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六章

    残酷的斗争展开了,日寇加紧“清剿”,花样越来越多,甚至连夜出动搜山,到处捕捉民兵和老百姓。
    几天来,山上山下,不断打着枪炮,有时候三更半夜,突然响起清脆的机关枪,把山洞里的沙非和石窝里的林侠从睡梦中惊醒。两人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细听着动静。偶尔有点风吹草动,都使他们惊疑不定,像陷在大洋中的孤岛,随时都会被恶浪吞没。
    三天没有人来送饭了。今天每人只吃了一张煎饼,肚子不免有些饥饿。饿肚子倒是小事,不了解敌情才教人难受。当过几年八路军,都有一条经验:不怕敌人凶恶,最怕情况不明。晌午头,林侠三番五次想下山打听消息,都被沙非制止了,他说:“陈庄长和妇救会长,不会忘掉咱们的,只要能来,一定会派人来的。”
    下午,两人都没有吃东西,只喝了点凉水。林侠听见半天不打枪,想到山顶看看,沙非仍然不放她出去。
    “我不下山,到山顶望望,”林侠说着,站起来要走。
    沙非不放心,又拦不住她,正在着急,忽听见一阵喊叫声,顺水推舟地说道:“你听,汉奸又在喊叫了。”
    林侠走到洞口一听,果然一阵嚷叫,在山谷中引起回声,嗡隆嗡隆听不清。只好转回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憋死在洞里,还不如打死在外面爽快!”
    “何苦呢?”沙非认真地说,“你常批评我个人英雄主义,我看你也半斤八两。”
    林侠不想和他争辩,随便解释了两句:“我不过想了解了解情况,顺便搞点什么吃的回来。”
    “老百姓天天勒紧裤腰带,咱们饿一天半天,算得了什么啊?”
    “别忘了,你是个伤号。”
    “没关系,死不了。”
    越谈越没有味道,双方只好不吭声,对着石壁发愣。沙非怕她又要下山,无话找话地问道:“林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人心隔肚皮,我怎能猜得透,”林侠爱理不理的回答。
    “我却猜得透你的心事,”沙非努力想打开话匣子,故意地说。
    “胡扯,”林侠明知他的意思,却不能不理他,“你说说看。”
    “你正在想…… ”沙非果然胡扯起来:“你想跑到山上了望。”
    林侠摇摇头。
    “你想到什么地方,搞点吃的东西。”
    林侠还是摇摇头。
    “那你一定在想,万一敌人搜到这里,该怎么办?”
    林侠默默不语。
    “为什么不吭气?猜着了吧?”沙非高兴地问。
    “情况这样严重,你不这样想吗?”林侠反问。
    “我当然也想过,”他说,“不管山洞怎么隐蔽,只能瞒住鬼子汉奸的眼睛,哪骗得了本地人?万一有个别坏蛋,领着敌人来搜山,那就…… ”他停了停,用责备的声调说下去:“我想叫庄长给留颗手榴弹,你却说这是个保险窝。”
    “身边是应该有武器,”林侠认错地说。“埋葬王志忠那天,我很想把那条三八式留下,民兵同志再三要借,我看到他们的枪太坏了,好枪在他们手中更有用处,就把两棵枪都留下了。”
    “不过,手榴弹总该要两个。”
    林侠同意他的意见,她不爱吃后悔药,没有再开口。山洞里又沉寂下来,沙非怕她不死心,不管她愿听不愿听,从“九一八”日寇占领东北,说到敌人怎样破坏他的家庭生活,怎样杀死他的母亲,逼走他的父亲,说到自己的流亡生活。谈话引起了意外的效果,尽管林侠不只一次听过他这段惨痛的历史,而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厌烦他的重复,反而充满了同情,甚至引起自己也把从来不爱谈的身世,比较详细地说了。
    阳光还留在石壁上,天黑还早哩!沙非找不到谈话的材料,搜索了枯肠,忽然想起宣传队里,最近闹了一场恋爱的笑话,刚提了个头,就被林侠打回去。林侠素来不愿谈东家长西家短,特别不喜欢背后讲别人的缺点,所以她严肃地批评道:“别自由主义啦,讲这个干啥?”
    沙非忍住了话语,有点难为情。停了一阵,忍受不了难堪的静默,又怕林侠想下山,终于下了决心,从作枕头的草捆下,取出那本红绸封皮的“烙印”,问道:“林侠,你知道这是谁的本子吗?”
    “不晓得,”林侠摇摇头,问:“哪来的?”
