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七章

    桃花岭是怎么打的?得回头叙说一番。
    这天下午,天空像打了补丁,黑一块白一块。野地里没有一点风,山沟里怪闷热的。直到黄昏前,下了几粒小雨,才比较凉快。
    几天来,民兵跟鬼子玩捉迷藏,围着老牛山转游。老百姓被鬼子撵来撵去,损失不少。中共区委会派武委会主任尤春福,来领导老牛山区的斗争。
    尤春福今年二十八岁,穿着蓝裤褂,踏着布草鞋,戴着黄军帽,挎着驳壳枪。尤春福是尤二瘸子的侄儿,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叔叔过日子,二瘸子常说春福是他养大的,其实是养了个不花钱的小长工。小春福还没有小牛高,就被他赶到地里做活。尤春福像旱天的庄稼,长得瘦小焦黄,十二岁那年,因为饿得没法子,偷吃了一块地瓜,二瘸子老婆用烧红的火筷,烫伤他的嘴角,至今还留下一道疤痕。
    尤春福召集几个庄的干部开会,传达了区委会“武装抢收麦子,积极打击敌人”的指示。他批评了干部中的“恐日病”,光注意跑反,只是消极的抵抗,不能抓机会打击敌人。特别是各庄的民兵,各管各的,没能联合起来。经过了一番讨论,一致同意成立联防队。
    联防队长韩文龙,是桃花岭的民兵队长,三十来岁的复员军人。两个队副,一个是老牛洞的民兵队长邓老喜,一个是核桃峪的彭铁柱。陈兴当了联防队的指导员。
    联防队成立的第二天晚上,桃花岭逃出一个老乡说,从那天鬼子包围了桃花岭,把庄子糟蹋得不像样。大白天,用刺刀逼着大家,叫供出埋藏粮食和东西的地窖,不屈服的人,不是枪毙,就是刺刀挑死。黑夜里,鬼子和汉奸上各家奸淫妇女,害得守了二十年寡的韩大婶上了吊,韩二的媳妇有了七个月的喜,和鬼子反抗,被鬼子一刺刀杀了两条命。鬼子天天宰猪杀小鸡吃,猪头、鸡爪、杂碎、鸡肠,丢得到处是。窗户门板劈了当柴烧,连锅台上也拉屎,弄得全村臭烘烘。再不去打救,更多的人要遭殃。
    民兵们听了,一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要求打仗。桃花岭的人听了,更是耐不住,他们围着韩文龙,立刻要出兵。联防队研究了一下敌情,知道庄里只驻十几个鬼子和一个排的汉奸队,决定第二天晚上打桃花岭。
    第二天,鬼子从山顶上撤走了。联防队干部在山腰开完战斗会议,陈兴和彭铁柱开始往回走,尤春福追上两步,叮咛地说:“驻咱们庄的鬼子,八成会出来增援,你们队要格外提防,顶少要派个班放警戒,当心鬼子偷偷摸上来。”
    “对!”陈兴答应一声,又和铁柱往下走。
    分散躲反的老乡们,三三五五的回山洞,牲口放在坡上吃青草,洞口升起一缕缕青烟。
    “铁柱,你说派哪个班警戒?”陈兴问。
    “叫三班去吧?”彭铁柱说。
    “彭三多行吗?瞧他这次反‘扫荡’,滑里滑头的,别误了大事,”陈兴担心地说。“顶好你带着三班,抓紧点。”
    彭铁柱原想带着一二班打正面,听了陈兴叫他带三班放警戒,心里不大乐意。陈兴看出来了,又说道:“打援兵的任务很重,万一打不住,整个战斗都会失败。”
    彭铁柱是个守纪律的人,听庄长这样一说,没有二话的接受了。
    两人走到沟底,立刻召集民兵,开紧急会议。二十多口子,聚集在一起。彭铁柱数了数,除了放哨的,就缺少彭三多,他问三班:“你们班长呢?”
    “谁知道?”一个说。
    “准是钻到尤寡妇的洞里去了。”另一个打趣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笑。
    彭铁柱对三班一个小伙子说:“四弟,你找去,叫他马上回来!”
