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三 章

    抱犊崮支队挑选精干人员,组成四个武装工作队,每队十至十五人,成员有侦察、敌工、民运和宣传干部,有熟悉地方情况的战士,有地方干部和民兵。
    成立会上,支队长张鲁光规定四项任务:一、深入敌占区活动,积极打击敌伪组织;二、争取瓦解敌伪军,变伪组织为灰色政权(也叫两面政权,公开是伪组织,表面上应付敌人,暗中为八路军办事);三、建立秘密交通网,打通各抗日根据地的联系;四、筹备款项,购买布匹棉花,解决部队冬装。张鲁光特别强调最后一项是当前主要任务,一切工作应围绕着解决冬装而努力。政治委员王国祥讲话时,要求坚决执行敌占区政策,宣传抗战必胜的道理,提高敌占区人民的胜利信心。参谋长周文治提出注意敌伪军动向,及时通过情报网送情报。
    四个武装工作队,分别派往临沂、郯城、枣庄和滕县敌占区。队员们一律配备驳壳枪、手枪、匕首和手榴弹。
    沙非参加派往临沂的第一队,队长是特务连长章平。章平作战勇敢,经验丰富,原准备部队冬训时,提拔到一营当副营长,考虑他在东北军中到过大城市,临时调他当武工队长。第一队指导员尤春福,是中共区武委会主任,抗战前在临沂打过短工,熟悉城里情况。队员有侦察员何全和宋千,有特务连的副班长刘纯厚、核桃峪的民兵队长彭铁柱。彭铁柱给本村老财陈新斋推过小车,运送花生来到过临沂陈家油坊。队员里还有敌工站两个便衣战士。
    靳小兰是武工队中惟一的女队员。她是区妇救会的干部,长得小巧伶俐,眉清目秀,留着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结辫子是个黄花闺女,挽个髻可扮成大嫂子。她刚满二十二岁,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不熟悉的人,想不到她会武功。有一次单身赶路,遇上一个坏蛋调戏她被她打得鼻青眼肿,连叫姑奶奶饶命!她和尤春福情投意合,主动要求参加武工队。预计武工队在敌人鼻子下活动,任务艰险,斗争紧张,张鲁光不主张女同志参加,尤春福对支队长和政委说道:“小兰是临沂城关人,在城里念过小学,做过手工,城里有同学,城外有亲戚,大街小巷熟悉,她还学过武功,胆大心细,在区中队里打过仗。她参加武工队,对开展敌战区的妇女工作有利。”
    张鲁光和王国祥商量,觉得尤春福的意见可行,允许靳小兰参加武工队,吩咐章平和尤春福注意她的安全。
    经过三天的学习和准备,听了有关敌占区政策和情况的报告,四个武工队分头出发。队员全换了便衣,有的穿长衫戴礼帽,有的着短袄戴毡帽头,模仿城镇人的扮相。章平身高膀圆,穿着黑夹袄黑长裤,裤管扎着腿带,露出白布袜子和圆口布鞋,头戴呢子礼帽,活像个跑单帮的老客。尤春福身材修长,穿着蓝布长衫,扮成个账房先生。沙非脸皮白净,穿着中山装,登着胶底鞋,戴着学生帽,像个小学教师。靳小兰蓝花大襟上衣,青布长裤,头上挽个发髻,包个羊肚白手巾。何全和宋千原是便衣侦察员,不用改装。刘纯厚、彭铁柱和其余队员,各按着身材长相化了装。

    傍黑天,武装工作队第一队,向着东南方前进,翻过小山,越过岭头,走下山沟,涉过沙河。一会儿向上爬,一会儿朝下走,越走视界越开阔,山坡丘陵渐渐低平,石头子减少了,小道变宽了,道路两旁的晚秋作物收割完了,地头崖边留下三三两两的树棵。
    天高气爽,一轮明月升上东山,凉风阵阵,吹不掉身上的热气,吹不干背上的汗水。
    爬上一道山梁,望着东边一片低坡,队长章平放慢脚步,对着身边的何全问道:“小黑子,离敌占区还有多少路?”
    “翻过前面那个山坡,就是游击区了,”何全接着说,“过了游击区,还有十几里地到陶林镇,镇上有汉奸队,还有伪政权,陶林镇一带都是敌占区。”
    “陶林镇离临沂城多少路?”章平问。
    “十八里地。”何全说。
    “原地休息。”章平下过命令,坐在道旁沟沿上,队员们各找个地方坐下喘气。
    指导员尤春福走过来,坐在章平身边,用白手巾擦着额头的汗水。
    “尤指导员,这一带你熟悉吗?”章平问道。
    “前三年在边沿区工作,还算熟悉。不过这二年鬼子加紧了‘蚕食’,安了好几个据点,具体情况摸不清。”尤春福说。
    章平和尤春福商议,到前面村里找个老乡,问清预定宿营地的情况。
    一阵西风刮动浮云,飘过当空的月亮。章平抬头望望天,觉得过了午夜,时候不早了,领着队员们继续行进。
    翻过山坡,渐渐进入平地,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小村外。章平叫何全和宋千去找向导。两个侦察员进村,村里传来了一阵狗吠声。众人翘首望着,只见村里出来三个黑影,何全和宋千请了个老乡,来到章平和尤春福跟前。
    “老大爷,请坐。”章平站起来说,让老乡坐在石板上,自己挨着指导员身边。
    来人是个胡子拉碴的小老头,腰背有点弯,其实并不老,五十来岁,他住在村边一间房屋里,睡梦中被何全叫起来,看见是两个便衣,心里嘀咕,听章平喊他老大爷,态度和蔼,猜想是来了八路游击队。
    “大爷,贵姓?”尤春福问。
    “免贵,小姓邹。”小老汉说。
    “这儿是邹下村吗?”尤春福问。
    “俺这疙瘩是上村,离下村八里地。”邹老汉说着,转身指着远处一片灰蒙蒙的地方。
    尤春福:“邹文元还在下村当村长吗?”
