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二 章

    像逃避瘟疫,沙非快步冲出尤家小院,一脚深一脚浅向外走,脑袋嗡嗡响,心里堵得慌,憋着一肚子窝囊气,不知如何吐出来。布草鞋踏着小路上的石子,硌疼了脚底板,好似没有知觉。尤寡妇的模样,那敞开衣襟露出白生生的胸脯,那红兜肚半掩着软绵绵的奶包,一直在眼前晃动,仿佛鬼魂缠身,跟随他出了大门。
    平心而论,邱翠娥长得不难看,眼睛秀丽,身材苗条,脸上还有几分姿色,像快凋谢的花朵,敷上廉价的脂粉,画了弯弯的眉毛,这种乡间人心目中的美,城里人看来粗俗不堪。她胸前那对高耸的大奶包,移动三寸金莲时微微颤动,最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好比两只摇魂铃,能摄取汉子们的魂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尤寡妇这套勾引男子汉的花招,对二流子好似灵丹妙药,对沙非却像污泥浊水,见了恶心,闻了呕吐。沙非活了二十二个春秋,除了幼年在母亲的怀抱里,没有接触过异性的肉体,在青春发动期,见了漂亮的少女,同样会心跳脸红。他蔑视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年轻英俊,风华正茂,眼眶很高,心目中的对象,是个婀娜多姿的淑女,喜爱文学,性情温柔,比自己小两岁,矮半个头…… 他接触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中意。在鸡公山东北中学念书时那个女同学颇合他的标准,可他胆怯,不敢追求。去延安,到抱犊崮支队,没有看上一个可心人。林侠外表美丽,内里个性太强;丁蕙温文静娴,却像个哑巴。宣传队那几个女孩子,不是文化低,就是不耐看,乡下大姑娘更不放在眼里……
    都是凡夫俗子,谁能逃出自然规律?谁能禁住生理欲望?处在他这种年龄,时常受到异性的诱惑和骚扰,但是他用理智控制了“好奇心”。他视男女婚配为神圣的事体。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对“不调戏妇女”一条特别严厉!曾经有个俘虏来的伪军,当了八路军后兵痞子的恶习不改,夜里摸到房东家大姑娘床上,闹得影响极坏,开了军民公审大会枪决了!沙非自信不会干此下流之事,但给他的印象极深。他觉得处决过分严厉,但想到部队刚到新区,鬼子汉奸和反动地主们造谣八路军“共产共妻”,不采取严厉措施,不足以平民愤,不能粉碎敌人的谣言,难于发动新区人民共同对敌斗争。
    满脑子塞着乱麻,一肚子装着闷气,沙非一个劲往村外走。想起自己申请入党考验了一年多,直到五月反“扫荡”以后,因为自己战斗勇敢负了伤,才批准他成为候补党员,上个月刚转正,更应该小心谨慎。他只顾迈步,原想走向村外小河边,却踏向桃花岭的岔道,抬头看到老牛山,才发觉自己乱走了一气。他回头转身,忽然看见坟茔地松林边,林侠和丁蕙迎面走来,两个姑娘低头说着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正想插过坡地躲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老沙!”林侠抬头看见沙非,远远喊了一声,走近了讪讪地问:“一个人跑出来做诗呀!”
    沙非望着两个姑娘,林侠瞪着杏子般的大眼睛,微笑地等着回话。丁蕙闪亮的眸子瞅他一眼,羞怯地低下头。沙非对这两位妙龄少女,认识两三年来,一向当普通同志看待,不存任何幻想。甚至对林侠那政治化的头脑,那时常挂在嘴边的正确语言,有些反感。他把丁蕙当成懦弱温顺的女子,认为不会有多大作为,日后只能是个贤妻良母,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很少和她说话。自从今年五月反“扫荡”,沙非感到这两个女人和自己有着微妙的感情上的牵扯,林侠和他在山洞里住了一个月,侍候他这个伤员,为他换药擦洗,显露出女性的温柔,改变了对她梆硬冰冷的看法。在林侠没有到山洞之前,核桃峪的庄长陈兴捡到一本日记,送来给他解闷,那日记扉页写着“烙印”二字,没有主人的姓名,秀丽的笔迹显示出自女人之手,缠绵的情调说明女主人心有所恋。从日记的内容和其中几首情诗猜测,女主人悄悄爱着的人很像自己。沙非挨个数着支队部和宣传队的女同志,觉得可能是丁蕙的日记。在山洞养伤的日子,几次想给林侠看看,又寻思公开别人的隐私不道德,况且可能牵连自身,怕给人以笑柄,于是强忍下来。归队以后,曾想问问丁蕙,考虑到这个羞怯的姑娘,果真是她的日记,被别人窥视内心的秘密,一定很难为情。万一她意中人竟是自己,而自己又不爱她,揭开了彼此难堪,何况偷看别人的日记,尽管是无意中的行为,亦是于心有愧,不如秘而不宣,把日记藏好,待日后有机会……
    眼下,沙非刚受了尤寡妇的肮脏气,面对着两个姑娘,脑袋瓜子乱哄哄的,听不清林侠的问话,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怎么啦?老沙。”林侠看他的神色不对,盯住问:“身体不舒服吗?”
