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上午,核桃峪的敌人分成两路,一路重新占领桃花岭,一路到老牛山搜捕。占领桃花岭的日伪军,没有遇到抵抗,老百姓都已经逃光了。搜山的鬼子汉奸,在山脚踩响了两颗地雷,不敢再前进,开了一阵炮,打了几梭机关枪,收拾三具死尸,抬回五个伤兵,垂头丧气地撤回核桃峪。
    大尉中队长渡边次郎,是“清剿”老牛山区的指挥官,指挥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一个连的皇协军。当他跨进陈大脖子的院子,一眼瞅见那块“核桃峪庄公所”的木牌,还竖在墙角,不禁气咻咻地走过去,抬起满底铁钉的大皮鞋,朝木牌狠狠地踩下!木牌没有断,右腿到被震疼了,他火上加油,用力一踢,木牌落在勤务兵跟前,渡边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咆哮地叫骂道:“池尻猿!混账东西!昨天叫你烧了,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池尻猿长的尖头尖脑,小鼻子,瘦下巴。他垂着头立正,想到中队长的大皮鞋,随时都会把他当木牌踢着,浑身打着哆嗦,细眼睛恐惧地眨着,活像一只受惊的猴子。
    “混账!还不拿去烧了!”
    池尻猿战战兢兢地弯下腰,拾起那块木牌,像得了赦罪令,向渡边敬完礼,朝火房走去。
    “核桃峪…… ”渡边瞧着木牌上倒过来的字,嘴里喃喃地念着:“核桃,核桃!”仿佛咬着核桃的硬壳,没有吃到桃仁,反而折断了牙齿,心里又恼又恨。他拔出鞘中的指挥刀,向老槐树枝上砍去,唰的一声,一节带叶的树枝断下来,渡边才像报过仇,提着指挥刀走进堂屋。
    把指挥刀往八仙桌上一扔,解下挂着刀鞘的武装带。渡边觉得胸口闷热,头皮痒痒,他脱下军帽,解开钮扣,躺在床上,双手使劲抓着和尚头,抓得眯着眼睛皱起鼻子,从牙缝里嘘嘘的吸着气。
    池尻猿端进一盆洗脸水,请大尉洗脸。渡边没有出声,池尻猿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渡边疲乏的闭上眼睛,想睡一会觉,却无法进入梦乡。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翻腾着:民兵、地雷、死尸,老牛山、铁头崮、核桃,核桃!……讨厌的东西!他想把这些讨厌的东西,从脑袋里挤掉,开始想起东京、故乡、山川、田野、岛屿、海水…… 眼前出现了年老的父亲和年轻的妻子。
    想到年轻美丽的川子,他得意地微笑了。这是他进入生活第一次打的胜仗,硬从小矶的手中,把川子夺过来,虽然手段卑鄙点,将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用酒灌醉……“那有什么关系?我爱她,爱得发狂,不用点聪明,她怎会嫁给我?我比她大十岁,而且长得这样丑,不先给她下种子,她怎会爱上我呢…… ”爱不爱又有什么,反正川子是他的,就像从中国人手中,夺来的东西一样,永远是属于他的。当然,川子是个活人,是个美人儿,不能放在保险柜里,而且那个漂亮的小矶,还没有被征调入伍……
    突然间,他好像看见小矶把手搭在川子的肩上,站在海岸边,坐在长椅上,走进旅馆去……“这该死的女人!她有花的容貌,却长一颗蛇一样的心。从中国寄去多少东西啊!可是回信,就像印好的,老一套,冷淡,什么谢谢!什么平安!假的!她恨不得我早点打死,好跟小矶…… ”
    想到这里,他跳将起来,快步地踱来踱去,新皮鞋吱吱喀喀响。他那紫斑的团脸歪扭着,硬胡子猪鬃般的竖起来,刀眉下的圆眼瞪得像鸽蛋。他好似一只被关进铁笼的老虎,朝着逗恼它的观众张牙舞爪,急得团团转。
    吃醋加上仇恨,使渡边十分的苦恼,从进兵中国以后,还是第一次。他记得登陆上海以后,在长江两岸横冲直撞,每占领一个城市,一个乡镇,一个村落,多么痛快呀!只要他命令一声,一个村子就冒起熊熊的火光;他一挥手,成排的中国人就倒在血泊里。金子、银元、花花的钞票,像流水般的流进背囊。东西,拣了又扔;女人,哈!不算多,还不到一个小队…… 这些行为,渡边都看成是“皇军”的荣誉,是胜利者的赫赫战果。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政治”,他这时候还在江南,那里的国民党军,打起来太省力了。偏偏来个什么“远东慕尼黑”,什么“日美华联合反苏反共”,把他弄到这贫穷的山沟里来。
    渡边次郎认为军人不应该讨论政治,军人的职责是命令、服从、立正、稍息、射击、前进、杀人…… 可是他坚信,中国应该由日本来统治,中国应该成为日本的保护国,这样就可以共存共荣。蒋介石只要归顺大日本,爱当皇帝也好,当总统也行,可以自由。至于共产党八路军,应该斩尽杀绝!
    “共区的老百姓,也应该斩尽杀绝!”他愤怒地叫出来,真想杀一批解恨。可是搜了几天山,抓到的中国人,还没有死了的“皇军”多。而且离上缴一百名劳工的数目,还差得远哩!杀了怎么办,麦子熟了叫谁割?“人不能杀,烧掉庄子也可以出出气!”可是上级没有下令撤退以前,房子还要住……
    渡边想不出好办法,疲乏地走到窗口站着,忽然发现糊窗户的旧报纸上,也有“核桃峪”几个字,忍不住靠近一看,原来是张石印的《鲁南时报》,头条新闻的标题是:

核桃峪庄刘大嫂
抗日生产两积极
    被选为模范妇救会长

    新闻的开头说,刘大嫂在秋季反“扫荡”当中,用尽心思欺骗了鬼子,掩护了两个八路军的伤员…… 渡边刚看到这里,气呼呼的将报纸扯下来,撕成碎片扔出窗外,骂道:“中国人的心坏啦坏啦的!太狡猾了!”
