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十九章

    二更天,一阵风吹灭了满天的星星,黑漆漆的空中,沥沥啦啦的下起小雨。
    歪脸的翻译官,从陈家大院出来,右手拿着一包熟猪肉,左手提着一个花包袱,跄跄踉踉的朝东走。几两烧酒在他肚子里发作,使他昏昏沉沉,有点头重脚轻。他走到尤家寡妇的院门口,睁大迷糊的小眼,相了一阵子,把纸包挪到左手,腾出右手去敲门:“开门啊!开门啊!”他喊着。
    没有人答腔,也听不见脚步声。他握着拳头,嘭嘭嘭地捶着门,提高嗓子叫道:“开门啊!大嫂子!给你送包袱来了!”停了一会,又喊:“给你送包袱来了!开门啊!大嫂子!
    他听见院里咿的一声,跟着传来了问话:“谁叫门啊?”
    “是我,给你送包袱来了,快开门啊!”
    翻译官听见脚步声轻轻地走近,门闩咯啦一下,他忍不住地顺手一推,门板碰着尤寡妇的脑袋,差点把她撞倒。尤寡妇的小脚颠了颠;伸手摸着碰疼了的额头,生气地嘀咕道:“要死啦,碰得人家好疼。”
    “乖乖,碰疼啦,对不住,对不住…… 碰着头啦?我看看,肿了没有?”
    尤寡妇拨开他的手,关好门,转身走她的。翻译官跟在后面,讨好地安慰她:“你瞧,花包袱给你拿来了,里面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少,一床红花花的夹被,两件单衣,一条裤子,一双绣花鞋,还有,嘿!还有两条长长的白裹脚布,对吗?没有少吧?”没有等到回答,他表扬自己的功劳,说:“瞧我多守信用啊!要不是跟中队长有交情,嘿!老天爷向他要,他也不会还给你。”
    翻译官喜欢吹牛,其实渡边待他,像主人对狗一样,他向渡边要回这个包袱,着实费了好大力气。昨天下午,他在打谷场上发现尤寡妇,晚间就找上她的门,出乎他的意外,尤寡妇不理他,哄骗、威胁,还是达不到目的。自然,他可以用手枪强迫她服从,那就太没有味道。况且有一次为着强奸一个女人,差点被剪刀刺破喉咙,这个教训太深,他不愿再冒险。他知道尤寡妇因为失掉花包袱而生气,所以问清了包里的东西,回去对渡边说,只要还她这个包袱,可以想法打听到妇救会长。渡边知道他爱夸口,禁不住他的唠叨,才把花包袱掷给他,并且警告他:要是找不出那个妇救会长,要扭断他的脖子。
    两个人走进北屋,尤寡妇掩上门,点上花生油灯。翻译官塞给她花包袱,把熟猪肉打开,放在一张破桌子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倒了小半碗,看见尤寡妇坐在床沿,正打开包袱,检查她的东西。忙端着酒走近她,问道:“没有短什么吧?这会该高兴了吗?来,喝口酒消消气,吃点肉,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太苦啦,特意给你捎点好吃的来。”他眯着粘糊糊的小眼,伸手去拉尤寡妇:“来来来,喝一口,怎么不喝呀?”
    尤寡妇闻到一股臭狐骚味,感到有点恶心,连忙缩回她的手,结好包袱,朝床里一扔,板着脸望着墙壁,看见翻译官的影子,在墙上放大,活像一个鬼魂,心里着实讨厌。又怕他腰里挎着的手枪,勉强笑笑地说:“谢谢,俺不会喝酒。”
    翻译官看见她笑了,也兴奋起来,又伸手去拉她,说:“不会喝酒吃点肉,喷香的肉,吃一点,来。”
    “俺不饿,”她说着,想抽回她的手。翻译官使劲捏住不放,绷着脸说:“不饿?嘿!不饿?吃几块肉还能撑坏了?”
    “好好,别拉拉扯扯的,俺自己来。”尤寡妇抽出她的手,走到桌子边,伸手去拿筷子,觉得手被捏疼了,又放下筷子,不高兴地说:“俺不想吃。”
    “我的小乖乖,你真是个大傻瓜,有酒不喝,有肉不吃。”他边说边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好,你不喝,我喝,你不吃,我吃。”
    尤寡妇看他呷了一口酒,夹上两片肉,寻思怎样早点打发他走。她实在讨厌这个汉奸,瞧他那双小眼睛,那副骨头架子,那个歪脸孔,特别是那股臭狐骚味,一闻到就恶心。在她的相好的当中,数二瘸子最窝囊,可是比起他来,也强十倍。她虽说生性浪荡,可也不是见到男人就要。她仗着自己还年轻,才二十八,长着鸡蛋脸,柳叶眉,鲤鱼嘴,马蜂腰,尤其喜欢自己那对三寸金莲。当然不愿拱在这个小歪脸的怀里,闻他那股叫人恶心的臭味。
    翻译官喝完那半碗酒,觉得脑袋越胀越大,他把玻璃瓶里的酒,全倒在碗里,半闭着小眼,哼唧哼唧地说:“不吃,不喝,拉倒!可是你答应我的话,该说了吗?”
    “说啥?”尤寡妇心里一跳。
    “哈,说什么?问你自己好啦。”
    “俺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翻译官吞了一口酒,猛地站起来,瞪着他通红的小眼睛,走到尤寡妇的身边,使劲抓住她的手一扭,气咻咻地问:“你跟老子装什么糊涂?”
    “哎哟!疼死了!”尤寡妇想抽出被扭疼的手,可是挣不脱,只得撒娇地求道:“俺的爷,你轻点。俺是什么人,敢跟你装糊涂,实在不知道你问的啥营生。”
    “昨晚上你说,还了你花包袱,你就告诉我谁是妇救会长,忘啦?”
    “哟!俺还当啥了不得的大事哩!”尤寡妇娇声娇气地说。对张秀真,她还有点恨,昨晚上和今天,她都在心里嘀咕着这件事:让鬼子治治她,替自己出口气,当然好啦,可是她怕鬼子一走,自己就得倒霉。所以她装有轻松地问道:“俺说了你信不信?”
    “你不撒谎?”
    “俺的娘呀,俺跟谁说话,敢撒谎?”
    “好,你说。”
    “俺庄妇救会长娘家姓张,婆家姓刘,大家伙儿都叫她刘大嫂。”尤寡妇像说书的,慢条斯理地开了头。
    “嗯,不错,”翻译官点点头。
    “她的男人是个明八路,她是个暗八路。”
    “什么叫明八路暗八路?”