    这小青年是铁柱的叔伯兄弟,名叫彭小刚,他身子瘦弱,完全是个孩子,却处处模仿大人,做事干脆利索。听了堂兄的话,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提着打鸟的火枪走了。

    彭三多快四十岁了,还是个光棍汉。他年轻时闯过大码头,当过韩复榘的兵,鬼子打进山东,队伍垮了,他跑回家乡,带回兵油子习气,喝酒耍钱,偷鸡摸狗,搞娘儿们,打滑头仗。只因为他枪打得准,懂点军事,所以还当个班长。
    彭三多从小就有“三多”:看人吃东西口水多;挨了揍眼泪多;身上虱子多。现在也有三多:出操开会屎尿多;下地做活病多;见了女人话多;论辈数,他是铁柱的堂叔,他倚老卖老,欺负铁柱老实,不大听他的指挥。小刚是他班上的兵,更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小刚人小心眼多,却有法子治他,因此他对小刚有些头疼。彭小刚奉了命令,扛着火枪,蹦蹦跳跳地走到尤寡妇的小石洞。尤寡妇坐在山草上,靠着花被,啃着干煎饼,看见彭小刚,怪声怪气地问道:“干啥来呀?小疙瘩。”
    “俺班长来过了吗?”彭小刚问。
    “谁是你的班长?”尤寡妇装糊涂的反问。
    “彭三多啊。”
    “哟!瞧你没大没小的,该叫他三叔才对呀!”
    “俺问你,他来过没有?”小刚不耐烦了。
    “来过没有?”尤寡妇嚼着煎饼,含糊不清地撇着嘴,说。“来过又怎样?”
    “上哪去啦?”
    “上哪去?俺咋知道?你没有把他交给俺,俺晓得他上哪去?”
    彭小刚很生气,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喃喃地骂道:“臭娘儿们!一枪崩了你!”
    尤寡妇没听清,猜想挨了骂,故意大声嚷着:“谁吃炒黄豆就水萝卜,放的屁这样臭啊!”
    彭小刚转过身来,想回她两句,想到“好男不跟女斗”,自己又有急事,大声朝她啐了一口,迈开步走了,背后还传来不干不净的话。
    他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影子,尾后遇到一个白胡子老汉,问道:“刘爷爷,见到彭三多没有?”
    “在二瘸子洞里喝烧酒啦,”刘爷爷说。
    小刚爬了一节山坡,在两块靠成人字的大石头下,找到二瘸子的住处。二瘸子的胖老婆像垛墙,堵在洞口。两个小闺女正抢着一棵大葱,大的抢去了,小的眼泪鼻涕地哭叫。
    “死丫头!快分一半给妹子!”
    那丫头把大葱卷在煎饼里,风快的跑下山坡去。
    小刚走到胖女人身边,探头往里望。胖女人用身子拦住他,恶声恶气地问:“做啥啊?贼头鬼脑的!”
    小刚不理她,朝洞里大声喊:“班长!队长叫你开会去!”
    “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尽是会!”彭三多放下一个粗碗,转过头来,厌烦的问:“开啥会?”
    二瘸子赶快把碗拿开,鬼鬼祟祟的藏在背后。彭小刚早瞧在眼里了,他答道:“开紧急会。”
    “知道了,就来,”彭三多说,不想起身。
    “人到齐了,就等你,队长叫你马上回去!”
    彭三多不得不弯着腰走出来,喷着酒气嘀咕道:“啥屁大的事,又开紧急会!”
    二瘸子一拐一拐送出来,递给他两张干煎饼,说:“捎上吃吧。”
    彭三多接过煎饼,提着汉阳枪,懒洋洋的跟在小刚后面。
    胖老婆看他们走远了,朝男人唠叨道:“这是啥年头啊,还有闲饭喂外人。”
    “你懂得个屁!”二瘸子朝她嚷着。
    “俺不懂,你懂,”胖女人吓得垂下眼皮,酸溜溜地嘟囔着:“哼,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替寡妇养汉子…… ”
    “臭骚货!再嘟嘟踢死你!”二瘸子暴跳地骂着。
    “你这没良心的,”胖女人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叫着,“俺给你养了一群孩子,老了,你嫌俺臭,成天拱到狐狸精怀里去。”
    二瘸子抬起瘸腿,正想朝她身上踢,忽看见石头旁边,过来一个人,认出是尤春福,马上下命令:“官来啦,快给俺滚进去。”
    胖老婆止住嚎声,用膝头和手爬进去。二瘸子装着笑面,迎上去说:“大侄子啊,你来了?”
