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四 章

    陶进财送布去山区赎人,顺利带回小舅子赵金锁。可是二次进山区,却出现了一波三折,差点儿丧了小命。
    没有不透风的墙。赵金锁回来,家里人都想在孩子口中讨点消息。大太太看得紧,成天将他关在屋里,不准别人接近,四姨娘去看孩子,也得在大太太眼皮下见面。四姨娘虽是赵金锁的亲娘,可是名分低,出身寒微,是赵家花钱买来的穷闺女。孩子刚满月,大太太就把他抱到自己房里,让贴身丫头看管,叫他亲娘按时来奶孩子。赵金锁是赵家的独苗苗,承家继业延续香火的命根子,大太太决定从小教养,让赵金锁叫她娘,叫生母姨娘。
    最想摸清底细的是赵福相和赵福禄。这两个弟弟恨大哥乘他们年少无知,是小老婆生的,每人分十几亩薄地,将他们赶到乡下去务农,心里愤恨不平,一口窝囊气憋了三十几年,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吐出来。慑于赵福士的权势,平时不敢吭气。八路抓走了大哥和侄子,他们表面上难过,暗地里喜欢,巴不得八路毁掉他们父子,好回镇上争产业。赵金锁回来这两天,弟兄俩想知道内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怎奈大嫂看得紧,无法接近小侄子,只得让老婆去找四姨娘,挑拨她和大太太的感情,唆使她买通看管赵金锁的保姆,知道了赎人的细节,眼看一场空欢喜,赶紧在一起合计,怎样能破坏这场交易,置赵福士于死地?
    赵福相说:“报告城里皇军,说大哥暗通八路,送违禁品资敌,借日本人的手将他除掉。”
    赵福禄摇摇头道:“不妥,不妥,没有证据,日本人不一定相信,咱俩又不好出面,万一搬不倒,咱俩可要遭殃!”
    “那你说咋办?”赵福相问。
    “这事要两全,别让外人知道是俺们使的绊子。”赵福禄说。“眼下还得给八路送布送光洋,老大才能平安回来,堵掉这条路他就回不来。”
    “对呀!”赵福相佩服老三考虑周到。
    “俺昨日到街上买洋火,路过福源布店,弯进去找进财,伙计说进财一早进城了。俺看了看货架,剩下几块布头,俺装着去后院小便,打窗外瞅了瞅小仓库,库里是空的,看来进财到临沂城,定是去弄布匹。”赵福禄得意地说。
    “不错,不错!”赵福相连连点头。
    “俺认识保安团团部的包副官,将消息泄漏给他,包副官是个贪财的痞子,让他拦住陶进财的大车,没收这批布匹。”赵福禄说。
    “好主意,”赵福相说,“这事得快办!”
    “俺这就走。”赵福禄说。
    赵福禄借口回家,却直奔临沂城,先到福源百货店,探知陶进财大车上装好货物,准备天黑前出城,便去找包副官,请他到一家餐馆吃午饭。温了一壶兰陵美酒,点了几样精致的下酒菜,三杯酒下肚,赵福禄叹了一口长气。
    包副官原名包希旺,和赵福禄早年认识,二人成了酒肉朋友,日本人来了,混进保安团当差。他原是乖巧的秧子,又油又滑,善于溜沟子拍马屁,看长官的颜色,很快升为副官。两人好久没见面,今日赵福禄来了,他看出这土老儿有事找他,是财神爷敲门,故意装糊涂,一杯一杯地喝酒,一筷一筷地夹菜。
    “唉!”赵福禄憋不往开口问,“前些日子给俺娘出殡,俺大哥被八路逮走,包老弟想必知道了?”
    “听说过,不详细。”包希旺淡淡地答话。
    “俺正为这事发愁呢!”赵福禄道。
    “你干啥发愁,该高兴才对,”包希旺戳穿说,“老兄,你不是说长年受大哥欺负吗?现今他被八路掳去,不正好为你出气吗?”
    “话不能这样说,包老弟!”赵福禄哭丧着脸道,“俺大哥对俺弟兄俩不好,虽说不是同胞共乳,却是同一个爹呀!”
    “那你老兄就该设法救他呀!”包希旺不无讥讽地说,
    “俺今日进城正是为救俺大哥来的,”赵福禄恳切而严肃地说,“不知包老弟能不能帮个忙?”
