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五 章

    送走赵福士的第二天,护运第一批棉布去抱犊崮山区的两个敌工科的便衣战士回来,将支队首长一封信交给章平。信中表扬武工一队勇敢深入敌占区,机智活捉伪乡长的战绩,特别感谢他们为解决寒衣弄到布匹,勉励他们再接再厉,进一步打击敌伪组织,建立两面政权,增强人民对抗战胜利的信心,最后要求注意组织纪律和敌占区政策。
    上午,护送赵福士的四人回来,章平叫他们吃饭睡觉。下午开会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尤春福宣读抱犊崮支队长张鲁光、政委王国祥和参谋长周文治联名的表扬信,队员们听了都很兴奋,决心再大干一场。头一件是请两个敌工战士再辛苦跑一趟,将新来的棉布和部分银元送回支队部,要他们速去速回。第二件事议到下一个打击目标,大家同意打郎家寨,惩办郎德三。
    靳小兰请求去郎家寨侦察敌情,她说她家原住在离郎家寨五里地的靳庄,后来搬到临沂城关。姑妈嫁到郎家寨,姑父是个教书先生,名叫郎德玉,为人忠实厚道,有强烈的爱国心和正义感。她小时候几次到郎家寨走亲戚,对村寨的地形熟悉。章平觉得靳小兰的条件很好,但担心一个单身女子进去侦察,万一出了差错回去不好交代,临走时支队首长再三吩咐要保护她的安全。他征询尤春福的意见,尤春福也认为靳小兰去郎家寨侦察比谁都有利,也怕心爱的人有闪失,提议有个男同志一块儿进去为好。章平知道尤春福和靳小兰是一对恋人,提议指导员和她去。尤春福不同意,理由是他前两年在这一带工作,很多人认识他,知道他是“暗八路”,郎德三也见过他。目前工作刚展开,还有许多事要做,得另外派人。
    派谁呢?挑来挑去都不太理想。沙非毛遂自荐,请求陪靳小兰走一趟亲戚。他说:“小兰当过小学教员,我也教过几天书,我们的良民证都是教员,扮作同事结伴同行,陪小兰进郎家寨探亲,理由很充分。”
    章平考虑郎家寨有武装,还不是日伪据点,而且有亲戚可掩护,同意沙非的请求,说道:“进去要小心,摸清情况就回来。顺便了解一下,昨夜里陶进财给咱们送布,郎德三是怎样知道的。”
    靳小兰和沙非去做侦察前的准备,编好一套应付盘查的话。尤春福填好两张枣庄警察局的通行证,叫他们收好,告诉他们一些枣庄的情况。
    晚饭后,两个敌工战士将四麻袋棉布驮在毛驴身上,驴夫赶着牲口在前面走,他们背着沉甸甸的银元跟在后边,向根据地进发。武工队半夜转移到五里外一个小山村,离郎家寨十里地。
    第二天吃完早饭,沙非和靳小兰乔装打扮成小学教师,男的身着浅灰色斜纹布中山装,戴着鸭舌帽,脚蹬圆口黑布鞋,手里拿着一只小皮箱。女的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梳着短发,额头垂着一撮刘海,腿上穿着长统线袜,脚上是纳了绒线的黑布鞋,手弯里挎着一只筐子,筐里装着一个小包袱和两盒点心。
    章平和尤春福看他俩的扮相,没有什么破绽,叫他们出发。武工队员们瞧着发笑,有人说了句俏皮话:“像小两口子回娘家!”害得沙非脸上发烧,靳小兰双颊绯红。
    两人出了村子,顺着弯弯的坡道走了一阵子,上了一条比较宽敞的大车路,路上有几辆载着花生米的独轮车,每辆车两个农民前拉后推,数百斤重载使铁箍的木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靳小兰问他们往哪去?回答是送到临沂城里和顺油坊。靳小兰知道那是核桃峪陈大脖子家开的大油坊,这次武工队的计划里,就准备进城榨他的油,叫他给家乡捐一些布匹。
    两人大步越过慢慢爬行的小车队,走了二里多地,道旁停着两辆独轮小车,车身两旁各有个长方形的苇席篓子,盛满了咸盐。推车人在道旁坐着歇息,喝水擦汗,看样子刚吃力地从坡下推拉上来的。沙非看他们男女老幼都有,像是携家带口出远门的,不禁好奇地问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大叔,你们是啥地方人?”