    “唔,不,肚子有点胀,出来遛弯儿。”沙非顺水推舟扯个谎,恨不得把一肚子脏水吐出来,可当着两个未婚女子怎好开口?林侠心直口快,又是个党员,备不住向上汇报,传出去不是丑闻也是笑料。在和尚庙般的军营里,人们对花花草草的风流闲话,最感兴趣,传得风快,越传越走样,即便不加油添醋,给你来个“无风不起浪”,或是“干柴近烈火,哪来的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传说他有女人“坐怀不乱”的修养)?”够你喝一壶的!任你满身是口,也解释不清,还是忍气吞声为好。
    林侠看他吞吞吐吐,换个话题说:“老沙,去看看妇救会长好吗?”
    沙非一进核桃峪,立刻想去问候救命恩人张秀真,可是工作忙抽不开身,经林侠提议,马上点头同意。
    “林大姐,俺先回去了。”丁蕙说。
    “好的。”林侠说,“你考虑考虑,晚上告诉我,好吗?”
    丁蕙没有回话,朝沙非点头告别,转身从原路走了。
    沙非见她没有回答林侠的话,朝自己点头时,眼里含着哀怨,脸上微泛红晕,心里咯噔一下,不由问林侠:“小丁不高兴啦?”
    “你眼真尖!”林侠笑笑地答。
    “出了什么事?”沙非追问。
    “没有什么,俺们女同志的事。”林侠不会说假话,语气好不自然。其实她和丁蕙谈的是终身大事,谈了半天,丁蕙不哼不哈。林侠摸不清她的心思,感到这个媒人难做,她压根儿不愿意当,只是王国祥交下的任务,不便推辞,硬着头皮找小丁,不料“小哑巴”真的“哑”了,只出耳朵不张嘴,给她一个软钉子碰,遇上沙非,丁蕙瞅个空溜走了。
    今天晚饭后,林侠奉命去见王国祥,原以为政委要交代什么工作。王国祥见她进屋,殷勤地请她坐下,亲手舀了一茶缸开水。不谈工作,问东问西,问她的家庭情况,问宣传科同志们的思想,问郭芬被俘大家有什么反应,只是不谈孟家驹的事,似乎怕刺激林侠。末了谈到支队几个老同志岁数大了,还没有结婚,影响工作情绪,请林侠帮助物色对象。
    王国祥不谈自己打光棍,却关心周文治的婚事,他对林侠说:“周参谋长快三十岁了,要不是打仗,早该成家了。近来情绪有点急躁,看来他对个人生活有迫切要求。林侠同志,你能不能帮他找个对象?也是工作需要嘛!”
    林侠对把老干部结婚说成工作需要,很不赞成。科以上干部有一匹马,配备特务员,说是工作需要,她不反对。老同志年纪大,不结婚情绪波动,可能影响工作,说成生活上或生理上需要还可以,硬扯上工作需要太勉强。可这话出自政委之口,不好提出异议,只好默默地听着。
    “林侠同志,”王国祥接着说,“文印股的小丁怎么样?我看参谋长对他有意思,你能不能找她谈谈,做件好事呀?”
    婚姻是人生的大喜事,能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林侠是个黄花闺女,虽说谈过恋爱,可要为别人说媒,有点羞于出口。为了不使政委失望,她勉强地应承,说道:“我和小丁谈谈试试,不一定能成。”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王国祥玩笑地说,伸出右手:“好!祝你成功!”
    林侠伸出手,对方紧紧地握着,好一阵子才松开,似乎在传达内心的信息。林侠想起王国祥托郭芬送给她那支大号金星钢笔,不由低头望着上衣口袋,腮帮有点红,为了掩盖窘态,她缩回手,向政委行个军礼,转身出门。
    林侠走到大操场,拉着在做游戏的丁蕙,边散步边聊天。她知道小丁家在济南,父亲开了间布店,济南沦陷后和郭芬一块儿到的部队,却不晓得她家的详细情况。两人并肩走着,林侠从怀念郭芬谈起,问她当年怎样跑出来参军?父母亲是否同意她离家?丁蕙三言两语回答,有时用点头和摇头。问到她在学校里有没有男朋友?到部队有没有心上人?丁蕙满脸发烧,不声不响。问她对周文治的印象,单刀直入地说参谋长对她爱慕,问她喜欢不喜欢周文治?问得丁蕙面红到耳根,低下头噘着嘴。林侠看她不大高兴,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很尴尬,正遇上沙非,找了个台阶下。丁蕙走了,沙非看见丁蕙神情不对,问起她来,林侠怎么好如实回答?她推说是女人们的事,堵住沙非的嘴。