    “咋帮呢?”包希旺问。
    “可不可以请皇军和保安团出兵去救他?”赵福禄正儿八经地问。
    “那是要你大哥的命!”包希旺不客气地说,“八路绑了你大哥,不是为了杀他,定有别的图谋。皇军出兵讨伐,八路急了不把他给毙了?!”
    “这一点俺没想到,”赵福禄掩饰说,“俺寻思大哥为大东亚共荣,替皇军出力卖命,眼下大难当头,皇军该念他忠心去救他。”
    包希旺问:“要请皇军和保安团出兵,该开多少军费?你能做主吗?”
    赵福禄摇摇头:“俺大哥不在,家里的事都是俺大嫂和三姑爷拿主意。”
    包希旺问:“你家三姑爷是陶掌柜的吗?”
    赵福禄答:“对,叫陶进财,老弟认识他?”
    “见过一面,”包希旺说,“陶掌柜的不设法救老丈人?”
    “咋不设法?”赵福禄说,“这些日子他忙的团团转,昨天又进城来了,想必是为救俺大哥来的。”
    “怎样救令兄呢?”包希旺问。
    “俺不详细,”赵福禄说,“好像要运一批布匹去赎人。”
    “哦!”包希旺惊讶地说,“布匹是违禁品,叫皇军知道了,按资敌论罪,是要杀头的!”
    “俺也担心呀!”赵福禄说,“所以来向老弟讨教,怎么想个好法子救俺大哥。”
    “不瞒老兄,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包希旺说,“八路绑票为财物,除非满足他们的要求,不然是不会放人的。”
    “是啊,是啊,”赵福禄觉得透露了赎人的消息,可以收场了。“要是俺家三姑爷往城外出货,老弟可要高抬贵手呀!”
    “那是自然啦!老兄你放心!”包希旺高兴地说,举起酒杯问:“你家姑爷几时回去?”
    “俺瞧八成是今日后晌黑天回去。”赵福禄说。
    两人干了杯,各怀着心事,闲扯了一阵,匆匆分手走了。
    出了餐馆,包希旺掂着赵福禄的话,不由对自己说:他哪是要我高抬贵手,是要借我的手,卡他大哥的脖子。好啊!这些日子手头紧,弄点钱花花也不错。考虑到怎么能弄到钱,往上报?会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是瞒上不瞒下,和守城门的岗哨暗中吞了,还能得个大头。
    陶林镇在临沂城的西北,北门外的沂河桥是必经之地。包希旺走到北门口,两个哨兵行了个军礼,包希旺还礼,问道:“你们是几连的?”
    “二营五连三排八班!”一个哨兵回答。
    “谁带班?”包希旺问。
    “冯排长!”另一个哨兵回答。
    冯排长是个捣蛋鬼,大家都喊他二马旦子。听说他在北门值班,包希旺暗自高兴,他们俩是吃喝嫖赌的好朋友。
    “冯排长在哪儿?”包希旺问。
    两个站岗的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八成在城楼上。包希旺回到城里墙边,踏着砖梯上城楼,远远就听见楼房里传出吆五喊六的声音。走进门槛,几台赌摊正玩得热闹,推牌九的,投骰子的,押车马炮的,搓麻将的,各摊都围着一圈人,三处地摊,一处是八仙桌。二马旦子坐在麻将桌边,打出一张红中,抬头看见包希旺进门,立即举手打个招呼,却没有站起来。赌徒们多数认得这位团部的副官,有的站起来,有的行了军礼。
    “你们玩,你们玩,”包希旺说着,走向麻将桌,站在冯排长身旁,看着牌说:“冯排长手气不错嘛!”
