骨头酸溜溜。他擦掉眼睛上的沙土,睁开一看,自己没有受伤,而那个伤员的脑壳,却被炮弹打碎了。
    同志的死,增添了他的仇恨,他忘了危险,把牺牲者的尸体,拖进炮弹坑。他跪在坑里,双手扒着松土,把死者掩埋起来。
    拾起死者的步枪,拉开一看,槽里还有子弹。他推上顶门火,抽空子往岭下跑。跑了一阵子,听见背后唧哩哇啦,回身一瞧,几个鬼子端着刺刀追下来,他鼓起力气,使劲飞跑。
    耳边子弹嗖嗖响,背后鬼子嗷嗷叫,身上力气跑净了,额头汗水像雨淋,胸口仿佛塞了东西,大气越喘越急促,眼看跑不脱了!
    “我是一个八路军!死也不能当俘虏!”他闪过这个念头,勇气跟着上来。他转身蹲下,朝鬼子打了一枪,子弹不知飞到哪里?鬼子还在往下追。他拉开枪栓,又推上一粒子弹,扣了扳机,仍然放了空枪。他暗恨自己平时不好好学习,射击技术太差。正推上第三粒子弹瞄准,忽然看见前头的鬼子卧倒,后面的跟着趴下。他知道鬼子的枪法比他准,顾不得回击,爬起来就跑。后面打来三枪,子弹从身边飞过,他拐了个弯,看见路旁有几块大石头,他急中生智,立刻闪到后面躲起来。

    前面的鬼子追过去,后面的跟着往下追,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一帮接一帮。沙非紧塞在石缝里,悄悄监视着鬼子,他握紧手中的步枪,准备万一敌人来搜索,跟他拚个死活。
    一个猴子相的日本兵,疲乏地拖着步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转弯的地方停下,圆眼珠东张西望,慢慢走近大石头坐下,用袖子揩着汗水,呼哧呼哧喘着气。
    沙非屏着气息,寻思离得这样近,不干掉他,也会被他杀死。他想从石缝里开枪,又怕万一打不准,或者是颗哑火。他记起腰里的手枪,想用手枪比较稳当,伸手一摸,糟糕!按扣开了,只剩下一个空套,花口手枪丢了!“什么时候丢了的?准是趴下那阵子!不!是跪着埋死人的时候吧?……”情况紧张不容他细想,他咬了咬牙,轻轻地掉过枪头,悄悄地离开石缝,用猛虎下山的姿势,一个箭步扑下去,高举起枪托,对着鬼子的脑袋猛击!只听见咚哒一声,枪托落在钢盔上,枪身断成两截。
    受了沉重打击的鬼子,歪着身扑在地下,又迅速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狼,眼睛冒着火花,抓住步枪,颠颠跛跛地走过来。
    沙非拿着断枪,楞楞地站着,看见鬼子雪亮的刺刀,才清醒过来,马上把半截枪,朝鬼子扔去。鬼子用枪挡住,沙非抓起一块石头,对着鬼子扔去,打中他的左眼,鲜血立时涌出来。鬼子扔下步枪,双手捂着眼睛,跌倒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沙非拾起敌人的步枪,用刺刀捅着鬼子,捅得他杀猪般的叫唤。沙非拉开枪栓,推上一粒子弹,朝他胸口开了一枪。
    解下死人的皮带,拴在自己的腰上,皮带上穿着两皮盒子弹,拴着两个鸭蛋形的手榴弹。沙非怕后面还有鬼子下来,风快地拾起步枪,朝东坡上插过去。
    走了不远,看见山沟里的敌人,正在追逐自己的同志,心里非常难过,可是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干瞪着眼,躲开敌人。
    手中有了条好枪,胆子也壮了许多,这条枪,是亲手缴获的,是第一次杀人的胜利品。不!他杀的是野兽,是一只曾经践踏他的故乡,奸淫他的母亲,驱他到处流浪的日本野兽!十年来,压在心头的公仇私恨,今天亲手报了,哪怕还有许多血债没有讨还,总算大大的出了一口闷气。
    走了一里多路,没有遇上敌人,他望见东南面的铁头崮,想起规定的集合场,转身向东南走。溜下一道隐蔽的小山沟,踏着碎石头往上走,他不停地张望,没有发现敌人,只有零碎的枪声中,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
    跨上山岗,穿过一片庄稼地,顺着小路爬上岗顶。糟了!迎面来了几个日本兵,距离不到五十步。沙非把准备好的手榴弹扔去,转身跳进一片麦地,听见轰隆一声,不晓得炸到没有,他不敢回头看,只顾往前奔。