    各怀着不愿泄露的心事,变得沉默寡言。两个人顺着松林边,进入核桃峪的东门,朝张秀真的家院走去。

    傍黑天,妇救会长家的独门小院外,五六个人头在攒动。林侠和沙非走近一看,张秀真家正在修补篱笆围墙。特务连给外号“大老刘”的刘纯厚三天假,让他在家里住,和老婆孩子亲近亲近。刘纯厚看见五月间被鬼子毁掉的篱笆围子,老婆张秀真忙着村里的公事,女儿小华上学念书,家里缺少人手,一直撂到现在。今早上他提着扁担、绳子和砍刀,上山砍了一担青钢木和柳条子,下午带着老婆孩子修整篱笆。民兵队长彭铁柱、识字班长尤丹丹和民兵彭小刚知道了,约好前来帮忙。
    尤丹丹和彭铁柱两家是近邻,从小青梅竹马,常在一起玩。丹丹娘死的早,铁柱妈没有闺女,将丹丹当亲生女儿。两个孩子长大了,彼此相爱,彭大娘早已看在眼里,想早日办喜事,只是兵荒马乱,缺吃少穿不好办。今春,彭大娘到集上抓了一对小猪崽,喂了十几只小鸡,盼着秋天有个好收成,等过大年时猪养大了,卖一头宰一头,给孩子成亲。没想到五月间来了该死的日本强盗,打了小猪和小鸡去吃,还杀害了彭大娘!彭铁柱和尤丹丹哭了一场,下决心打走东洋鬼子,替大娘报了仇才完婚。彭大娘死后,彭家剩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尤丹丹见天上铁柱家,帮助做饭洗衣裳,夜里到张秀真家,和她们母女念书识字做伴,避免和不三不四的寡嫂见面。邱翠娥巴不得小姑子不回家,好和村里的二流子们鬼混。
    今上午尤丹丹见到小华,听说她爹放三天假,下午要修篱笆围子,丹丹约了彭铁柱,铁柱拉了彭小刚,一同过来帮忙。
    小华发现沙非和林侠,高兴地大声喊着:“沙叔叔!林姐姐!你们来了!”
    众人停下手中的活茬,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望着路上的两个八路军。张秀真用欢喜的语气责备女儿:“死丫头!乱喊啥呀?”
    尤丹丹笑着说:“傻妹子!瞧你咋呼的!他俩一般大,你一个叫叔叔,一个喊姐姐!”
    小华也笑了:“俺叫惯了,改不过来。”
    今年五月,沙非负伤昏迷,妇救会长掩护他,将他放在床上,当成患痨病的丈夫,在沙非白净的脸上抹了锅底灰,哄过鬼子的搜查。这一打扮,沙非看起来老了十岁,小华一起头就喊他叔叔。过两天庄长陈兴带林侠来了,小华见到这年轻俊秀的女八路,一双杏子般的大眼睛,像两汪清水,不过二十岁,喜得喊她大姐姐。往后一个多月,见了他俩就这样称呼下去。
    林侠和沙非走到篱笆前,大家围着他俩拉手问候,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张秀真左手拉着林侠,右手扯着沙非,乐呵呵地瞧这个瞅那个,看他俩身子骨比半年前硬朗,脸色鲜润,闪着青春亮光,寻思他俩真是天生一对,经过上回山洞里共同磨难,眼下定是心心相印,咋不替他们喜欢?
    “你们来啦,快上屋里坐坐。”张秀真说。
    “不啦。”林侠说,“俺们来干活的。”
    “你们歇着吧,”刘纯厚插话,“快完工了。”
    林侠和沙非不肯闲着,二人抢着帮忙。没做过这种活茬,笨手笨脚,只能当下手,给大家递条子、扶木桩。
    人多好做活,天黑了,篱笆修好了,张秀真让大家进屋。小华早烧好小米汤,馏好干煎饼,妇救会长要大家吃饭,林侠和沙非说吃过了。尤丹丹说大爷在家里等着,和铁柱要走。
    张秀真舀了几碗小米汤,说:“喝口茶(鲁南山区的人把米汤、开水都叫“茶”)再走。”
    “不用啦,”尤丹丹说,“俺得赶回家办饭。”
    尤丹丹和彭铁柱走了。林侠和沙非难却主人的盛意,端起米汤喝着。张秀真硬给他俩手上各塞了一张卷大葱和黄酱的煎饼,听他们推辞说开过饭吃不下,假装生气说道:“哎呀!自家人还用作假啊?你们队伍上吃啥,俺还不知道?一天两顿,下午饭开了半晌啦,肚子里早空了。再不拿上,俺要生气啦!俺晓得队伍上的规矩,你俩可是俺家的人,管不上!”
