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五章

    第二天,小华没有来。沙非孤独地躺在石洞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筋骨舒适了一些,伤口却更加痛苦。山下不时传来枪声,使他寂寞的心灵,加上不安的情绪。
    石壁上的阳光消失了,山洞慢慢阴暗起来。沙非知道天快黑了,黑夜一来,除了从石壁的左角上,可以望见几颗闪闪的星星,除了阵阵的山风和一两声狼嗥鸟啼,长夜将是寂寞而冷清!一个喜欢火热斗争,喜欢热闹场面的人,躺在这凄凉的山洞里,该是多么难堪啊!“如果伤口不好,敌人的‘扫荡’不结束,死人般的躺在这里,没有人做伴,没有书可读,那才够呛哩!”他盼着有人和自己做伴,哪怕是个小孩子,只要能和自己聊聊,告诉他外边的事,就心满意足了。
    洞外一阵喀喀的脚步声,使他兴奋起来。他以为是小华来了,一听不对,不像小孩子走路,像大人的皮鞋声!他警惕地细听,也不像;分明是布鞋的硬底在石头上踏出的响声。
    “到底是什么人?”沙非正在惊疑,洞口出现一个粗壮的中年人,肩上背着一条步枪,弯着腰进来,问道:“沙同志,好一些吧?”接着自我介绍:“俺叫陈兴,核桃峪的庄长。”然后放下步枪,从日本挂包里,取出煎饼和咸菜,道歉地说:“这两天,又安葬牺牲的同志,又和鬼子打游击,腾不出工夫来瞧你。”
    “快坐下吧,陈庄长,”沙非欢喜地说。“鬼子走了吧?”
    “早啦,鬼子驻下来搜山,俺们庄也住下了。”陈兴答着,又安慰他说:“不怕,咱们这个老牛山,鬼子不敢来,来了就请他吃‘洋西瓜’!”
    沙非知道“洋西瓜”是什么玩艺儿,忙问:“昨天响了一声地雷,炸死鬼子没有?”
    “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陈兴说着,取下行军水壶,问:“饿了吧?吃点吧?”
    “刚吃过,不饿。”
    “喝口茶吧,还温乎乎的。”陈兴从挂包上,解下白手巾绑着的蓝缸子,倒了半杯水递给他。
    沙非坐起来,认出是自己的缸子和手巾,他喝了两口放下。陈兴把缸底的水,倒在手巾上说:“擦把脸吧。”
    沙非接过湿手巾,先揩过眼睛,然后使劲擦着脸,一看,白手巾变黑了,脸上觉得清爽了,寻思这下大概不像张飞了。
    陈兴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红汞,一瓶碘酒捻子,一盒药膏,一卷绷带和一块药棉,说:“昨天派人躲着鬼子,绕了几十里地,从区公所要来的药。来来来,我替你上药,再不上药,伤口要化脓了。”
    陈兴帮他解下裤子,解开又脏又黑的绑带,用棉花蘸着红药水,洗掉伤口敷着的旱烟末子,从两边的窟窿上,塞进碘酒捻子,敷上药膏。沙非疼得浑身哆嗦,额上冒出汗珠,他使劲咬着牙关,竭力不哼出声来。
    “疼吗?”陈兴问着,包上雪白的绷带。
    “不,”沙非皱着眉头回答。
    包扎完,陈兴从腰里拔出旱烟袋,装上烟叶末子,递给沙非,说:“抽一袋。”
    “不会。”
    陈兴叼着旱烟管,用火镰敲着小青石,让火星碰上秫秸瓤子,引着了点上烟,??甑匚?着。沙非想起了妇救会长,感叹地说:“你们庄的刘大嫂,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两个男人也顶不上她,又工作又下地,偷空还纺个线,啥劳累都不怕。加入组织以后,思想上进步可快啦,就是文化低,识字不多。”
    沙非听到刘大嫂也是个党员,心里又欢喜又钦佩,又感到惭愧。听见陈兴问他:“沙同志,你家在哪里?”
    “家?”沙非难过地说,“老家在吉林,早毁啦!”
    “还有什么亲人?”
    “母亲叫鬼子糟蹋死了,父亲在东北抗日联军,多年没有音讯。”
    “没有兄弟姊妹?”
    沙非摇摇头。
    “几时参加八路?”
    “抗战那一年,在延安参加的。”
    “几时加入组织?”
    沙非脸红了,默默的不作声。陈兴瞧出来,怕他难为情,转移话题说:“你这棵枪真管用!很有准头!昨日黄昏,俺用它瞄着一个鬼子,叭咕一声,那鬼子就四脚朝天了。”
    沙非听他夸自己的枪,也高兴地说:“这条枪是我负伤那天,从鬼子手中夺来的。”接着他谈到那天突围的情形,打死鬼子的经过。谈的眉飞色舞,刚说到负伤,忽然发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忍住话头,把爬行一段吞了下去。暗暗责备自己:“呸!又吹嘘你的过五关斩六将了!”
    庄长看见天快黑了,站起来要走。沙非真不愿他离开,又怕妨碍他的工作,只好说道:“庄长,有什么闲书没有?找本给我看看。”
    “有几本都埋起来了。”陈兴说着,从挂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沙非:“昨黑上,去掩埋同志,在山坡上拾到的。俺瞧了瞧,怪有趣的,可不大懂,你留下解解闷吧!”