    “亏你在外头闯天下,当这么大的官,连这个都不懂啊!”尤寡妇挖苦了他两句。
    “芝麻大的官,”翻译官苦笑地自言自语。不高兴地催着她:“看你婆婆妈妈的,快说啊!”
    “扛着大枪,穿着二尺半,叫做明八路;穿着便衣,成天开小会的,叫做暗八路。俺庄的妇救会长是个半明半暗的八路军。”
    “怎么又出来个半明半暗的呢?”翻译官问,怀疑地瞅她一眼。
    “她脸上长着一个大嘴巴,一天到晚开会,讲着抗日打鬼子;她腿上长着一双大脚,足足有一尺长,跑起来比男人还快,一听见枪声,就扛着大枪,跟民兵在一堆打仗。她的枪法可准啦,打起来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尤寡妇把赶集时听说快书的那一套,信口胡扯。
    翻译官阻止她问:“你说她现在在哪里?”
    “像她这种人,能待在庄上啊?早跟民兵跑啦。”
    “跑啦?”翻译官半信半疑,他知道明天部队要撤退,渡边已经不追问这件事了。他吞了一口酒,想起自己的来意,不愿多浪费时间,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假装厉害地问:“不骗我?”
    “俺给你赌咒。”
    “不用赌咒,”翻译官说着,把小半碗酒送到她嘴边:“要是你不撒谎,把这点酒喝下。”
    尤寡妇心里不大自在,怕给问出马脚来,勉强地说道:“好,俺喝一口。”
   她啜了一口酒,翻译官夹一块猪肉,送进她的嘴里,说:“好,这才够朋友!来,再喝,把这点酒都喝下。”
   “俺的娘啊!你饶了吧!俺实在不能喝了。”
   “喝吧,喝吧,”翻译官抚着她油晃晃的头发,说道:“俗话说,今时有酒今朝醉,喝吧,明天想喝也喝不成罗!”
    尤寡妇又闻到一股狐臭味,正想拨开他的手,听见话里有点蹊跷,忍下来问道:“明日咋的喝不成?”
    “明天?……不怎样,不怎样,……”翻译官还没有十分醉,吞吞吐吐地回答。
    尤寡妇噘着小嘴,不高兴地要站起来。翻译官双手抱着她的肩头,说:“看你又不高兴了,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H?这是军事秘密。”
    “瞧你!”尤寡妇想掏他的话,挤眉弄眼的朝上一瞥,又装嗔作态地说:“反正你不把俺放在心上!”
    “我的乖乖,我早就想把你吃到肚子里了,怎能不放在心上?”翻译官把头挨着她的脸,朝她的耳朵低声说:“明天啊,明天要开路开路了。”
    “你要走?鬼子呢?”
    “你这个人呀!教你别鬼子鬼子的乱叫,让他们听见,不是好玩的,叫皇军。”
    “皇军也走?”尤寡妇顺着问。
    “嗯,”翻译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不…… ”
    “瞧你鬼鬼祟祟的,还说不把俺当外人?”尤寡妇又噘着小嘴。
    “别生气,是要走,统通的开路一马示!”
    “真地要走呀?真是的,没有什么给你送行,借你的酒送送行。”尤寡妇殷勤地端起酒碗:“来,干一杯。”
    翻译官呷了一口,小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他把歪脸凑近她的腮帮,问道:“一道走好不好?”
    “上哪儿去啊?”
    “上城里,上沂州府,上济南府,上青岛!到花花绿绿的地方,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得好,穿得好,比这山沟里强一千倍。”
    尤寡妇活了二十八年,没有出过这山区,到过最远的地方是上村集。关于大码头的花花世界,也听过尤二瘸子和彭三多说过,心里很羡慕,梦想能去逛逛。在她心眼里,大码头的人都是很阔气的,不用卖大力气,顶多是抄抄写写,拨拉拨拉算盘,动动嘴巴,钱银就哗哗地来。夏天穿着华丝葛,冬天披着老羊皮,整天吃饺子喝香油,这种地方能去一趟,这一生不算白活。可是她不相信翻译官会带她去,她听说大地方的女人,生的妖娇俊俏,穿得好,长得嫩,翻译官怎会真的要她。另外,还有些一下弄不清的理由,使她默默地摇起头来。
    “怎么?舍不得这个破家吗?”翻译官看她猜出自己的哄骗,为了快点弄上手,加上两句:“横竖这几间破草房,留不到明天晚上。”
    “什么?你说什么?”尤寡妇惊疑地问。
    “这有什么说头,皇军在你们这里吃了苦头,临走还会对你们客气?”
    “鬼子要杀人放火?”尤寡妇惊叫着,浑身打着颤战。
    “对啦!要烧!要杀!”翻译官双手一举,做出火头冒起来的样子,又用右手劈着空气,比着杀人的姿势。他看见尤寡妇对着快要熄灭的灯光,恐怖地瞪着眼睛,乘机会把她搂住,说道:“乖乖,不跟我走,怕你也活不成。”
    尤寡妇心慌了,昨天打谷场上那场屠杀,三个老人惨死的情景,清楚摆在目前。想到自己年纪轻轻死了男人,已经够苦了,再那样一颗子弹穿进脑袋,实在太可怕了。她听说鬼子这次“扫荡”,到处杀人放火,这一层翻译官是不会哄她的。她不得不把自己活命的希望,依靠这个讨厌的男人,横竖这个年头,能活一天算一天。她不敢再撒娇,闭着眼任他亲嘴抚摸。过一会,她认真地问:“你真喜欢俺吗?”
    “当然罗!你看我是多么疼你呀!”
    “真带俺走?”
    “嗯,真的。”
    “俺不信。”
    “不信我给你赌个咒,我要是骗了你,明早一出门就碰枪子!”