    沙非和林侠只好接过煎饼,坐在小凳上,香喷喷地嚼着。一家人围着矮桌,欢欢乐乐拉呱儿吃饭。刘纯厚添了几块代替油灯的松明,松脂燃起火光,屋里顿时大亮,照红了大家的脸。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人们很容易满足,分别后能够重新见面,很是难得,片刻的团聚,给大家心里带来无限欣慰。
    吃完饭,小华缠着林侠教她念书识字。林侠说夜里要加班,答应过两天来教她。两人起身告辞,走出妇救会长的家院。
    一轮明月爬上东崮顶,银光洒满了核桃峪山村。草房茅屋的油灯松明,从纸窗里透出点点微光。林侠和沙非并肩往回走,两人各怀着心事。他们从妇救会长的目光里,看出这善良的人把他们当成情侣,其实,他们心中彼此播下种子,刚发了芽,离开花还得一段时间,还没有超越同志爱。沙非下午受邱翠娥的窝囊闷气,现在已经消掉了许多,很想对林侠倾诉,几次话到嗓子眼又咽下去。林侠惦记着王国祥政委给她的任务,和丁蕙谈了一阵子,小哑巴不哼不哈,看来给参谋长当红娘,自己不称职。她对恋爱婚姻有主见,除了政治上的条件,没有爱情的结合,不会有幸福,和孟家驹感情破裂,加深这一思想。尽管在战争环境里,有些老干部岁数大了,没时间也不懂得如何谈恋爱,找个同志介绍,甚至由组织出面说服,结婚后一样生男育女,她不以为然。没料到王国祥会给她这差事,既然不好拒绝,只得夜里躺在草铺上,再和丁蕙谈一次,想法让她开口,知道她葫芦里装什么药,她好向上面交差。
    两人默默走着,地上一双影子时分时合,路过一条小水沟,沙非先跳过去,转身想拉林侠一把,林侠没有向他伸手,自己朝前跃,步子不够大,沟沿上烂泥一滑,身子歪倒下去。沙非急忙双手抱住,才免跌进水沟。匆忙中,林侠觉得沙非一只手碰着自己的胸脯,不禁脸上发烧,沙非发觉五指触着软绵绵的肌肤,像过电一般,急忙缩回颤抖的手,羞愧地说了声“对不住”。林侠没有吱声,心里暖洋洋,似乎希望他多抱一会儿。
    两人回到尤寡妇的小院子,沙非不由朝邱翠娥的住房瞅了一眼,窗里没有亮光,寻思她大约出门鬼混去了,倒省得和她照面。跨进堂屋,看见东房里辛为群和焦思宁埋头趴在豆油灯下工作,辛为群抬头朝他两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好像在说:“你们干好事去了。”
    林侠和沙非取来自己要干的活儿,四个人挤在破桌上赶夜工。

    第二天清晨,出完早操回来,辛为群拎着瓦罐,沙非抢了带铁钩的桑木扁担,两人争着去挑水,互不相让,末了一同上井台,各挑两担水回来。林侠、丁蕙和焦思宁打扫当院,收拾房间。
    尤丹丹一早出门,去彭铁柱家帮老人办饭。邱翠娥跟往常一样,打扮得水灵净光,站在堂屋门口,用近似欣赏和爱惜的语气,笑嘻嘻对着忙碌的男女八路军说道:“哟!同志们,歇歇吧!院子怪干净的,不用天天扫啦…… 哟!辛同志,别挑了!水够用啦,歇着吧,大缸满小缸流啦!”看见沙非担来第二挑水,连忙跨下石阶,说:“哎呀!沙同志啊!瞧你满头大汗,水没处倒了…… 快歇歇!”过去想帮他卸挑子。
    “不用啦,大嫂。”沙非弯下腰,将两罐水放在门前条石上,大声咋呼:“同志们!洗脸吧!”
    众人洗涮完,离开饭还早,各忙着自己的工作。沙非拿着宣传提纲的初稿,提着背包到院里,就着碾盘上展开稿纸,边改边抄写。几只小鸡,围着石碾找食,在他脚下钻来钻去,闹腾不休。一只红公鸡,跳到灰草鸡背上,啄着母鸡的鸡冠,强行苟合。
    “吼嘶!吼嘶!”邱翠娥走出堂屋,在门口抓了一把扫帚,大声吆喝着小鸡,吵得沙非停笔皱眉。小鸡群被赶着,咯咯哜跑出院门。
    沙非低着头,觉得尤寡妇站在跟前,他装着改稿不理会,可是没法专心工作,巴望她知趣点走开,不见她挪动,却听到娇声嗲气的话音:“俺说沙同志呀!你咋的?为啥不在屋里写呀?”看见沙非不答腔,又说:“快进屋吧!俺吃过早饭,锅台收拾干净啦。”还不见动静,换了语气:“俺说沙同志呀,昨日后晌俺跟你闹着耍的,可别当真生俺的气。进屋写吧,待会老日晒过来,这里热!”