    跑到麦地的尽头,跳下梯田的石坝,听见侧面哇啦叫,转身一看,两个鬼子从下一级的梯田里,踩着青苗围过来。沙非扔下第二颗日本手榴弹,趴在高粱地里,看见炸弹冒烟的地方,一个鬼子四脚朝天,另一个鬼子狗吃屎般的趴倒,叭咕叭咕地打来两枪。沙非还了一枪,爬起来顺着石坝溜跑。
    借着石坝的掩护,避过鬼子的眼睛,沙非跳下一级一级的梯田,跑过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直跑到山沟里,才被岗上的敌人发觉,鬼子朝他打来一阵枪,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

    沙非在山沟里躲躲闪闪,避开村庄道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望着铁头崮前进。偶尔遇上几个躲反的老百姓,都惊慌地向他摆手,指点他逃走的方向。周围不断响着枪声,附近传来汉奸的叫唤,弄得他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
    “这样跑不是办法!”他想过后,选择了一片密丛丛的菠萝棵,钻进去藏起来。他坐下喘着气,脱下军帽,解掉皮带、挂包和干粮袋,取下手巾擦着汗水。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没有什么动静,大着胆子脱掉军衣和衬衫,绞了绞汗水,晾在树枝上。一阵风吹过光脊梁,上身感到非常爽快,下身还热糊糊的难受。他一不做二不休,解下绑腿,脱掉鞋袜,卷起裤管,擦掉腿上的汗水,倒掉鞋里的泥沙。晾了一会,身上的汗吹干了,恐怕发生情况,他重新穿戴好,背上东西。
    身上的热气散了,肚子里咕噜乱响,他掏出几块馍馍干,嚼了一阵,喉咙干渴得难受,勉强咽了几口,便不想吃。他渴望能喝上一口水,那怕脏水也好,可是上哪儿找去?他记得刚才在沟底,仿佛有条流水,想下去痛快地喝它一顿,又怕惹出漏子,只得忍住,咽了一口唾沫。
    跟着饥渴后面是一阵疲乏。肩膀像要垮掉,筋骨和肌肉酸痛,脊椎像要折了,头重得往下垂,眼皮老在打架。他望望天空,老日刚在头顶,离天黑还早啦!
    枪声稀少了,小鸟在树上唧喳叫。沙非忍耐不住,枕着挂包躺下。不平的山坡,比钢丝床还舒服。他怕睡着了,稀里糊涂当了俘虏,双手紧抱着步枪,两眼瞪得溜圆。
    大眼眯成一道缝,他赶快睁开,眼皮又搭拉下来,他警惕地坐起来,没发现什么情况,又不由自主地躺下去,呼呼地睡着了。
    甜甜的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落在西山顶。他伸了伸懒腰,听见远处炮声隆隆,想起怀抱着的步枪,一瞧不见了,吓了一跳,爬起来,原来在自己的背后,猜想是睡着了,撒开手翻过身,禁不住好笑。他检查一下东西,从子弹盒里取出子弹,压满枪槽,推上顶门火,旋好保险盖,慢慢走出小树林。
    路上遇到几个民兵,说大队鬼子朝西南开去,山上还有少数敌人。沙非问了问路,知道离核桃峪还有六里。他加快脚步,走了三里多地,刚上一个坡顶,冷不防西山上扫来一阵机枪,他身子一歪,跌在路旁的草沟里。他觉得大腿有点疼,伸手一摸,热血染红了手掌。他忍住痛疼,顺草沟往前跑。山顶又扫来一阵枪,他猛迈着大步,鲜血从裤管往下流。他躲在一个山洼里,解下右腿的绑带,卷起裤管一看,子弹穿过大腿的后部,一边留下一个洞,两面都在出血。
    他用绑带裹住伤口,继续往东南走。右腿越走越疼,血水不断往外冒。他咬着牙关,把步枪当拐杖,一瘸一颠地走着。爬上一道大岭,望见岭东的核桃峪,心里急着到庄子,大腿却跟他捣乱。他迈了几步,伤口疼得像针戳,身子软软地坐在地下。他支着枪站起来,走了十来步,又歪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他无可奈何的东张西望,盼着能看到一个人,周围除了雄伟的山崮和稀疏的树木,哪有人影呀?他望着核桃峪东边的桃花岭,猛记起一九三九年春天,满庄开着鲜艳的桃花,他每天下午,坐在庄南的大青石上,写着长诗《抱犊崮之春》,可惜诗稿刚完成,在当年秋季的反“扫荡”中遗失了。