    尤春福看他皮笑肉不笑,心里很不舒服,努力克制自己,说:“你好啊,二叔。”
    “鬼子啥时候才退呀?春福。”
    “鬼子不会自己退的,得靠大家抗战啊!”
    二瘸子听他话里有话,怀着鬼胎,“是啊,对啊”地点着头。
    胖女人悄悄出来,站在丈夫背后,连忙替他解围:“还没开饭吧?大侄子,上里面吃个煎饼。”
    “不用啦,二婶,俺吃过啦。”
    “瞧你,”胖老婆噘起大嘴,胖脸活像个猪脑袋,“不上自己家来吃饭,你二婶真要怪你见外啦!明日可得上家来吃,?H?兵荒马乱的,好的没有,吃个煎饼卷大葱,还是有呀。”
    尤春福含糊的答应,看见天不早了,望了望阴暗的天空,转身要走。
    “大侄子啊,”胖女人用话缠着他,装出一副可怜相:“你二叔一大把年纪,又是个条半腿,还起五更爬半夜的,地种不过来,人又不好雇,你二叔常惦记大侄子的好处,有空该常家来玩玩…… ”
    胖女人原想讨好,没想到触动尤春福的创伤,他忍不住截断她的话,说:“二婶,陈庄长等俺有事,俺得走了。”
    他转身走下山坡,背后送来“明日来家吃饭”的喊声,他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二更天,雨点哗啦哗啦地下。两个桃花岭的民兵,派回本庄侦察,他们围着庄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哨兵,疑心敌人溜了,悄悄地扒进圩子,叫开一户村干的门,问了问情况,知道敌人没开拔,估计哨兵看见天黑雨大,缩回住院里去。
    两人匆匆忙忙跑回来报告,联防队决定提前行动。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桃花岭的民兵从北门进,老牛洞的民兵打南门,核桃峪的民兵摸西门,并负责对核桃峪方向的警戒。
    陈兴从联防队开完会回到大沟里,民兵们围着他,苇子斗笠和马糁蓑衣,拢成个大白团。雨点打在斗笠上,噼噼啪啪响,陈兴不得不提高嗓门,传达了新的情况和决定,然后大声说道:“同志们!这几天大家伙儿瞪着眼,瞧着鬼子烧杀奸淫,都气得蹦蹦跳,恨得牙齿痒痒,巴不得吃鬼子的肉,喝鬼子的血,出这口气。好啦!眼下报仇的机会到了,大家拿出本事来,要保住咱们模范队的称号,千万不要丢脸,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
    接着,彭铁柱提出配合作战的注意事项,叫大家检查武器,压上顶门火,有刺刀的插上刺刀,注意地雷和手榴弹不受潮。
    队伍出发了,三里多地,一眨眼就到。队伍停在桃树林里,彭铁柱领着彭三多和三班,先到西门外坟茔地上放警戒。尤春福派人来联系,说两庄的民兵都到了,叫他们马上动作。
    陈兴带着一二班,越过一片庄稼地,叫大家蹲在一道院墙里,又带着一班长刘义,先到圩跟去看看。
    一班长刘义长的身强力壮,动作敏捷。他提着雪亮的大砍刀,跟着陈兴摸到圩门下,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只有哗哗的雨声。陈兴拾了块石子扔进去,依然没有动静。他俩向南走了二十来步,陈兴踏着刘义的肩头,爬上丈多高的圩墙,翻身踩着石缝溜进去。刘义随后跟着翻上来,轻手轻脚地跳下去。
    陈兴握紧手榴弹,刘义提着大砍刀,贴着墙摸向圩门,准备万一发现哨兵,偷偷地把他干掉。摸到圩门洞,果然没有岗哨,他俩迅速拔掉门杠,敞开圩门,向外面拍了三下巴掌。
    二班长陈清带着民兵们,轻悄悄地摸进来,民兵们一进圩门,立刻紧张起来,尽管有雨声掩护,也竭力放轻脚步,屏着气息,随着陈兴穿过两条小巷,包围了一个家院。
    根据确实的情报,北屋里住着七个鬼子。陈兴安排好,和刘义摸到院门,大门敞开着,没有岗哨,刘义向一班挥着白手巾,七个民兵随他俩摸进院子。
    陈兴指挥民兵们占领堂屋门的两侧,刘义正想向半敞着的门里扔炸弹,陈兴拉着他的右手,把头贴近门框一听,里面没有一点声息。从前听过那种摸空营的故事,顿时闪过他的脑子,他感到不妙,正想跨进去看看,忽听西屋门咿的一声,他转过身,枪口对着西屋。
    西屋出来一个人,穿着白褂子,低声说道:“别开枪,是俺,自己人。”
    陈兴过去一看,认出是韩文龙的大爷,问道:“鬼子呢?”