    他听见自己口中,说出“狡猾”两个字,不禁责问自己:“你为什么这样愚蠢,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不会狡猾一点!”他从“狡猾”两字用心机,考虑来考虑去,终于想出一条聪明的妙计,立刻命令各庄的日伪军,从铁头崮山区撤退。一点钟以后,各庄的日军和皇协军,在核桃峪集合好,匆匆忙忙地向西走了。

    鬼子撤退的消息,风快的传开了。跑反的老百姓,三五成群的下山,纷纷返回自己的家门。
    民兵们都结记着家里,不知被糟蹋成啥样?惦挂着地窖,不知被挖开了没有?想回家望望。尤春福和干部们研究了一下,觉得不让回去看看不好,又怕鬼子耍什么花招,一下子集合不起来,会吃大亏。他们商量了几条办法:一,在铁头崮和老牛山顶设观察哨,规定了联络记号;二,干部切实掌握,发现情况迅速集合;三,一有紧急情况,马上掩护群众转移。
    民兵们有组织的回到各庄。尤春福也和陈兴回核桃峪,看见鬼子走得很匆促,有些抢来的东西,来不及带走;住过的家院,都丢下一些零碎的物件;有的锅里,还熬着半生的猪肉。尤春福怀疑鬼子开出去增援,可又不大放心,他叮咛一下陈兴,便带着两个民兵上西岭。
    林侠在山顶,望见鬼子撤走,看到老百姓纷纷下山,高兴地蹦回山洞,告诉了沙非以后,快活地跑下老牛山。
    她走进核桃峪,在庄公所找不到陈兴,打听了妇救会长的住宅,向东头走去。她找到张秀真的家院,看见篱笆障子倒了,牵牛藤枯了;被砍断的樱桃树枝上,小樱桃干瘪发黑;折毁的石榴树顶,还开着几朵火红的花;院里到处刨了坑,墙角拉了几泡屎……
    林侠站在石阶上,看见外屋没有人,她跨进门槛,朝里屋问道:“张会长在家吗?”
    “谁呀?请进来吧。”
    随着里屋的答腔,跑出来一个小姑娘,瞪着奇怪的眼睛,打量这个穿着大褂剪着短发的女客。
    “你就是小华吧?”林侠问。
    “嗯,”小华点点头。
    张秀真走出来,望了望林侠,笑笑地问:“你是林同志吧?快上里屋。”
    林侠跟进里屋,刚在破床上坐定,张秀真打包袱里,捡出一件半旧的蓝布衫,说:“快把大褂脱了吧,老陈真是的,把你打扮成啥样子?”
    “不用啦,”林侠说,她想鬼子退了,可以要回军衣换上。听见大嫂怪庄长,她解释道:“那天山上太紧张,庄长费了好大劲,才借到这身衣裳。”
    “裤子将就穿,褂子不换不成,瞧你这样,叫人家看到,不笑掉大牙。”
    林侠觉得好意难却,脱下大褂子,换上小布衫。
    “这还像个姑娘样,”张秀真称赞地说,“瞧你多俊啊。”
    林侠有点脸红,赶快问道:“庄长上哪去了?”
    “他这阵正忙,没有准头。”张秀真答过,问道:“沙同志怎样了?”
    “能站起来了,还不能走动。”
    “鬼子不再来,该接回来住,山上太苦啦…… ”张秀真说了半截,听见啪的一声,忙停住细听。这些日子,她的耳朵训练的格外敏锐,分的出炮声和雷响,辨得清敌我的枪声。她听见外面又响了三枪,猜想是西岭上哨兵打的,忙对林侠说:“八成鬼子又回来了。”
    她结好包袱,和林侠走到院里,听见庄里的民兵在喊:“鬼子回来了!快上山啊!鬼子来了!……”
    咯咯咯咯咯…… 激烈的机枪,打得人们懵头转向。农民们牵牲口、抱母鸡、提包袱、挑担子、扶老携幼、呼爹喊儿,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有的刚进庄子,家还没进,又跟着往外跑。
    陈兴叫刘义负责民兵队,拉上西岭掩护,自己留在庄里,指挥群众撤退。跑反的人有的奔北门,有的出东门,道窄人众,纷纷插进庄稼地,朝老牛山猛跑。牲口叫、孩子哭、女人骂、男人喊,杂着枪声炮响,使人们更加慌乱。
    张秀真提着包袱,林侠牵着小华,随着潮水般的人,拥出东门,被挤进庄稼地。林侠看见脚下的青苗,开头还有些惋惜,尾后顾不得那些,随着大流乱跑。
    咚!咚!两颗炮弹拦住去路,在人群前面爆炸,震得大家心惊肉跳。有人不自主地趴下,有人被吓得跌倒,有人疯狂地嚷叫,有人悲声地啼哭,有人吆喝着乱跑的牲口……
    “散开!散开!不要拥在一堆啊!”
    “孩子他爹!你快逃命!别管俺们啦!”
    “老天爷呀!……”
    “大申!大申!牵着草驴!快点!”
    “天打五雷轰的鬼子!……”
    “啊!——啊!……”
    山脚下继续落下几颗炮弹,人群散开了,慢慢形成两大片。男人和年轻的媳妇、大脚的姑娘,大多跑到前面;老人小孩和小脚的妇女,几乎全落在后头。
    张秀真看见陈老奶奶跌倒了,连忙扶起她来。林侠过去帮忙,张秀真指着后面一个大嫂子,说:“你帮刘义家里的抱孩子吧!”