    邹老汉:“对。”
    “邹文元这二年过得怎么样?”尤春福进一步问。
    “不孬!吃香喝辣的样样有。”邹老汉不无羡慕地说:“可也不易呀!鬼子来了得侍候,汉奸队来了得应付,八路来了要照料,还有东北军、杂牌军、土匪杆子队(小股武装队伍。多为地主或会道门组织的武装,也有土匪帮会的,人员复杂)来了都要奉承,赔笑脸,侍候不周,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拳打脚踢,动不动刀枪照面,提着脑袋过日子呀!”
    尤春福点点头,寻思前二年经他调理的两面村长,还没有变,得找邹文元拉拉呱儿,摸摸情况。他和章平合计,今夜还是在邹下村落脚,章平说声“好”。尤春福请邹老汉当向导,武工队出发,上下村一条大路,八里地走了半个时辰,望到村外一排树影。
    邹老汉领着武工队进村,轻悄悄的脚步声,仍然被嗅觉灵敏的看家犬发觉,东家狗吠,西家狗跟着咬,幸好邹文元家住在村西头,邹老汉指着一家小四合院,说道:“到了,邹文元住这个院。同志,千万别说是俺带你们来的。”
    “大爷放心。”尤春福说着,塞给邹老汉两张一元的北海票。
    邹老汉说啥也不要:“同志,你们为俺老百姓打鬼子,这钱俺不能要!俺得早点赶回去,免得家里人惦挂。”
    尤春福只好向邹老汉道谢。邹老汉走了,他在大门口,咚咚地敲着门上的铁环,一袋烟功夫,听见里面开门声,跟着传来院里的问话:“谁叫门呀?”
    “俺找邹村长,请开门。”尤春福说。
    “邹村长不在家,进城去了。”院里回话。
    “文元大叔!我是尤春福!”听出熟人的声音,尤春福赶忙自报家门。
    门咿的一声开了,月光下,门口出现一个五十出头的老汉,腰圆膀粗,肩上披着夹袄。
    “春福!啥风把你吹来?”邹文元问,“快进来啊!”
    “大叔,俺们来了十个人。”尤春福说。
    邹文元走到门外,看见墙边一堆人。尤克福将章平介绍给他说:“这是俺们队长,章平同志。”
    “都进屋吧!”邹文元说。
    武工队的人进院。邹文元进堂屋拿出一盏油灯,拨亮了灯火,打开储存干草的西屋,对尤春福说道:“请老总们…… 不不,请同志们到草屋里歇息,委屈一宿。”
    小四合院里三间堂屋,进门是个小厅,长条香案上供着关公像、观世音神龛,摆着香炉和烛台。下面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还有板凳和椅头,东房是邹文元老两口的卧室,西间是两个女儿的闺房,两间东屋住着大儿子一家四口人,两间西屋存放粮食、柴草、农具和家什。
    章平安排七个男队员摊草铺休息,指着靳小兰对邹文元说道:“邹村长,俺们还有个女同志呢。”
    “好办,跟俺闺女挤挤。”说着,邹文元领着章平、尤春福和靳小兰进堂屋,请队长和指导员坐下,掀开西边布门帘,带着靳小兰进去,招呼两个丫头照料。转身出来,进东边卧室叫老婆到锅屋烧水,安排妥当,才和两位客人拉呱儿。
    尤春福问起临沂城里和周围敌伪军的情况。邹文元说,城里驻扎一个大队日军,一个伪保安旅部带着一团伪军,还有些游杂部队,大约有两千多人。秋季“扫荡”抱犊崮回来,又到滨海区“蚕食”,眼下大搞强化治安,临沂城外四面新安了几个据点,修了碉堡炮楼,由伪保安队把守。汉奸队和宣抚班三天两头到乡下骚扰,要粮要款,拉夫修新据点,闹得老百姓不得安生。
    “满才哥还在城里做生意吗?”尤春福问。
    “满才还在,这二年生意不好做,捐税太多,鬼子汉奸敲竹杠。”邹文元说。
    “他还常回来吗?”
    “一年回来几趟,贩点生油土产上城里卖。”
    “他改做土产生意啦?”
    “他开的是杂货店,啥都做,回乡来捎着布匹、胶鞋、洋袜、汗衫、胰子(肥皂)…… ”
    尤春福听说满才回乡带布匹,眼睛一亮,立刻追问:“大叔,要是请满才哥贩一批布,中吗?”
    文元说:“三两匹中,多了怕不行,城门口查得紧呢!”