    他的咒刚赌完,忽听见窗外哐啷一声响,两个人吓了一跳,翻译官恐慌地吹熄灯,机警地跳到贴墙的地方。
    屋子里黑暗下来,尤寡妇竖着耳朵,在哗哗的雨声中,仿佛听见一阵脚步声跑过当院。

    天刚黑,尤丹丹枕着一捆谷秸,和衣躺在破席头上,鞋子也没有脱。她困极了,想好生歇息,又怕睡死啦,心里千头万绪,一根比一根牵得紧。许多事情,老在脑子里翻腾,她又气恨,又难过,又担忧,又害怕,想不出个道道来。
    昨夜里,她一宿没合上眼。从场上回家,那个歪脸的小汉奸,跟着屁股后面上门,幸好不是打自己的主意,直奔她嫂子屋里去了。上半夜,两个鬼子撞进院子,在她门口捶了半天门,她大气不敢出,亏得庄外打了一阵机枪,庄里响起一阵军号声,把鬼子集合走了,后来东面打起仗,鬼子没有再来。
    今天白天,她关门闭户的蹲在屋里,把拖在背上那条大辫子,盘在后脑勺上,扎好包头巾,把红嫩嫩的脸蛋,弄得又脏又黑。她忍着饥饿,整天水米不沾唇,老日快落山,后院的刘二婶偷偷来看她,送来两张干煎饼,她就着凉水吃了,垫了垫饥。她从二婶嘴里,知道张秀真平安无事,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破床咯吱咯吱的响声,越教她心烦。想起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好孬是个干部,在这种苦难的日子里,正该设法多作些工作,替群众拿主意,可是自己竟毫无办法,咋教她不焦心?
    有几次,想偷偷地跑到张秀真家,跟她合计合计。一想到自己是个黄花闺女,万一落到强盗们手中,不晓得要遭多大的罪?想到这层,心里有点沮丧。又想到鬼子正在找妇救会长,自己上她家里,倘若惹出漏子来,就坏了事……
    她懊悔不听陈兴的话,留在山洞里照顾铁柱的伤,当时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后来她去看铁柱,铁柱也说伤不碍事,用不着人照护。恰好彭大娘怨着老头随民兵走了,山上没有吃的,担心着家里的窖子,想回庄里取点粮食,顺便看看风头,要是鬼子真的退了,好把儿子挪回家里。尤丹丹和大娘一块下山,想不到大娘竟死在鬼子的手中。
    想到大娘死得好惨,眼眶里不由滚出泪珠,自己从小没有爹娘,多亏大娘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照顾。后来她和铁柱有了感情,大娘更疼她,巴着他们快点成亲,好早日抱小孙子,只因为兵荒马乱,加上年成不好,老两口只有这个独生子,不愿草草完婚。丹丹也觉得铁柱入党不久,自己年纪还轻,想过些时候再说……
    一阵砰砰响,把她从混乱中惊醒,她以为是敲自己的房门,警惕地坐起来,定了定神,听出是在捶打院门。她站起来走到窗口,听见那刮锅底灰的声音在喊她嫂子,知道是那汉奸翻译又来了。
    不一会,北屋的门咿的开了,她嫂子答了腔,出去打开院门。她听见那汉奸叽叽嘎嘎地说着话,两人走进堂屋关上门。她觉得腮上有点发烧,为死去的哥哥害臊,不由低声地骂了一句:“死不要脸!”
    她站在窗口,愣愣地听着院里的雨声,慢慢地走回床沿坐下。渴望着斗争!报仇!想到昨天下午那一场战斗,群众在敌人残酷的屠杀下,激动起来的情景。鬼子一天不走,大家伙儿还有罪受哩!各家都有个窖子,庄里还藏着公粮,鬼子一定要挖的,只要有个坏蛋,或是经不起刑罚的人,把暗窖指给敌人,一只耗子能坏了一锅汤,不想法子领导大家斗争,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谁来领导呢?陈兴和铁柱他们在山上,农救会主任牺牲了,庄里的党员只剩下自己和张秀真几个人了…… 越想越不对劲,说啥也不能再藏在家里了,她决定趁着天黑下雨,去找妇救会长商量商量。她整了整衣服,包好头巾,重新结好鞋带,走到门边,怕开门时有响声,把半盆脏水浇在两扇门的旋转脚上,轻轻地拔掉门闩,打开一扇门,探了探头,看看北屋,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院里没有别的动静,她侧着身跨出去,悄悄地把房门掩好。
    她怕开大门发出响声,想到门外是条大道,担心会遇上鬼子的游动哨,不如从东墙爬出去,来得保险。打定主意,她踮起脚尖,轻悄悄地走过当院,贴着墙向北走,想从废猪圈的矮墙爬上去。废猪圈在堂屋的东窗下,尤丹丹正要往上爬,忽听见她嫂子说了句:“俺说了你信不信?”她记起张秀真的嘱咐,蹑手蹑脚地挨近窗户,从破窗纸的窟窿眼朝里望。
    当她听到尤寡妇说到妇救会长的姓,说到明八路暗八路,她恨的牙齿痒痒,真想冲进屋把她掐死。尾后听见她跟那狗汉奸打马虎眼,把张秀真说成英雄好汉,差点笑出声来,她急忙转过脸,捂着嘴巴。觉得嫂子虽然不好,到底还是个中国人。马上记起尤春福在党员会上,谈到争取一切人参加抗战的话,暗暗责备自己团结她的工作做的太少,老是瞧着不顺眼,放弃了责任。
    慢慢的,她听到鬼子要撤退,要杀人放火,心里一惊,更聚精会神的拉长耳朵,忍不住又把眼睛朝窟窿眼里看,她看见那小汉奸,双手搂着尤寡妇,不由扭过头去,心里骂了声:“死不要脸!”里面唧唧喳喳的,听不清什么,末了听见那汉奸在赌咒。寻思得赶快把消息告诉张秀真,也许能想出救救大家的法子,马上转过身离开窗口,踮起脚尖走了两步,爬上猪圈的矮墙,心里有点慌张,不小心碰掉一个破瓦盆,听见哐啷一声,赶快爬上东墙,抓住院外一棵榆树的杈子,顺着树干溜下去,拔腿就跑。
    穿过一条小巷,听见巷口鬼子哇啦哇啦地叫喊,跟着一道手电光射过来,她加快脚步飞跑,听见背后叭叭地响了两枪,看到旁边一道篱笆障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翻身跳进去,趴在一些藤蔓和叶子下面,竭力忍住急促地呼吸,不敢大声喘气。
    两个日本兵走到篱笆跟前站住,一道手电光东晃西照。丹丹觉得手电光就落在身边,赶紧贴着潮湿的地面,胸头扑通通的,差点爬起来跑,但被叽哩哇啦声吓住了。直到听见鬼子的大皮鞋,踏着泥巴走了,才提心吊胆地爬起来。她不敢马上跳过篱笆,蹲着四面张望,思量着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翻过障子,往南通过一条窄小的巷子,转过两家院子,来到尤二瘸子的屋后。
    尤丹丹知道二瘸子家有鬼子,她贴着屋山头往南,在塌了一角的院墙外,看见牲口棚里挂着马灯,几匹洋马在吃着草料,旁边放着捆好木箱的驮子,更证明鬼子明早要开拔。她贴着墙轻轻走到拐角,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哨兵,慌忙缩回来,退到屋后绕弯子走。好容易走到张秀真的家院,踩进破篱笆,走到樱桃树后面,轻轻地敲着窗子。
    “哪个呀?”里面低声问。
    “是俺,大嫂,快开门。”
    门轻轻地开了,尤丹丹闪进去。张秀真掩好门,她气喘喘地说:“大嫂,鬼子明日要开拔。”
    “鬼子要走?”张秀真认真地问。二更天,陈兴家里的差了个小孩,来送口信,说隔壁院里的鬼子,忙着拾掇东西,八成要开拔。“你咋晓得?”