    “陈庄长捡的,我搁在枕头下忘了。”沙非随口扯了个谎,心里很不自在,脸上有点发烧。其实他并没有忘,只因为那位女主人的恋爱对象,越看越像自己;另外,说不清什么理由,怕林侠发生误会。他曾暗暗地问自己:“我爱林侠吗?”回答是:“不可能。”他承认林侠的外表和灵魂,都是美好的,但是个性太强,缺乏柔情。她能从政治上帮助,却不能在感情上体贴,要是和她结合,准得成天吵嘴。他觉得对林侠的喜欢,多半是出于敬畏,而不是普通的爱悦。倒是像“烙印”的女主人的性情,比较合乎自己的框子。当他信口扯了个谎,有些心虚,有些后悔,连忙低头翻着本子,掩饰自己的窘态,说:“有几首诗写的不坏,我念念你听。”
    他念完了那三首比较好的诗,问林侠的看法。林侠拿过本子,翻了翻说:“诗倒像诗,可惜感情太粘糊,这种调调,跟当前的斗争,太不调和了!”
    林侠细看了几首,感到小资产阶级的感情太浓,有些厌烦,不愿再看下去。倒是感到笔迹有些面熟,先猜是宣传队的,后来想起丁蕙也有个红本子,经常藏在衣袋里。至于小丁的笔迹,林侠天天见到的,都是刻在蜡纸上的专体字,自然和本子上的不同,不过“烙印”二字,倒像她刻的标题字,而且小丁很喜欢诗,有时从梦中念出的诗句,和这味道差不多……
    林侠不肯多费心思,也不愿把估计的人说出,她把本子还给沙非,冷冷地说:“多无聊啊!”
    “你是说,在革命时期,不应当谈恋爱?”沙非不以为然地问,像替那姑娘辩护。
    “战争这样紧张,应该把精力和时间,多放在工作上,放在对敌斗争上,不该在恋爱问题上昏昏迷迷、颠颠倒倒的浪费掉。”
    林侠的话,多半是从孟家驹的身上体会到的。沙非却觉得她过分责备了那不知名的少女,想替她辩几句,又怕犯嫌疑。转了个弯说:“所有的小说上,描写恋爱中的男女,都有点昏昏迷迷,颠颠倒倒,甚至有自杀的,大概这是人生的一道关口。我想谈情说爱,不能像开会那样理智,像谈工作那样清醒。我没有这种经验,见识的也不多,可是最近看到孟家驹,就有些昏昏迷迷…… ”
    沙非冲口而出的谈到孟家驹,马上感到自己失言,赶快停住。在黑暗悄悄爬进山洞当中,林侠没有看清他后悔的表情,感到受了侮辱,发起火来:“沙非,当你知道他已经可耻的变节,干嘛还要提这种事呢?”
    “算啦,别生气,”沙非赔笑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林侠气还没有消,她噘起小嘴,跑到洞外,顿时望到南面的天空上,红了大半边。起先有点错觉,以为是晚霞,马上想到自己太好笑,晚霞怎么会在南边,分明是火光!心中的懊恼马上化为愤怒,她咬牙切齿地喊着:“该死的鬼子,又在烧庄子了!”
    沙非听见喊声,拄着拐棍站起来,走到洞外,站在林侠背后。林侠发觉了,连忙扶着他,责备道:“你跑出来干什么?这样对伤口不好!”
    沙非没有吱声,双眼被熊熊的火光吸住了。几分钟以后,半边天红成一片,沙非握住拐棍的手有些发抖,心中烧起仇恨的烈火,他激动地喊着:“烧吧!日本鬼子啊!烧吧!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放的烈火烧死!”
    林侠扶着他哆嗦着的身子,嘴唇咬得快出血。

    第二天,两人挨了一天饿。傍黑,林侠看见沙非睡着了,悄悄地跑出山洞,爬到那垛石壁顶上了望。望了一阵,看不到敌人的影子,听不见汉奸的喊叫,只是远处有些村庄,冒起一股股的浓烟。
    连着老牛山和铁头崮的山口上,出现了一群黑点点,林侠开始以为是敌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老百姓,还赶着几头牲口。在老牛山的南坡,也发现走动的老乡。从这些情况判断,山上的鬼子汉奸,一定撤退了。
    她回到山洞,叫醒了沙非,说要到山东坡看看,搞点吃的回来。沙非劝她说,既然山顶的敌人走了,庄长一定会派人来送饭,何必自己去冒险,林侠坚决不听,沙非只好叫她当心。
    “好的,”林侠说着,像只要飞出笼子的小鸟,快活地结好鞋带,整了整宽大的布褂,包上头巾,走出山洞。
    “早点回来啊!”沙非冲她的后背喊着。
    林侠答了一声,大步地离开山洞,连蹦带跳地往下走。穿过几道石缝,她站住了,前后左右观察一番,记着山洞朝东,那块巨石在洞西。辨明了方向,抬头望望天空,天空灰不溜秋,一片片乌云贴在上头。天南边微微闪着电光,只是听不到雷声。
    “不会下雨吧?”她踌躇一下问着自己,立刻听见回答:“下就下吧,管它哩!”她继续往下走,每转过一个弯,都停下找明显的记号。
    顺着陈兴领她的来路往南走。走了一会,想起目的地在东坡,如果翻过山顶往东下,省得绕大山转好远。主意已定,她认定了目标,开始往上爬。脚下全是石块,根本没有路,越走越难上,好容易爬到顶上,她失望地站下来,懊悔地埋怨自己:“看你聪明的!异想天开抄近路,结果上当了!”