    尤春福和邹满才在临沂上中学,两人同班,很是要好。邹满才大尤春福三岁,小时候在村里念了二年私塾,教书先生通阴阳八卦,会看风水,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学童们读些子曰诗云,不成气候,好歹认识几个大字。满才母舅在城里做生意,家里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舅父看见满才为人乖巧,模样不赖,想亲上加亲,收个半子,好继承他的家业,和姐姐、姐夫商量,姐姐生了三男二女,满才是老二,一说就成。满才十四岁进城读小学升初中,和尤春福同窗共桌,尤春福脑子比他灵,时常帮他温习功课,寒暑假邹满才回家,尤春福跟他同路,先在邹下村歇脚,住一两宿,再回山里去,就这样认识了邹文元村长。
    “七七”卢沟桥事变,日军占领平津,沿津浦南下。海军从青岛登陆,很快占据济南。临沂兵荒马乱,学校关门,尤春福回山区参加抗日救亡动员会。邹满才和大表妹成亲,跟舅舅学生意。日寇占据临沂城,鬼子抢劫商店民宅,奸淫妇女。舅舅遭枪杀,二表妹被糟践。邹满才继承家业,掌管杂货店。
    大前年,动员会派尤春福到临沂城西开展工作,尤春福的工作组常来邹下村,和邹文元村长商量如何对付日本鬼子,在敌占区组织灰色政权,表面上应付鬼子和汉奸,暗中为八路军办事。这次他和章平带领武工队来这里,任务是筹款购买布匹,也想了解那些两面政权的工作,特别想找一些罪大恶极的汉奸作为打击对象,让他们吐出一些搜刮的不义之财。从邹文元口中,知道陶林镇伪乡长赵福士作恶多端,近日他老母死了,借丧事大操大办,让各村送礼仪挽幛,收敛钱财物件。尤春福和章平心里暗自把赵福士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邹大娘烧了一大锅开水,熬了一小锅米汤,武工队员们洗完脸烫好脚,嚼着干煎饼,喝着热米汤,就着咸菜疙瘩,吃得有滋有味。
    鸡叫头遍。章平、尤春福、沙非和男队员们,各自打开背包,驳壳枪放在枕头下,和衣躺在干草铺上,除了值班的哨兵,全都呼呼地睡着了。

    住了一天,武装工作队离开邹下村,村长邹文元亲自当向导,和队长、指导员走在前头,踏着朦胧的月色,顺着弯弯的河边,一个劲儿朝东南方向走,没有崎岖的山岭,全是起伏的丘陵。怕暴露目标,邹文元带大家绕过村庄,穿过收割后的田野,爬了一阵山坡,三更天,来到山窝窝里一个小村前。
    “石窝子到了。”邹文元说。
    章平抬头望了望,只见几十栋石头房子,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坳里,家家屋外庭里都栽着树木,村前一片榆树,村后几处松柏。邹文元说过,石窝子隐蔽,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发现敌情,顺着沟豁上后山。石窝子是个穷村,八成人家是贫下中农,除了一家外来户,全村都姓石,众人齐心,跟石头一样坚硬。村子偏僻,夹在两乡边沿,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村里家家有武器,火枪、梭镖和大刀,还有几支快枪,是日寇进攻沂州府国民党散兵游勇逃跑时被村里人缴来的。打从清朝末年,石窝子就抗粮不纳税,三五乡丁不敢来,大队人马太费力划不来。别看村子小,还出过一条好汉,名叫石大川,大革命时参加过鲁南苍山暴动,十几年没回家,传说被官府抓去枪毙了,也有人说是跑到江西当了红军,有人说在青岛看到他…… 石窝子没有村长,管事的石老强就是石大川的堂叔父。
    尤春福带着工作组在石窝子住过,和石老强对脾气,跟村民们谈得来。邹文元告别回去,尤春福领着武工队,直奔石老强家院,叫开了院门。石老强高兴地迎接老朋友,将武工队安置在自己家院和邻居闲屋里。
    章平急着了解陶林镇伪乡长赵福士的情况。石老强说,这两天赵福士给母亲办丧事,做七日大醮超度亡灵,请来和尚道士念经,敲敲打打。城里的鬼子汉奸,各村的头面人物,到陶林镇吊唁,热闹了好几天,明日逢大集一定格外风光。
    隔天早晨,尤春福、何全随石老强去赶集,沙非要求跟着去,章平和指导员交换了意见,答应沙非的请求。石老强推了一辆独轮车,在山路上咿咿呀呀地滚动,车上载着地瓜干、花生米、柿子和核桃。沙非拉车,尤春福肩上搭着褡裢,何全挑着两筐瓜菜,跟在小车后面。
    顺着一条小道出了山口,缓缓下到坡地,路渐渐平坦,石子也少了。走了二里多路,从岔道插入通陶林镇的大道,赶集的人多了,三五成群,有推着小车,有肩挑背负,有在毛驴背上搭着麻袋…… 有架包铁的木轮大车上,载着货物,坐着一个小脚女人,车把式甩着鞭子,黑骡尥起蹄子,威风凛凛朝前闯,路上行人赶忙闪在一旁。
    赶集赶集,人人加快脚步向前走。头一回在敌占区赶集,沙非心里很不平静,既兴奋又带点不安。他想多看看敌占区的风景,观察敌人统治区的老百姓生活,又怕露出马脚,借着拉车擦汗水观望一阵。敌占区人民衣着比较整齐,脸上却缺少欢笑,大家正为衣食奔忙,行色匆匆,都想赶个早集。
    走了一个多钟头,陶林镇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是个四五百户的大乡镇,周围修起两丈多高的石头寨墙,四角竖着高炮楼,寨门有伪军站岗,驻着一个保安中队。镇里东西南北两条街,十字街头最热闹,赶集的人朝闹市聚拢。
    石老强和尤春福二人进寨门,身前身后全是赶集的人,拥拥挤挤,站岗的伪军瞧着大家,嘴里吆喝,没有挨个盘问。尤春福是当地人,在敌人眼皮下活动过,满不在乎;何全不把汉奸队放在眼里,大摇大摆;沙非外表若无其事,心里有点嘀咕,好在随大流进去,没有什么麻烦。
    石老强在不显眼的地方停下小车,何全卸下挑子,将货物摆在地摊上,招呼顾客。
    尤春福、沙非和何全,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叫卖声中拥来挤去。街道两旁,摆着货担柜台,放着五光十色的商品,有镰刀、镢头、铁锹、十字镐等农具;有牲口用的套包、缰绳、马掌;有锅碗瓢勺和菜刀、笊篱;有日常用品和京广杂货…… 卖五谷杂粮和蔬菜瓜果的挨摊一处,卖锅盔煎饼和馒首杠头的聚集成栏。刚开锅的锅贴水饺,油炸绿豆丸子,黄澄澄的香油果子,叫人眼馋……
    望着那些香喷喷的食物,三人都不免咽下口水,多久没吃过的东西,恨不得敞开肚子吃个痛快,可惜衣兜里缺少老头票,任务在身也不许可,只好忍住食欲。尤春福替队员们买了些牙刷、牙粉、肥皂和毛巾,何全帮宋千买了关东旱烟叶,沙非为自己买了一瓶蓝墨水,好让他那宝贝的派克钢笔能流利出活。
    大家心中明白,集市上人多成分复杂,有穿着军衣的黄皮汉奸,少不得也有着便衣的特务狗腿,稍不小心就会吃亏误事,后脑勺上得长个眼睛,眼观八面耳听四方,百倍提高警惕性。
    走到东街,货摊逐渐稀少,街边摆了些劈柴、秫秸和山草挑子,空地上拴着几头毛驴和黄牛,牲口干瘦,没有买主。
    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行人住脚细听。声音是从东门里一座大院传出来的,尤春福寻思找到了目标,听见身边两个老汉一问一答:“亲家,谁家在办喜事?”