    “俺是河南人。”老汉回答。
    “河南?好远呀!”沙非惊讶地说。“怎么一家老少都出来呀?”
    “唉!没法呀!”老汉叹了口气,“俺河南连年天灾人祸,日本鬼子烧杀奸淫,还有水旱蝗汤(指汤恩伯的中央军)四大害,害得老百姓四处逃荒!俺村今年闹春荒,夏天又遇上百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俺这两家人结伴逃荒,沿途要饭走山东,到大海边买了几百斤盐,往家走还得一路上乞讨。到俺河南咸盐比米贵,能挣两个钱一家人就饿不死。就怕半道遇上…… ”
    老汉还没说完,身后一个大嫂子递过一碗水,拦住他的话头说:“别说了,爹!快喝水吧!”
    老爹知道儿媳妇怕他说走了嘴,接过水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沙非没有再问,觉得河南百姓将汤恩伯的部队列入四害,可见国民党中央军和日本鬼子一样可恨!
    继续赶路,下了山坡,一路丘陵地,上了一段斜坡,远远瞧见一座黑林子,知道这是昨晚上郎德三设埋伏的地方,看来离目的地不远了。
    来到黑林子跟前,两人心里都有些不安,眼睛不自主地往里瞧,似乎林中藏着断路的土匪。大白天,阳光照射林子里,见不到人影,听不到动静。突然“呀”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抬头望见一群乌鸦聒噪地从树梢飞上天空。
    黑林子东边有条山道,通到前面半坡上一个村寨,靳小兰指着说:“老沙,那就是郎家寨,咱们歇一会儿再走吧?”
    “好的。”沙非说,觉得身上热乎乎,躲到树阴下,坐在路边枯草上,从内衣里摸出良民证,看着证件上的小照片,对那留着小平头的漂亮脸蛋,感到很得意。证件上写着沙去非,二十二岁,籍贯山东,小学教员。
    接受上次陶林镇赶集的教训,武工队通过枣庄地下组织,从伪警察局买来十几份良民证和一些通行证,空白证件加盖蓝图章,尤春福根据队员们情况统一填写,有用真名,有用假名,靳小兰证上写的是靳玉兰,那是她在家里的名字。
    歇了一阵子,慢慢朝前走。沙非对郎家寨不熟悉,心里有些嘀咕,为了锻炼,主要要求执行任务,不能充孬种!靳小兰很兴奋,既紧张又欢喜,要会见分别几年的姑妈,要完成侦察任务,得小心谨慎提高警惕。沙非陪她出来,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可到了姑妈家里,她要注意沙非的安全。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脚步愈来愈快。
    走着走着,郎家寨就在近前。沙非放眼细看,山坡上一座两丈多高的石头圩子,东南和西北角有两座突起的炮楼,寨墙外漫坡上是收割完的庄稼地,没遮没拦,易守难攻。
    走到寨前,门口一个拿着单打一(土造步枪,枪膛里只能装一发子弹)的哨兵,身着黑衫裤,头扎黑头巾,腰结黑围带,脚蹬黑布鞋。沙非暗想,怪不得人称:“乌鸦兵”。
    哨兵看了他俩的良民证,问了靳小兰几句,知道是郎德玉家的侄女,没为难让他们进了寨。
    靳小兰沿着偏僻小路,领着沙非到了姑妈家院外,推开半掩的柴门进院。院里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一只母鸡领着小鸡群在地上觅食,啄着从老槐树上掉下的虫儿。卧在墙角晒太阳的老狗,忽然跳起来汪汪地吠着。
    “谁呀?”跟着声音,堂屋里出来一个胖大娘,眼瞪着两个陌生客人。
    “姑妈!不认得俺啦?”靳小兰走上前问。
    “哟!是玉兰啊!俺那苦命的孩子,你打哪儿回来啦?”姑妈说着,将靳小兰搂在怀里,眼角闪着泪花,瞅着她头上蝴蝶形的黑发卡问:“这发卡你还戴着?”
    靳小兰说:“姑妈给俺的,俺忘不了姑妈。”
    “俺苦命的孩子!”姑妈的嗓音有点呜咽。
    日军占领临沂,四出烧杀抢劫,靳小兰的父母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靳小兰逃到郎家寨姑妈家,住了几个月,后来和同学们进山区,几年没有音信,今日忽然来家,姑妈又喜欢又难过,撩起衣角擦着眼睛。
    领着两个青年进堂屋,姑妈从瓦罐里舀出两碗凉白开,双眼打量着沙非,又瞧瞧侄女,好像在问:“是俺侄女婿?”