    “请坐,请坐!”二马旦子叫勤务兵搬来一把椅子,“包副官,你来两把。”
    “不不,你们玩,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弟兄们。”
    上家打了一张九万,二马旦子喊了声:“和啦!”推倒牌一看,和了清一色。收了筹码,包希旺在冯排长耳边嘀咕了几句话,冯排长叫勤务兵代替,站起来和包希旺走出楼房,下了城墙,边说话边上大街,过了十几家铺面,拐进一条热闹的小街,推开“戒烟所”大门往里走。
    里面两排通铺,十几个大烟鬼躺在风灯旁吞云吐雾。包副官和冯排长进来,掌柜的见是两位军官,连忙亲自侍候他们进一单间雅室,里面一张三垛屏风的卧榻上,摆着一副精致的烟具,描金黑漆烟盘,镶银烟枪,白铜水晶罩风灯。一位涂脂抹粉的女招待候客人坐下,敬上两叩杯香茶,喝完茶,请客人上烟床。冯排长尊重包副官先上,包希旺谦逊一阵,躺在烟榻一侧,女招待躺在另一侧,为客人烧烟。她打开一只牛角做的小烟盒,用钢扦子沾着盒里的上等鸦片膏,对着灯火烧起烟泡,涂在烟枪的葫芦头上,用钢扦子戳个小眼,然后递给包希旺。包希旺接过烟枪,对着灯火滋滋地吸着,室内飘散着鸦片烟的香味。
    包希旺吸过鸦片,呷了一口热茶,让位给冯排长。女招待如法炮制,侍候二马旦子过罢烟瘾,喝过热茶,又和两个客人鬼混了一阵,听客人要谈点私事,离开烟室关门出去。
    “冯老弟,今晚可是条大鱼,不能让他漏网跑掉!”包希旺说。
    “包副官放心,除非不走俺排管辖的北门,管保漏不掉!”冯排长打了保票。
    “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包希旺嘱咐。
    “那当然啦!”二马旦子说,“就怕俺连长知道。”
    “张连长近来对老弟好一些吗?”包希旺问。
    “还是瞧着俺不顺眼,经常找岔子!”冯排长说着心火起:“日他奶奶!下一次进山讨伐,俺打他狗日的黑枪!”
    “别生气,冯老弟,”包希旺劝道,“万一张连长知道,你都推在俺身上,大不了分给他点油水,谅他不敢对俺怎样!”
    天色不早,包希旺瞧一下表,已是午后三点半钟,两人准备离开,喊来女招待,冯排长执意要做东,包希旺顺水推舟,不争着付账,只听见冯排长对女招待说:“告诉掌柜的,记俺的帐,改日一起算。”
    “是,”女招待送他们到“戒烟所”门外,心里骂死贼,脸上还笑嘻嘻说:“两位长官慢走,有空请来玩。”
    回到北门城楼上,冯排长安排九班长带两个心腹去换哨,自己和包希旺坐了一阵子,下城楼到跟前一家小酒馆喝酒,四只眼睛盯着大街上,留心出城的马车。
    傍黑天,一头大青骡子拉着一辆橡皮轱辘大车,得得地在大街着朝北走,车兜里的货物上蒙着防雨帆布,戴斗笠的车把式左边坐着一个戴毡帽头穿布长衫的生意人。胶轮大车引起许多羡慕的目光,城里城外方圆数十里的大车,绝大多数是铁箍木轮,胶轮车屈指可数。
    橡皮轱辘大车滚近城门,小酒馆里的包希旺和冯排长走出来。两个哨兵拦住车把式检查,车上两个人连忙下地,戴毡帽头的生意人从褡裢里掏出一封公函交给哨兵,两个大兵一字不识,却装着看公文。
    “这是哪家子的文本?”一个哨兵问。
    “县公署发的许可证,”毡帽头说,指着公函:“瞧这县政府大印!”
    “不管什么衙门的印,都得检查!”另一个哨兵喊着。
    “老总!请仔细瞧瞧,公文上写着福源布店进城办货,一律免检放行。”毡帽头说。
    二马旦子接过哨兵手中的公文,看着白纸黑字一大片,认不得几个字,随着递给包希旺,转身对毡帽头说道:“日本太君有命令,出城的货物一律检查!违禁品要没收!”朝两个哨兵吆喝:“还不动手?”
    两个大兵不由分说,解掉车上的绳子,掀开蒙车的帆布。车兜里露出四个麻袋包,还有几个纸盒木箱,装着胶鞋、洋袜、肥皂、雪花膏、花露水…… 等洋广杂货。
    二马旦子指着麻袋包,问:“里面装着什么?”
    毡帽头答:“洋布。”
    “洋布是违禁品你不知道?”二马旦子恶狠狠地问。
    “俺知道。”毡帽头说。
    “奶奶的!”二马旦子火了,“知道还运出去资敌!”
    “长官!长官!”毡帽头急忙分辩,“长官,这是俺福源布店办的货,要卖给陶林镇良民的,县公署有许可证,是配给良民的布。”
    “咱保安团只听皇军的,违禁品就该没收!”二马旦子严厉地说,“有理找皇军说去!走!”