    “是丧事。赵乡长给他娘做道场。”
    “做几日呀?”
    “七日,过断七出殡,一定很热闹啦,亲家有空来瞅瞅。”
    “埋在啥地方?”
    “赵家老坟茔地,西门外五里坡,依山傍水,风水宝地!”
    “不晓得要开多少钱?到底是财主家。”
    “羊毛出在羊身上,花的是百姓的钱!”
    “咋啦?”
    “镇里挨家挨户派款,说是冥礼,你们村里没有摊派?”
    “摊啦!谁敢不出钱?”
    “他家办红白喜事,都请了财神爷,街坊邻居当面称他赵乡长,背后不叫他赵福士,骂他早不死!”
    “小声点,亲家!当心叫别人听见!”
    那老汉回头看了看尤春福几个生面孔,转身对亲家说:“走!瞧瞧去!”
    尤春福一行随着两个老汉往东走,跟着音乐声,拐了一个弯,看到一座高墙大门楼,门口有人进进出出,高墙围着一个大场院,两扇红漆大门敞开着。尤春福双眼盯着门里,巴望着能看到赵福士。

    赵福士是陶林镇首富,家有良田三百亩,街上开了布店粮铺,城里还有生意。这份家业是他曾祖父当了两任县官挣来的,到他爷爷手里,因为不务正业,抽了一口鸦片烟,家道慢慢败落,赵福士的父亲成了破落户。父亲死后,赵福士决心重振家风,独霸产业,和两个弟弟赵福相、赵福禄分家,将他们赶到邻村种地。赵福士为人悭吝,一个小钱看成磨盘大,是出名的守财奴。他对佃户特别苛刻,大斗进小斗出,灾荒年月放粮贷款,利滚利,钱咬钱,钱银越聚越多,粮食越来越多。民国时代他就是陶林镇镇长,实行保甲制,他做联保主任,日军来了他当维持会长,后改任乡长。乡公所里十二个武装乡丁,全是他的家奴。他有钱有势就是人丁不旺,讨了三个老婆,下了十个崽,没有个带把的,十个千金全出嫁了,人家笑说他是“万金不富,五子无嗣”。还说他为人缺德,注定要断子绝孙。他憋着一口气,做完五十大寿,又讨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姑娘做四房,进门七个多月生下一个胖小子,人家说是带犊的野种,他家人说是早产。下生时怕养不活起了个女孩名叫妮子,上学时大号金锁,现今这独生苗苗整十岁,赵福士看成掌上明珠。
    赵福士不愿闲杂人员窥视他家的厅堂卧室,将母亲的灵棚搭在场院里。灵棚当央摆着一口柏木棺材,棺上放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画像,棺前案上香炉里点着高香,香烟袅袅上升,烛台上燃着一双白蜡烛,烛光摇摇晃晃。长案下的八仙桌上,摆着果品祭物,馒首点心。八仙桌两旁站着纸扎的金童玉女,还有纸马魂轿。灵堂上吊挂着一对大幡,上书“金童接引西天去,玉女侍奉东土来。”灵堂两厢悬满一幅幅绸缎做的轴幛挽联,贴着颂扬死者的文字。
    八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敲着木鱼铜钹,在灵堂里转圈念经。前来吊唁的亲友和各村头面人物陆续来到场院里,接待人员忙着张罗他们休息,端茶敬烟,登记送来的丧仪物件,按照先来后到,引他们进灵堂吊唁。
    穿着长衫马褂的礼赞先生,看见进来的客人,唱着“举哀”!这时棺木两边布幔后面的孝男、孝女和孝子、孝孙,齐声哭叫起来,音调凄凄切切,如同唱歌一般,其实都是干嚎无泪。礼赞先生唱着“上香”、“叩首”、“礼毕”完了,才停止哭声。接着另一位吊唁者进来,又在“举哀”声中哭叫,周而复始。
    院外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汽车声,跟着进来十几个穿黄军服的保安队,端着带刺刀的步枪。如临大敌似地将院里看热闹的几十个大人小孩往外轰,连来吊唁的人也赶出院,引起一阵骚乱,和尚停止了念经,敲打声不响了,管事的急忙往里面报告。尤春福、沙非和何全走出大门,只见门楼外停着一辆敞篷大卡车。一会儿,一辆黑色小轿车开到大门口停下,车里出来一个身着黄呢子军衣,腰里拴着指挥刀的日本军官;随后是一个穿长衫马褂、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国官员。尤春福听身旁的人议论:日本人是临沂城里维持会的指导官,穿中山装的是维持会长,穿长衫马褂的是商会会长。
    三个官员走进大门楼,门口站着两个哨兵。观热闹的人都不想走,瞪大眼睛盯着门洞里,竖起耳朵听院里的动静,尤春福等人杂在人堆里观察周围的巷道,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院里又响起吹吹打打的乐声。过了一阵子,那三个临沂来的官员走出大门楼,背后跟着一个送客的胖子,头上扎着孝巾,身上披着麻衣,圆下巴上长着花白胡须,看样子是个花甲老人。
    尤春福猜测这孝子是赵福士,身后传来话语,证明他没猜错:“赵乡长死了老娘,长得更胖啦!”