    “挪啦,挪啦,”老汉说,“堂屋漏水,鬼子挪房子了。”
    “挪到哪家?”
    “南面韩文才家,走,俺领你们去。”
    韩老汉领着民兵们,穿过庄当中的东西大道,拐了两个弯,指着一家屋后说:“就在这屋里。”
    陈兴迅速布置警戒,包围院子,带着一班摸到院门,院门掩着,刚要听听动静,忽然庄东北轰隆一响,马上改变了主意,一脚踢开大门,大声喊着:“冲啊!同志们!”
    他第一个冲进去,占领了堂屋门的西墙。刘义跟着占领东墙,民兵们跑步进院,枪口堵住了门窗。
    鬼子们日夜疯狂的搜山,野蛮的屠杀奸淫,弄得疲乏不堪,乘着天黑雨大,掩着门睡大觉,连哨兵也缩在门里,坐在板凳上打瞌睡。手榴弹和喊声把他们惊醒,打瞌睡的哨兵第一个跳出门槛,肩上挨了刘义一大刀,他怪叫了一声,脚跟还没站稳,刘义砍来第二刀,把他的脑瓜子切去了小半拉,他扑通一下趴在地下。
    陈兴从门口扔进一个炸弹,炸得鬼子哇啦啦乱叫。民兵们也从窗户打进手榴弹,爆炸声在屋里轰隆响,一角泥墙哗啦塌了下来。
    两个穿着衬衫裤衩、光着脚丫子的鬼子,提着步枪冲出来,一个被刘义的大刀砍死,另一个挨了陈兴一刺刀,又吃了一颗子弹。
    鬼子们开始抵抗,从门窗里向外打枪,掷手榴弹。一个民兵被炸倒,几个胆小的闪进西屋去。
    随着门里扔出来几个炸弹爆炸后,屋里冲出三个鬼子,一个被院里的民兵撂倒,一个冲出院门,被二班长陈清的刺刀捅死,另一个被民兵们活捉。
    鬼子们被消灭了。陈兴点起一把山草,民兵们拥进堂屋,有的捡武器,有的缴服装,有的提着皮鞋,有的拿着挂包,有的在死人身上剥衬衫……
    陈兴把屋里一个死鬼子拖到院里,立刻集合队伍,向庄东北前进,准备协助桃花岭的民兵,消灭那边的日伪军。他们进到庄当中的东西大道,突然从东面扫来一阵机关枪,陈兴忙指挥大家,退进小巷里还击。
    小巷口落下两颗掷弹筒弹,轰轰声吓坏了一个胆小的民兵,他叫了一声“大炮!”掉头就跑。七八个民兵跟着往回跑,陈兴连喊带骂,没有阻住他们。
    鬼子的机枪架在斜对面的院墙上,连珠弹咯咯咯…… 地扫来。陈兴指挥民兵们退进一个院里,扒在墙头上还枪。鬼子的机枪又向新目标扫射,打得他们抬不起头。
    这时候,四五个鬼子,带着十几个伪军,顺着大道向西门突出去。

    彭三多带着第三班八个民兵,随着彭铁柱到庄西放警戒,在泼盆的雨水中,向坟茔地进发。虽说他喜欢这个比较轻巧的任务,可是情绪一直不高,他和尤寡妇约好,今黑在石洞里相会,想不到联防队扫他的兴,偏拣今晚上去摸营。出发前那阵大雨,使他盼着能改变计划,没想到反而提前行动。他一心牵挂着那女人,想她那双迷人的小眼睛,那软绵绵的身子…… 脚上仿佛坠着石块,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雨水浇得他浑身冰凉,他又咳嗽又打喷嚏,有心想请个假,既怕说他临阵脱逃,又知道不会准假,干脆就没开口,硬着头皮走到坟茔地。
    坟茔地在桃花岭西门外的高坪上,离庄子不到一里路。几十棵老柏树下,是一个个的坟堆。南面是通核桃峪的大道,道那边是条沙河,山洪把沙河灌满,河水在滚滚奔腾。