    “坐在这里等死吗?”他责问自己,鼓起勇气站起来,伤口像刀割似的,寸步也挪不动。他咬着牙拄着步枪,左腿往前跳,跳了七八步,又栽倒了。没有法子,只好把枪斜挎在背上,双手往前爬,爬了一阵,手掌磨破了,膝盖也出了血,脑袋昏昏沉沉,耳朵嗡嗡直响,喉咙像火在烧,眼前一片黑暗,他晕过去了。
    太阳坠入西山,夜幕慢慢拉开,笼罩着战斗中的山区。

    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沙非睁了睁干涩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疲乏地合上眼皮,脑子里恍恍惚惚,枪声、炮烟、山沟、石头、树木、慌乱的人群、端着刺刀的鬼子…… 都像幻境似的,在眼前游来游去。他竭力回想自己在什么地场,怎样也记忆不清。好像睡在丛树棵里,不对;在山沟里,也不对;在岭顶,嗯,是在岭头上,在石子路上爬行。奇怪!石子路怎么这样软和?做梦吧?浑身酸疼,手掌和膝盖热辣辣的,左腿麻乎乎的,右腿一抽一抽的疼…… 想起来了,右腿负了伤。可是到底睡在哪里呀?他轻轻地一摸,身上盖着夹被,背下滑溜溜的,一道一道好像是芦席。身边还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怎么回事呢?
    一阵砰砰砰的打门声,惊断了他的疑惑,心里扑通一跳,赶紧拉着夹被蒙上头,缩着身子。
    打门声变成捶门声,嘭!嘭!嘭!……不一会儿,空隆一响,门被踢倒了。沙非惊疑地掀开夹被,一道手电光在外屋晃来晃去,跟着一阵喀吱喀吱的皮鞋声,两个黑影子塞进里屋。
    手电光在里屋照了一遍,一个奇怪的声音问道:“你的什么人家?八路的有?”
    分明是日本人说着中国话。沙非打了个哆嗦,机械地去摸武器,可是什么也没有。
    “俺是好人家,没有八路军。”床沿上坐起一个大嫂子回答。手电光落在她的脸上,强光刺激着她的眼睛,她镇定地闭上双眼。
    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沙非半遮脸的被子;另一个日本兵用手电照着他,问那大嫂:“这个的什么人?”
    “孩子她爹,有症候。”大嫂沉着的声音,使沙非暗暗吃惊。
    手电光落在沙非身边,日本人问道:“小孩子,他是你的什么人?”
    “俺爹,害病,”小姑娘回答,声音有点哆嗦。
    “什么病的有?”另一个日本兵问。
    “害痨症,老病啦!”大嫂回答。
    “什么的老症?”日本人追问。
    “肺病,吐血,你看床前吐的一大滩血。”
    手电光落在床前,果然地上一大滩血迹。
    “明白明白的,”拿电筒的日本兵说。
    沙非恍然大悟,马上装起病来:“咳!咳!哼…… 咳咳咳!咳咳!哼…… ”
    一个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话,另一个故意用“协和语”说:“传染病大大的有,开路,开路!”
    手电光晃了一遍,鬼子们转过身,踏着大皮鞋,喀吱喀吱地走了。
    过一会儿,大嫂子走到外屋,站在门口望了望,天空晃着一道道手电光,村里小狗汪汪叫。她艰难地抱起被踢倒的破门板上好,闩好门,回到里屋来。
    “大嫂…… ”沙非心里很激动,他坐起来,想问个明白。
    “别吱声,同志,”大嫂低声地阻止他。又走到外屋,站在门边,拉长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响,小狗咬,夹着毛驴叫,和日本人唧哩哇啦地喊话,混在一起。
    屋里静得怕人。沙非的胸口卜卜跳。他握着小姑娘的手,发觉自己的手有点发抖,忙咬紧下嘴唇,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受惊的小狗还在乱咬。大嫂轻轻地拨开门闩,打开半扇门,探头望了望,看见夜色茫茫,星星稀少,月儿暗淡。她侧着身跨出门槛,走到老石榴树的阴影里,张望了一阵;蹑手蹑脚地走到篱笆跟前,静听了一大会,才大步地走回里屋,对沙非说:“鬼子走了。”
    “走了吗?”沙非高兴地问。
    “天明了还会来,”大嫂说,“咱得赶快走。”
    “上哪去?”沙非不安地问。
    “上山,”大嫂说,“腿好一些了吗?”