    尤春福看着肥头大耳的赵福士,仿佛屠夫对着肥猪,思考着如何叫他出血流油。何全望着鬼子汉奸,恨不得立时将他们宰了。沙非瞧着那日本军官,想起东北家乡沦陷十年,父老兄弟在日寇铁蹄下呻吟,想起母亲被糟蹋致死,父亲在大兴安岭打游击…… 国仇家恨的烈火烧红了眼睛,不由往腰里一摸,皮带上没有枪。章平怕他缺乏经验,暴露了身份,赶集前让他将枪留在队里。
    十几个保安队士兵上了大卡车,大卡车先头走了,小轿车跟在后面。看热闹的群众又拥向大门楼,想进入院里,却让几个拿枪的乡丁拦住朝外赶,两个乡丁站上岗,除了吊唁的人,不放人进去。大家仍想往里挤,有个小孩在站岗的背后溜进去,被挎着盒子炮的便衣拧着耳朵从院里拽出来,那孩子喊着“哎哟”跌倒在石阶下。那便衣展开双臂撵着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凶恶地喊着:“下去,下去!站远点!”
    尤春福问身边一个中年人:“这是什么人?咋这样凶?”
    “赵二狗子,乡长的堂侄,乡丁的头目。”那中年人说。
    尤春福朝何全和沙非做个眼色,正准备走人,赵二狗子忽然走下石阶,拨开众人闯到沙非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喝道:“你是干啥的?”
    沙非被这突然的盘问,吃了一惊,心里发慌,说话有点结巴:“俺,俺是来赶集的。”
    “赶集的?”赵二狗子一双小眼睛,在沙非的身上转着,“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定是八路探子!”
    “俺是城关厢的。”沙非学着本地腔,说着事先准备应付的话。
    “城关厢干啥的?”赵二狗子追问。
    “教书的。”沙非说。
    赵二狗子乜斜着小眼,想在沙非脸上找出破绽。在一旁的何全怕出事,摸着腰里的驳壳枪,尤春福先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哟!赵二哥,好久不见了,你发福啦!”
    赵二狗子转过身凝视着尤春福,想不起这个陌生人是谁,看他的打扮,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哥,你贵姓?”
    “免贵,小弟姓王,”尤春福说,“二哥,不认识俺了?”
    “看来面熟,不敢认啦。”赵二狗子说。
    “二哥是贵人多忘事,上次二哥跟赵乡长进城开会,俺们还在一张桌上喝过酒,你忘了?”尤春福说的很认真。
    二狗子是赵福士的跟班,常跟乡长进城,见的人多,哪能全记得?只当自己健忘:“对不起了,请到里面坐坐。”
    “不麻烦了,俺陪着夏老师来赶集,”尤春福指着沙非,“听说赵乡长办丧事,挺热闹的,顺便过来看看。”
    赵二狗子瞧瞧沙非点点头,似乎在向他道歉。沙非也朝他笑笑,以示自己不介意。
    “二哥,今日逢大集,请二哥赏个脸到集上喝两杯中吗?”尤春福恳切地邀请,想从这草包嘴里多掏点东西。
    “多谢啦!”赵二狗子说,“这几天忙得屁股冒烟,不打扰了。”
    “几时进城一定请二哥喝两盅。”尤春福说,“到南大街税局找王春荣,这是小弟的贱名,没有不知道的。”
    尤春福向赵二狗子抱拳告辞。赵二狗子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想着什么时候进城,找这个税局的王先生沾点光。

    太阳爬上东天边,日光吸干地上的白霜,晚秋的清晨凉飕飕。陶林镇苏醒了,家家屋顶冒着炊烟,人们开始忙碌起来。
    最忙的数赵家大院。赵福士还搂着四姨太,沉睡在有钱难买的黎明觉里。家里仆人长工早就起床挑水扫院,烧锅做饭。管事的、风水先生、族中帮闲的和赵二狗子、三个太太和女儿女婿们,还有两兄弟:赵福相和赵福禄两家人…… 先后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完毕,各自忙着出殡的活儿。
    风水先生看好时辰,未时起灵出殡,申时入土安葬。赵家的坟茔地在镇西北五里坡上,周围一片柏树林,背山面水,坡下是条沙河,河水平时不没腰,河上架着石板桥。坟茔地的正中安葬着当过县官的赵老太爷夫妇,墓圈宽敞,左右有对石狮子,旁边埋着他的子孙后代。赵福士的爹死的早,家景不好,草草入葬。现在阔了,娘的丧礼要风光,墓地在他爹的右边,墓圈很大,花岗岩石碑,三合土庭院。
    九点多钟,赵福士睡醒了,伸了一个懒腰。四姨太端上汤水,赵福士下床漱口洗脸,喝下一盅参汤,四姨太帮他穿上孝服,他慢慢移动肥胖的身躯,走到花厅坐下。刚抽上一口水烟,管事的和风水先生进来报告准备出殡的安排,赵福士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们按照议好的去做,有事禀报大太太,和她商量着办,自己乐得省心,只是银钱开销,必须经他同意。