    刘义的媳妇抱着一个男娃子,拖着一个小丫头,小脚跌跌拐拐地跑着。林侠放下小华的手,抱起那个哇哇哭的小丫头。
    尤丹丹扶着彭大娘,爬上一个山坡,看见尤寡妇坐在大包袱上,双手揉着小脚,忙朝她喊着:“快跑啊!嫂子!鬼子追来了!”
    “你跑你的,俺脚疼,跑不动了,”尤寡妇埋怨地说,仿佛被小姑踩疼的似的。
    “尤嫂子,快走啊!”张秀真走过她的身边,也丢下两句话。尤寡妇朝她后背翻白眼,不声不响揉着三寸金莲。
    两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前面的开始爬山,落后的还不到山脚。突然间,从铁头崮山腰里,扫来一阵轻机枪,阻止后一群人往前跑,同时,从铁头崮和老牛山的山口,冲下十几匹骑兵,扬起一朵灰尘。有人大声喊着:“马队!鬼子的马队!”
    马队向惊慌的人群冲来,人群纷纷往南跑,又遇上一队端刺刀的鬼子。人群转向东逃,东岭上打来一阵步枪,逼得大家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
    “不要跑了!都回家去!”汉奸们到处喊叫。“都回家去!都回家去!”
    四散逃命的农民,被四面八方的敌人,逼回核桃峪。跑上老牛山上的民兵和老百姓,瞪眼看着亲人们,被敌人赶回庄,想打枪又怕伤着自己人,只好眼巴巴地干着急,暗暗难过。
    日军端着刺刀,叽哩哇啦地叫着。“叭嘎亚鲁”的骂声中,夹着怪腔怪调的“他妈的!”“王八蛋东西!”“撕啦撕啦的!”他们用刺刀吓唬孩子,用枪托打人,用皮鞋踢人,用手去捏女人的脸蛋和奶子……
    一百多口人,被赶上陈家大院前面的广场,除了十几个青年壮丁,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姑娘、媳妇们尽量挤到后面,老年人自动站到前头。人们恐怖地互相望着,看着凶恶的鬼子,等待着大祸临头。

    太阳落到西岭顶,惨淡的日光,照着恐惧的打谷场。渡边肥脸上的紫斑闪着红光,浓眉下的眼珠瞪得溜圆,宽鼻孔哼哼地吹着气,厚嘴唇使劲抿着,下巴缩短了,团脸显得更圆。他竭力摆出征服者的威严,脸上浮着得意的笑影,他为自己计策的成功,深深的感到骄傲,虽然民兵突围跑了,可是他到底胜利了,俘虏了这半场子人。
    渡边第一件事,是把壮丁从人群里拖出来。这是胜利中的最大收获,他必须完成上缴苦力的任务,让他们像牲畜似的装进闷罐车,送到“满州国”去。他向士兵哇啦了几句,一群如虎似狼的鬼子,冲进人群里拉壮丁。
    场上引起了一阵混乱,亲人拉扯着壮丁不放,有的哭哭啼啼的哀告,有的跪下求饶,然而得到的是巴掌、皮鞋、枪托、刺刀和“叭嘎亚鲁”!
    壮丁们被赶到场角,和一群牛驴拴在一起。有条瘦牛哞吗哞吗地叫,好像在悲叹主人的命运。
    渡边第二件事,是命令士兵们夺东西。场子上引起更大地骚乱,女人们不愿放弃手中的包袱,先是叫叫嚷嚷地争夺,跟着是哭哭啼啼地咒骂。
    叫骂声被刺刀压下去,渡边抬起短腿,登上一个石碌碡,哇啦哇啦训着话,一个汉奸替他翻译。
    农民们的眼睛,大多望着那瘦小的翻译官,他穿着白绸衬衫,下摆放在黑中式裤外,活像一个稻草人。他学着渡边的姿势,右手不停地挥着,歪长脸上的枣核眼,一眨一眨的,声音尖得刺耳,像刮着锅底灰。
    “皇军这次讨伐,目的是消灭共军!”那小汉奸尖声叫着。“共军是文明的敌人,别看现在对你们好,这是先甜后苦的政策,将来他们要共产共妻!……”
    “放你娘的狗臭屁!”人群中有人低声骂着,嗓音有点沙哑。
    林侠抱着刘义的小女儿,杂在妇女们当中,蓝头巾盖到额头,她用小女孩的头,挡住自己的脸。她看见在这种情景中,有人敢于反抗,不禁激动的回过头,瞧见身后一个小老汉,嘴上叼着旱烟袋,眼睛瞪得通红。刘义媳妇用肘弯碰碰她,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俺庄的农会主任,陈正元。”
    林侠想仔细瞧瞧,又怕惹出漏子,她听见鬼子官咭哩咕噜说完,歪脸的小汉奸又叫开了:“皇军到中国来,是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帮助中国开化,脱离野蛮和贫穷,和大日本共存共荣!……”
    “放狗屁!”陈正元提高嗓子喊着,马上引起一阵叽叽咕咕的讨论。
    渡边发觉了,老虎眼在人堆里寻找,遇上了一双双仇恨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哆嗦。
    “肃静!肃静!”翻译官鸟叫般的喊。
    鬼子们端着刺刀冲向人堆,把叽咕声镇压住。渡边为着发泄气愤,大声咆哮着。翻译官张大歪嘴巴,用力地叫喊:“谁敢反对皇军!统统要枪毙!”
    场子上安静下来,渡边得意地笑了笑,平和地说下去:“你们想安居乐业,必须帮助皇军,肃清共产党!不要送子弟当八路,不要让丈夫当民兵,皇军保护你们过太平日子!”