    “好一些了,就是喉咙干得难受。”
    “起来,小妮子,”大嫂对女儿说,“给同志舀碗水喝。”
    小妮子下床,拖着布鞋走到外屋,端来半瓢凉水。沙非坐起来,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光,问道:“大嫂,我怎样上你家来的?”
    “先别谈这个,同志,你下床瞧瞧,腿能不能走动?鬼子明天还会来。今黑上哄得过,明日就瞒不住,俺得送你上山。”
    沙非听话的挪动身子,双腿伸下床沿,右脚刚着地,大腿疼的像刀锯,他哎哟地叫起来。
    “同志,咋的啦?”大嫂急忙扶着他。
    “我怎么这样孬种啊!”沙非没有说出声,咬牙忍痛地站起来。
    “中吗?”大嫂关心地问。
    “中,”沙非机械的回答。
    大嫂递给他一根木棍,把破夹被披在他的身上,然后对小姑娘说:“快拾掇拾掇,提着包袱上丹丹姑家去,跟她一块上老牛山,记住,走了要锁门。”
    “嗯,”小妮子答了一声,走到外屋打开门。

    大嫂扶着沙非走下石阶。沙非的伤口疼得像针刺,他使劲支着棍子,也减轻不了大嫂的负担。穿过院子,出了篱笆门,走了百十步,右腿慢慢麻木起来,才觉得好受一些。
    汪汪叫的小狗,听见了脚步声,咬得更加有劲,仿佛在向敌人报信。沙非十分厌烦,恨不得一棍把它们打死。
    路过一条小巷,两旁的家院里,没有一点声息。大嫂知道屋里人很少睡着的,大多在听着动静。她是个精细的人,不能不多留点神。常言说,十个指头有短长,尽管庄里的工作开展了,群众组织起来了,也还有口是心非的人。像小巷北口的尤二瘸子,是个奸刁尖滑的富农,他的大闺女嫁给陈大脖子的二儿子陈学文,跟随陈大脖子搬到临沂城。这些日子,尤二瘸子非常不老实,遇上抗日干部,就提他在区委会的侄儿尤春福;碰到汉奸,便拉起在临沂的亲家陈大脖子。看见东北军的人,又说着女婿在东北军当副官。所以快到尤二瘸子的门前,大嫂向东一拐,绕着偏道转过他的宅子。
    到了圩子的北门,圩门大开。沙非看了很眼熟,认出是一星期前驻过的庄子,小声地问道:“大嫂,这是核桃峪吗?”
    “嗯,”大嫂点了点头。
    出了圩门,大嫂扶着他,从庄稼地里向东北插。走了半里多路,左侧过来一个黑影,大嫂机警地扶着他,穿进路旁的麦地里蹲下。黑影越来越近,肩上背着一条大枪。在茫茫的月光下,大嫂分辨出是自己人,等他到了近前,果然是民兵队长。
    “是铁柱吗?”大嫂小声地问。
    “哪一个?”彭铁柱站住,拿下肩上的枪。
    “是俺,”大嫂说着站起来。
    “是秀真,你在麦地里做啥?”彭铁柱走进麦地,发现蹲着的沙非,又问道:“送伤员上山?”
    “是啊,”张秀真说。“庄长和民兵队呢?”
    “都在西岭上啦。”
    “你上哪去?”
    “庄长叫俺回庄里探探。鬼子走了吗?”
    “走净啦,你快回去告诉老陈,叫大家回庄里,帮助群众转移出去,明了天鬼子还会来。”
    “对!”彭铁柱转身要走,又回头问道:“喊个人帮你送送同志吧?”
    “不用啦,俺一个人行啦。你快去吧,庄里大伙儿要紧。”
    彭铁柱走出麦地,顺小路跑步走了。张秀真扶着沙非,继续朝东北走。
    沙非早就在报上看到,核桃峪有个模范妇救会长,名叫张秀真,上次驻这个庄,有心要访问她,因为情况太紧来不及。从他们的对话中,猜想这大嫂就是想访问的人,忍不住问道:“你就是张会长吗?”