    原来山上还有山,刚才站着的地方看不见。而且从这个顶上要翻过高峰,必须通过一个断崖,断崖最低的地方,也有两三丈,怎么下得去呢?天已经擦黑了,不容她犹豫,想到要是能走,陈兴干啥领她转圈子?只得丧气地扭过身,走着回头路。
    天渐渐黑了,到了半山腰,离开几十步就看不清。她心里着急,使劲的迈着步子,崎岖的石路不容她大步走,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擦破皮,膝盖磕得生疼。她爬起来坐着,看见东南面冒起一簇火光,很快扩大成一片,她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愤怒地站起来往下走。
    下到山脚,前面是三岔路,她认定朝东去的小路往前走,走了十来分钟,小路越走越宽。正在疑惑,忽听见正前方一阵猪叫,她警惕地站住。
    “鬼子在宰猪,”她想,“前面一定是庄子,不是核桃峪,定是桃花岭…… 真糟!怎么朝鬼子窝里钻呀?”
    一声清脆的枪声,使她打了个哆嗦,身不由主地往回跑,跑了十来步,气喘喘地站下,暗怪着自己:“你为什么变的这样胆小?”为什么?她没工夫去追根,只模糊地感到,天这样黑,方向摸不清,瞎走一气,太危险了!她想转回去,朝着山影走了几步,犹豫地停下来。
    “不成!”她对自己说。“这样白跑一趟,空着手回去,算什么呀?”她仿佛看到沙非,用讥笑的声调说:“林侠!左劝右劝你不听,结果白跑!”自尊心鼓起了勇气:“天这样黑,怕啥呀?”万一碰上敌人,一跑就完了。又想到:“笑话是小事,瞪眼看到伤员挨饿,太不像话!”她一转身,认定前方既然是南面,左边是正东,她拾了两块石头当武器,向左边的漫地里插过去。
    走过一片大麦地,麦秸像被刈过的乱草,剩下不整齐的茬子,她肯定鬼子在地里放马吃的,气愤地想着:“眼下正是青黄不接,老百姓盼望收点大麦接上口粮,鬼子偏要大家饿死!”她弯下腰,拾起一个麦穗,在手心上搓了搓,把麦仁放进嘴里嚼,麦汁吞进肚里,像烧着的导火线,暴发了一阵饥饿。她竭力忍耐着,边走边想:“要是秋天,到处都可以找到吃的,山坡上有枣子、糖梨、元枣、柿子、核桃、栗子、葡萄……;地上有苞米、黄豆、南瓜、蔬菜……;土里有花生、地瓜、萝卜、土豆……;可是现在,只有快熟的大麦和灌浆的小麦…… 实在找不到人,就弄点回去烧…… 不成!这是群众纪律!”
    她跨上地头的小路,边走边想,越想越饿。走了百十步,路旁沟里,突然站起一个人,低声地吆呼着:“站住,干啥的?”
    林侠心里一慌,想把手中的石头扔出去,才发现手上拿着的是一棵麦穗。她转身想跑,听见背后喊着:“不要跑!跑就打死你!”
    声音有些耳熟,林侠回过头,看他穿着白褂子,猜想是个民兵。
    “举起手!走过来!”那人命令地说。
    “老百姓。”林侠的南腔北调,掩盖不了伪装。那人听了,端着枪走过来,问道:“你不是林同志吗?”
    “你是哪一个?”林侠惊喜地反问。
    “俺是老牛洞的民兵,俺叫邓虎。”
    林侠走近他,认出是和她一块看护王志忠的民兵,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说:“是老邓啊!”
    邓虎拉她到小沟里,低声对她说:“林同志,今黑俺们要打仗,摸桃花岭。”
    “几点钟开始?”林侠被他的情绪感染着,喜滋滋地问。
    “俺说不好,听联防队的命令。”
    “核桃峪的陈庄长在这里吗?”