    渡边继续说了几句骗人的话,结束他的演讲。翻译官使劲拍手,大声招呼着:“鼓掌欢迎!鼓掌呀!”
    没有一个人鼓掌,没有半丝响声,除了少数畏怯的人低着头,大多板着脸孔,瞪着愤怒的眼睛。
    突然,沉静的人堆里,爆发了沙哑的喊声:“乡亲们!鬼子骗人!别上当!”
    渡边看出几个妇女后面,有个小老头在叫喊。他扳开腰里龟盖样的皮套,拔出王八手枪,暴怒地跳下碌碡,冲进人堆里,抓住陈正元的衣襟,把他拖出来。
   人群骚动了,场上一阵嗡嗡响,孩子们吓得哇哇哭,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替农会主任担心。
    “叭嘎!”渡边用手枪敲陈正元的脑袋。陈正元想还手,可是双臂被日兵抓着。“叭嘎!”渡边又打他一个耳光,“你的什么的干活?共产党的有?”
    “俺是老百姓!”陈正元说。“俺恨你们!你们是畜生!不是人!你们到处烧杀强奸,还说啥王道乐土!骗人的鬼话!”
    渡边没有全听懂,但是从他仇恨的眼睛里,从他愤怒的声调中,明白自己挨了骂,他举起王八手枪,朝陈正元头上打去。
    啪的一声!鲜血从农会主任额头喷出来,喷到身边的鬼子脸上,那鬼子恐慌地松开手,陈正元倒下去,嘴唇动了动,好像要喊什么,可是发不出声音。
    嗡嗡声又起了,恐怖地叫喊,仇恨地咒骂,加上哇哇的哭声。
    “打倒日本鬼子!”一个女人尖锐的口号声,激动了全场的人,喧嚷声越来越大。
    渡边一双充血的眼睛,扫过妇女们的脸,搜查不出喊口号的女人,他咬牙切齿,用协和语吼着:“出来的!什么人的叫喊?出来的!”
    喧哗声静下去了,没有人走出来。渡边忽然想到上午,看到糊窗户的旧报纸上,有个什么模范妇人会长。“啊!一定是她喊的!”他在心里说,后悔不该撕碎。他朝翻译官说了几句日本话。翻译官扭着嘴巴说道:“太君叫你们说,谁是妇人会长?说出太君有赏。”
    可怕的沉默,使空气更加紧张。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大声喘气。陈正元的血还在流,鬼子的刺刀闪着光,渡边瞪着凶恶的眼睛,小汉奸歪着长脸,人们的心,像被毛爪子揪住。
    沉默,沉默!渡边耐不住了,暴躁地吼着:“什么人的妇人会长?快快地说!不说的,通统地死啦!”
   依然没有人吱声。林侠手中的小丫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这哭声使大家松了一口气。
   林侠抱紧小丫头,把她的背朝着鬼子,低声地哄着她:“好孩子,别哭,好孩子。”
    小丫头不哭了,小嘴一瘪一瘪的,还想转过头去看。
   “别看,好孩子,闭上眼睛,别看。”
    小姑娘闭上小眼睛,林侠舒了口气。她拿眼角,悄悄地瞧了瞧妇救会长。张秀真带着小华,站在林侠左前方,隔着两三个人。林侠看她镇静地挺着胸脯,显出临难不屈的样子,心里非常感动。
    张秀真愤怒地咬着牙,她正想着区委书记的一句话:“快刀架在脖子上,正是考验人的时候!”她望着陈正元的举动,听见尤丹丹喊口号,觉得他们都是好样的党员,心里寻思着更好对付敌人的方法。她看见乡亲们闭紧嘴唇,知道大伙儿的心,跟自己穿连在一起。她发现靠着自己的小华,身上正打着哆嗦,连忙低声地鼓励她:“小妮子,别怕,不碍事,别害怕。”
    “快说呀!”歪脸的翻译尖叫着,那刮锅底灰的声音,震得大家的头皮发麻。“你们都是哑巴!都想找死啊!”他右手劈着空气,做出砍头的样子,身子一纵一跳地走来走去,额头一绺长头发,拢上去又甩下来,使人想起皮影戏中的猴子。
    小汉奸白嚷了一阵,依然没有人吭气。他气呼呼的睁大枣核眼,瞅着娘儿们的脸,想发现喊口号的人。他瞧见女人们的目光,像一把把的尖刀,逼得他不敢细看。他巡视到西半拉,发现一个有趣的女人,头发油晃晃,嘴唇像猴腚,脸上的水粉浓淡不匀,马上觉得和她神气相通,把小眼睛盯着她的脸。
    尤丹丹看见翻译官望着她嫂子,生怕她捅出漏子来,想警告她,又隔着几个人,只得拿眼瞧着她。
    尤寡妇望着小汉奸盯着自己,心里好不自在,她为失去花包袱生气,挨过枪托的奶子还在疼,无心跟他调情。她愿意斗争她的张秀真,教鬼子拖去糟蹋,又怕庄里的人。她把脸一扭,碰上小姑的目光,赶忙低下头去。
    渡边急坏了,团脸上的紫斑更多了。他叫一个日本兵,拖出一个白胡子老汉,用手枪对着他说:“老头子!你说,你说,哪个的妇人会长?说了的,钞票的给;不说的,跟他一样的!”他指着地上的尸体。
    “啥?俺耳朵聋,听不清。”刘大爷侧着头,一只手张开放在耳朵后面。
    “太君问你,哪个是妇人会长?”翻译官朝他的耳朵,尖声地嚷着。
    刘大爷被他的怪声,冲退了一步,摇摇头说:“妇人会长?俺庄没有妇人会长。”
    “妇救会长该有了?”翻译官想起妇人会是城里日本人组织的,在“共区”叫妇救会。“你快说,谁是妇救会长?”