    “嗯,”张秀真嗯了一声。
    沙非感到非常亲切,好像早认识了她。其实他一直没看清她的面貌。现在乘月色明了一点,转过脸望了她一眼,看到清秀的脸上,一对发亮的黑眼珠。从她双目的亮光中,他感到一个农村妇女的崇高德性,仿佛身边这个比自己矮小的大嫂,一下子变的很伟大,像是正义、善良、慈爱和美好的化身,相形之下,自己显得那样渺小。
    爬上山坡,小路曲里拐弯,脚步颠颠跛跛,震得他伤口发疼。沙非尽力忍住苦楚,跟着张秀真放开脚步。他觉得妇救会长,不仅用体力架着自己,并且用精神支持着他;使他能在剧烈的痛疼下迈开脚步,而不哼出声音。
    拐过铁头崮的山角,是庞大的老牛山。老牛山没有铁头崮高,山顶是个尖峰,上面有很多石洞,在反“扫荡”的日子里,是附近几个庄子的避难所。
    山路高高低低,越上越难走,开头还有道路,以后全是乱石块。沙非连蹦带跳,伤口疼得他浑身哆嗦,几次想要求休息,但一想到大嫂吃力的架着自己都不怕累,就没有好意思提出,默默的忍耐着。
    上到半山腰,山路更加难走。沙非听到大嫂喘着粗气,心里不是滋味,热泪滚出了眼眶,终于开口说道:“歇一会吧,大嫂。”
    张秀真收住脚步,望了望天上的星星,瞧光景还可以歇息。她知道他一定很疼,论情理也该歇一会,自己也累得慌,是该歇一会呀!可是上年送伤员的经验告诉她,休息一下再走,伤口就会疼得拖不动,于是她横了心,说:“忍着点吧,同志,前面就到了。”
    山下桃花岭庄里,传出洋马的嘶叫声,几道电光掠过天空,小狗汪汪地叫。张秀真吃力地架着沙非,一个劲向上爬,脚尖碰到一块石头,不自主地歪在岩石上。沙非右脚不稳,身子一颠,眼看要栽倒,亏的张秀真眼快,才没有滚下山去。
    “好险呀!”大嫂喃喃地说,暗暗埋怨自己粗心。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爬到山顶上。两人的衣裳,全被汗水湿透,迎面吹来一阵山风,都感到非常凉爽。沙非想揭去披在身上的夹被,张秀真阻止他,说:“披着吧,再着凉,就不好办了。”
    穿过几道石缝,拐来拐去,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又朝下走了一会,从一块大石头后面一转,进入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张秀真扶他坐在洞口,自己进去摸索了一阵,匀了匀洞里的山草,扶他进去,躺在软软的铺草上,照护他盖好夹被,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好了,放心在这里养伤,鬼子说啥也找不到。”停了停又说;“哦,忘了问同志贵姓?”
    “姓沙,”沙非回答。
    “姓啥?”张秀真没听清地问。
    “姓沙,沙土的沙。”
    “叫啥名字?”
    “叫沙非,是非的非。”
    “好啦,沙非同志,好好休养吧,俺得回去啦,明日叫小妮子给你送饭。”
    “大嫂,大嫂,”沙非叫住她,想打开闷葫芦,问:“我怎样到你家去的?”
    “陈庄长把你从西岭背下来的,”大嫂简单地告诉他,说:“你好生歇息,俺得在亮天前回去。”
    张秀真的影子和声音,在黑暗中消失了。沙非的葫芦塞子没拔掉,心中有点纳闷,疲乏和瞌睡包围过来,使他忘掉了一切,呼呼地进入梦乡。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沙非醒过来,伸了伸懒腰,筋骨和肌肉都很酸疼。想翻一下身,抬了抬右腿,伤口疼得他直咬牙,嘘嘘地吸着气,咂着舌头,只得照着原来的姿势躺着。
    他睁开眼睛,亮光刺激着眼珠。他揉了揉眼皮,瞧了瞧周围的环境:石洞像个大喇叭筒,口大底小,丈多深,五六尺宽,一人多高。洞外不远有块巨石,仿佛是垛影壁墙,日光照在石壁上,反射进山洞里来。壁缝里长着两株倒挂的石松,一些野花,几棵叫不出名的小树。
    “真是个幽静的地方,”他对自己说。忽然想起旧小说中,描写的仙洞,大概就是这样的地场。“在这洞里修它十年,真可以成仙了。”他打趣地自言自语,又觉得太荒唐。倒是感到这次反“扫荡”,给自己很大的锻炼,上抱犊崮,夜行军,突围,打死鬼子,负伤,爬行,床上,大嫂,小姑娘,日本兵…… 记忆是那么清晰,印象是这样鲜明,在短短的十几天中,比起十几年来的经历都丰富。
    “虽然不能在这幽僻的山洞里炼丹修道,倒应该乘这安静的时刻,好好检查一下自己。”他想过后,第一件最苦恼的,就是入党问题:“林侠比自己参军晚了二年,却早在一年前就成为党员了,辛为群也参加组织了,为什么自己老站在门外呢?为什么三四年来,组织不找自己谈话?难道自己不拥护共产主义,不积极工作吗?唉!大概还是小资产阶级尾巴没有割掉!可是他们也有点尾巴呀?”