    “在,”邓虎说,“顺这条路走,在那边大沟里,你自己去,俺不能离开哨位。”
    林侠问了口令,顺着小路走了半里多地,又遇上一个哨兵。她答过口令,哨兵问了问,指着左边黑黝黝的地方,说:“都在沟里。”
    林侠从道旁插下大沟。这是条山水冲成的沙石沟,几十个民兵,有的躺在蓑衣上,有的坐在石头上,静静地休息着。林侠找到陈兴,他正和彭铁柱商谈什么,看见林侠来了,让她坐在蓑衣上,惊疑地问道:“出了啥岔子?”
    “什么岔子?”林侠反问一句,“没有什么啊。”
    “沙同志还在山洞里?”
    “在。”
    “伤口好些吗?”
    “好多了。”
    陈兴放心了,解释了一下:“俺瞧你三更半夜找到这里,以为出了啥岔子哩。”
    林侠告诉他,几天来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心里憋得慌。趁着鬼子撤下山,出来探个信,因为迷了路,无意中撞到这里。她不好意思说起挨饿,陈兴先提出来:“饿坏了吧?”没等她回答,又说:“鬼子在山顶蹲了三天三宿,没法子送饭去。傍黑,妇救会长给你们送饭去了,你没有碰上?”
    “没有,她走哪条路?”
    “从东坡翻山过去的。”
    “山顶全是断崖,过得去吗?”
    “过得去,北边有条小路,很难过,不熟悉的人找不到。”陈兴说着,从挂包里取出两张干煎饼,又解下行军水壶递给他,说:“快吃个煎饼垫垫饥。”
    林侠喝了两口水,吃着干煎饼,这煎饼跟山洞里吃的不同,是地瓜干拌着谷糠摊的,嚼起来沙沙响,吞进去拉嗓子。林侠喷香地吃着,仿佛小时候吃着椰子饼干的味道。
    “听说你们要打仗?”她边吃边问。
    “嗯。”
    “几点钟开始?”
    “下半夜。”
    林侠很想跟着去,又怕给他们添麻烦,停了一下,终于提出参加战斗的要求:“陈庄长,让我参加战斗好不好?”
    “不行!”陈兴坚决地说。“咱们是偷偷地摸营,人多碍手碍脚。”
    “我一定不妨碍你们,”林侠说,复仇与好奇心鼓舞着她。过去,日本鬼子在她心中像个谜,除了仇恨,还有点畏惧。从那天突围,在战场上打过鬼子,畏惧的成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仇恨。所以她又要求:“让我参加吧!庄长。”
    “不要去,林同志,人多了没有好处。”
    其实陈兴刚才正和彭铁柱愁着人太少,布置不过来。但他决不能让一个地形不熟,没有战斗经验的女干部上阵。他怕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向八路军交待?因此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林侠闷闷不乐,低头嚼着煎饼,煎饼已经变了味道,没有刚才那么好吃。这时候,她觉得眼前一道亮光,没有在意是什么,接着她听见一阵轰隆隆,以为是远处的炮声。直到听到陈兴催她回去,才抬起头来,看见闪闪的电光,照亮着山沟和田野。
    “快下雨了,林同志,早点回去吧!”陈兴再次催着。
    林侠懒洋洋地站起来,简单问了周围的敌情,向陈兴要了两颗手榴弹,失望地往回走。

    林侠把一颗手榴弹插在皮带上,另一颗拿在手中,望着老牛山的山影往回走,走了一会,失望的情绪慢慢消除了。她觉得庄长完全出于好意,自己不高兴没有来由,她意识到是思想中,有些芜杂的东西在作怪,应该努力铲除。
    雷声越打越响,天空越来越黑。幸亏有闪闪的电光,帮她照亮了山路,她认定了老牛山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一阵狂风刮掉她的头巾,短发像乱草般的吹起来,她拾起头巾包好,在下巴打了个死结。空中开始落雨,雨点由小而大。庞大的山影消失了,周围一片漆黑。林侠以为离山脚不远,浇着雨水赶着路,不想走了好久,还不到山跟。把握动摇了,不禁埋怨自己:“又瞎走了!”她站住向四周一望,到处黑洞洞,哪是正北呀?这一面?不对!那一面?也不是!都像是北面,又都不像。她盼着打雷,好借电光找方向。讨厌的雷电,不需要时一个接一个,现在却一点也不帮忙。
    “怎么办呢?”刚才的教训,使她不敢大意,想辨请方向再走。她记得上军事课,学到几种辨别方向的办法,无意地抬头一望,觉得傻的可笑,漆黑的空中,哪有星星呀?想利用风向判断,闷雨哗哗地落,哪能找到风呀?最后,她想找一棵树,或是一间土地庙,从树叶茂盛的部分和小庙的坐落,找到正南,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
    一切办法都用不上,她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假设这种情况问教员,马上想到自己太荒唐:几年来的夜行军,都是随大队,毫无这种需要,怎么会有兴趣发问?