    听了悔过的话,沙非不好不理,他抬起头,看见邱翠娥一双小脚像踩高跷,在原地来回移动,胸前两只奶包跟着颤抖,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以为她真心悔过,只好开口说道:“大嫂,你先走吧,俺一会儿来。”
    沙非说完,低头工作,邱翠娥只得离开。
    沙非回到屋里,依旧把锅台当办公桌。邱翠娥收拾得格外洁净,篦盖上的灰泥刷掉了。这一日相安无事,邱翠娥一脸正经。沙非当她不再骚扰,肚里的气消了。
    邱翠娥耍了个花招。在她和男人们相好经历中,得到一条道道:没有猫儿不吃腥。眼下她像只馋猫吃不到好鱼,瓜子牙齿痒痒,浑身难熬!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没奈何抱着被子,想着沙非,一觉醒来,埋怨自己昨日太急了,心急喝不了热糊涂,读书人不比庄户汉,得多用功夫,只要有心下钓饵,不怕春鱼不吃。今日她装正经,手脚规规矩矩,只用眉目传情,等待火候到了,再撩拨成热焰。
    她的小算盘打错了,献了三天殷勤,沙非照样冷若冰霜,没一丝儿热气。由埋怨变恼火,恨这伙军人住在她家,相好的不敢来,害她夜夜冷冷清清,孤枕独被熬到天明,他们不走,还不知要守多久空房?一心想撵他们走,又想了条馊主意。
    这天上午,沙非照样在锅台上工作,屁股刚挨着小凳子,隐约闻到一种异常的味道,他当左邻右舍谁家掏粪坑,准备往地里送肥料,强忍着写了几行字。一阵秋风刮起院里的尘土,院墙外钻天杨树沙沙响,片片树叶飘飘落下。风吹进门洞,屋里那难闻的气味更浓。他以为屋角有只死耗子,不由转头四处搜索,不见有死老鼠,臭味从哪里来?抬头看见门里的碗柜上,多了一个瓦盆,臭味从那盆里散发出来。他站起来走近碗柜,双手端下瓦盆,一阵剧烈的臭气冲进鼻孔,立刻感到恶心,差点松开手,原来是一盆发绿的臭豆腐!
    他将瓦盆放回碗柜上,赶忙跑到院子里,反胃想呕吐,张口吐不出来,身不由主走出院子,站在白杨树下呼吸新鲜空气,暗中骂道:“这臭娘们真坏!明知我怕闻臭豆腐,故意从睡房里搬出来,揭开盖子熏我!”
    又是一顿窝囊气!这臭婆娘怎么偏要找他?是自己长得漂亮?难怪女孩子们背后议论他是“美男子”。美在哪里?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匀称结实,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皓齿红唇,脸皮白润…… 念小学时常有一群女孩子围他转,大姐姐们还逗他玩。上中学时女同学们常用含情的目光瞧他,有几个喜欢和他亲近,可他一个也没有看上。他只看上一个女同学,却没有勇气采取主动,其实是自尊心在作怪,只能女的追他,自己放不下架子,更怕闹出笑话。参军前他身上有个小镜子,对着镜子为自己的模样骄傲。到延安上鲁迅艺术学院学习,他把国仇家恨放在首位。部队挺进到敌人后方,频繁的战争环境,他更把个人问题撇在一边。正当青春年少,刚过弱冠之年,行军作战压抑着情欲,吃力工作和艰苦生活,拖得他疲惫不堪,无暇分心想那风月之事。白天不想,夜深醒来,总觉得冲动,有时在睡眠中,竟梦见抱着女人。那天下午被尤寡妇挑逗,夜里梦见握着她那白生生的奶子,醒来时翻来覆去睡不着,懊悔没有跟她试一试…… 转想部队严格的纪律,不能以身试法,一失足千古恨呀!
    “老沙,老沙!”林侠的喊声,赶跑了沙非的胡思乱想,她手中握着一卷刚出版的《战斗报》走近白杨树:“老沙,一个人在树下找灵感?诗写得怎样?”
    沙非写完宣传提纲,这两天正构思一首叙事诗,来歌颂五月反“扫荡”中的妇救会长。半年来,一想起张秀真冒险掩护他,深更半夜扶他上山,将他藏在山洞里,便激情满怀,诗意横溢,想了许多好诗句,打完腹稿。这事他只对林侠讲,怕写不成被辛为群和焦思宁讥笑,昨天开始动笔,写了第一节,不太满意,今上午重写,刚写了几句,被尤寡妇的臭豆腐熏得发呕,满腹诗情变成恼怒。现在经林侠一问,不知如何回答?
    “报纸印好了?”他无话找话地问。
    “老沙,你怎么啦?”林侠从他的神色,看出他心事重重。“出了什么事?”
    “唉!”沙非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到底出了什么事?”林侠急了,“不能公开吗?”
    沙非实在憋不住了,他想林侠是党小组长,自己是个新党员,这事该向她汇报,隐瞒下去不妥。部队在这里整训,短时间走不了,宣传科不可能搬房子,整天和尤寡妇照面,这女人像发情的母狗,为了一时的欢快,冲动起来可能什么都不顾,万一耍出新把戏,闹出丑事,吃不了得兜着走,还是主动说开了,让组织知道,免得一旦出事,跳进黄河洗不清。想了这些,沙非终于开口说道:“林侠,有件窝囊事,跟你说了,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免得给人当笑话。”
    “你说吧!我替你保密。”林侠满口应承。
    沙非羞羞怯怯,将邱翠娥如何引诱他,自己如何生闷气,尤寡妇如何耍了新花招,如何用臭豆腐熏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一些难于启齿的细节。沙非叙说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林侠上次反“扫荡”,从妇救会长口中,对邱翠娥的身世和为人知道了一些。作为一个女人,她同情尤寡妇的遭遇,鄙视她的浪荡风骚。听沙非一番话,产生了莫名的情绪:气愤、尴尬和微微有点醋意。听到他被臭豆腐熏跑,差点笑出声来。她替沙非难堪,感到问题复杂,尤寡妇那号人,啥事做不出来?万一真闹出笑话,伤了沙非,也影响了部队,该想个法子,别让事态发展下去。
    “老沙,”林侠说,“你搬个地方吧!”