    比了一下,心里有些委屈。转又想到另外一些共产党员,像王川、郭芬、何全和刘纯厚这些人,想到他们勤勤恳恳,埋头工作,大公无私,英勇果敢,也就感到自己毛病太多,不是组织对自己关门,而是应该努力上进。
    “归队以后,申请一下试试,”他对自己说,但立刻又否定了:“不,万一不批准,不是太难为情了,还是先克服缺点,等待着吧!”
    一阵干渴打断他的思路,他勉强支起头来,喜出望外地发现一只沙壶,一叠高粱煎饼,几块咸萝卜干。他高兴地拉过沙壶,侧着身含着壶嘴猛吸。奇怪!怎么吸不出水?拿开一看,壶嘴上塞着秫秸瓤子,觉得自己性急得可笑。他拔出秫秸瓤子,尽情地吸着,温水带点泥土气味,喝起来比甘露还甜。喝足了水,他坐起来,拿着一张煎饼,喷香地嚼着,真比平时的山珍海味还好吃。
    “唉!这种时候,能吃上这样好的煎饼,真是不容易啊!”他感叹地想着。“群众真是太好了!”
    饥饿使他狼吞虎咽,吃了一张又一张,不小心噎住了,呃呃呃的打着嗝儿,吸了两口水,还止不住。他不肯因噎废食,休息一会,吃着第三张。一阵脚步声,使他停下咀嚼,机警地抬起头来,盯住洞口,看到一张笑嘻嘻的小脸,才松了口气。
    洞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腮上浮着大笑窝,穿着打补丁的白小布衫,破了几个洞的青裤子,脚上的蓝布鞋头,也露着毛绒绒的碎布。沙非认出是昨晚上的小妮子,高兴地向她招手:“快进来,小妹妹。”
    小妹妹走进山洞,放下手中的镰刀,搁下盛山草的筐子,天真地问道:“睡足啦?同志。”
    “睡足了,”沙非说,“快坐下。”
    小姑娘坐在草铺上,看见沙非打着嗝儿,忙拿起沙壶,说:“快喝口茶,压一压。”
    沙非接过来,吸了两口,问道:“是你送来的饭。”
    “嗯,俺娘叫俺送来的。”
    “你刚才上山刈草啦?”沙非望着草筐问。
    “不是,”小妮子笑着说,“俺娘把煎饼、沙壶,藏在筐底,盖上山草,叫俺装成个刈草的,怕让坏人知道。俺娘说,这事可要保守秘密。”
    沙非看她睁着大眼,讲到“保守秘密”,神气很认真,寻思有那样机智的母亲,必有这样伶俐的女儿。想起了妇救会长和庄子,忙问:“鬼子今天上你们庄了吗?”
    “去啦,去了一大串,啥也没捞上,还踩响了两个雷,噼哩啪啦打了一阵子枪,没进庄就走了。”
    “你在哪里看到的?”
    “俺在山坡上望到的。”
    “庄里人都跑出来了?”
    “出来啦,不亮天都上山啦。”
    “都在哪里?”
    “山东坡,东坡有许多山洞,有老大老大的。”
    沙非想起了心里的闷葫芦,问道:“小妹妹,你说说,我怎样到你家里的?”