    “鬼子要杀人!要烧庄子!”
    “谁说的?”
    尤丹丹把偷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知道鬼子的政策,在这里吃了大亏,临走哪会客气。眼看庄子要遭殃,除了派人给庄长送信,请他们设法救人,没有第二条路。
    “得赶紧通知庄长,”她说。
    “俺去,”尤丹丹勇敢的请求。
    “你咋出圩子?四门都有哨兵。”
    尤丹丹不声不响。是啊!四门都有岗哨,圩墙那么高,咋出动呀?
    小华在里屋听的一清二楚,她走出来说:“娘,陈老奶奶屋后,有个狗洞,钻得出去。”
    “对啦!”丹丹高兴地说,“俺小时候也钻过。”
    “眼下你可钻不出去了,”张秀真提醒她。
    可不,人长高,肩膀宽了,钻不出去了。咋办呢?丹丹正在发愁,听见小华说:“娘,俺出的去,俺去找庄长。”
    “你?……”张秀真觉得这样重担,交给一个孩子,咋能放心,可是火烧到眉毛,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下决心问她:“丹丹姑说的话,都听清了?”
    “听清了,鬼子明早要开拔,要杀人放火。”
    “对,出了圩子,从苇子塘里上北坡,那里准有民兵。坡上找不到人,就上瓜棚找,再不,上老牛山大洞里找,记住啦?”
    “记住了。”
    “千万当心,?H!在庄里多瞧瞧,别让鬼子看见,出圩子别走大路,大路上有地雷。万一叫鬼子抓着,你就大声哭叫,啥也别说。”
    张秀真再三叮咛,帮女儿扣好衣服,绑好鞋带,打开门,看见外面没有动静,领着小华出去,把她送过篱笆障子,又低声地吩咐了两句。
    小雨哗哗下着,女儿在黑暗中不见了。张秀真站了一会,担心孩子出岔子,得再和丹丹合计合计,另外想个办法,她急忙转过身,匆匆走回屋里。

    小华拐过墙角,走进一条小巷,连蹦带跳的往前蹿。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她不十分明白,自己正干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只意识到事情很重要,得加倍小心。跑到巷北口,停下喘口气,望着东西大道,看不见人影,听不到响声,才踮着脚尖,大胆的插过去。刚走了七八步,突然一道亮光,在她眼前晃过。她慌了神,拔腿就跑,手电光像跟着自己,前后左右的晃着。她跑到一个大碾盘,急忙钻到下面躲起来。
    随着那道乱晃的电光,两个影子慢慢走来,叽哩嘎啦地说着话,听得一清二楚。鬼子兵在碾盘跟前停下脚,电光晃过碾盘下。小华吓得闭上眼,不敢大声出气,寻思这下可毁啦!
    西面一阵狗咬,把鬼子兵吸引走了。她半睁开眼,看见电光照远了,鼓着劲钻出来,朝东面猛跑。
    到了东墙跟,转弯向北跑。在陈老奶奶家院外,听见院里小狗汪汪叫,恨不得拾块石头打它一下,她加快脚步飞过院门,转过墙角,直奔屋后。她听见陈老奶奶在院里吆喝着:“死狗!别咬!死狗!别把鬼子招进门来!”
    小狗不叫了。小华停下喘着气,轻轻走近圩墙,找到那个狗洞,蹲下一看,洞里塞满了石头,这可麻烦啦!她知道北门上有哨,白天一眼就望到这里。她小心的扒拉着沙土和石子,把石头一块块向外挪动。她容易搬完了,把头拱进去,膀子挤疼了,还是出不去。她心里好纳闷:怎么洞子变小了?早先和小朋友们玩耍,进来出去的,一点也不小,为啥今黑出不去?她扒拉着石头子,想到从成立儿童团,快二年了,大伙儿都有了新玩艺,谁也不来学小狗钻洞,是自己长大,不是狗洞变小。
    她做着各种姿势,咋也挤不出去。尾后,她贴着地面,双手向前平伸,肚子和膝头使着劲,勉勉强强的挤了出去。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泥塘边,跳进苇子棵,顺着浅水的地方向北走。
    雨小了,像筛面似的。天更黑了,十来步就看不清。苇子叶刷拉拉响,她怕鬼子听见,放慢脚步,轻轻拨拉。一会儿,她想自己太傻,鬼子在墙头上,哪能听的见?连忙加快脚步,穿过苇子塘。
    出了苇子地,小华想快跑,不小心滑了一跤,爬起来一摸,浑身的烂泥,滑溜溜的像只泥鳅。她爬上谷子地,坐在塘埂上,脱下鞋子,倒出泥水,在草上擦了擦,重新穿上结紧,站起来向北跑。
    在庄稼地里穿来插去,跑了一大阵,忽听见背后,响起嘎嘎嘎嘎的机关枪,以为被鬼子发觉了,拚命地猛跑,跑到一个崖头下,听见上面吆喝着:“站住!站住!哪一个?口令!”
    声音像老牛叫,小华听出是彭老爷爷,高兴的回答:“是俺啊!老爷爷。”
    “你是哪个?”
    “是小华。”有人代她回答,是彭小刚的声音。“快上来啊!小华!”
    小华爬上崖头,彭大爷问她:“小妮子,你咋跑出来的?”
    小华没有回答,气喘喘地反问道:“老爷爷,庄长呢?”
    “在瓜棚里,”彭大爷说,“出了啥事啦?”