    小本子四寸长三寸宽,里面是白报纸,封皮糊着红绸的硬壳,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装订的。沙非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烙印”两字,是钢笔字描粗的,下面是“一九四一年正月”一排小字,就是没有本子主人的名字。
    沙非走马看花的翻了翻,看出是本思想感情的记录,有些篇幅,是用诗写下的。笔迹很秀丽,很像是个正在恋爱的女同志写的。是哪个呢?不是林侠的笔迹,不像郭芬的感情,是小丁吧?没有听说她在恋爱呀?大约是宣传队哪个女同志的。他不想猜谜,眼睛停在一首诗上面:

是谁吹熄了天灯?
  夺去了大地的光明;
是谁撒下了黑幕?
遮住了他的身影。

虽然近在咫尺,  
像隔着万里长城;
尽管天天见面,  
却见不到他的心。

    “写得不错!”沙非暗暗称赞,翻看第二首诗,低声朗诵着:

白天的一切,    
离开了我的脑海;
只有他的影子,  
在我心中徘徊。  

   我睁开了眼睛,     
他从我身边跑开,
我闭上眼睛,    
 他又向我走来。   

  他的模样那么可爱,
叫我怎能忘怀?  
他的心儿像个谜,
叫我怎样去猜?  

    沙非点了点头,觉得比上一首好。看来这位姑娘,正悄悄爱着一个人。他翻看第三首,这首有题目,写的是:“别埋怨我无情”,他念起来:

别埋怨我无情,  
悄悄地离开了你;
  谁不爱甜蜜的梦境,
奴隶哪能有爱情?

别埋怨我无情,  
把你的幸福抛尽,
  我看不惯强暴横行,
罪恶刺痛我的心。

别埋怨我无情,  
  走到这偏僻的乡村;
  这里使我自由呼吸,
祖国抚慰我的心。

别埋怨我无情,  
假如你不忘了我,
  请到这自由的乡村,
这里红日正东升。

    这首诗无论从感情、意境、语言和节奏,都相当不错。沙非嘴里哼呀哼的,很想给它配个曲调,可惜没有纸笔。
    诗里清楚地表明,这位姑娘是从敌占区,悄悄地离开了爱人,跑到根据地来。沙非想起去年夏天,济南跑来一批青年,丁蕙和宣传队几个女同志,都是当时来的。他又猜想是小丁,但立刻又否定了:“无论从笔迹,从年龄,从文学修养看来,都不像是她。”
    他又翻看几首短诗,都赶不上这一首。山洞里黑下来了,本子上的字迹模糊了。沙非合上本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能被这样一个姑娘爱上,是很幸福的。”