    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踌躇下去,站着淋到天亮。她决心碰碰运气,选了个较有把握的方向,走了一会,看见前面两棵直立的黑影,断定是两棵大树,高兴地跑过去,原来是两棵钻天杨。四周的树叶差不多,比较了又比较,她选了叶子较多的部分,确定是南方,又朝认定的北面走去。
    雨一阵比一阵大,浑身淋得像只落汤鸡,幸亏是夏天,还不觉得太冷。走着,走着,路没有了,脚下一会是野草,一会是烂泥,一会踏到庄稼地。她顺着沟畦走出地头,找到一条小路走着,起先路上还有些石头子,慢慢全是烂泥巴。小路越走越宽,两旁还有水沟子。
    “不妙!”经验告诉她,在山区里,只有近庄的道路,才是这样。她站住了,正想向后转,忽听见一阵轰隆声,开始以为是打雷,立刻否定了:“没有电光,哪能打雷呀?”她竖着耳朵细听,声音从右边来的,很像是手榴弹爆炸,大概是民兵打进桃花岭了吧?几声步枪响,证实了她的判断:“不错,是民兵在打鬼子!”
    她意识到,糊里糊涂转了几小时,竟转到桃花岭和核桃峪当中来。好危险呀!她转回身,顺着来路猛跑。泥泞不时想把她滑倒,她一点也不敢慢下来。
    跑到一个坑边,脚底一滑,扑通地掉进水中,水没到胸前,她扒着坑沿往上爬,烂泥里使不上劲,半天扒不上去。她惊慌地想:“要是上不去,可不坏事了!”她摸了摸腰间的炸弹,还插在皮带上,泡在水里。她赶快拔出来,和手中的一颗放在坑沿上,顺着坑边找了个浅地方,抓住一把草,连扒带撑地爬出水坑。
    顾不了身上的泥水,她拾起手榴弹,风快地跑着。桃花岭不断的枪弹声,使她不再迷失方向。
    突然间,一阵杂乱的响声,从西边传来。她机警地站住,听出是一群人的跑步声。她擦掉脸上的雨水,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发现一簇黑影,朝她涌来。
    她断定是鬼子的援兵,眼看躲不掉了,她用牙咬开手榴弹的铁盖,掏出拉火绳,把铜圈套在小指上,用全身的力气扔过去,没有照着投弹动作趴下,转身就跑。左侧闪起火光,轰隆一声!她听见背后叽哩哇啦地叫喊,跟着响起叭叭的枪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去。
    嘎嘎嘎嘎嘎…… 敌人的轻机枪叫了,子弹在空中嗖嗖响。林侠猛跑了一阵,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膛,只好放慢了脚步,换成快步走。
    枪声离远了,她坐在泥水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桃花岭的方向在响着炸弹,刚才那股鬼子还在原地打机枪,枪口吐出一串串的火光。
    她站起来,在石子路上走了一大会,辨出了老牛山的巨影,松了口气。
    从核桃峪的方向,打出一阵迫击炮,咚咚的炮弹,落在田野上炸开。

    林侠离开石洞不久,天渐渐黑下来了。沙非一直替她担心,越想越不安:“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万一教鬼子抓去…… ”几年来,见闻过许多鬼子糟蹋妇女的情景,一齐涌到眼前,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在沙非的生活中,接触过一些姑娘,大多是温和文静,有的虽然也很活泼,爱说爱唱,但是一遇到大事,总是缺乏主见,像林侠这样泼辣大方、敢作敢为的,还是少见。他想过林侠这样的性格,如果是个男人,一定可以培养成为军事干部。
    猛然间,他想起许多女扮男装的故事,想起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想起水浒传里的女将。仿佛那些身穿战袍,手提刀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女英雄,都走到眼前,个个都长着苹果脸,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都有点像林侠的模样……
    幻影消灭了,沙非感慨地想到:如果不生长在这个大时代,也许她正踏着高跟鞋,穿着摩登的旗袍,涂着口红,擦着香粉,住在大都市里,过着小姐太太的生活哩!战争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炮火把她锻炼成一个女战士。那些在醉生梦死中生活着的小姐太太们,怎配和她相比呢!