    “你咋的上俺家?”她天真地反问。“俺也说不清。……傍黑天,西岭打机关枪,过一会,四面都打开了。俺娘刚拾掇好要上山,陈庄长背你上俺家,说鬼子进庄了,撂下你就跑。俺娘和俺给你换衣服,你嘴里嗯呀嗯呀的,不晓得说些啥话。俺娘说:‘鬼子汉奸来问,就说是你爹害病。’俺说:‘这个同志年纪轻轻,叫他爹谁信?’娘笑了,抹了你一脸锅底灰,瞅你那个样子,像从灶坑爬出来。”小姑娘说到这里,吃吃地笑了。
    沙非伸手往脸上一抹,摸了一手黑灰,禁不住嘿嘿地笑着。他想自己的模样,大概像唱大戏里的张飞,可惜没有镜子照一照。
    “我的枪呢?”他记起夺鬼子的步枪。
    “庄长拿着呢,”小姑娘说,“庄长可高兴啦!当着民兵拉开枪栓,竖着大拇指说顶呱呱,顶呱呱!”
    “我的挂包呢?”他想起挂包里有两本内部文件和一部诗稿。
    “俺娘藏好了,连你的衣服啥的,一起藏起来了。”
    沙非看见小姑娘聪明伶俐,心里十分喜欢,寻思这孩子日后,定成为一个好干部。这才想起谈了半天话,还不知她的名字,忙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刘小华。”
    “几岁了?”
    “十一了,属猫的。”
    “哪有属猫的?”沙非笑着问。
    “邻居刘爷爷说,女孩子属老虎不好,叫俺说属猫的。”
    “那是迷信,眼下不兴迷信了。”
    “嗯,俺庄反对封建迷信,春天还斗争尤寡妇哩。”
    “谁是尤寡妇?”
    “丹丹姑她嫂子。”
    “干嘛斗争她?”
    “她不生产,装神弄鬼,成天嘴里呜噜呜噜,什么仙姑啦!大圣啦!俺娘说她是二流子。”
    “你爸爸在家吗?”
    “俺爹前年就参军,跟你一样,当八路。”
    “在哪一部分?”
    “在特务连。”
    “叫什么名字?”
    “叫刘纯厚。”
    “是他呀!”
    “你认得俺爹?”
    “认得,认得。头些日子我们还一块上抱犊崮。打完十里铺,我还访问过他,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哩!”沙非说到这里,看见小姑娘瞪着大眼睛,晓得她听不懂后面的话,只好变了口气,直起大拇指说:“你爹是个英雄好汉,上过两次报。”
    “俺娘是个模范,也上过报纸。”
    “你呢?”
    “俺?俺啥也不是,俺是儿童团员。”
    “你们儿童团站岗放哨吗?”
    “咋不站,这十来天,天天都站,今早俺在山东坡还站哩。”
    突然间,石洞外传来一声闷雷!跟着响起一阵枪。小华跑到洞外,了望了一阵,啥也没见到。她走进来说:“八成是鬼子踩响了地雷,跟民兵接上火啦。”
    山下响起一阵激烈的轻机枪,两人静默地听着。过一会,机枪不响了,剩下乒乓的步枪声。小华站起来,说:“老日下山啦,俺得走了。”
    “什么?天快黑了?”沙非望着洞外,看见石壁上的日光溜走了。他不放心小华,阻止她说:“快别走,鬼子在搜山吧?”
    “不怕,鬼子上不来,”小华不在乎地说,“俺路熟,三转两转就回去啦。”
    “好妹妹,现在别走,等鬼子退了再回去。”
    小华听话的坐下来,等枪声不响了,又站起来要走。沙非也怕天黑了不好走,不再留她,顺手拿了张饼,递给她说:“捎张煎饼垫垫饥。”
    “俺不饿,”她推回来说,“这是俺娘特意给你摊的。一清早,俺娘东借西凑,找来半瓢秫秫,对上点地瓜干,到老牛洞借磨子推,推好了端到洞里烙。俺娘说,同志打仗负伤,再困难也得给顿好饭吃。”
    听了小华的话,沙非鼻尖发酸,眼眶充满了泪水。他记起在延安学习时,听过毛主席报告,说过这样的话:“群众是我们的靠山,只要我们紧紧依靠群众,就能打败日本帝国主义,革命就能胜利。”当时还不大理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些话句句是真理。看到小华坚决不吃,他放下煎饼,亲热地拉着她的小手,嘱咐道:“小心点,?H?多留神瞧着点,别让鬼子汉奸看见了。”
    小华点点头,提起筐子和镰刀,走到洞外,回过头来望了望。沙非微笑地向她摆手,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梗住,热泪悄悄地流出眼眶,仿佛有首激动的抒情诗,等待着他去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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