    在难堪的寂寞里,又挨过了两天。沙非心里明白,这种日子,不管陈兴也好,张秀真也好,都忙着对敌斗争。可是小华呢?她为什么不能来?小华从那天走后,没有再来过,沙非很想念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盼她能在洞口出现,可是眼睛望穿了,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也许她忙着帮母亲做家务事?也许忙着给妈妈当通讯员,也许忙着站岗放哨?也许鬼子占了山顶过不来?也许…… ”他胡猜一顿,发现自己由失望而有点埋怨,马上批评自己:“你这家伙太不知足!群众把你放在保险窝里养伤,给你这样好饭吃,还要个做伴的?”这样想过之后,也就不那样烦躁了。
    伤口不那样疼了,精神慢慢复元,睁眼的时间更多了。他躺在山洞中,望着石壁上的日光,望着天边的星星,白天是这样长,黑夜也不短。惟一的伴侣就是那个小本,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把那几首诗背熟了,并且在脑子里,给“别埋怨我无情”配了个曲调,自己无事哼了哼,觉得还像个歌子。
    这个女主人是哪一个?她暗中爱恋的是谁?他怎么也琢磨不透。有时候,仿佛看见这个多情善感的少女,站在自己的面前,向他点头微笑,而自己就像是她爱恋的人。他再三翻看本子中的几段描写,那个男同志的相貌和性情,很像自己的样子。但他很快地放弃这种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这天下午,沙非伤口痒痒,他坐起来,正想自己换药,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陈兴弓着腰进来,背后跟进一个女人。
    山洞里塞进两个人,立刻暗起来。沙非以为妇救会长来了,正想开口问候,立刻发生怀疑:那女人肩上挎着黄挂包,手中提着小包袱,穿着不合身的青大褂,黑裤管扎着腿带,大脚上穿着蓝布鞋,头上包着蓝头巾,板着脸孔一声不响。沙非仔细一瞧,哈哈大笑地喊道:“哎呀!原来是你!要不是你那双大眼睛,我还以为哪来的老大娘哩!”
    那女人不作声,像个参观者似的瞧着山洞。
    “快坐下吧!林侠!”沙非兴奋地喊着。
    林侠坐在草铺上。陈兴从挂包里掏出一叠煎饼,把行军水壶中的水倒进沙壶里,问道:“伤口好一些了吧?”
    “好多了。”
    “我给你换药。”
    “你忙去吧,庄长,”林侠说,“我来给他找药。”
    “林同志当过看护,”沙非说,“让她给换吧。”
    “也好,俺们今黑准备打仗,小鬼子太猖狂了,到处杀人放火。”
    陈兴提着枪要走。沙非对他说:“庄长,往后别摊这样好的煎饼,你们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
    “沙同志,不是俺陈兴夸口,要不是闹饥荒,饺子馍馍管你吃不完。一个受伤的人,吃点秫秫煎饼,算个啥?”
    沙非用感激的目光,送走了陈兴的背影。随后望着林侠,高兴地问道:“你怎么来的?”
    “伤口怎样了?”林侠用问话代替了回答。
    “不要紧,”沙非说,又高声地问:“林侠,你从哪里来的。”
    “低点嗓子,老沙,”林侠淡淡地说,“鬼子刚才还上来搜山哩!”
    “鬼子上山了?”沙非压低了嗓门问。
    “鬼子上到半山腰,汉奸们在前头喊:‘同志们!下山吧!鬼子走了!’这种鬼把戏,演得太笨了!”林侠鄙视地说。
    “林侠,你看看庄长走了多远?”沙非的语气有点着急。
    “做什么?”林侠奇怪地问。
    “叫他给我留下一个手榴弹。”
    “好自杀是不是?”林侠笑笑地打断他。“老沙,我相信你是勇敢的,不过老牛山这样大,山洞这样隐蔽,道路九弯十八转,即使没有民兵打枪,让鬼子来找,也找不着。刚才我边走边想,陈庄长真聪明,给你找了这么个保险窝。”
    “是刘大嫂给找的,”沙非纠正她,感慨地说:“林侠,没有刘大嫂,我早完了!侥幸不死,也不知要吃什么苦头!”
    “老沙,你的谬论破产了吧?”林侠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争论,玩笑的责备他。“你说一个女人,怎样也赶不上男人;这一回,如果不是一个赶不上男人的女人,怕你早…… ”说到这里,她看见沙非皱着眉头苦笑,怕过分刺激了他,转了话题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沙非伸出右腿,显然没有忘掉前面的话:“我向来不否认妇女当中,也有了不起的人物。”
    林侠替他卷起裤管,解开绷带。她不能原谅这种虚荣的辩护,严正地说:“你看,我把你当个英雄,你却愿意做懦夫,这点错误都不敢承认。”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沙非搭讪地说,“你太喜欢揭别人的伤疤了。”
    “假如伤疤里包的是脓,不但要揭,而且要开刀!”
    “好了,好了,我的外科医生,有了你,我的伤口大概好的快,快给我换药吧。”
    林侠开始擦洗伤口,没有再说什么。要是平日,她会做个比方:“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好比臭球树上的鲜花,如果不摘掉,它不知道自己是臭的。”今天沙非是个伤员,她只好适可而止。
    “在山洞里这几天,睁眼闭眼,我回忆了很多事,”沙非激动地说。“这次负伤,人民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这一生永远忘不掉!刘大嫂的伟大,陈庄长的伟大,都超过我的想象。刘大嫂把我当成丈夫骗了敌人,我内心里却把她当成慈母。林侠,过去我写诗的时候,常常找不到动人的题材,现在生活在一首动人的诗里,却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可以形容这个伟大的女性。”
    沙非坦率的话,感染了林侠,驱散了她刚才那种情绪。她默默地换上药膏,扎起绷带。
    换完药,沙非有声有色地叙述着突围的经过,看见林侠脸上蒙上乌云,漫不经心在听,不由扫兴的停下。一面懊悔又犯了自我吹嘘,一面感到林侠情绪不正常。“怎么搞的?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他问。
    “有什么心事?”林侠抬起头,大眼睛瞪了沙非一下,又搭拉着眼皮,垂下头。
    “谈谈你突围的经过不好吗?”
    “跟你差不多,”林侠素来懒的讲自己的事,现在更不愿提起。
    “看见老辛他们没有?”沙非摸不透她的心情,继续问着。
    “跟科长突出去了吧?”
    “焦思宁呢?”
    “突过山口,被鬼子冲散,不知道突出去了没有。”
    “孟家驹呢?”
    “他…… ”林侠鼻孔里哼了一声,停下不谈。
    “怎么?他牺牲了?”沙非没有看清她的表情,惊讶地问。他对他俩的关系,始终不大了解,他发觉她两眼红得厉害,以为林侠为他哭过,不由叹了口气,说:“真是不幸!”
    “死了倒是万幸!”林侠冷冰冰地说,音调里充满着愤慨。
    “难道被俘了?”
    “被俘了,这个没有骨头的动物!”她气恨地骂着。“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正像一只肮脏的猪,即使暂时走到阳光下,躺在青草地上,也忘不了它的污水坑!”
    沙非觉得林侠的比喻,说的太苛刻,他不相信孟家驹坏成那个样,不大同意地说:“不应该把他想的太坏,也许…… ”
    “也许什么?”林侠切断他的话。“和他相处这些年,连他的眉毛有几根,都可以数给你听。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要求他有阶级气节,也许过分一些,但是对于连民族气节都没有的人,绝对不能原谅!”
    “他投敌了?”
    林侠厌恶地点点头,简单叙述孟家驹投敌的情形。
    “一条鱼!”沙非愤怒地喊着,“冷血动物!”
    “不是普通的鱼,是一只乌贼!不但冷血,没有骨头,而且满肚子黑!”
    “后来怎样?”停了一会,沙非又问。
    林侠没有接下谈后面的经过,而回到前头谈郭芬的情形,仿佛有意和孟家驹对比。她不晓得郭芬的结果,却肯定她和敌人同归于尽。当她谈到最后离开的情景,大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不得不用衣袖去擦。沙非第一次看到林侠哭了,也心酸地说道:“真是个好样的人。”