    民兵们靠着树避雨,有的站着,有的蹲下,有的趴在坟头上。彭铁柱派出两个岗哨,向桃花岭和核桃峪两面警戒,然后对捂着嘴巴咳嗽的彭三多说:“三叔,我和四弟去埋地雷,你好好照护队伍。”
    彭三多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彭铁柱带着小刚,抱着两颗地雷,捎着一把小圆锹,走下坟茔地,向小石桥走去。
    两条二尺宽丈半长的大石板,架在一道深沟上,沟里唿隆隆的流水,滚腾腾地奔向沙河。铁柱走过石桥,停下来说:“四弟,埋在这里。”
    “埋远点吧,”小刚望着发亮的石板,舍不得地说:“省得把桥炸坏了。”
    “傻瓜!”铁柱批评他,“这是鬼子的交通要道,炸坏了有啥可惜的?挡住鬼子要紧,坏了以后再修,咱们有的是力气。来,快挖!”
    小刚依他指定的地点,在桥头挖坑。路湿土松,不一会就挖成了,铁柱把铁雷放进坑里,用手扒着松土盖上。
    “那个埋在这里吧?”小刚指着两步外的地方问。
    “远点,远点,再远点!”铁柱说,“离得太近就白瞎了。”
    小刚动手挖第二个坑,听见庄里响了炸弹,知道和鬼子接火了。
    “快挖!”铁柱说,“打响了!”
    小刚加油使劲,坑挖好了,铁柱放进地雷,两个扒拉着泥土埋好,匆忙地往回走。
    庄里的枪弹响成一片。坟茔地的民兵振起精神,一个个趴在坟堆上。彭三多也紧张起来了,暂时忘了尤寡妇的小窝,走来走去的指点着大家:“沉住气,沉住气!”他对一个民兵说完,又问另一个:“推上顶门火没有?”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又检查第三个,发现枪口帽没取下,严厉批评他说:“太马虎了!这样会把枪炸坏的!”
    彭三多弄不清楚,是什么力量推动着他,是当过大兵的习惯,还是当班长的责任感呢?一时找不到答案。他满想能平安度过,希望敌人别来。当然,他也盼着摸营的能打胜仗,好孬有自己的份儿。他看见铁柱和小刚回来了,装着关心地问:“埋妥啦?”听见铁柱告诉埋雷的位置,说:“对,对,埋得是地方。”接着又说:“咱得多注意庄里,备不住鬼子会突围。”
    庄里的战斗打的更邪乎了,炸弹声中夹着机枪响。民兵们全竖着耳朵,心里跟枪弹声一样,一阵比一阵急。几个没上过阵的,又兴奋又胆怯,盼着和鬼子干一下,又怕敌人突然到跟前,不知道怎么好。
    忽然间,核桃峪方面,响了一声炸弹,跟着啪啪的步枪后面,机关枪嘎嘎嘎地叫开了。铁柱听出是歪把子机枪在响,知道核桃峪的敌人出水了,却猜不透半路跟谁接火,他命令大家注意,准备堵住援兵。
    西边的枪声越响越近,东面的仗越打越猛。彭三多的心里,越来越不对劲,他打了个冷颤,擤了擤鼻水,趴到铁柱的身边,朝他的耳朵说:“铁柱,咱们的阵地选得不大好,要是庄里的鬼子突出来,西边的敌人增援上,咱们会两头挨打。”
    “来了就干,拚一阵再说。”铁柱知道他在耍花腔,严厉地说。
    “俺们这班九口子,五个没上过阵,只有三条好枪,万一叫敌人围上了…… ”彭三多停了停,又建议道:“俺想,不如转移到西北坡上,那边地形比较好。”
    “不中!”铁柱有点火了。“咱们奉命守住这里,不能放过鬼子!不能打滑头仗!”