    “长官!长官!”毡帽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叠老头票递上去,“长官!你们顶辛苦的,这点钱给老总们买酒吃。”
    二马旦子瞅了他手上的票子,鄙夷地说:“你想收买俺呀?不行!跟俺们走一趟!”
    冯排长夺过车把式的鞭子,吩咐站岗的大兵严格检查进出的人员车辆,违禁物资一律没收。然后坐到大车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甩着鞭子,大青骡抬腿得得地走着。包希旺押着车老板和毡帽头跟在大车后面。
    走了一段街市,二马旦子拉了个偏缰,大青骡子拐进一条巷道,消失在暮色里。

    二马旦子和包希旺拉走那车货,赶车的是老耿,毡帽头是福源布店账房孙先生,还有一个是跟车的小伙计,是陶进财的外甥,名叫曲小二,他看见哨兵拦车检查,机灵地躲在一边观看,随后又远远跟着,直到大车拐进小巷,他怕被发现,想着快回去报告,让舅舅早知道,转身大步跑回福源百货店。
    陶进财昨天带着孙先生和曲小二,老耿赶车送他们进城,一刻不停跑了几家布庄,说寒冬将至,得为福源布店多进点布匹,以备乡民添置棉衣之用。各布庄的老板异口同声叫苦,说今年日本人控制得严紧,上海、青岛等地的纺织厂家受战争影响,棉纱奇缺,开工不足,加上日军征购。济南各大绸缎布庄货源阻塞,临近几家布店都进不来货,没法卖给福源布店。陶进财费尽口舌,求爷爷告奶奶,各布庄念及长期主顾,从库存中拨一些给他,总共装了四麻袋,还不足赎回老丈人欠下的半数。午后他叫孙先生和曲小二先押车回陶林镇,自己留下继续想办法,实在买不到布匹,也要筹足银圆和老头票。他正和福源百货店的掌柜的合计,看见曲小二气喘喘地跑进店。
    “舅舅!不,不,不好了…… ”曲小二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
    “咋啦?”陶进财问,递给他一碗水,“喝口水,慢慢说。”
    曲小二咕嘟咕嘟喝完水,用袖子揩了额头的汗珠,把他们走到北门,哨兵拦车检查,两个当官的不买县公署免检证书的帐,连车带人一齐拉走,说是到日本太君那边去,可到大街上又拐进小巷走了,曲小二一五一十说完。
    陶进财问道:“你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吗?”
    “俺悄悄地跟到巷口,想再跟进去,又怕当兵的发觉,一块儿被拉去,没人给舅舅报信。”曲小二说。
    真是“屋漏遇上连夜雨,船破又逢顶头风”,陶进财暗中叫苦,赶忙和百货店的掌柜商量怎么办。
    福源百货店掌柜的姓柳名开源,和赵福士是换帖的把兄弟,有过几十年的交情。当初开办百货店是他倡议的,他对盟兄赵福士说,土地是死的,生意是活的,吃土坷垃富不起来,做买卖才能财源广进。赵福士被他说动了,卖了二十亩田地,和柳开源合伙做生意,店名福源是各取姓名中的一字。果然生意越做越红火,赵福士尝到甜头,又在陶林镇开了福源布店,也有把兄弟柳开源的股份。如今把兄弟被八路绑去,虽说损失不必负担,可从店中抽调现款布匹,耗尽流动资金。眼下一车货连人被保安团扣押,不晓得又要费多少钱,且影响了赎回盟兄的期限,可谓雪上加霜!看见陶进财火烧屁股团团转,沉着气对他说:“进财,干着急没用,得摸摸底细,是哪部分干的?大车和人押到啥地场?再设法救人赎货,看来又得破财了!”
    “大叔城里人头熟,请大叔拿主意。”陶进财说。
    “北门是保安团三连的防区,扣押大车定是三连的人干的!”柳开源肯定地说。“俺和三连张连长有点交情,俺备一份厚礼送去,看他咋说?”