    慢慢的,林侠谈起王志忠救她的情形,讲到老牛洞的民兵抬走了王志忠,林侠难过得咽住了。
    “后来呢?”沙非激动的问。
    “后来…… 他,他死了!”林侠呜咽着,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
    “又一个英雄牺牲了!”沙非难过地说,擦了擦眼睛。“他怎样死的?”
    林侠不愿提起那悲伤的情景,她取下结在挂包上的手巾,擦掉眼泪,擤了鼻子,顺手从挂包里取出日记本,翻开补写的日记,指给沙非说:“你自己看吧。”
    沙非双手捧着日记本,一字一句地看着:

    ……民兵同志们费了好大力气,轮流背着王志忠,绕过铁头崮,把我们安置在老牛山的石洞里,又给我们送来一叠高粱煎饼,几块咸萝卜干,一沙壶温乎乎的开水。我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张,王志忠同志只吃了一张,就不想吃,我劝了一阵,他才又勉强地吃了半张。
    石洞里铺着厚厚的山草,我把他安置在避风的一边,用我的夹被给他盖上,开头他说啥也不肯,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说服。
    大约是白天太累了,我和衣的躺在山草上,不一会就睡着了。睡到半夜,觉得冷风飕飕的,身上到处冰凉,就是不愿意睁开眼睛。我扒了一些山草盖在身上,极力蜷着身子,当了半夜“团长”。
    终于被冻醒了,模模糊糊听见哼哼的声音,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王志忠同志蜷曲着,身上打着战颤,嘴里哼呀哼呀的。我急忙爬起来,过去一看,他脸色灰白,额头冒着冷汗,牙齿磕磕乱响,他病了!
    糟糕透了!伤还没有医治,再加上病,该怎么办呢?真急死人! 
    民兵队长来了,看到这情形,也急得不得了。我问他能不能请到医生,他摇头说,方圆几十里,只有大炉集上有个中医,眼下驻着鬼子,哪请得出来?我问他后方医院搬到哪里,他说不知道,我托他想法打听一下。
    病人整天昏昏迷迷,有时说着胡话,浑身滚烫,脉搏却跳得很慢。我猜想是因为流血过多,又得了什么热病。听说有种破伤风病,夺去过许多伤员的生命,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讨厌的病症?但愿不是!
    昨天一天,病人依旧昏迷不醒,我仍然束手无策,所能做到的,只是喂他喝水,把冷手巾敷在他的头上。我恨不能变成一个医生,恨我当年为什么不学医,恨我几次当临时看护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学点医学常识?
    枪炮声整天不停,有时远有时近,周围的村庄不断冒起浓烟,鬼子正在杀人放火!民兵们一天没有来,大概鬼子搜山搜得很凶,幸亏山洞很隐蔽,不然将会有更大的麻烦。
    今天清晨,王志忠同志的病况有些好转,他睁开眼睛,向我要水喝。我用几块石头支着沙壶,点上几把山草,把凉开水温热。我喂他喝了几口水,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摇头。我撕了块干煎饼,泡在热水里,他勉强地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我摸了他的身上,热度似乎退了一些,心脏却很弱,脉搏跳得更慢,真使人放心不下。
    过一会,他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坐在他的身边,突然对我谈起他的家。他家住在枣庄,家里有父亲、媳妇和两个孩子,从他随着支队长起义以后,三年来一直没有通过音信,只是去年秋在敌占区活动,从铁道游击队那里,听到一点消息,知道家里人都还活着,就是生活很困难。他要我帮他写封家信,告诉老父亲说,他没有能在家侍候老人家,让他受苦,心里很难过,请父亲原谅他的不孝。他嘱咐妻子好好孝顺公公,好好抚养孩子,好好参加劳动。他说他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三年来消灭了二十多个敌人,他说抗战一定能胜利,要家里人帮助地下工作者,跟鬼子斗争!