    忙忙碌碌,吵吵闹闹,赵家大院像菜市场。午饭过后,院门外人头攒动,人群挨肩擦背,拥来挤去。几个管事的跑前跑后安排送殡队列。赵二狗子指挥十二个持枪的乡丁维持秩序,对拥挤的观众推来搡去,吆喝不停。
    未时已到,赵二狗子点燃三筒装火药的地炮,轰隆轰隆三声震天响,礼赞先生大声喊着“起灵!”八个壮汉抬起棺材,在场院里起步,另外八个替换的夫子紧紧跟随。棺材刚出院门,幡幛招引已上了东西大街。吹鼓手、十音班奏起哀乐,披着袈裟的和尚,穿着长袍的道士,敲着铜钹,摇着金铃。特地从城里请来的西乐队,都穿着军旅般的制服,肩章绶带齐整,洋号洋鼓发出“的的打”、“咚咚锵”的声音,甚是壮观。灵枢前抬着赵母的画像,灵枢后跟着披麻带孝的孝子孝孙,一个个垂头哭泣,眼泪鼻涕一把抓,也有不少干嚎的。赵福士身旁有二人扶持,几房太太都有丫头老妈跟着照应,赵福士的宝贝儿子赵金锁,有专人侍候。
    送殡的宗亲友邻,各村的村长办事员,赵家的店伙佃户,走在队列的尾后。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十字大街,两旁观众站成一条人巷,争瞧着热闹场面,直到看完押尾的魂轿,才纷纷散去。那魂轿是纸扎的,抬着未点红的木主,准备引鬼魂归宅,焚化后在阴间享用。
    出殡队伍走出西门,大道两旁陆续出现一些路祭的香火,矮桌上放着几个馒首,有的是煎饼卷,也有窝窝头。香炉里点着三炷细香,地上烧着纸钱。路祭的人多数是赵家的佃户,受过上头的摊派,使殡礼更显得排场。也有各村的乞丐,为着讨点赏钱,在道边地上堆土烧香。
    走出一里多路,队伍踏上弯曲起伏的丘陵地,地头荒草萋萋,鼓乐声渐渐稀落。岔路上停着两套带篷子的骡车,赵福士大太太、四姨娘和他们的宝贝儿子赵金锁上了头一辆骡车,赵二狗子当护卫,坐在车老板身旁;另一挂车载着二三房太太和几个孩子。
    管事的劝送殡的亲友止步,五服外的宗亲,镇上和各村应付差事的人,纷纷驻足回头,跟着看热闹的孩子们也各自散去。
    来到五里坡前小河旁,人马停在岸边,棺材、魂轿抬过石桥上了墓地,和尚、道士前面开路,孝子孝孙们跟在后边。赵二狗子指挥持枪的乡丁上石桥放哨,在坟茔地周围站岗,除了至亲好友一律不许通过石桥,闲杂人等禁止接近坟茔圈。
    坟坑早已挖好,坑前摆着香案,案上点着香烛、放着果品。风水先生看时辰到了,吩咐棺木入土。十六个壮汉用粗绳吊着棺材慢慢放进坟坑,孝子孝孙举哀号叫,两大箩筐金银纸锞焚烧起来,和尚道士绕着坟坑敲钹摇铃,念念有词。
    四个头戴斗笠身着破衣的掘墓人,用铁锹将松土扔进坟坑,慢慢将棺木埋掉。葬礼完毕,夕阳西下,赵福士瞧着新坟隆起,含泪叫管事人留下监工,等坟墓完成,其余的人动身回陶林镇。
    赵福士移动肥胖的身躯,牵着宝贝儿子赵金锁,正准备离开墓地,突然觉得背脊上有硬物顶着,跟着听见一声严厉的命令:“不许动!”赵福士不由回过头,只见一个高个子掘墓人,左手揪住的肩膀,右手用驳壳枪口顶住他的后背,另一个矮个子掘墓人,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捉住赵金锁的手。
    “你、你们想、想干啥?”赵福士浑身哆哆嗦嗦,双腿像弹三弦,结结巴巴地问。
    “我们是八路军!想跟你这个坑害百姓的大汉奸算账!”抓住他的大个子说。
    听见“八路军”三个字,赵福士差点吓趴下。赵金锁哇地哭起来。离他们十几步远的赵二狗子和一个持枪的乡丁,已经被另外两个掘墓人缴了械。
    坟茔地上的孝男孝女们听到八路军来了,惊慌地争向河边石桥上逃命,有些女眷吓得坐在地下。赵福士的四个老婆个个面色煞白,全身像筛糠一般,目瞪口呆,不敢吱声,只有几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哭着呼爹喊娘。和尚、道士们,停下铜钹、木鱼和摇铃,求仙师菩萨保佑,念阿弥陀佛。
    赵二狗子觉得抓住他的掘墓人好面熟,曾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前天见过那个城里税局的王先生,只是换了一身衣衫,便大着胆子问道:“你不是税局的王先生吗?”
    “对!我是王先生,也是八路军!”尤春福说着,看见两个乡丁从山坡上跑下来,立刻对赵二狗子下命令:“叫那两个弟兄过来!不然毙了你!”
    赵二狗子感到冰凉的枪口在他的鬓角,只要一扣扳机就完蛋,赶忙朝那两个乡丁咋呼:“赵小五!陶老七!到这边来!”
    两个乡丁糊里糊涂跑过来,乖乖地交了枪。
    “老乡们都别动!”尤春福朝恐惧乱跑的人喊着:“你们不要怕!俺们是八路军!俺们只跟大汉奸赵福士算账!你们都回家吧!”