    “哦,哦,是妇救会长呀!”刘大爷拉长着声音,“有一个,有一个。”
    “你的大大的好!”渡边拍着他的肩膀,“快快地说。”
    刘大爷转过头去,睁大粘糊糊的老眼,东望望西瞧瞧,慢慢地转过来,说道:“她不在这里,上山了,不在这里。”
    渡边空欢喜了一阵,知道被耍弄了,立刻收起笑脸,对着老人的胸膛开了一枪。老人颠了颠倒下去,嘴角流出血来。
    渡边举起手枪,对震动的人堆吼道:“你们不说,跟老头子一样,通统枪毙!”
    “说呀!说呀!说呀!”小汉奸跟着叫喊。
    站在尤丹丹前面的尤二瘸子,老拿眼睛瞧着张秀真,好像偷偷地在告密,又像叫她站出去。他听见背后尤丹丹的警告:“二叔,你是有家有业的人,可不能胡来!”
    尤二瘸子知道这姑娘不好惹,刚才听她喊着口号,就吓了一跳。他想起自己的家业,连忙老实地低下头。
    渡边看见威胁照样不顶事,他恶狠狠的冲到人堆前,顺手抓出彭铁柱的娘,大声问她:“老太婆!你地说,哪个是妇救会长?”
    彭大娘闭着嘴,气愤地瞪着眼睛。
    “怎么的?你的哑巴的有?”
    彭大娘不吱声,仇恨地绷着脸孔。
    “叭嘎!”渡边举起毛茸茸的手,打在她的脸上。
    “你这断子绝孙的臭鬼子!你这天打雷轰的狗日本!”彭大娘开口了,血从嘴角流出来。“你打你的老奶奶,老奶奶跟你拚了!”她边骂边向前走,脑袋瓜朝渡边的胸口顶去。渡边没有防备,差点被撞倒。他火极了,抬起右腿,将大娘踢倒,又向她开了一枪。彭大娘叫了一声,手指头指着凶恶的鬼子,好大一会才垂下去。
    渡边又窜进人堆,拖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用手枪逼她说出谁是妇救会长。小姑娘吓得直哆嗦,泪水流过她秀丽的小脸。她娘跟着出来,朝大家哭喊着:“救救俺的爱兰啊!救救俺的孩子啊!”又朝渡边哀求道:“长官!她是小孩子,啥也不懂啊!”
    人堆东面,突然喊了一声:“俺是妇救会长!”
    满场的眼睛,都被吸引过去。好多人听出是张秀真的声音。大家看她眼睛通红,脸色变得很可怕。
    林侠被骚动的人群,挤到张秀真身边,她听了她的喊声,心里震了一下,伸手去扯她的衣角。张秀真没有理会,又大声喊着:“俺是妇救会长!”
    老日已经滚下西岭,昏暗的光线中,渡边看不清哪个在叫喊。特别是张秀真前面,站着两个比她高的老人。渡边望着东半拉问:“哪一个的?出来!快快地出来!”
    “俺是妇救会长!”声音从西面发出来,大家听出是尤丹丹在喊。
    “我是妇救会长!”林侠激动的克制不住,跟着喊起来。
    “俺是妇救会长!”陈兴的女人在另一角喊着。
    “俺是妇救会长!”
    “俺是妇救会长!”
    “俺是妇救会长!”
    “俺是…… ”
    女共产党员们,妇救会员们,一个个抢着喊。老大娘和小姑娘们,也跟着喊叫。一片“俺是妇救会长”的怒吼,像汹涌的海浪,向野蛮的鬼子卷来!逼使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禁不住浑身颤战,两脚往后倒退。
    吼声越来越大,连老头和孩子,也跟着喊叫,直到渡边举起手枪,朝空中啪啪啪打了三枪,才慢慢静了下来。
    “中国人坏啦坏啦的!通统枪毙的!”渡边有气无力地叫着,声音有点发抖。他的脸孔发青,腮上的紫斑变黑。他真想架起机关枪,朝他们扫射一阵才痛快。但是在现在,还不能马上下手。他觉得异常疲乏,不愿再费力气,指着爱兰,对一个日本兵说:“把这个女共产党带走!”
    “是!”日本兵双脚靠拢,大声答过,抓住爱兰的胳膊,喊着:“开路!开路!”