    从他那无力的语气里,我意识到这是一封遗书。我竭力安慰他,叫他安心休养,伤和病都会慢慢好的。他摇摇头说:“林同志,这是俺第四次负伤,伤不算重,血流得太多了,你给我写吧。”
    这是一封绝命书啊!叫我怎样下笔呢?不管怎样克制内心的激动,也止不住泪珠滚出眼眶。可恨日本强盗,给我们制造多少孤儿寡妇啊!
    我悄悄地擦掉眼泪,忍住感情写着信。烦乱和悲痛,使我在一封短短的书信中,竟写了这许多不通的字句。我改了又改,重新誊写一遍,才完成了他的嘱托。
    他要我读给他听,我一边念,一边落下眼泪,读完以后,信笺已经被泪水淋湿了。他发现了,伸出冰凉的手,拉着我的手说:“别难过,林同志,别难过。”我听了,禁不住啜泣起来,我说:“我不难过,你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他说:“对,会好起来的,别难过。”
    我看见他那干枯的眼窝里,也充满了泪水,我心里更像刀绞,如果不是怕影响他,真想放声哭个痛快。过了一会,又听见他的声音:“林同志,见了支队长和政委,请告诉他们,说我时刻没有忘掉党的培养,没有忘记首长的教育…… 见了同志们,都替我问个好…… 我挂包里还有一些钱,请你替我交党费。”停了一会他又说:“把这封信交给张支队长,他会帮俺送到的,咱们铁道游击队,常到枣庄活动。支队长在枣庄做地下工作,常上俺家里去。”听到这里,我看见他露出笑容:“支队长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啊!”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我守着他,听见那微弱的呼吸,深怕会起什么不好的变化。许多不祥的记忆,一齐在向我包围。我读过一些小说,描写过临终的人说完遗嘱,就断了气。我听说过关于“回光返照”地说法,说是临死的人,会突然好一阵子。这些讨厌的记忆,增加我的担忧,我频频地望着他,从他那安详的带笑的睡脸上,我不相信他会离开人世。
    民兵队长来了,带来令人兴奋的消息,说打听到后方医院了,就在东南面三十里地的地方,并且说他们准备好担架,天黑以后就可以送走。民兵队长临走留下一小包大米,叫我在沙壶里熬稀粥给病人吃。
    多么好的消息啊!王志忠同志有救了!我到洞外一看,天刚晌午,我盼着太阳赶紧走,地球快点转,黑夜马上到来!
    急着给他熬稀饭,我背着步枪,拿着沙壶去打水,临走又看了看病人,他还是那样安详的睡着。
    水泉不远,一会就打回来了。我看了病人一眼,他还是那样微笑的睡着。我放心的在茶缸里淘完米,想到茶缸子开的快,就把壶盖盖在缸子上,熬起稀粥来。
    稀饭烧好了,我倒进另一只茶缸里,又拿到洞外凉了凉,才拿着我的铜羹匙,端到他跟前坐下。我轻轻叫了两声“老王”,他没有答应。我大声叫,仍然没有答应。我有点慌了,摇了摇他的身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我伸手放到他的鼻孔外,觉不到他在呼吸;我握住他的手腕,脉搏不跳了;我摸他的胸口,心脏停止了:他死了!
    他死了!就这样含笑的睡着,永远不醒!我忍不住放声号啕。如果能把他哭活,我愿意哭到他醒过来;如果真有什么鬼神,我愿意找阎王老子,和他调换。
    痛哭了一阵,想到得赶紧办理后事,只好忍住悲伤,拉上夹被,蒙住他微笑的脸。我收拾了一下,拿着武器和挂包,去找民兵队长。
    我找到民兵队长,把坏消息告诉了他,他一面派人去找棺材,一面跟我回山洞。
    棺材没有找到,民兵们不知从那里抬来一个大箱。他们把王志忠同志的遗体放进箱里,我将夹被盖在他的身上。
    在山腰里找到一块平地,民兵挖开坟坑,埋葬着亲爱的同志。当铁锹抛下第一铲土,我又伤心的哭了。我七岁死过母亲,十五岁死过弟弟,我曾经痛哭过,但没像今天这样悲哀。我一向认为眼泪是懦弱的表现,想不到今天竟流得这样多。我意识到我不仅在哭王志忠,也在哭郭芬,哭突围中牺牲的同志。
    一个新坟慢慢在我脸前隆起来,我无可奈何的注视着山坡上,发现那里野花盛开,红的、紫的、白的、粉的、金黄的…… 和那天在泉边看到的一样,我想起那天战斗的情景,慢慢踱到坡上,采了一大把瑰丽的鲜花,插在坟头上……