    “鬼子明早要走,要杀人,要烧庄子。”
    “是吗?狗杂种的!”彭大爷骂着。“快走,孩子,跟你爷爷告诉庄长去。”走了两步,又嘱咐小刚:“防备点,有动静,快回来报告,别乱打枪。”
    小华跟着他走,满心想把老奶奶的死对他说,又怕他伤心,才忍下来。
    瓜棚在崖头后面,瓜秧早死了。彭大爷掀开草帘,小华钻进去,棚里挤着五六个人,陈兴和一个黑黑脸的生人讲着话,那人对着油灯吸着旱烟。
    “小妮子,你咋出来的?”陈兴惊奇地问。
    “俺娘叫俺出来送口信,俺娘说,鬼子明早要走,要杀人放火,叫你快想法子,救救大家,救救庄子。”
    “你娘咋晓得的?”陈兴焦急的追问,显出有些惊慌。
    小华把丹丹的话说了一遍。瓜棚里顿时紧张起来,人们低声地嘀咕着。彭大爷蹲在门口,大声说道:“快拿主意啊,庄长,一二百口子的性命啊!”
    “趁天黑,打进去把大伙儿救出来!”陈青说。
    “鬼子守在圩里,人多势众,拿啥去打呀?”刘义反对。
    “总不能干瞪着眼,瞧着鬼子杀咱的人啊!”
    “那是啊,”尤春福接了一句,咬了咬嘴唇,问那黑脸的生人:“何全同志,队伍离这里多远?”
    “二十里,”何全答。他上次从东北军跑出来,找到了二营。今晚上营长派他来侦察,刚到了一会儿。
    “非请救兵不可!”陈兴说,“你看队伍能不能打一下?”
    “这得请示营首长,”小黑子答过,怕大家不放心,添了两句:“俺瞧营首长知道这个情况,不会不出兵的。”
    “时候不早了,老陈你快和何同志请救兵去,顺便把这几天的情况,报告给队伍上,”尤春福说。“这边的事,俺和大家来安排。”
    “你快去吧!庄长,好歹把救兵请来!”彭大爷催着他说。
    “走吧,庄长!”小黑子说着,弓着身向外走。小华让开路,彭大爷掀起草帘,让他们出去。
    尤春福派陈青和刘义,分头去请桃花岭和老牛洞的民兵队长,来开联防队的紧急会议。又仔细地问小华这两天鬼子在庄里的活动。
    小华把鬼子怎样把大家撵回庄,怎样在打谷场上拉壮丁,怎样抢包袱,怎样逼着大家要妇救会长,怎样杀死三个老人,怎样拉走爱兰,一五一十地说了。
    彭大爷听到陈正元和刘老汉勇敢的死了,虽说有些难过,还连连的称赞他们死的有种,觉得他们替老一辈的争了光彩。后来听说老伴给鬼子杀了,愣了半天,眼泪连珠般的滚过老脸,小华刚说完,他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哭的像个小孩。小华在一边,也用小手不停地擦着眼泪。
    “大叔,别难过,”尤春福安慰他。“大婶死得有种,死得英雄!”
    “春福啊,你不知道,你大婶从上俺家门,三十多年啦,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啊!”彭大爷哭诉着,仇恨涌上心头,咬牙切齿的请求道:“春福!给俺一棵好枪,让俺宰几个鬼子,替你大婶报仇!”
    尤春福继续安慰他,答应给他换棵钢枪。
    彭小刚掀着草帘子进来,背后跟着尤丹丹。小华看见丹丹的身上全是泥,脸上破了皮,还在出血。
    尤丹丹是在小华走后,怕她出了事,传不到消息,和小华娘商量了一阵,先到陈兴家里,从他家的屋顶爬上圩墙,在陈兴女人的帮助下,用绳子吊下去的。她刚吊下圩墙,双脚还没着地,被鬼子发觉了,鬼子朝她打了三枪,她一松手,跌下去,幸亏离地不高,只是脸上跌破了皮。
    尤丹丹把偷听到的话,详细的告诉尤春福,知道庄长已经去请救兵,稍稍地放了心。她看见彭大爷在一边流着眼泪,知道他晓得大娘的死,忙过去安慰他。
    桃花岭的民兵队长韩文龙,和老牛洞的民兵队长邓老喜,先后进来了。尤春福和大家开了个紧急会议,商量着抢救核桃峪的办法。
    散会以后,联防队的民兵们,在细雨纷飞的黑夜里,紧张的活动起来了。

    天蒙蒙亮,日本兵们端着刺刀,三个一块,五个一伙,挨家挨户去嚷叫,用皮鞋踢开房门,用枪托敲打躺在床上的人,用刺刀逼着他们离开家门。每帮子日本兵当中,都有一个拿着木棒或是铁棍的,他一进门,就朝着水缸、锅鏊、碗碟和坛坛罐罐进攻,叮呤当啷,唏哩哗啦的响声,和东洋兵的叫骂,老百姓的啼哭,混成一片。
    整个核桃峪庄,像被戳破的蜂窝,乱嗡嗡,闹嚷嚷。死神掐着大家的脖子,人们的脸色变得煞白,有的绝望地低着头,有的悲哀地流着眼泪,有的恐怖地东张西望,有的愤怒地鼓着眼睛。小脚的妇女们磕磕绊绊的迈着步;老年人拄着拐棍拖着双腿;小孩子们拉着大人的衣角,牵着母亲的手臂;婴儿们在妈妈怀里,吓得哇哇直哭。
    各种各样的脚步,走向同生死共患难的道路;各家的人,都紧靠在一起。平日吵过嘴骂过架的邻居们,在这种时刻,也都用和好的目光,互相谅解地望着。共产党员们,坚强的人,都挺起胸脯,有的低声地安慰着别人;有的在扇起仇恨的火焰;有的用沉着的眼神,来镇定大家的恐惧。
    鬼子兵把老百姓赶出南门,有个大嫂子顺着墙角向西逃,被一个日本兵发觉了,端起枪来,叭的一声,那个大嫂子摇晃着扑在圩墙上,双腿软软地倒下来。
    尤二瘸子吓坏了,他向一个日本兵跪下求饶命,浑身打着哆嗦,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皇皇军大人,饶饶命吧!俺是良民啊,俺没有有抗日啊,饶饶俺们吧!”
    他的胖老婆,一手牵着一个小闺女,眼泪鼻涕的帮着求情:“老爷!放了俺一家人吧!俺是好老百姓,俺的亲家陈新斋在沂州府给老爷们办事啊!”