    靳小兰看出姑妈的心事,忙介绍道:“姑妈,这位是沙去非老师,俺的同事。”
    “请坐吧,沙老师,喝口水。”姑妈说着,转问侄女:“玉兰,这几年你都在啥地方?今日打哪儿来的?”
    靳小兰喝着凉开水,将事先编好的话,说给姑妈听。她说离开郎家寨,随同学到了峄县,一同教小学生,今年转到枣庄乡下一间小学校,眼下正在修理校舍,放两个月假,她抽空来看望姑妈。正好沙老师要去临沂看朋友,两人结伴同行。
    “姑爹呢?”靳小兰问。
    “教几个野孩子,成天子曰诗云没个完。”姑妈说,“晌午也不回家,得俺去送饭。回头俺去叫他家来。”
    “不用了,待会儿俺跟姑妈去送饭。”靳小兰说。
    “也好。”姑妈点点头。靳小兰问起表哥表姐,姑妈未开言先叹气:“唉!你表哥不务正业,成天在乌鸦队鬼混,喝酒,耍钱,快三十的人了,还找不到媳妇,谁家好闺女肯跟他呀?你表姐时运也不济,嫁给寨里老朱家,女婿念书识字,脾性随和,可身子单薄,常闹个小病。一受凉就咳嗽,今年更邪乎,又咳又喘,说是得了痨病。你表姐成亲后没生养,不知闹的啥病?上个月找郎德三治病,不知道灵不灵?”
    “这可苦了表姐啦!”靳小兰惋惜地说,“咋不给挑个好婆家?”
    “老朱家家境倒不错,就是女婿身板不大好。”姑妈说,“那年头兵荒马乱,鬼子出来就找花姑娘,想早让她出门完事,哪想到把闺女害了!”
    靳小兰想起表姐长的水灵灵,脾性温顺,一手好针线,又念书识字,可惜没嫁个好汉子,真替她难过。
    “俺啥时候去看表姐?”她问。
    姑妈说:“待会儿俺托人捎话叫她来看你。”
    姑妈安顿客人,靳小兰住堂屋东间,沙非在表哥住的西屋打个铺。她看到日头不早,忙到锅屋办饭,熬了一锅小米稀粥,馏了一屉干煎饼,炒了一盘鸡蛋,烧了一碗豆腐白菜,剥了几棵大葱,盛了一碟黄酱,预备着午餐。厨房设在东屋,是个大通间,一头安锅灶,放着摊煎饼的大铁鏊,一头存着柴草杂物。靳小兰帮姑妈办饭当下手,刷锅洗菜,烧火端盆,边干活边和姑妈说话。
    饭菜摆到桌上,姑妈叫侄女去请沙非。
    “等表哥回来一块儿吃吧?”靳小兰说。
    “不用等!他吃饭没钟点,早一餐晚一顿的,有时还在外面混饭,咱吃咱的。”姑妈说。
    吃罢午餐,靳小兰随姑妈去送饭,沙非跟着走。三人来到寨当中一座敞房前面,听见里面传出朗朗读书声,沙非从窗外看到里面十几个孩子,摇头晃脑读着《四书》中的《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或将有以利吾国乎?……”一个满面皱纹的瘦老头,穿着打补丁褪了色的蓝布长衫,拿着竹板子在书桌间走动,纠正读错了或坐不端正的学童。沙非寻思,这位塾师该是靳小兰的姑爹郎德玉了。
     郎德玉看见老妻送饭来了,走到桌边拿起讲坛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打断了读书声。一个大学童喊着“起立”,全班站起来向老师行鞠躬礼,收拾好书本笔砚,离开书房蹦跳地走了。
    “老头子,玉兰看你来了,”姑妈向丈夫说,又介绍沙非:“这位沙先生,是玉兰的同事。”
    郎德玉高兴地拉着靳小兰的手,说道:“玉兰长大了,这几年都在啥地方?也不托人捎个信来!”
    靳小兰说:“这几年到过几个地方,眼下在枣庄乡下,跟姑爹一样当孩子头。”
    “教书,好,好,这是根本。”郎德玉又问沙非:“沙先生和俺侄女在一个学校?”