    “娘啊!娘啊!”爱兰哭哭啼啼地朝后退,小胳膊挣不脱鬼子的爪子。
    爱兰娘颠颠跛跛地扑上,想保护她的心肝宝贝。渡边跳过去拦住她,大皮鞋朝她的小肚子踢去,只听见“哎哟”一声,爱兰娘双手捧着肚子,倒在地下打滚。

    当天晚上,抱犊崮支队二营的一个排,活动到老牛山区,配合民兵联防队,再次袭击桃花岭。驻在庄里的日伪军,开始抵抗了一阵,尾后听见圩外响起哒哒哒的机关枪,就像被弹弓打怕的乌鸦,黑压压一群一群的向外撤退,从漫地里逃回核桃峪,死了两个,伤了五个。
    渡边气的乱蹦乱跳,把小队长臭骂了一顿。小队长辩护说,“共军”大大的有,“皇军”人少少的,没有坚强的工事,不早溜之乎也,恐怕跑不脱。
    渡边听见机枪响,知道是到了八路军。他对部下说,八路军诡计多端,神出鬼没,叫部队加紧守备,不准窜入老百姓家找花姑娘,以免临时集合不起来。
    渡边闹了一宿没有睡觉,鸡叫时刚合上眼,忽听见一阵激烈的枪声,急急忙忙爬起来,跑到圩墙跟,枪声停止了。部下向他报告,说是少数游击队来袭击,已经被打退了。
    第二天清晨,便衣探子回来报告,说“共军”还在桃花岭,渡边决心来一次残酷的报复,他亲自带两个小队的日军,向桃花岭前进。
    爬上西门外的小山坡,清楚地望见桃花岭的石圩子。渡边像见了眼中钉,恨不得马上拔掉,又怕拔不好,戳坏了眼珠子。他命令先头的小队,用一根七八丈长的绳子,拴在一匹洋马的缰带上,让洋马走在前面开路,尖兵牵着绳子跟在后头。他认为自己很聪明,如果踩响地雷,顶多炸死一匹洋马。
    一下山坡,尖兵们把枣红马赶到前面,大队离尖兵几十步远。大洋马在小路上,慢吞吞地抬着蹄子,它仿佛知道渡边的阴谋,故意走走停停,有时低下头吃着路旁的青草,有时跨进庄稼地啃青苗,有时翘起头咴咴地嘶叫。尖兵们离开太远,吆喝它不听,想鞭打又不敢靠近,用绳子拉扯太费劲。
    渡边看出自己的聪明计策,原来是个愚笨的办法。他怕损害自己的威望,不愿下令改变,只叫尖兵把绳子缩短。
    绳子缩短了一半,洋马照样不大听话。马蹄跟人步不一般,鬼子们提心吊胆地踩着马蹄印,一歪一扭地跳起秧歌舞。
    队伍缓慢地前进,一小时走不到三里地。鬼子们发现路旁一堆堆新土,疑心埋着地雷,畏畏缩缩地迈着步,怕它突然冒起烟。
    桃花岭的圩寨,摆在眼前了。墙上的石头参差不齐,有些地方塌掉,留下缺口。圩门半掩着。门外的坟茔地上,竖着一排排的柏树,像检阅时,民兵手中的红缨枪。渡边望着这个小树林,心中好不舒服,仿佛里面埋伏着八路军,随时会冲出来把他消灭。
    快到那座大石桥,尖兵们突然拉紧洋马,跑回一个矮鬼子兵,向中队长报告,说前进路上,插着许多木牌,不晓得干什么的。渡边命令队伍原地休息,装出大无畏的神气,挺着武士道的胸膛,走到前面去。他看见除了通过大石桥,没有别的道路,便对小矮子说:“你去侦察一下,看是什么东西?”
    命令像一根棒子,敲着矮鬼子的脑壳,打得他耳朵嗡嗡响。他勉强答应了声“是!”当他转过身,看见那些墓碑般的木牌,好似鬼魂伸出来的胳膊,正在向他招手,吓得他哆哆嗦嗦地迈不开腿。
    “叭嘎!”渡边向他叫骂着,“快走!”
    矮子兵硬着头皮抬着矮腿,摇摇摆摆地走着小步,活像一只鹅。他亲眼看过几次地雷爆炸,想起那血肉横飞的景象,腿肚子不断地弹着三弦。他忘掉武士道精神,暗暗向天照大神祷告。他听见背后中队长的吆喝声,不得不加快脚步。
    诚心的祈祷,终于得到神的保佑,使他那软疲疲的双腿,安全到达木牌的地方。他小心地低下头一看,胸口像擂着战鼓,差点要转身向后跑。那木牌上写着:“危险!地气弹!”
    他偷偷地看了另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不准乱动!危险!”
    第三个木牌上,画着一个骷髅的头壳,交叉着两根白骨。第四块木牌上,写着四句谜语般的打油诗:

老子生来性刚强,
讲起话来像雷响;
谁人胆敢碰着我,
教他立刻见阎王!

    矮子兵不敢再看下去了,缩着头飞跑回去,气喘喘地报告给渡边。
    “什么?地气弹?”渡边的脸色变了,但在小兵们的面前,仍然装的很勇敢。他说:“不怕!把木牌拔掉!”
    “拔掉?”矮子兵惊讶地问,声音在喉咙里打颤。“报告中队长!……”
    “咳!”渡边打断他,“不要害怕,木牌上绑条绳子,远远的拉着。”
    矮鬼子感谢中队长的主意,恭恭敬敬地敬完礼,拿着打了活扣的绳子,过去套在木牌上,跑回来小心翼翼地趴下。渡边和尖兵们也跟着卧倒。矮子兵哆哆嗦嗦地拉着绳子,木牌离地了,他闭着眼睛等爆炸。一秒钟、两秒钟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侥幸地爬起来,对渡边说:“报告!没有爆炸。”
    “再拔!”
    矮子兵胆大了些,照样拉了第二块,地雷没有响,他拔了第三块,依然没有事。
    渡边看了一下表,着急地喊道:“没有地气弹!通统是假的!用手拔!”
    矮子兵放下绳子,胆战心惊地走近第四块木牌,双手刚触着木牌,看见上面的打油诗,每个字都变成一团黑烟,他觉得头昏眼花,像一条八带鱼似的,软软地趴在地下。
    “怎么回事?快快地拔掉!快快的!”
    渡边的吼声,催起他的勇气。他一边祷告,一面抬起手,咬着牙关下了狠心,用力一拔,木牌拔出来,他扔在一边,使劲往回跑,跑出十几步,被一块石头绊倒,他索性把头往沙里拱,活像一只鸵鸟。
    感谢天照大神的保护,使他平安无事。背后渡边又叫嚷开了,他胆子壮了,大摇大摆走过第五块,看到上面写着“地气弹的有!”忍不住朝它吐了一口痰,回答似地说:“地气弹的没有!骗人的大大的!”