    像得到大赦令,墓地上的人往河边拥。尤春福和几个掘墓人,押着赵二狗子,架着赵福士,拉着赵金锁,一个劲儿往后山的柏树林中跑去。

    武工队捉拿赵福士,是经过周密调查后精心谋划的。
    进入临沂敌占区,章平和尤春福从群众口中了解到陶林镇伪乡长赵福士,是日本人的忠实走狗,老百姓痛恨的汉奸,他作恶多端,横征暴敛,刮地皮,发昧心财。拿他开刀,从他身上榨点油水,既可以解决部队的部分冬衣,又打击了敌伪组织,提高八路军的威望,坚定敌占区人们胜利的信心。
    赵福士为母亲出殡是个机会,可如何捉住他却是难题。尤春福和沙非、何全深入陶林镇调查,章平和刘纯厚、靳小兰去察看五里坡赵家坟茔地,知道赵福士让坡前村村长,每天轮流派四个民夫去修整坟地,挖掘墓坑。头两天阴阳先生带着罗盘去了,在坟茔地上转来转去,测看风水,划定坟圈和墓坑位置,叫民夫照划定的动土。起初还有监工督着,尾后监工偷懒不去,只交代给村长,村长看到监工不去,乐得自己留在家里每天早晨派民夫出差。
    出殡这天拂晓,武工队全体出动,埋伏在半路杂木树丛里,拦住四个夫子,借用他们的铁锹、衣衫斗笠,由章平、尤春福、何全和宋千扮成挖墓坑的民夫。沙非和靳小兰将民夫带到山后身,藏到破庙里,刘纯厚领着几个武工队员,掩蔽在山坡柏树林里接应。
    章平、何全活捉赵福士和他的宝贝儿子赵金锁,尤春福、宋千缴了赵二狗子和乡丁们的枪,当场把乡丁放了,押着三个俘虏上山坡,进入柏树林。隐蔽在林中的刘纯厚一伙人,牵着两头毛驴迎上来,扶着赵福士父子上坐骑,急急忙忙出了柏树林,经过山后身破庙停下来,刘纯厚用毛巾蒙住赵家父子和二狗子的眼睛,靳小兰将铁锹和衣衫斗笠物归原主,放了坡前村的夫子们。
    押着俘虏的武工队员们迈开脚步急行军。天色大黑,满天星星眨巴着眼睛,半个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银光照着十几条匆匆晃动的身影,上了几道山坡,翻过一个岭头,过了干沙河,到了边沿区,走进一个村庄,村里大狗小狗汪汪乱叫。
    章平命令大家在打谷场上歇着,叫何全和靳小兰去找村长,准备在村里打尖,买些干煎饼、咸萝卜,烧一锅糊涂汤(高梁面或地瓜干粉做的汤),做一顿晚饭,吩咐刘纯厚和彭铁柱到村南路口放哨。
然后他和尤春福把赵福士领进场屋,解下蒙着他双眼的毛巾,让他立正站着,给他一个下马威:“赵福士!你知罪吗?”章平厉声训斥。
    “俺,俺…… ”赵福士心惊胆战,小眼睛在豆大的灯光下眨巴着,“俺有罪,有罪!”
    “你有什么罪?”章平责问。
    “俺,俺有罪,俺帮皇军…… 不,俺帮日本人做事,俺对不起八路。”赵福士低声说。
    “你对不起祖国!对不起老百姓!”章平提高声调。“你做了汉奸!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坑害老百姓,罪大恶极!老百姓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你知道吗?”
    “俺知罪,知罪。”赵福士畏惧地说。
    “有罪要清算,欠债得还钱,你欠人民的血债该不该偿还?”
    “该,该。”
    “怎么偿还呢?”
    “长官您说,俺,俺照办。”
    “这些年你帮日本鬼子干的坏事,犯下的罪行,枪毙杀头都不算重!”章平板着脸孔说过,放缓了语气:“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有条宽大政策,只要你认清罪行,悔过自新,从今以后不与人民为敌,不死心塌地当汉奸,不干有损国家民族的事,可以免你一死!”
    “是,是是…… ”赵福士点头哈腰。
    “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交给老百姓审判,清算你的罪行!一条是拿钱赎罪,赔偿你带着鬼子进攻抗日根据地、烧杀抢掠给老百姓造成的损失!你愿意走哪条路?”
    “俺愿意拿钱赎罪。”赵福士在性命和金钱面前,选择了活命。
    “好!我们知道你这些年刮的地皮,剥削老百姓,发了不少横财。限你五天内交上一万块现大洋!”
    “啊!?”赵福士惊叫了一声,“俺的娘呀!俺哪来这许多钱?”
    “别装,赵福士!”尤春福插话,他调查过赵福士的家财。“你的家底俺们知道,你心里有数,一万光洋不过在你身上拔几根毛!”
    “俺家是花木瓜——空好看。”赵福士哭丧地说,“实在拿不出这大笔钱。”
    “赵福士!别哭穷!”章平拔出驳壳枪,气汹汹地吆喝着,“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要,要,要命。”赵福士被镇住了,不知所措。
    “要命你就痛快一点!”章平继续进攻。
    “俺家的财产都在地上,实在筹划不了这大笔现钱,求长官减免一半。”赵福士哀求道。
    钱数达到预定目标,尤春福和章平交换了目光,说:“五千赎不了你的罪过,起码也得八千,便宜你了!”
    双方讨价还价,说定六千现大洋。
    “这年头上哪儿淘换这许多现大洋?”赵福士愁眉苦脸嘟囔着。虽说是破财消灾,六千不是小数,心上像挨了一刀。
    尤春福说:“没有银元用布匹顶钱也中,你家开了布店,按市价折算,还有赚头,可以省钱。”
    “这个…… ”赵福士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这个那个的?”章平又拍着枪,“你到底干不干?”
    “干,干!”赵福士说,“可是这布匹城里有规定,禁运到山里去,这许多布咋弄的出来?”
    “你镇里卖的布,不是从城里运出来的吗?运到陶林镇,就是你的天下。”尤春福说。
    “五天时间太急,恐怕办不好,请宽限几天。”赵福士哀求地说。
    尤春福和章平商量,延长两天,让他七天办完。
    “要让俺回去就能早点办好。”赵福士大胆恳求。
    “不中!”章平说。
    “叫二狗子回去报信!”