    “叭嘎!快快的起来!开路开路的!”日本兵用脚踢着二瘸子,用枪托捣着他的背。二瘸子只好站起来,嘴里还鸣噜鸣噜地求饶命。
    爱兰的娘披头散发,瞪着直愣愣的眼睛,挺着半敞开的胸膛,露出干瘪的奶包。一双小脚大步地走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突然间,她放开嗓门,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疯狂地叫道:“爱兰啊!你回来啦!俺的心肝宝宝贝呀!娘到处找你,你不家走,躲在这里跟娘捉藏猫!傻孩子,快过来!快呀!到娘身边来,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一个日本兵窜到人群中,用刺刀威胁她,不让她喊叫。她一点也不害怕,站住瞪着那个鬼子,说道:“啊哈!是你呀!俺的鬼儿子,你要做啥啊?”说着,她掏出奶子,冲上两步:“要吃奶是吗?吃吧!鬼儿子!吃吧!甜着呢!”
    那鬼子兵火透了,睁着通红的眼睛,气凶凶的端着刺刀,对着她的胸脯,正想用力刺去,耳旁响起一阵愤怒的吼声,像大浪似的吞卷着他,他哆嗦了一下,软软地垂下枪托,两眼环顾了一下,看见一张张仇恨的脸孔,连忙像丧家狗一样,夹着尾巴退出人堆。
    “跑了!鬼儿子!想吃奶又跑了!哈哈哈…… ”
    人群旁边,尤寡妇东望西瞧地寻找着翻译官,她懊悔自己上了当,低声咒骂那狗汉奸,昨晚上,她闻了大半夜狐骚味。天亮前,那汉奸走了,她正疲乏的睡着觉,忽然从梦中惊醒,几个鬼子窜进来,用刺刀挑起她的花夹被,只让她了了草草的穿上衣服,裹脚布没有打好,睡鞋没有换下,就把她撵出家门。她再三提起翻译官的名字,说明她是他的人,要跟随皇军一道进城。鬼子不理她的碴儿,用枪托敲她的腿,她哭着不肯走,一个大个子鬼子,把她搂抱着拖出院子,用刺刀赶着她走。她走出南门,一眼看见那翻译官,跟在鬼子中队长的屁股后面,爬上一个崖头,她想过去找他,走出五六步,一个鬼子凶狠狠地跑过来,将她连打带推地拥回人堆里。她没有法子,只好大声叫着翻译官的名字,那翻译官回过身来,小眼睛分明看见她,却装着没事的转回去,任她再三地呼唤,也不理睬。
    “你这个黑心肝的死贼!断子绝孙的臭汉奸!狗杂种啊!骗了你姑奶奶,你不得好死?你娘教千人射万人骑,生下你这个没良心的活王八!……”尤寡妇边哭边骂把一肚子的脏话,泼到那汉奸身上。她越哭越伤心,越骂越恨,她后悔昨晚上,没有拿把剪子把他攮死。
    “别哭了!尤嫂子!哭有啥用啊?”
    尤寡妇侧身一看,原来是刘义媳妇在劝她。她停止了叫骂,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对刘义媳妇诉说:“他婶子啊,你不知道,鬼子要杀人呀!咋办啊?”
    刘义媳妇咬了咬嘴唇,没有吭气。走在她旁边,帮她抱着孩子的林侠,心里一跳,转过头瞅了一下尤寡妇。尤寡妇怀疑地问她:“你是谁家的闺女?咋没有见过啊?……你是个同志吧?同志啊!鬼子就要杀人,咋办啊?”
    “怎么办?”林侠机械地重复一句。她看到鬼子一早把庄里人赶出圩子,知道事情不好,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好本着自己的希望,说了两句安慰她的话:“八路军同志们,不会瞪着眼看着鬼子杀人的,会来救大家的。”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尤寡妇喃喃地说,心里不大相信。
    日本兵把大家赶进崖头下的一片洼地。林侠看见洼地连着一条大沟,周围都有鬼子的警戒。崖头上架着两挺歪把子机枪,枪口正对着大家,机枪后面站着一队日本兵,远地方站着百十个汉奸队。重机枪和迫击炮都上了驮子。远处圩子下面绑着几十个壮丁,有本庄的,也有外庄的。一大群抢来的牲口,被赶进一片麦地,几头黄牛哞哞地叫唤,好像在向主人们告别。
    后面的人群,陆续走进洼地。林侠看见妇救会长张秀真,扶着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慢慢地走过来。一个日本兵用刺刀刺她的后背,催她快走。许多忧愁的眼睛,一齐望着她,盼着在这生死关头,能给大家找条活路。
    张秀真严肃的绷着脸孔,锁着眉头,她担心着小华和丹丹,没有把消息送到。不然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见有什么动静?又想到鬼子枪炮好,兵力强,即便庄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眼看敌人的枪口,已经对着大家,就是请救兵,也来不及了。她虽然这样想,却仍旧沉着地望了望乡亲们,向他们点了点头,来镇定大家的恐惧,哪怕是片刻的安慰也好。
    庄里人全被赶进洼地,残酷的屠杀就要开始。渡边站在崖头上,已经由烦躁变成暴怒,他不断地看着手表,恐怕耽误了出发的时间,受到上司的训斥。他不断地叫嚷,要他的部下快点,当他焦急地看到最后一个老百姓走进人堆里,立刻拔出雪亮的指挥刀,在空中一举,喊出预备射击的口令。两个机枪射手,卧倒在枪身旁边,左手抓住歪把子,顶着右肩胛骨,右手的食指靠着扳机,等着渡边的射击口令,准备施展着杀人的本领,向洼地里的妇女老幼们开火。
    渡边看见射手们准备好了,正想挥动指挥刀,喊出射击口令,突然听见一阵啪啪啪的枪声,他浑身震动一下,右肩上感到麻木,举起的胳膊垂落下来,手指头一松,指挥刀滑下地,鲜血从他的右肩头上,慢慢地渗到军衣外面。
    跟这同时,两个机枪射手,一个脑袋上中了子弹,趴着不动;另一个右臂上挨了一枪,爬起来向后跑。后面那队鬼子,也倒下好几个。