    他满不在乎地伸手一拔,这回忘了祷告,天照大神没有保佑他,木牌刚离开地面,就听见轰隆一声,像富士山爆发,他的一只手和一条腿,跟着沙土石头飞上天空。
    后面看热闹的日本兵,一个个吓得张口结舌,许多人慌里慌张趴下地。
    渡边究竟比部下勇敢,他第一个爬起来。对血肉模糊的死尸,他不觉得难过,倒是后悔自己太愚蠢,不该在爆炸过后趴下,既失了威严又脏了军衣。
    “土八路太坏了!”他像老鼠仇恨猫,在心里咒骂。他一面命令收尸,一面派几个兵,同时用绳子把木牌拉掉。
    剩下的七八块木牌拉完了,只响了两声雷。渡边怕再中埋伏,命令火力侦察,机关枪和掷弹筒,朝柏树林扫射轰击,看不见什么动静,下命令继续前进。
    大红马得得地踏过大石桥,鬼子又重新扭起秧歌,日本兵通过石桥,一股向北包围,一股冲进柏树林,一股散开趴下。机枪手开始向圩墙射击,掷弹兵抛进一颗颗小炮弹。
    打了一阵,渡边看见圩里没有还枪,圩外不见人影,知道扑空了。他没有灰心,反正跑掉和尚跑不了庙,他决定用火来烧掉桃花岭给他的耻辱。
    一次一次惨痛的教训,使他不能不加倍小心,他不敢大摇大摆的进庄,而叫一个分队先进去搜索。
    十几个日本兵成散兵队形,向圩墙前进。进到圩跟,先扔进手中的鸭蛋形手榴弹,听见里面炸过,才向圩门集中。
    分队长指着半掩的圩门,叫一个瘦长的兵先进去看看。那个瘦兵畏畏缩缩地走到门边,轻轻推着那扇半掩的门,忽听见头上啪啦一声,知道不妙,转身要跑,说时迟那时快,头顶一声霹雳!“天雷”响了!瘦鬼子被炸死,后面有两个受了伤。日本兵们向后跑,跑出二三十步,卧倒下来,怯生生地望着圩子。
    不一会,北面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渡边浑身哆嗦。那边来人报告,说受了“天雷”的轰击,死伤了五名。还说所谓“天雷”,是一捆手榴弹绑在圩门顶,把拉火绳拴在门上,所以一推门,就把雷管拉响。
    火上加了油,渡边全身在燃烧,他的脸孔变得很难看,心里气恨交加,暴躁杂着恐惧,嘴唇哆嗦了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傻拉瓜叽的呆了一大会,眼睛直楞楞地瞪着。池尻猿以为他得了羊癫疯,吓得直喊“太君!”渡边苏醒过来,擦了擦充满泪水的眼睛,传下退兵的命令。
    队伍退过大石桥,渡边的仇恨越烧越旺,他派骑兵回核桃峪,搬来两门八二迫击炮,驮来两箱烧夷弹。迫击炮架起来,渡边疯狂地挥着手,一颗颗的燃烧弹,从炮口飞上天空,嗖嗖地走着弧线,落在圩子里。一股股的黑烟升起来,在空中弥漫开,笼罩着桃花岭。火头跟着上来,火光连成一片,渡边心满意足地收兵回营。

    天傍黑,核桃峪东门外,按照东洋的风俗,举行着火葬。老百姓的柴草、秫秸、门板和桌椅,冒着熊熊的火焰,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烧得哔剥响,由冒烟而吐出火头,慢慢地烧成炭化成灰。
    仪式很简单,照例是渡边致哀悼词。渡边的圆脸变长了,浓眉成八字形,声调平淡而呆板,像小学生背大文章。那些为大日本天皇光荣殉国的词句,早已经背的烂熟,很容易从舌头上滑出来,可是今天却有些结巴,有些话颠来倒去,重复了两三遍,有时候忽然咽住,不断揩着光头上的汗水。
    日本兵们立正站着,右手握着步枪,左手捏着军帽,悲哀地垂着头。大家从中队长混乱的话语中,照旧听出两个中心内容:一个是赞扬死者为天皇陛下尽忠,祝他们永垂不朽;一个是鼓励大家,学习他们武士道的精神,来完成圣战。
    士兵们在短短的“讨伐”期间,第五次听见这些老调,只当成了耳旁风,一刮而过。大家见影伤情,担心着自己的命运,害怕今天追悼别人,明日要被别人追悼。有的在埋怨战争,有的在求神保佑,有的在听天由命,有的在猜测中队长今天的讲话,为什么这样混乱,也许是挨了大队长的责骂?