    想推推不掉,想赖赖不成,在章平的枪口威逼下,在尤春福宽严并施的揭露和说服下,赵福士只得认命,忍痛地答应下来,还是性命要紧。
    章平叫赵二狗子和赵金锁进场屋,赵福士搂着宝贝儿子吩咐二狗子,叫他回去和大太太和三女婿商量,七日内筹好银钱、布匹,还叮嘱他保密,不能让两个亲兄弟知道。
    半夜里吃了一顿晚饭,武工队人人狼吞虎咽吃个饱,赵福士一口也咽不下,只喝了半碗糊涂汤。
    章平放赵二狗子回去报信,与他约定回话的时间和地点,派何全送他出边沿区。
    武工队继续出发,黎明前到根据地交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宿营。

    赵二狗子回到陶林镇,已是次日晌午了。
    赵二狗子给堂叔跑腿,管着十二个带枪的乡丁,狗仗人势,在镇上颇为威风,许多人当面都称他赵二爷。他好色贪杯,经常上菜馆、逛窑子,虽说不到四十岁,身子却淘空了。他平时养尊处优,昨日折腾了一天一宿,累得腰酸腿软。何全送他出边沿区,独自走了一阵子,在路边一家民居睡了一大觉,晌午头才到赵家大院。
    赵家大院像捅破的马蜂窝,到处乱嗡嗡。人们像无头苍蝇,转来转去,瞎碰撞。大老婆和四姨娘哭了一宿,哭罢丈夫哭儿子。二房和三房干嚎没眼泪,她俩早已失宠,女婿们又不中用。赵福士两个兄弟表面难过心里喜欢,恨刻薄的大哥霸占家产,将他俩赶到乡下种地,一肚子怨气让八路替他俩出了,心里高兴,巴不得八路把他毁了,好回老家争财产。一家男女老少几十口子,惟独三姑爷陶进财沉得住气。
    陶进财家也是镇上的望族,从小读书识字,在临沂城里上了两年中学,为人乖巧,能说会算,深得老丈人的喜欢,让他管理镇上的两间店铺。赵二狗子进门,陶进财正和丈母娘议事,急忙叫他进正房,关好房门,怕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
    “二侄子,金锁和他爹咋样啦?”大太太心急火燎地问,人在啥地方?”
    “老爷和少爷平安无事。”赵二狗子听大太太不叫他二狗子,改呼二侄子,也给她一颗定心丸。“那疙瘩是啥地方,俺说不上,在西北角山里,离咱镇二三十里地。”
    “老爷腰腿不灵便,孩子没出过门,走那么远的路,咋受得了呀?”大太太心疼地说。
    “八路优待,老爷和少爷都骑驴子,只苦了俺两条腿。”赵二狗子说着,感到双腿瘫了。
    “八路想要啥?”三姑爷陶进财问。
    “要钱,要银元,要洋布。”赵二狗子答。
    “要钱就好,要钱就好。”大太太喃喃地对自己说。
    “要多少钱?”陶进财又问。
    “要六千光洋。八路说没有银元用洋布顶,看来他们想要洋布。”赵二狗子说,“皇军封锁共区,禁止贩运布匹,山里人穿不上衣服。”
    “光洋不好淘换,洋布还好办一些。”陶进财说。
    “老爷要大太太和三姑爷在七天内,将银元和布匹预备好,”赵二狗子强调说道:“老爷吩咐,一定要早点弄好,千万不能让镇里的保安队和城里的皇军知道。”
    “你和老爷被八路掳去,镇上人都知道,瞒不了日本人。”三姑爷说,“你回来了,人家一定要问老爷的下落。”
    “俺就说不知道,俺是半路逃回来的。”赵二狗子说。
    “对!就这样说。”陶进财赞赏他的主意,叮咛道:“嘴巴要严,不能让外人知道用布赎人,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这事除了咱们三人,不能让第四个知道。”
    “是。”赵二狗子点头,又问:“金锁少爷在那边,四太太一定会问,俺咋说呢?”
    “你就说不晓得,”大太太道,“老四那边俺去安慰她,你不要管。”
    赵二狗子提起三日后八路讨回话。
    “娘,你说这事咋办?”陶进财问丈母娘,以示尊重老人,其实心里早盘算好。
    “进财,你就拿主意吧!俺老娘们哪懂咋办,”大太太说,“早办早了,省得金锁和他爹受罪。”
    陶进财主张将镇上福源布店里的布匹头,先装一车三日后接头时交去争取八路放人,放一个也好,不足的布匹,他准备下午就派人进城去张罗,好让老丈人和小舅子早日平安回家。
    三人议定后打开房门,赵二狗子一出来,就被门外的人围着,七嘴八舌地问话,赵二狗子只说自己是逃回来的,别的事一概摇头。
    到了接头的日期,陶进财吩咐车把式老耿,套上橡皮轱辘大车,在布店后院里将装进麻袋的布匹头,用帆布蒙好,加盖上草帘子,乘天黑来到西门。两个站岗的保安队员,看见是陶掌柜亲自押车,收了钞票,一声不响放骡车出去。大青骡子驾辕,膘肥体壮,听见老耿甩着响鞭,奋蹄猛跑,跑了几里地上山坡,才缓缓喘着气,得得哒哒地走着。
    上坡下岭,下岭上坡,十几里丘陵地,绕过一个驻扎伪保安队的据点,躲过两个杆子队的炮楼,二更天来到约定的地点。那是接近根据地一处集镇外的旧砖窑,尤春福带着何全和宋千早在破院里等着。
    双方接上头,赵二狗子介绍陶进财,对尤春福说道:“尤指导官,俺家三姑爷送布来了。”
    “俺叫陶进财。”来人自我补充。
    “陶先生辛苦了,”尤春福高兴地望着大车,“送来多少布?”
    陶进财掀开大车上的帆布说:“你看!装了一大车。多数是白布,只有十几匹杂色花布,欠下的下一次交齐。”看尤春福点点头,又道:“俺岳父和内弟不在家,家里人都惦挂着,俺岳母成天啼哭。恳求贵军宽宏大量,早日放他们回去。”
    “陶先生放心!你丈人和小舅子好好的。”尤春福说,“布匹交齐了,保证平安回去。”
    “能不能先让俺岳父回去?”陶进财问。
    “先让你小舅子回去。”尤春福出来前和章平商量好,要放先放赵金锁,所以他痛快地回答。
    “今晚上能带回去吗?”陶进财问。
    “可以,”尤春福答,“不过还有一段路,劳驾跟俺们走一趟。”
    争取天亮前赶回陶林镇,老耿甩着鞭子,大青骡小跑着,尤春福和陶进财坐在大车上,赵二狗子和两个武工队员紧跟着。
    七八里地一会儿赶到。陶进财和赵福士父子见面,悲喜交集。时间仓促,拣要紧的话说了,商议如何从城里运出布匹,约定下次交货赎人的时间和地点。陶进财领着赵金锁上了大车,拉着卸了货的轻车,借着斜月的亮光,大青骡子一溜烟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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