    平时,他总觉得林侠有些粗野,缺乏女性的温柔,他相信这种性格的形成,主要是由于战争。抗战真像个大熔炉,无论是矿砂或是废铁,能经得起烈火,都可以锻炼成钢。大时代给人们无限的痛苦,也给人们宝贵的生命。人,到底不像其他动物,从生到死,一直忙着生存和传种;更不像一只麻知了,从土里钻出来,只是为着吱吱地唱几天……
    山洞逐渐闷热。沙非想驱逐杂七杂八的念头,平静地睡一会儿,眼睛闭了好半天,怎么也不能入睡。闷热的空气,慢慢逼着他,引起了儿时的记忆:是一个暑天的黄昏,父亲到铁路局值夜班,母亲领他爬上吉林的北山,在古庙前乘凉。他抓着栏杆往下看,松花江像条玉带,围绕着这狭长的城市。远处大大小小的青山,嵌在碧绿的田野上。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幸福呀…… 然而现在,黄金时代只剩下残破的记忆,故乡早变成了人间地狱,母亲的尸骨已在荒丘上腐烂,父亲也许还在大兴安岭的森林中打游击,过着比自己还艰苦的岁月……
    痛苦、烦闷,脑子里忽东忽西,精神上恍恍惚惚,尽管肚子里饿得咕咕叫,也宁愿林侠空手折回来。洞外稍微有点动静,他都侧着耳朵倾听,每次期待的结果,都使他失望。他想好一套话,准备好好批评她一顿。
    忽然间,听到一阵脚步声,准备的话全忘了,他兴奋地叫着:“林侠!林侠!你回来了!”
    洞口进来一个黑影,手中提着筐子,是个女人的模样,却不是林侠的动作。沙非正在猜疑,那黑影开口问道:“沙同志,饿坏了吧?”
    啊!是她!日夜想念的妇救会长!沙非高兴地说道:“是你啊,张会长!林侠没有回来?”
    “哪个林侠?”张秀真只听说有个女同志,和他在一起,不晓得她的名字,猜想是她,问道:“是住在这里那个女同志吗?”
    “是啊,她下山了,你没有遇到呀?”
    “没有,”张秀真说,“八成是从山前下去。”
    她取出煎饼和沙壶,把空壶装进筐里,趁着沙非吃饭,把这几天的情况谈了。最后谈到民兵今黑要打仗,还有许多事要做,天快下雨,得赶回去。临走又嘱咐沙非,叫他千万别再让林侠下山,免得出乱子。
    张秀真走了。沙非吃饱喝足,扶着洞壁站起来,拄着拐棍走出去,解完了小手,靠着石壁望了望,周围一片漆黑,天边偶尔闪起一道电光,才看出附近的山影。
    回到山洞躺下,空虚和烦闷,像两只讨厌的苍蝇,又飞来叮他的心,怎样也驱不去。他研究了一下原因,多半是担心林侠的安全,小半是埋怨伤口不好,使他在残酷的斗争面前,不得不象受伤的野兽,藏在山洞里舐着创伤。
    烦恼和不安没有继续多久,填饱的肚皮使他困倦,他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沙非飘飘忽忽地到了一个地方,四面全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当中忽然现出一间草屋。他走进屋里一看,原来是宣传科的办公室。王川正板着脸孔,细心审阅着稿子。辛为群眨着一只眼,在讲着笑话。焦思宁捋着山羊胡子,看着一本大书,沙非走近他,看见书上全是蝌蚪字,而且游动起来。他正在惊异,突然门外进来一个人,穿着白哔叽西服,踏着黑漆皮鞋,油头粉面的站着,惹起全屋人的注视。
    “哪来的洋人啊?”沙非问焦思宁。焦思宁还没有回答,只听见王川喝道:“孟家驹,你跑哪里去了?”
    孟家驹像服装店里的偶人,脸上毫无表情。大家愤怒的目光,变成一道道飞剑,直奔孟家驹,吓得他回头就跑。
    “往哪逃?”辛为群拦着他吼道,又嬉皮笑脸地说:“恭喜您当上日本官,瞧您多阔气啊!呸!”
    一口痰变成一颗子弹,击中了孟家驹的鼻梁,鼻子塌下去,黑血像墨汁般喷出来。
    焦思宁跑过去,近视眼贴近他的脸,相了一阵之后,用手在他脸上画来画去,脸上出现一只乌贼,吐出一股黑烟。
    门口进来一个老太婆,包着黑头巾,穿着大布褂。沙非仔细一看,原来是林侠。林侠站在孟家驹跟前,卷起宽袖子,拍拍地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声地喊道:“滚开!滚开!”声音像响雷,一阵轰隆隆,屋盖震塌了,把大家压在下面。沙非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伸手去擦脸上的灰土,擦了一手汗水,心里很奇怪,睁眼一看,黑古隆洞的。一道电光照进山洞,雷声轰轰地滚过山顶,雨声哗哗地打着石头。他回味着梦景,很快地想到林侠,不禁自言自语:“唉!教你别下山,你偏不听!现在淋坏了吧?”