    渡边不愿等到火光熄灭,看着装起骨灰,他吩咐了值星小队长几句,先走出了火葬场。他为这次失败的演讲,感到有些懊恼,他奇怪舌头变的迟钝,却不愿追究原因。“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他安慰了自己,慢慢跨上小山坡。
    走到坡顶,渡边疲乏地举起手,还了哨兵的敬礼,然后呆呆地望着东方。桃花岭的大火,在黄昏后更加明亮,火头伸入天空,天边烧得通红。他机械地转过身,看见火葬场上的火光,还没有熄灭,残光照着士兵们暗淡的身影,像是一队缥缈的鬼魂。
    “火!罪恶的火!”渡边烦恼地闭上眼睛,对他一手造成的火光,感到有些不安,立刻又找到开脱的理由:“不!我不能负责!我是一个职业军人,一个天皇陛下的奴仆,我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他忽然觉得这责任,应该由天皇陛下,由大臣们,由将军们来负。但马上又否定了:“这次圣战,是因为‘支那’人不愿互相提携,不愿共存共荣;是为着帮助中国建立文明的友邦,是为大日本臣民谋幸福…… ”记起一大堆的理由之后,才想到这都是宣传材料,实际生活已经使他怀疑,现在却像拣破烂的叫花子,把这些碎纸烂布,掏出来堵自己的嘴巴。
    “那么,该谁负责呢?”他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从顽固的思想和仇恨的心理出发,他愿意中国人负责,如果中国军队不抵抗,早就和平了;如果没有“共军”,没有“匪区”,就不用“扫荡”;如果民兵不埋地雷……
    “咳!无聊!你又不是政治家,伤这个脑筋做什么?”他责问过自己,才轻快地往回走,有意绕开火葬场,躲避那不愉快的景象。可是走到火葬场的拐角,想起部下正在收骨灰,脚步又沉重起来。他暗中一算,这次“讨伐”,本中队损失了三十多名,全部队合起来,不知死了多少?想到本国要添大批孤儿寡妇,顿时像置身在故乡的海岸,看见年轻的妻子,牵着弱小的女儿,在向他挥手告别。
    “时间过得真快呀!四年了!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被部下架在火堆上,烧成骨灰,装进小罐里,送回东京。当家里人接到骨灰,老父亲一定哭的很伤心,小女儿也会跟着啼哭,可是川子呢?也许表面上要掉几滴眼泪,她心里一定很高兴,她正好跟小矶…… ”
    他无法排除这些该死的念头,想改变自己的思路,老父亲的影子又跟着他。他记起出发前,接到家信,诉说物价飞涨,要他想法子多寄钱。
    “钱!哪儿去弄啊?每月关的饷,除掉买酒,能剩下多少?这贫穷的山沟,加上空室清野,好容易从女人们手中,缴到一堆包袱,里面大部分是破衣被,能换几个钱?……”
    不知不觉走到陈家大院,他不理会哨兵的敬礼,走进大门,跨入堂屋。他捻大了煤油灯,看见屋角拣剩下的破烂,感到有点恶心,呸呸的吐着口水。他感到异常疲乏,懊丧地躺到铺上,好久不能入睡。焦躁、烦闷、恼恨、空虚,一齐向他围攻。成群蚊虫嗡嗡朝他袭击,刚拍死脸上的蚊子,手背又挨了一针;抓了手上的痒痒,腮帮又被叮上……
    他暴怒地跳起来,想找个出气的东西。他睁大眼珠,什么也没找着。他走近墙边,取下装白酒的行军壶,咕嘟咕嘟往肚里灌,灌得脑袋晕晕,双脚像要腾云,他放下酒壶,用手掌擦着嘴巴。
    烧酒在肚里发作,使他习惯地想着女人,记起昨天押着的小姑娘,走到门口大声喊道:“池尻猿!勤务兵!池尻猿!”
    “有!”池尻猿从东屋跑出来,大声回答。
    “把那个女共产党带来!我要审问审问。”
    “是!”池尻猿转身走了,不一会把爱兰押来,推进堂屋,顺手带上门。他知道“审问”的时候,中队长不会再喊他干活,乐的偷个空出去玩玩。
    爱兰站在墙边,吓的浑身哆嗦,哭肿了的眼睛,一直望着地下。她看见地下一个影子,像一头大狗熊,慢慢移过来。咯咯的皮鞋声,像铁锤敲着她的脑瓜。一双毛毵毵的大手,熊掌般地向她扑来,她吓得向后退。
    渡边眯着眼睛,呲牙咧嘴地逼近爱兰,双手抓着她瘦削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威胁地问道:“你为什么共产党的干活?”
    “啊!”爱兰像被蝎子螫着,惊叫了一声,泪珠成串地滚出来。
    “你的共产党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渡边进一步吓唬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一个十足的乡下姑娘,会是什么共产党?他曾经对付过一个真正的女党员,那女人像带刺的玫瑰花,一碰就戳得好疼。而这个吓坏了的小姑娘,即便承认是共产党,他也不会相信。
    渡边扮演这种丑剧,已经十分熟练了。开始玩这种把戏时,心里还有些不安,暗中找了许多理由,来安慰自己。慢慢地习惯成自然,甚至认为是“皇军”的荣誉,和烧杀抢掠一样,是征服者的权利了。
    他看见小姑娘吓得打颤战,感到非常有趣,他学饿狼抓到小羊,不肯立时下口,故意把她戏弄一番,托着她的下巴,问道:“花姑娘,几岁的有?”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他自问自答:“十八?十七?都不是,是的,十八岁的,大大的好!”
    爱兰冷不防推掉他的手,向门口跑去。渡边扑过去抓住她,说:“跑不掉的!好好的服从,太君钱大大的给。”
    渡边咽了一口唾沫,拖着拚命挣扎的爱兰,把她按在床上,臭酒气冲进爱兰的鼻孔,硬胡子戳疼她的小脸。爱兰边哭边挣扎,怎样也脱不了身,她抽出一只小手,抓着渡边的肥脸。
    紫斑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红线,渡边伸手一摸,脸上一阵疼,手上染了血,他心头火起,握起带血的拳头,朝她脑袋上击去。
    爱兰尖叫一声,昏迷过去,额上肿起一个青包。渡边的火气暴发到了顶点,他睁大了圆眼,咬牙切齿地想把她掐死。但当指头触到她软绵绵的脖子,双手无力地缩回来。
    一阵啄啄的敲门声,扰乱了他的兴趣,渡边厌恶的瞧了一眼,继续看着爱兰的小脸。门声砰砰碰碰,擂鼓般的响着。渡边不得不忍住燃烧着的欲火,气汹汹过去开门。
    大队部的传令兵,送来一份紧急的命令,命令渡边中队,明早七点撤离老牛山区,九点到上村集合,作全大队的后卫,向白彦转移。命令上最后写着,在撤走以前,彻底实行三光政策。
    渡边打了收条,心里有点着急,经验告诉他:每次出来“讨伐”,“共军”都抄他的后路,迫使他们匆匆撤退,这次也不会例外。传令兵走了。渡边关好门,把命令装进口袋,转身看见爱兰苏醒了,无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外走。渡边像一只野兽似的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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