    “往哪儿搬?村里家家住着队伍。”沙非感到为难,又不愿拿这事当理由,“部队开始整训,我想下连队躲一阵子,就怕科长不同意。”
    “下连队是个办法,”林侠说,“王科长不会不同意吧?”
    “王科长要我帮秘书科,把这次反‘扫荡’的经验教训写一份总结报告,从明天开始。”
    “那你不会搬到秘书科去住?”
    “不行!”沙非摇摇头,“秘书科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已经转不开身了。”
    “我倒有个主意,”林侠说,“听王科长说,要组织几个武装工作队,到敌占区和边沿区开展工作,打击汉奸敌伪组织,筹款买布给部队准备冬装,任务很艰巨,司政机关要抽得力的干部,你不如提个意见,参加武工队去。”
    “好啊!”沙非一向好奇好胜,想到敌占区活动,冒冒风险,能得到锻炼,立刻兴奋起来,“可是科长交的差怎么办?”
    “请焦思宁去帮他们干,”林侠说,“老焦是搞理论的,写经验总结比你合适。”
    “我自己不好提呀。”沙非说。
    “我给你提提看,”林侠说,“我想王科长会同意的。”

    焦思宁出身于书香门第,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洞庭湖边。曾祖父当过岳阳县令,没有刮多少地皮,还算是个好官。城里有座两进的官邸,乡下有几十亩水田。祖父不争气,年轻时吃喝嫖赌,抽一口鸦片烟,卖完田地卖宅院,将家财踢蹬光了。到了父亲手里,只剩下十几间房子的小四合院。父亲想振兴祖业,发奋求学,熟读诗云子曰,背诵八股文章,满腹经纶,可惜时运不济,赴了几次考场,全都名落孙山,只得到县衙门当个抄抄写写的小职员。但他没有放弃重振家业的夙愿,寄希望于独生子,节衣缩食,供儿子在本县读完小学,送长沙念完高中,后来儿子考上北京大学。他盼望儿子日后能做官,要他学政治法律,他却选修历史,这是他第一次对严父的违命。
    焦思宁原名焦士铭,字振声,是父亲按照宗祠字辈和自己愿望给起的。焦思宁生长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畔,时常和三五同学登岳阳楼,遥望君山十二峰,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背得烂熟,特别喜欢“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那些词句;也喜欢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他时常望着波涛汹涌、浊浪排空的洞庭湖凝思,对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对日本强盗占领东北,感到无比的愤怒,立下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
    北京大学毕业后,父亲要他回湖南做事,焦思宁和北大一个女同学恋爱,留在北平一家私立大学当助教,由于他对中国近代史卓有成效的研究,发表几篇有独到见解论文,很快升为讲师。这时候,他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开始阅读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向往社会主义。一九三五年冬天,他带着进步学生,参加“一二·九”运动,在游行示威时候,差点中了军警镇压学生的子弹。
    卢沟桥事变,日军炮轰宛平城,北平危在旦夕。父亲来了急电要他回家,他却在中共地下党的号召下,和一批爱国青年到了山东微山湖西,参加了游击队。临走前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用沉痛的字句,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理由,说明国难当头,忠孝不能两全,请父亲原谅他的不孝。又一次违抗父命,他感到难过,却理直气壮。最难过的是和他订了终身的那位洪淑芳女士,临走时变了卦,跟一位有钱的少爷逃往四川。
    失恋使他极度痛苦,从此他不修边幅,下巴留了一撮山羊胡子,以此对女性的抗议,并且改名焦思宁,表示坚信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共湖西区党委,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他有深度的近视眼,到游击队拿枪打仗有困难,又看他当过大学讲师,就留他在机关做教育工作。
    一九三九年七月初,湖边地委干部训练班里,有些平津南下的学员,想纪念“七七”抗战两周年,互相递条子联络,有人怀疑他们搞什么秘密活动,报告地委组织部。组织部长王须仁,是个混进中共党内来历不明的人,他曾经在天津坐过国民党的监牢,和一个托派的头头住在同一牢房。王须仁说他们是“托派”活动,把递条子的人抓起来,大搞刑讯逼供!逼他们承认,并供出同伙。挨不过酷刑的人,乱咬乱供,像滚雪球一般,“托派”越供越多,抓起一批又一批,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空中乌云乱翻,湖上浊浪汹涌!
    湖西地方党的领导人都很年轻,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区党委书记相信王须仁的鬼话,相信严刑拷打逼出来的口供,开展“肃托”运动,把湖边地委的领导干部全抓起来,湖西区党委的部长们也进入牢房,有的开始被杀害!