    沙非读完了日记,眼泪唰唰地往下滴,他把日记本还给林侠,默默地擦着泪水。
    黑暗慢慢溜进山洞,两人的心头上,都像压着沉重的铁块,谁也不吱声。一阵夏风吹过山顶,石壁上倒挂着的小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林侠,”沙非突然开口问:“你还回去吗?”
    “回哪儿去呀?”林侠奇怪地反问。
    “我是说…… 你在哪里住?”
    林侠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考虑到影响,自然不会和他睡一个洞里,可是听了他过分多心的话,立时有点反感,于是懒懒地回答:“这种天气,满山都是窝,哪里不能存身啊?”
    沙非原先怕老百姓说闲话,听她这么一说,倒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起了刘大嫂救自己的情景,不由暗暗责备自己道:“沙非啊,沙非!人民在前进,你还这样封建!在这生死斗争的情况中,老百姓早把旧礼教抛掉,而你还是小资产阶级意识十足!”想到这里,看见林侠在打呵欠,便对她说道:“你也该歇息了,拿点草在那边打个铺,睡睡觉吧?”
    洞里的山草很多,林侠抱了一大捆,不声不响地往外走。
    “抱到哪儿去啊?”沙非意外地问。
    “洞外不是有个窝吗?”林侠回头说,“我在那里睡。”
    沙非每天出去解手,也瞧见洞边有个石窝,一个人蜷着腿也勉强睡的下,但一想到林侠没有被子,晚上山风很冷,怕她冻病了,连忙用话拦着她,说:“那怎能睡呀?要受凉的。”
    “不碍事。”林侠说过,抱着山草出去,又返回来取小包袱。
    沙非知道林侠的脾气,不好再阻拦,仍然担心她受凉,拿起身上的夹被,说:“拿去盖吧,不要冻病了。”
    “不要,”林侠说,“包袱里还有两件衣服,拿出来就可以当被子。”
    林侠走到石窝窝,把包袱当枕头,和衣蜷着身子躺下去,一会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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