    东南岭上的轻机枪和步枪子弹,密集地飞向崖头,高地上一挺重机枪,也咚咚咚咚地扫过来。崖头上的汉奸队先拔腿逃跑,日本兵也慌了爪子,吓得四散乱窜。洋马和牛驴,先乱成一团,后来到处乱蹦。被绑着的壮丁们,趁混乱解开绳子,散开逃跑。
    渡边忍住肩头的伤疼,咧开大嘴,疯狂地呼喊,怎么也止不住士兵们的逃奔。他急得直跺脚,只好卧倒在机枪旁边,用左手抓起机枪,向洼地上的老百姓扫射,单臂掌握不住枪身的跳动,子弹没有多大准头,他打了一梭子,看见东南岭上冲下一股八路军,立刻爬起来向庄里逃命。
    庄里负责烧房子的日本兵,拿着火把,点了一间又一间。开始听到枪声,以为是在枪杀老百姓,后来听见方向不对,正在怀疑,忽然看见一大群人拥进庄里,撅着屁股乱跑,也都扔下火把,参加逃跑的行列。
    渡边逃进庄子,原想集合部队,扼守圩墙抵抗。他用左手拔出腰里的王八手枪,向着逃跑的士兵们,大声地叫骂,用枪威胁,没法阻止住他们,他喊哑了嗓子,他的兵们装成聋子,依旧朝着北门和西门逃命。只有十几个兵,犹犹豫豫地站下,里面有个兵喊了句:“共军来了!”站下的人又拔腿跑了。
    渡边孤零零地站着,开头还在发脾气,末了丧魂失魄瞪着眼,圩外一阵杀声使他清醒过来,他顾不得部队,顾不得命令的尊严,顾不得武士道精神,随着他部下的脚印,向西门逃生。跑了几十步,一阵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他本能地使劲飞奔,受伤的肩头的痛疼,妨碍他的动作。他跑到西门里,想站下喘口气,猛回头,看见几个雄纠纠的八路军,端着刺刀扑过来。他习惯地甩着左手,用手枪打出几发子弹,一个箭步跳出圩门,恰好一匹受惊的毛驴,从南面跑来,他一把抓住缰绳,翻身骑上光驴背,用皮鞋踢着驴肚子,朝大路上跑去。
    四条腿究竟比两条腿快,渡边已经超过他的士兵。想不到跑到西岭下,从岭上打来一阵步枪,跟着一群拿枪的老百姓,从岭上呼呼啦啦的冲下来。渡边掉转驴头向北逃,十几个部下跟在驴屁股后面。他们在庄稼地上乱窜,刚跑出一里多路,前面高地上飞来一片子弹,随后一大群民兵向他们冲锋。民兵们有的端着步枪,有的挥着大刀,有的拿着红缨枪,黑压压一大片,杀声震动着铁头崮。
    渡边在驴背上打了两枪,他的士兵也站着向民兵开枪,民兵们毫不在乎,一个劲地冲过来,呐喊声越来越近,吓得渡边掉头逃跑。
    八路军和民兵们,四面八方的围过来,许多鬼子兵中了枪,横七竖八的倒下去。渡边骑在驴背上,像爬上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走不通。毛驴子被枪声吓得乱跳,将渡边摔在地上。渡边刚爬起来要跑,他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带刺刀的步枪,气汹汹朝他扑来。他朝老头开了一枪,没有打着,撒腿就跑,老头子端着刺刀追来。
    跑了三四十步,渡边看见麦地里有匹大洋马,认得是他的坐骑,高兴地跑进麦地,抓住缰绳扒上马鞍,踢着马肚子,向北面飞跑。
    老头子站住打了两枪,没有命中,气着直骂娘。他发现右前方二十来步远,有个鬼子趴在地埂边,拱着头撅着腚,老头子瞄准他的屁股,砰的开了一枪。那鬼子困难地爬起来,跑了几步又跌倒。老头子冲上去,照他胸膛刺下一刀,鬼子怪叫一声。老头子拔出刺刀,朝他身上乱捅,捅一下骂一句,捅得他全身冒血,还不放手。
    “中啦!彭大爷!”一个民兵跑过来劝他。
    “射他奶奶!不多捅几下不解恨!”彭大爷又刺了几刀,解下他身上的皮带,结在自己腰里,扒下皮鞋,拴在皮带上,到处找不到他的枪,没奈何朝死尸唾了两口,随着民兵们,去追捕乱跑的鬼子。

    经过一小时的战斗,大部分日伪军被消灭了。一小部分鬼子和伪军,突破北面的民兵阵地,顺着铁头崮和老牛山当中的山隘跑掉了。
    核桃峪庄上烟雾腾腾,许多房屋的草盖,冒着熊熊的火焰。联防队的民兵和庄里的老百姓,集中力量在救火,邻村的老乡们,也赶来协助救火。水罐瓦盆和盛水的器具,大多被鬼子砸碎了,使救火发生了困难。陈兴一面派人到外庄去借水桶和水罐,一面组织大家,利用一切工具,来扑灭火灾。
    民兵们爬上屋顶,和烟火搏斗,用镢头、洋镐、铁锹,捣掘着冒火的草盖,有的没有工具,只好用刺刀、大刀、锚子。老年人,妇女和孩子们,用半截的水罐、破瓦盆、葫芦瓢…… 传递着河水。日本鬼子的钢盔和饭盒子,也被利用上了。
    八路军的指战员们,也参加了救火。这支部队是抱犊崮支队第二营,他们在支队机关人员突围以后,奉命从枣庄附近转移过来,在这一带收容失散的人员。所以他们当中,有支队部的干部和勤杂人员,也有特务连一排的战士。昨晚上,营指挥员听了何全和陈兴的报告,立刻命令部队,星夜赶来抢救。拂晓时,队伍赶到桃花岭,民兵把新情况报告给他们,队伍马上跑步前进,抢占了庄子东南面的小岭。
    战斗结束后,二营长派四连负责警戒和打扫战场,命令其余部队参加救火。两三百个八路军用战斗的姿态,像一群生龙活虎似的同火灾搏斗。
    人多力量大,火势渐渐衰弱下去。只有庄南头的五六家房子,还在燃烧。八路军和民兵,都集中在那边救火,庄里面乱糟糟,人们满脸烟灰,浑身泥水,奔来走去的忙个不停。这时候,一个班的八路军,押着十几个日本俘虏进庄,立刻被老百姓包围起来。老乡们个个眼睛冒火,瞪着这一群垂头丧气的鬼子,有人开始咒骂,有人朝他们脸上吐痰,孩子们捡起石头子,朝他们身上扔去。
    人堆里走出一个高个子老汉,走近排头的一个鬼子,举起干枯的手掌,照他脸上拍拍地打了两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俺射你的东洋奶奶!俺老百姓跟你们有什么冤仇?三番五次上俺庄来杀人放火?”
    爱兰娘披头散发的冲进来,抱着一个鬼子的脑袋,使劲咬他的耳朵。那鬼子疼得嗷嗷叫,挣扎地将她推开。爱兰娘跄踉地跌倒,马上引起一阵吼叫:“狗养的!当了俘虏还打人!”
    “还耍什么威风?”
    “揍王八养的!”
    “剥他的皮!”