    陶进财认为是好主意。柳开源数了一百大洋,用红纸包成两封,又拣了一盒细点心,两瓶兰陵美酒,装进红漆礼盒里,顾不得吃晚饭,吩咐店里人关板,叫一个小伙计提着礼盒,离开百货店,摸黑来到芳芝巷,在一家单扇门口停下,笃笃地敲着门。
    这是暗娼小玉兰的家,家中只有她和干娘。张连长长年包了小玉兰,如同他的外室,每晚都回来住宿。上灯时分,他从餐馆叫来几样炒菜,一条锅塌鱼,一小罐鸡汤麦仁熬的糁,这汤味道鲜美,本地人叫做“沙”。张连长正搂着小玉兰饮酒作乐,听见敲门声,小玉兰忙从他怀里站起来,干娘出去开门。
    柳开源和小伙计进门,抱拳作揖说道:“张连长,打扰了!”
    张连长被打扰,一脸不高兴。看见柳老头打开礼盒,捧出两封沉甸甸的白银,立刻绽开笑容让坐,说道:“快请坐,柳掌柜的,来,喝两盅。”
    柳开源打发小伙计回去。小玉兰搬来椅子,干娘送来碗筷和酒杯,柳开源打横坐下,端起酒杯和张连长干杯。
    小玉兰见来了财神爷,脸上开了花,不断给柳老头敬酒夹菜。张连长开口问道:“柳兄连夜找小弟,送这样重礼来,小弟是无功不受禄。”
    “张连长,是有点要紧事请老弟帮个忙。”柳开源说。
    “请说吧,只要能办到的,小弟一定尽力而为。”张连长慷慨地说。
    “今天下午俺小店给陶林镇发了一大车货,路过北门时候,被贵连哨兵扣押,说是违禁品,要没收。”柳开源把曲小二告诉的话说了一遍。“千万请连长费心查一查。”
    “奶奶的!又是二马旦子捣的蛋!”张连长恼火地骂过,问道:“扣的啥货?”
    “多半是日用品洋广杂货,有几十匹棉布。”
    “皇军禁止棉布出城。”
    “俺们有县公署的许可证。”
    “有许可证就好办!”张连长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口气说:“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到北门哨上查一查,一定给柳掌柜追回来。”
    “这,这个,是这样的,”柳开源结结巴巴,为难地说:“小店还有两个伙计被押走,不知关在啥地场?俺怕夜长梦多,恳求连长趁早查查?”
    “嗯…… ”张连长沉吟片刻,瞧着五斗柜上的礼物,“好!俺夜里到北门查哨,给你查个水落石出!柳掌柜放心,明天听信吧!俺查清了去宝号找你。”
    “太谢谢了!”柳开源说着站起来。“不耽误你的时间,告辞了。”
    张连长亲自打开门,送柳开源出去。
    柳老头儿往回走,一路寻思,张连长这样痛快,是一百大洋的功劳。回到福源百货店,把经过对陶进财说了,两人心里踏实了些,又谈了一些赵福士被捉去的话,才上床睡下,等候明日的好消息。
    次日天朦朦亮,柳开源和陶进财爬起来,伙计们开了店门,两人吃完早点,就在柜台前等候,左等右等不见张连长的影子。柳开源不断走到店口看望,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却望不到报信的人。偶尔有几个“黄皮”过来,也不在店前停步。
    三三五五顾客进店买东西,柳开源无心做生意,推给伙计们接应。两人心急火燎等着,等到日头偏西,才看见张连长歪戴着大盖帽,斜挎着盒子炮,摇摇摆摆走进福源店。
    柳开源和陶进财赶忙请他到账房里,端椅请他坐下,送上一盅香茶。张连长摘去大盖帽,用手绢擦了头上的汗水,喝了香片茶,未曾一言,先一脸怒气,骂道:“射他奶奶!狗日的二马旦子和包副官狼狈为奸,害老子好跑呀!昨夜里一宿没睡,今日又忙了大半天…… ”