    湖西的驻军是一一五师苏鲁豫支队第四大队,大队政治委员王凤鸣,是个参加长征的红军干部,年轻幼稚,却以马列主义者自居,也相信王须仁的鬼话,把部队中被咬成“托派”的干部抓起来,连大队长梁兴初也难幸免。
    在敌人后方的战争环境里,带着几百“囚犯”是个大包袱,万一敌人出兵“扫荡”,如何拖得动?一旦“囚犯”乘机暴动或逃跑,更是无法收拾!王凤鸣、王须仁和区党委书记对此事进行研究,王须仁建议开公审大会,杀掉一批重要的“托派”,得到王凤鸣和书记的同意,九月十八日在鱼台县谷亭镇召开公审大会,枪决九十八个“托派”分子!
    杀戒一开就关不住,接着又杀了几批,也有零星被打死、暗中被处决的。被杀害的干部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家属哭声震天,好端端一块抗日根据地变成人间地狱!
    亲者痛,仇者快!徐州日军司令部听到共产党内部自相残杀,高兴得不得了,他们饮酒庆贺,叫嚷调动十万大军进攻,也得不到这样的赫赫战果。
    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部驻扎在抱犊崮山区,由于敌人的封锁分割,津浦铁路两旁挖了封锁沟,断绝东西交通;也由于区党委书记和王凤鸣不请示报告,中共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的领导都蒙在鼓里,苏鲁豫支队长彭明治到湖西,不同意王凤鸣的胡作非为。王凤鸣不听,还想抓彭明治。彭明治打电报给一一五师,与此同时,在山东菏泽和豫北一带活动的冀鲁豫支队的杨得志支队长,也打来电报。一一五师政治委员罗荣桓看了电报,十分震惊!十年内战中江西苏区反“AB团”(反对布尔什维克的组织)和这次“肃托”很相象,这一惨痛的历史居然重演,问题非常严重!他立即电告王凤鸣,要他马上停止抓人杀人,并说自己要到湖西去;同时打电报给原一一五师保卫部长、刚调到鲁西军区的朱涤新,要他就近到湖西,当面向王凤鸣传达师部的指示。跟着,罗荣桓会同山东分局领导,带着特务连飞马到湖西,以快刀斩乱麻,释放几百名被关押的“囚犯”,然后进行调查,派人慰问被害者的亲属,并调四大队回鲁南,将王凤鸣、王须仁和那位区党委书记带回师部和分局处理。
    焦思宁是罗荣桓挽救的数百名干部中的一员。本来他已被列入即将处决的名单,而且和“要犯”们关在一起,罗荣桓政委晚到两天,他就没有命了。他所以能死里逃生,还出于偶然的机会。他是从平津来的第一批爱国青年,来了不久就参加中国共产党,而且到湖边地委干部训练班讲过课,如果不是事件发生之前,接受编一本农村党员教材的任务,下农村调查党员思想情况,也逃不出大屠杀那一关。“肃托”运动展开,被抓的人乱供乱咬,似乎把他给忘了,其实是他为人孤僻,有时间就读书,也有点孤芳自赏,除了工作来往,不和别人拉拉扯扯,也不得罪人。直到一个月前,运动深入到乡村,许多区、乡干部也遭了殃,他才被调回审查。他坚决否认自己是“托派”。他研究过苏共党史,所谓“托派”,指的是托洛茨基派。托洛茨基在俄国十月革命时,曾是苏共领导者之一,后来被斯大林清除,放逐到国外,继续反对斯大林。中国也有托派组织,被中共开除出党的陈独秀,曾被选为总书记。抗战开始,托派被说成“奸细”、“匪徒”。焦思宁怎能承认自己是“托派”?他受了严刑拷打,木杠敲身,砖头压腿,灌辣椒水,针刺指甲…… 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仍然咬定自己是中共党员,后来审问他的人想出一个花招,伪造他的入党介绍人一份口供,承认自己是“托派”,并且签字盖章。焦思宁看了,仍然不承认,肉刑升级了,电线通上生殖器,摇动电话机,实在忍受不了,只好说:“既然我的介绍人是‘托派’,我还有什么说的。”就这样当成默认了。默认了还得供出组织关系,发展了些什么人,他怕那电刑,横竖死定了,不能再昧良心陷害好人,在坟茔地放风时候,他从墓碑上记下一些死人的名字,每天交代几个人,才算过了审问关。
    死里逃生,他感谢党的挽救。甄别时候,就因为那一默认,被说成经不起考验,停止了党籍,被带回鲁南,分配到抱犊崮支队当教育干事。两年来,焦思宁的党籍一直挂着,他承认自己政治上不够坚强,相信总有彻底平反的一天,他努力学习和工作,一有空就抱着马列主义的书在看。他给干部上课时,引经据典,提纲上一二三四、甲乙丙丁、ABCD ……逐条背诵,同志们戏称他是“洋教条”,和洋诗人沙非,洋相鬼辛为群,合为宣传科的“三洋”。