    彭三多被侄子挖了底,又羞又恼,不敢再多嘴。他懊悔自己漏了馅,想挽回挽回,顺着他说:“对!咱们就守在这里,不能放过敌人。”又解释道:“俺是替大家担心,怕大伙儿吃亏。”
    这时候,从桃花岭突出来的敌人,向大路上跑来。铁柱看见一溜白影子,忙对三多说:“快传给大家,准备好手雷,沉住气,等敌人靠近来再打。”
    彭三多刚离开坟包,有个沉不住气的民兵,砰地打了一枪,几个民兵跟着乒乒乓乓的打开了。
    敌人受到阻击,慌乱地趴在泥水里,向坟茔地还枪,双方射击了一小阵。敌人的屁股后方也响起一阵枪,铁柱知道是民兵追出庄,高兴的喊道:“使劲揍啊!鬼子叫咱们围上了!”
    几个初次上阵的民兵,被机关枪打的懵头转向,脑瓜紧拱在坟堆后面,听见铁柱的喊声,胆子壮了,抬起头来射击。两个拿红缨枪的,也准备好手榴弹。
    小刚也是初次上战场,他靠近铁柱,心里有靠山,胆子不虚。他扳开鸟枪的机头,按上铜帽,架在坟包上,朝白影子扣着扳机,听见啪嗒一声,他闭上眼睛,鸟枪不响。他拿掉瞎火,换了个铜帽,顾不得瞄准就击发,只听见乒的一声,枪托撞疼了肩窝骨,他高兴的拿下枪,拔开牛角塞子,倒进火药,装好铁沙,拍拍枪身,按好引火帽,又向敌人射击。
    核桃峪方向打来几发炮弹,嗖嗖地落在庄里庄外爆炸,有一颗落在坟茔地上,震得大家的耳朵嗡嗡响。高坪下的敌人,在机枪的掩护下,趁空子端起刺刀,嗷嗷叫地冲上来。
    彭三多被炮弹炸破了胆,看见鬼子冲过来,浑身打着战颤,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扣了一下扳机,子弹朝天飞去,顾不得退下了弹壳,悄悄向后溜跑。几个没打过仗的,看见班长向后溜,也跟着退走了。
    前沿上剩下铁柱兄弟,还有两个民兵。他们看见鬼子冲近了,一人扔下一个炸弹。
    高坪下一阵轰隆声,阻住了冲锋的鬼子。一会儿,机枪打得更凶,掷弹筒也射击了,有颗掷弹在铁柱背后爆炸,弹片炸伤他的脊梁和左胳膊。
    鬼子们又跳起来冲锋,后面的伪军也跟着上。铁柱忍住痛疼,扔出第二颗炸弹,小刚和两个民兵也打出最后一颗手雷。
    鬼子们没有趴下,一直往前冲。小刚的鸟枪来不及装火药,一个民兵的土压五退不下弹壳。铁柱打了两枪,眼看顶不住,忙对小刚说:“你们仨先走,俺来掩护。”
    彭小刚和两个民兵撤走了。彭铁柱使劲抓住枪身,一连打了三发子弹。瞧见鬼子冲到阵地下面,才爬起来向后跑。
    跑了几步,背上的伤疼得他直不起腰,只得弓着身迈大步。幸亏庄里的民兵打得紧,鬼子冲上坟茔地,噼啪的打了一阵枪,就退下去了。
    铁柱退到林子外,对面来了个人,问:“是二哥吗?”
    铁柱听出是小刚的声音,忙说:“四弟,快来扶扶俺。”
    小刚扶着铁柱走了几十步,听见轰隆一声响,铁柱高兴地说:“地雷开花了!”
    “好啊!”小刚也乐得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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