    唠叨了一阵,诉说自己受累,柳陶二人急想知道的,他却打住了,抓起桌上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往嘴上叼着,陶进财划了一根洋火给点燃,他吸了两口,吐出烟雾,才一五一十地从头说起:“昨晚上掌柜的你走了,俺嚼了个馍馍,一阵风赶到北门查哨,上了城门楼,找不到三排长,这二马旦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问弟兄们,大家支支吾吾说不清。奶奶的!三排这些兵,都叫二马旦子收买了,穿着连裆裤,不肯说实话。俺火了,盘问到黄昏前值班那两个哨兵,连训带骂,才说出扣了一辆大车,载了违禁品要没收,冯排长和包副官连人带车押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一个说八成送保安团团部,一个说可能交给皇军。我想有可能送团部,打电话问值班参谋,说包希旺不在,没见过什么大车。果真送交日本人?可就麻烦了!俺寻思不大可能,也不能放过啊!俺派勤务兵去皇军驻地打听,回来说没有这回事。查了大半宿,查不出个屁来,俺只得回芳芝巷睡觉。
    “今日一大早,俺又去北门,刚要上城楼,碰上冯排长的小勤务兵,慌里慌张往下走。俺想:二马旦子的事,都瞒不过这小精灵,便拉着他到附近一间闲屋,连恐吓带答应给他好处,逼他说出大车的下落。原来二马旦子和包副官,将扣押的大车和两个人,连夜藏到一家偏僻的院套里,那院子是冯排长的表亲。俺叫小勤务兵带路,他害怕不肯去,俺给他打保票,他才悄悄地朝前走,俺远远地跟在后面。顺北大街往南,向西进一条小巷,又七弯八拐,到了一家烧饼铺外边,他不肯走了,指着前方一家院子,说那就是冯排长表亲的家。他再三求俺别说他带的路,不然就没命了!俺叫他放心回去,到了那院子敲门,冯排长的表亲出来,隔着门缝问俺找谁?俺说找冯排长,他说冯排长没来,俺说是冯排长的顶头上司张连长,他还是不开门。俺又气又急,瞧着院墙不高,离开门口猛跑几步,双手攀住墙头,腾身翻进院里,看见槽头拴着大青骡子,墙边有架胶轮大车。冯排长的表亲想呼叫,俺拔出驳壳枪,他吓目瞪口呆,不敢吱声。
    “俺收了枪大步踏进堂屋,二马旦子和包副官正躺在床上抽大烟,见俺闯进去,急忙丢下烟枪坐起来,一脸不自在,急忙下床让坐请抽烟。俺站着不动,开门见山问冯排长,为啥扣押福源号的货车?冯排长说车上有违禁的布匹。俺说福源号有县政府的公文,问他为什么扣货押人?扣了货车为何不报告连部?冯排长哑口无言,眼睛直瞧着包希旺。包副官替他解围,说皇军刚下的命令,禁止成匹的棉布出城,怕运到山区资敌,又说他奉团部的命令来处理,所以没告诉连部。俺问人车押到哪儿去?包副官扯谎说送团部去了。俺问院里的大青骡子和胶轮大车是谁家的?包希旺结结巴巴说不知道。俺叫房主人进来问,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俺跟他们摊牌,说纸包不了火,还是痛快点儿,对大家都有好处,他们无法抵赖,承认大车货物和扣押的两人,都藏在这院里。
    “俺到后院看了藏着的棉布,又看了关在草屋里的人,寻思定是包希旺和二马旦子捣的鬼,团部要有令,怎会藏在此地?他俩是想分赃,不给甜头不中,闹出去不好收拾。俺对他俩说,这件事早了早好,闹大了,日本人知道了,啥也捞不着,还得担干系!包副官点点头,开价要两千大洋。俺说那车货打死了也不值两千,他俩跟俺讨价还价,末了说好给一千大洋。陶老板、柳掌柜的,你们看这样中吗?”