    透过大雨,传来了轰隆的响声,不像是打雷,倒像是开炮。不错!还有机关枪,大概是民兵在打桃花岭。
    他兴奋地坐起来,发觉风刮着雨水,打进山洞。寻思林侠住的石窝,一定淋湿了,想起她的小包袱和衣服,急忙穿好鞋,拿着拐棍站起来,淋着雨走出山洞。
    钻进她的石窝一摸,铺草湿漉漉,衣服和包袱也水渍渍的,只有挂包是干的。他一把抱回山洞来,放在一旁,叹了口气说:“白淋了一身水!”
    他用手巾擦掉雨水,躺下来听见枪炮声,又不安又焦灼,似睡非睡的熬过很长时间。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他睁开眼睛,洞口进来一个人,连忙坐起来喊道:“你可回来了!淋坏了吧?”
   “我的东西拿进来了?”林侠问。
    “拿进来了,”沙非说,“全湿了。”接着解释道:“我睡醒了,雨已经哗哗地下开了。”
    林侠解下头巾,脱掉布鞋,拿着干手巾擦过脸,打开小包袱一摸,里面一件汗衫和一条短裤,还不大湿,她不声不响的拿到石窝里换好,才跑回来,坐在干草铺上,继续擦着身上的泥水。
    “给你夹被,”沙非递过夹被说,“披上暖暖,冻病了不是玩的。
    “听见枪声没有?”林侠问,没有伸手去接。
    “听见了,是民兵打桃花岭吧?”
    “嗯,”林侠嗯了一声,猜想是妇救会长来过了,忙问:“刘大嫂来了?”
    “你走了不一会,她就来了…… 对啦,你吃饭吧?”
    “吃过了。”
    “仗打得怎样?”
    “不晓得。”
    “见到陈庄长了吗?”
    “见到了,出发以前见到的。”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走错路了,差点跑到鬼子窝里。”
    “碰到鬼子啦?”
    “差点碰头,”林侠不愿夸奖打炸弹的事,简单地回答。
    “多悬啊!叫你别下山,你偏不听!”
    “怕什么!……”一阵风吹进山洞,林侠冻得直打颤,牙齿咯咯地响。沙非听出来,又递过夹被,命令式地说:“快包上,别冻病了!”
    “不要紧,天快亮了。”
    “早啦!”沙非急了,责备她说,“一个伤兵,再加上一个病号,不给老乡们添麻烦啊!”
    林侠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听他说的是理,只得接过夹被披上,顿时感到温暖。
    沙非扒拉着铺草,把铺摊宽,自己挪动身子,紧靠着洞壁,说道:“累坏了吧,快睡一会吧?”
    “不,头发还不干呢。”
    “躺下歇会也好呀!”
    林侠实在太疲乏了,她匀了匀铺草躺下,不到十分钟,呼呼地睡着了。
    沙非背靠着石壁,感到冰凉,也蜷缩着身子躺下,他合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林侠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动摇了平日对她的看法:“她不仅是个八路军,还是个好姑娘啊!将来谁能和她共同生活,一定很幸福…… 孟家驹当然不配,可是谁配呢?”
    他找不到答案,听出自己的心扑扑跳,觉得想得太那个,似乎有点爱上她了。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感,觉得有些羞愧,暗暗责备自己。理智刚飞过,又忍不住睁开眼睛,想看看她,眼前一片漆黑……
    他重新合上眼,尽量寻找催眠的办法,他倾听着雨声,不成;数着数,没有用。最后,回忆着和林侠争吵的场面,记起对他尖锐地批评,想着她严厉的神气,才像吃了安眠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太阳很高。沙非醒来,身边的林侠不见了,夹被盖在自己的身上。他坐起来,揉着睡眼,林侠低头进来,布大褂已经穿上了。
    “衣服干了?”沙非问。
    “嗯,”林侠点点头。想起昨晚上的狼狈情形,双颊泛起了红云,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不由搭讪地问道:“快晌午了,还没有睡好?”
    “睡好了,”沙非答。望着洞外的阳光,自言自语:“怎么睡的这样死?”他舒适地伸着腰,打了个呵欠。忽然发现夹被上,一只灰色的虱子在爬着。他灵机一动,装出埋怨的声音,说:“瞧!叫你盖了半宿,就生虱子!”
    “瞎扯!那是你自己的。”
    “我可以打包票,”沙非笑着说,“一定是你的。”
    “你身上的虱子,恐怕有一个连,”林侠也笑了,“还不快弄死!”