    群众边叫边动武,有的拳打脚踢,有的用棍子敲,有的用石头砸。妇女们连撕带咬,孩子们钻来钻去的挥着小拳头。有个大嫂端了一盆尿,浇在一个鬼子的头上。
    彭大爷乘着混乱,拿着一把锋快的大砍刀,照一个鬼子的头上砍去!那鬼子一闪,刀口落在膀子上,只听见一声惨叫,断胳膊从破袖筒里掉下地,手指头还在抽搐,鲜血滚滚地流,那鬼子昏倒了。
    两个民兵,押着五花大绑的翻译官,从北门进庄,被一些群众围起来。尤寡妇看见了,拐着小脚跑过去,伸手朝他脸上猛抓,小汉奸的歪脸上,出现了五条血痕。尤寡妇还不解恨,边掐他的肉,边狠狠地骂:“没良心的狗汉奸,把你姑奶奶耍的好苦!这下该乐了吧?……”
    鬼子和汉奸,被群众打得头破血流,有的衣服被撕碎,有的连裤子也被扒下,露着雪白的光腚,有的抱头哭叫,有的躺下像狗似的蜷成一团。
    押俘虏的战士们为难极了,他们劝说没有人听,只好用手拉,用身子保护俘虏,因此也挨了些拳头。有个战士大声喊着:“不要打了!老乡们!鬼子已经缴枪了,不能违反优待俘虏的政策啊!”
    “嘿!还优待?”
    “优待他一个巴掌!”
    “不管啥政策,俺得报仇啊!”
    战士们知道老乡们的血海深仇,一下子说不服,只得耐心地劝说,尽力保护,一面派人报告上级。
    营教导员带来一班人,费了好大力气,将俘虏们从群众手中抢出来,押进一间房子。又向群众解释八路军的俘虏政策。陈兴和庄干部也赶来了,他大声地喊着:“乡亲们!你们瞧瞧!南头那几间宅子还冒着烟,还不快去救火!”
    群众勉强地散了,许多人心里还没有满足,恨不得把鬼子千刀万剐!
    庄南头那几间宅子,还在冒着火头。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紧张地在救火。刘纯厚站在一间屋山头上,用十字镐刨着火头,他的脸被熏黑,军衣也烧焦了。他正使劲地挥着镐头,忽听见下面女儿的声音:“爹啊!快家走吧!俺家起火了!”
    刘纯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同志们从东门进庄,打死了两个放火的鬼子,路过自己的家院,院里一个鬼子发现八路军,扔下火把就跑。刘纯厚进去把火把踩灭,瞧了一下房子,根本没有点着,才去追赶鬼子,哪来的火呢?
    “爹啊!快下来!回家救火啊!”
    刘纯厚心里很乱,眼前一片火头不刨掉,就会蔓延起来,停不下手,实在只好对下面的小华说:“你先回吧!爹一会就来。”
    “下来吧!刘纯厚!回去看看!”张金才在下面喊着。
    “不行!腾不开手!”
    “行!行!给我镐头!”一个战士爬上屋山头,从他背后伸出手来,抓住木把。刘纯厚才松开手,溜到院墙上跳下地。
    父女二人赶回家,房顶不大的火,已经被别人扑灭了。刘纯厚看见家宅毁坏了,篱笆障倒了,牵牛藤枯了,樱桃树被砍折,只有老石榴树梢,还开着一朵大红花,他走过去,伸手摘下来扔掉,好像嫌它刺眼。小华拾起那朵花,搁在鼻头嗅了嗅。
    张秀真从屋里出来,看见男人望着他亲手栽的樱桃树发愣,心里千头万绪,眼泪汪汪地扑到丈夫身上,鸣鸣地哭着。刘纯厚的眼眶也滚出泪水,旁边的小华,跟着哇的一声哭了。
    “别哭了,进屋吧,”刘纯厚先收住眼泪说。
    屋里更不像样,房顶一个大洞,地下满是脏水和碎草。刘纯厚退到门口,坐在门槛上,看见女人比上一次见面瘦了许多,寻思这些日子,她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想安慰安慰她,又不晓得怎么说好?忽然想起挂包里还有一块果子饼,忙掏出来说:“饿了吧?吃点。”
    “俺吃不下,”张秀真擦着眼泪说,“你捎着吧,行军打仗好垫垫饥,俺好对付。”
    小华早饿坏了,她望着果子饼咽着口水。刘纯厚递给她,说:“娘不吃,你吃吧。”
    小华望了娘一眼,懂事地摇了摇头。张秀真接过去,掰了一块给她,把剩的大半块,又揣在男人的挂包里。
    小华啃嚼着喷香的果子饼,忽听见彭小刚在院外喊着她:“小华!小华!你娘在家吗?”
    “在啊!”小华大声地回答。
    张秀真走到门口,问道:“啥事呀?小刚。”
    “张会长!庄长叫你到场上领东西啦!”小刚回答。
    “领啥东西?”张秀真奇怪地问。
    “鬼子抢去的东西,都教八路同志端回来了,快去认认,是你们家的就领回来。”
    “你去吧,小华他娘,”刘纯厚说。
    “小华你跟去吧,”张秀真对女儿说。
    “嗳,”小华答过,跨过门槛,三蹦两跳地跳出破篱笆,跟着小刚走了。
    张秀真望着两个孩子并肩走远了,转回头问男人:“这回队伍能在庄里住两天吧?”
    这个问题叫他怎样答复呢?他知道这问话后面,有着一大堆的事,得他帮忙:家院得收拾、房子要修理、麦子熟了等着收割、被糟践过的庄稼要补种…… 两年多回两次家,头一次一晃身就走,这次能住下多好啊!可是他知道,“扫荡”还没有结束,队伍刚打了胜仗,怕鬼子报复,大概得转移。如果鬼子要撤退,更要向敌人逼近,八成是不能住下。
    “能住两天就好了,”他像对自己说,“怕住不成。”
    果然,一阵紧急集合号,证明他的想法,他立刻站起来,说:“紧急集合了,八成要出发了。”他转过身,走了两步,掏出那块果子饼,回来塞给张秀真:“留下吃吧,好好保重身体。”
    张秀真捏着果子饼的手在哆嗦着,眼眶里含着泪水。集合号嘀嘀哒哒地吹着,一阵比一阵紧急。刘纯厚走出院门,回头来望了望,大步飞跑了。
    张秀真呆呆地站了一会,泪珠滚出了眼眶,她用袖子擦掉。猛想起一大堆的事要做,连忙转身进门,把那块果子饼藏好,匆匆地出了门,向庄公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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