    不中也得中!两位老板忍痛数了一千大洋用红纸包成二十封,装进小皮箱里,张连长唤来勤务兵拿着,陶进财跟到那院里,领回车把式老耿和账房孙先生,赎回车马货物,趁着天黑出了北门,渡过沂河直奔陶林镇。
    一千大洋分成五份,张连长、包副官和冯排长各得二百,其余一份送团部头头,一份打点防守北门三排的士兵。

    陶进财回福源布店,立马跑到赵家大院,向丈母娘报告。在城里拖延了一天,原先预备的布匹不足数,筹好了两千白银抵账,现在用去了一千多,得设法凑齐,按照原定日期来不及。连夜派赵二狗子去石窝子联络点,通知八路武工队,说明日无法按期交货,要求宽限三天。
    赵二狗子见到了尤春福,说定三天后夜里在原来接头那集墟外的砖窑交货赎人。陶进财张罗了两天,弄不到那许多银元,又添了一些老头票。
    这天晚上,天空挂着弯弯的月牙,闪着亮亮的星星。一挂胶轮大车悄悄出了西门,车上放着两麻包布匹,一条褡子里装着银元和钞票,上面盖着一条棉被,棉被上又盖着一领蒿荐(草帘)。车把式老耿坐在前面挥动鞭子,陶进财和赵二狗子坐在车上,手中都握着驳壳枪,以防半路上发生意外。
    大青骡子跑过一溜平川,在山道上得得地走着,绕过伪保安队的据点,上了一道山梁子,梁子上有片黑压压的树林,大车正在林边经过,车上人格外留神,二里外郎家寨,是无极道的老窝。道长郎德三在寨里开香堂收门徒,手下有十多条枪,名为护乡队,暗地里勾结日寇汉奸,只对八路军游击队不妥协,不供粮草,不准进寨,八路军接近围寨,寨里就鸣枪报警。
    陶进财和赵二狗子紧张地望着黑林子,吩咐老耿加鞭快跑。老耿挥动长鞭,在大青骡的耳边响起清脆的啪啪声,牲口尥起蹄子,风快地奔向黑林子。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几十步外的林边大道上,站着七八条黑影,跟着传来咋呼声:“站住!站住!”
    “糟了!碰上断路的了!”赵二狗子说。
    “陶掌柜,咋办?”老耿放松了缰绳问。
    “冲过去!”陶进财说,“二哥,沉住气!打开保险机,准备开火!”
    老耿重新拉紧缰绳,缓下来的大青骡又奋起蹄子往前冲。
    “站住!站住!”离开十几步远,八个人一字排开,七嘴八舌喊叫,“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
    “打狗日的!”陶进财喊着,举起驳壳枪朝正前方的黑影,接连扣着扳机,叭叭叭…… 射出五发子弹,赵二狗子搂着扳机,打出四颗枪子。
    拦路的人没防备,听见子弹从耳边嗖嗖地飞过,急忙躲向两旁,趴在地上。老耿挥着鞭子,大青骡拉着胶轮车猛冲过去。拦路人惊魂稍定爬起来,大车已跑出一大节。
    “射他奶奶的!快追!”护乡队长老雕大声吼着,举起盒子炮朝大车开了枪,快步追上去。众喽罗举起步枪,边打边追。
    两条腿赶不上四只蹄子,距离越拉越大。跑了一段路,转了个弯,前面忽然出现上坡路,坡度渐渐陡斜,大青骡子喘着粗气,费劲儿地慢慢向上爬。陶进财和赵二狗子跳下车,朝追赶的人开枪,没有阻住他们。
    眼看逃不掉,陶进财心生一计,跑到大车上掀开棉被,从褡裢里取出两封银元,撕破红纸包,抓了一把朝追来的人撒过去!明晃晃圆滚滚的玩意儿在空中飞着,追赶的人傻了眼愣了神,不知什么武器,听见落地时叮叮当当的响声,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洋钱!
    银元一把把撒过来,比枪弹还厉害!前头有人止不住蹲下来捡拾,后面的人也停下来发洋财,气得老雕大喊大叫,喽罗们只盯着洋钱,听不见他咋呼,依然蹲在地上捡银元。眼看着拾了芝麻丢了西瓜,老雕恼火极了,朝捡洋捞的头顶开了几枪,众人才惊慌站起来。
    “射你奶奶!还不给老子快追!再捡洋捞老子毙了你!”
    老雕连吓带骂,赶鸭子似地赶着喽罗们向前追。大车已经跑出好远,不料前面是个陡坡,三人跳下车,老耿拉着牲口,陶进财和赵二狗子在后面推车。背后的喊声渐渐近了,快到岭头的时候,上面闪出几条黑影,陶进财暗暗叫苦,以为又是一帮断路的劫匪,寻思这下完了!忙叫老耿停车。
    “是陶老板吗?”上面发来问话,未等回答又喊:“快上来!”
    接着跑下几个人,帮着将大车推上岭头。陶进财认出是八路的便衣,为首的两人是章平和尤春福,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气喘喘地说:“后,后面有有贼,快,快挡住!”
    “有多少人?”章平问。
    “七八个。”陶进财答。
    章平叫沙非领着陶进财先回宿营地,命令武工队员们占据有利地形,给断路贼迎头痛击!