    “慢来,慢来。”沙非教她说得浑身痒痒的,有些难为情,却不肯转移目标:“我有科学根据,证明这虱子是你的。”
    “啊哈!几时当了科学家了?你应该用诗人的感情,来憎恶这个吸血鬼。”说到这里,她学着沙非的声调,大声朗诵:“啊!你这可恨的虱子呀!我们成天在挨饿,你却作了日寇的帮凶,悄悄吮吸我们的血液!……”
    沙非被她逗的哈哈大笑,忍不住打断她,说:“你这个刻薄鬼!不要转移目标,虱子本身就在说:‘我是林侠的。’”
    “胡说八道!”
    “一点也不胡说,虱子是灰色的。”
    “灰的又怎样?”
    沙非没有回答,像考问小学生似的,反问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夏天我们穿草绿色,冬天却穿灰的呢?”
    “因为夏天草木发绿,冬天光秃的山崮,全是青灰色,这样行军作战,可以减少目标。”
    “这就对啦!许多昆虫都有保护色。”
    “这个粗浅的道理,还用你上课!”林侠嘲笑地说。“你错了,我的昆虫学家,我的汗衫是白的,而且昨晚上才换的。”
    “我的衬衣也是白的,”沙非分辩道。“我的光头,虱子呆不住,一定是你的头发湿了,虱子受不了,才爬到被子上,所以…… ”
    “得啦!得啦!”林侠阻止他。“一个虱子值得你长篇大论。这样艰苦的环境闹革命,既没有时间,又没有条件,谁身上没有几个虱子?”
    “对啊,所以有人说虱子是‘革命虫’。”沙非说着,看见林侠板着脸孔,便用指甲将虱子挤死,不管林侠爱不爱听,讲起一个关于虱子的故事:“新加坡有个华侨学生,到延安抗大学习,几十个人住一个窑洞,一班人挤在一个炕上,挤得像扁罐头里的沙丁鱼。被子又少,两个人盖一床,多半是通腿睡,互相抱着对方的脚丫子给暖脚。有一天,这位华侨学生,忽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不得了,我的衬衣生虫子了!’别人告诉他是虱子。他不相信地说:‘这个虫没有翅膀,怎么是虱子?’后来,他偷偷地把衬衫烧了,可是不到一星期,虱子又在他的新衬衣上出现,于是他…… ”
    “算了,算了,”林侠打断他,“这个既不新鲜又夸大的故事,听了第三次了。”
    “新鲜倒不新鲜,却没有夸大。”
    “老沙,今天一起床,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你忘了鬼子白天还会来搜山?刚才我到山顶望,看见核桃峪出来一队敌人,朝东北面走,看样子准是来搜山的。”
    “不高兴又有什么法子?”沙非无可奈何地说,“高兴固然不能阻止敌人,忧愁也不能打退鬼子。”
    沉默了几分钟,林侠提议开饭,两人拿起干煎饼,听见洞外咯咯的脚步声。林侠刚去拿手榴弹,陈兴低着头进来了。
    “陈庄长!”两人同时兴奋地喊着。
    陈兴解下行军水壶,坐在草铺上,从帆布挂包里,取出一大包饼干,一筒开了盖的牛肉罐头,说:“来,来,吃点胜利品。”
    沙非和林侠,都没有好意思动手去拿,感到是民兵们流血得来的,自己无功受禄,有些惭愧,因此问道:“昨晚上打得怎样?”
    “吃吧,吃吧,”陈兴催着说,“咱们边吃边拉。”
    “留下给民兵同志们吃吧,”沙非说,“大家辛辛苦苦打的仗。”
    “大伙儿都尝过了,快吃吧,这是大家的意思。”陈兴看他俩还不动手,装着生气地说:“嘿!你们读书人,真是的,这种时候,还用作假!再不吃俺可不愿意了!”
    被庄长一说,他们才动手去拿饼干。陈兴提到昨晚上的战斗,忽听见轰隆一响,接着是一连串的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
    “连环雷响了!鬼子坐飞机了!”陈兴高兴地喊着,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他走出石洞,又回过头:“忘了告诉你们,听说希特勒进攻苏联了。”
    “是吗?”林侠惊讶地问。
    “什么时候进攻的?”沙非也不安地问。
    “不详细,今早区里来了个人说的,就说那么一句。”
    陈兴走了。林侠和沙非互相瞪着眼,都默默的想着社会主义的祖国,想着莫斯科,想着斯大林。感到世界大战的规模又扩大了,而这老牛山的战斗,已经和乌克兰的战火连成一片了。
    林侠吃着牛肉和饼干,惦记着昨晚上的战斗,不由感叹地说道:“真是的,桃花岭怎么打的,到底没有弄清楚。”

图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