    刚庆幸没当冤死鬼,又陷入停止党籍的悲痛,肉体上的创伤平复了,心灵里的创伤却在扩大。一个共产党员,决心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不怕艰苦困难,不怕流血牺牲,过惯了组织生活,忽然被关在门外,是党非党,看着众多异样的目光,教他怎能不难过?如何忍受下去?有时他胡思乱想,不如当时死了痛快!又觉得那样死在自己人枪下,太冤枉,太无价值,要死应该轰轰烈烈地死,死在战场上。有几次战斗,他要求跟随连队去打仗,没有得到批准。他知道因为自己四百度的近视眼,夜间行军作战有困难,弄不好成为连队的累赘,也怀疑组织上对他不信任。今年五月反“扫荡”突围的时候,在敌人密集炮火封锁下,和大家跑出深沟,冲过山口,他不怕牺牲,只怕当俘虏。他看见身边有些同志倒下去,自己却安然无恙,好像子弹长眼睛,专门躲开他似的。敌人的烧杀,重新激起他心中的仇恨;战友的热血,再次燃起革命的焰火。他觉得灰心丧气是懦夫,悲观失望是背叛。他想鲁迅一生与国民党斗争,向黑暗势力攻击,成为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自己曾经在红旗下宣誓,要为革命奋斗终生,即便失去共产党员的称号,为什么不能学习鲁迅,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经过几次反“扫荡”战火的锻炼,焦思宁重新振作起来,积极工作和努力学习,不再是求得心灵上的平衡、精神上的解脱,而是按照入党时的誓言去做。焦思宁的默然转变,林侠最先发觉,在向支部汇报时,提出取消停止他的党籍的决定,恢复共产党员称号,党组织因为“肃托”涉及的面很广,支队不便单独处理,必须上报一一五师政治部。这次沙非想摆脱尤寡妇的骚扰,要求参加武工队,林侠建议由焦思宁替他去写总结,和王川科长汇报时,又提出恢复他的党籍问题。
    “沙非碰到麻烦,暂时去武工队一段时间也好。”王川说,“焦思宁的党籍问题,现在提出是时候,中央对湖西‘肃托’有指示,决定开除王凤鸣出党,判处徒刑。王凤鸣畏罪叛逃,跑到敌人那里当了汉奸。被陷害的同志应该早点平反。你先和他谈一谈,让他写个申明,将经过情况写详细,写完交给我转支队党委讨论。关于接替沙非写总结,我给他交代,请他晚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林侠转告了王川科长的话,焦思宁被这意外的消息激动得热泪盈眶。党没有忘记他,他的政治生命有救了!作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他把政治生命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两年来,积聚在胸中的冤屈、悲痛、苦闷、怨恨…… 像磐石般压得喘不过气!白天不声不响埋头工作和读书,夜里经常做噩梦,有时梦见被五花大绑,和一群被打成“托派”的同志,在野地里列队,迎面扫来一阵机关枪,他扑倒在血泊中;有时梦见走到悬崖边,被人推下深渊,周围全是蠕动的毒蛇和咆哮的猛兽…… 深夜醒来,出了一身冷汗,痛不欲生!林侠简短的通知,宛如久旱的甘雨,滋润枯萎的心绪,好似解冻的春风,化掉胸中的块垒,给他带来了新生的希望。他听到林侠那充满同情和关怀的话音,看她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觉得不该经常对她冷漠,更不该把她当成只会看上级眼色行事的黄毛丫头。真想以悔愧的心情,说句感谢她关心自己的好话,但羞于当面恭维别人和放不下学者的架子,终于没出声。他准备用实际行动表明内心的感激。一次实际行动胜过百次空口美赞,这是他的格言。
    焦思宁写申明时按照老习惯,开头从理论上对“托派”进行批判,刚写了几行,感到笔头沉重。他啃过马列主义的厚书,关于托洛茨基的言行,只有抽象的了解,全是从斯大林对他言论的批判里得来的。从自己的认识水平看,他不怀疑斯大林的正确,但对托洛茨基那样处置,觉得很不理解。他知道托洛茨基十几岁就献身俄国革命,多次被捕入狱,多次被流放,十月革命后成为苏共的首脑之一。在组建苏联红军、指挥红军反击帝国主义、反白军进攻中,都做出过贡献,只因为理论上的分歧被指责为宗派活动,被清除出党,逐出国门,最后被暗杀,未免过于残酷!他这种内心的同情,当然不能曝光,也不敢流露,否则真正成了“托派”。至于中国的“托派”,他知道的更少,只听说陈独秀、叶青和张慕陶等人是中国“托派”的头子,干过些什么反共和汉奸勾当,这些是从康生的一本“肃清托洛茨基匪徒”的小册上知道的。康生在延安,也是中共中央的大人物,他相信康生不会说瞎话…… 凭这些怎样从理论上批判?他喜欢独立思考,不愿鹦鹉学舌,干脆掐头去尾,写了被诬为“托派”的过程,检查经不起酷刑,含含糊糊认账是失节的错误,说明停止党籍后自己的思想变化和改造,希望留在党内更好地接受教育与考验,决心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写完申明报告,焦思宁作了修改,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先请林侠提意见。林侠看过说,报告中谈受迫害部分,字里行间流露了怨气,她理解这种心情,但写在书面上,最好把怨气抹掉,对自己更严格一些,检讨错误应追究阶级根源和历史根源。
    焦思宁认为林侠的意见很中肯,斟酌了字句,重新改写,又抄了一遍。晚饭后,他揣着报告,怀着希望和胆怯的复杂心情,向王川科长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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