    刚布置好,坡路上来了一群人,咋咋呼呼喊着:“站住!”“停下来!”“你跑不掉了!”……
    “打!”章平喊了一声,八条枪一齐开火,当场撂倒一个。贼人慌了爪子,有的赶忙趴下,有的朝后跑,有的朝上乱打枪。老雕从枪声中判断,岭上有人接应,定是八路游击队,人数地形都占了优势,打下去不利!他派两个人掩护,传下撤退的口令,叫人扶着伤员,撒开脚丫子跑了。
    章平见任务完成了,也不追赶,带着武工队返回宿营地。原来日落西山时分,武工队接到五间房的秘密交通站报告,说郎家寨无极道的乌鸦队今晚出动,要到黑林子打埋伏,目的不明。章平和尤春福看着地图,黑林子正在陶林镇的来路上,黑夜出动到荒郊野林打埋伏,定是断路抢劫。劫谁呢?兵荒马乱时期,夜里谁还出门?莫不是对着陶进财的货车来的?可他郎德三咋知道今晚上赎人呢?考虑到郎德三勾结日伪与我为敌,不能麻痹大意,决定留下靳小兰和彭铁柱看住赵福士,其余的全部出发黑林子,接应陶进财。刚走到半路,就听见黑林子方向传来枪声。章平命令跑步前进,跑到那岭头,正遇着那辆骡车,救了陶进财三人。
    返回宿营地,沙非和靳小兰迎上来,领着队长和指导员到一座砖墙瓦房的大院,掀开门帘进入堂屋,陶进财正和赵福士在豆油灯下说话,赵二狗子在一旁站着,看见八路的官长进门,立刻站起来,尤春福请他们坐下。
    陶进财说:“多亏长官出兵救应,不然俺们三人就毁了,太谢谢了!”
    尤春福问:“那些断路的土匪是那部分的?”
    陶进财说:“俺摸不清,黑林子离郎家寨不远,俺怀疑是无极道的人。”
    尤春福问:“无极道咋晓得今晚上要来赎人?”
    陶进财摇摇头:“俺说不上,兴是走漏了风声。”
    问到带来的布匹,陶进财指着堆在墙边的四个麻袋,又指着八仙桌上放着的一封封银元,说明为了对付断路的贼人,撒了一百大洋,其余完整无缺,请尤春福点点数。
    沙非和靳小兰将银元和布匹搬到里屋点数。这几天尤春福对伪乡长没少教育,赵福士痛哭流涕表示悔过,并且约法三章:一、明地里敷衍日本人,暗地帮助八路军;二、定期给八路军送情报;三、不坑害老百姓。可是人心隔肚皮,这个国民党联保主任摇身变成伪乡长的大地主,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未必真心改恶从善,这次大出血,罚了六千大洋,必定又疼又恨,为了买命,无可奈何!但也给他一个教训,知道八路军的厉害!给敌人做事要考虑后果。临放他回去,尤春福乘空给他再上一课。
    “赵乡长,这几天委屈你了!”成功的喜悦使尤春福从前几次的严厉训斥,变为客气略带歉意的开导,“今晚上要送你回家,临别时有几句赠言,希望你能听进去,记在心里。当今世界形势要认清楚,希特勒进攻苏联,像狗咬刺猬,无法吞下去,百多万德军被困在斯大林格勒,败局已定!日本法西斯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兵力分散,到处挨打,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你是中国人,是山东人,咱们是同乡,都属沂州府。日本鬼子很快就完蛋!他们夹着尾巴跑回东洋,你能带着妻儿老少去日本吗?你的土地在临沂,你的家在山东,你无法跟日本人跑,也跑不掉,到时候日本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俺们共产党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对死心塌地的汉奸卖国贼,一定要严办!对痛改前非的人是既往不咎,立功了还能受奖励。从今天起给你立一本帐,每做一件好事,给画上一个红圈,每做一件坏事,给画上一个黑圈,到时候根据红黑圈算账!好事和坏事的区别是否对国家民族有利!是从大处着眼。佛家说的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记了红黑圈的账本,就是一本善恶簿、生死簿。希望你今后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希望你的账本上全是红圈,没有黑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铭记在心,好自为之!”
    赵福士频频点头,心有所动。陶进财觉得有理,赵二狗子也受了教育。沙非和靳小兰点完数出来,章平派小黑子何全领着三个武工队员,护送赵福士回陶林镇。尤春福嘱咐他们一路当心,绕过黑林子走黄土岭,争取黎明前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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