    沙非点点头。姑妈从柳条筐里拿出煎饼和炒菜,从小瓦罐里倒出一大碗小米粥,说:“趁热吃吧!老头子,边吃边拉呱儿。”
    郎德玉咬着煎饼,和侄女拉呱儿,问东问西。靳小兰怕露馅,刚好老人喝粥呛嗓子,便说道:“姑爹慢慢吃,有话回家再拉。”
    郎德玉对老妻说:“晚上杀个鸡,打半斤烧酒,给玉兰和沙先生洗尘。”
    “哎,”姑妈点头说:“趁热快吃吧!”
    姑爹吃饭,靳小兰和沙非走出书房,在寨里溜达,看了寨墙高矮,围着郎德三的宅院转了一圈,那是个大四合院,砖墙有两人高,还有个围着土坯墙的后院,院里有几间平房,牲口棚里拴着骡子和毛驴。一条铁链拴着的狼狗,从敞开的门里向外凶恶地狂吠!几十户人家的山野小寨,不到一小时转回姑妈家。姑妈正在院里边切边晒地瓜干,两人过去帮忙。姑妈说:“你俩走了一上午,还不累呀?去歇息吧!”
    “不累。”靳小兰说着,拿起菜刀切地瓜。
    沙非将切好的圆片,用小簸箕盛着拿到席箔上挨个摆好,让太阳暴晒。
    干着活,靳小兰问起无极道:“姑妈,寨子里的无极道啥时候兴起来的?”
    “这几年才兴起来,”姑妈说,“郎德三去城里拜师传香火,起初没有几家入道,尾后听说入道能消灾保平安,道长施药治病,在道的人才多起来。”
    靳小兰问:“无极道敬奉啥祖师?”
    姑妈说:“太极仙师。听说是东洋来的,可不,前年寨里来了东洋兵,看见门口贴着太极图的人家,日本人都不进门,没贴太极图的人家,鬼子兵闯进去,抢东西,抓小鸡,糟践妇女。”
    “咋又出来个乌鸦队?”靳小兰问。
    “郎德三从城里弄来十几条破枪,说是日本人给他组织护乡队的。”姑妈说,“兵丁八成是好吃懒做不三不四的人,举黑旗,穿黑衫裤,扎黑头巾,成天哇哇叫,不干正经事,大家就叫他乌鸦队。”
    边干活边拉呱儿,靳小兰从姑妈口中了解郎德三和乌鸦队的情况,沙非静静地听着。秋天日头短,黄昏悄悄来到。姑妈望了望天空,说道:“天快黑了,歇息吧!玉兰,跟姑妈抓鸡去!”
    放下手中的活茬,三人站起来,忽听见院外一阵喧哗,不由回头望着院门。

    靳小兰的姑姑嫁到郎家寨,和郎德玉生了一对儿女,儿子名铁栓,女儿叫银铃。铁栓从小在父亲教的私塾念书,生性顽劣,好玩耍懒读书,郎德玉气急了,用竹板打他的手心,起初还喊疼流泪,后来咬牙挨打,不哭不叫,弄得老爹无可奈何。老爹看他朽木难雕,长大了叫他跟邻居老把式学庄稼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郎德三设道坛,他在无极道当了乌鸦兵。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在乌鸦队里学会玩牌喝酒找女人鬼混。这天下午听说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有个俊俏的女子说是他的表妹,铁栓记着靳玉兰当年逃难来家的模样,恨不得娶她为妻,母亲倒也同意,觉得兄嫂双亡,侄女无家可归,配给儿子亲上加亲,说不定成亲后有老婆管着,儿子能改掉劣根性。只是郎德玉不同意,他说玉兰嫁给铁栓,是好布做了鞋底,坑害了好闺女。靳小兰跟同学们走后,铁栓难过了好久,时常想念。刚才听说表妹家来,急忙撂下手中的骰子,赶着往家走,不想走到家门外,碰上讨赌债的郎九,拦住要他还赌钱,两人争吵起来,引起一阵喧哗。
    院里三人走到门口,看见铁栓和郎九面对面站着,握着拳头瞪大眼珠,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没有人劝解,都想瞧下面的好戏。眼看两人快动武,忽听见巷口传来吆喝声:“铁栓!你这不肖畜生!快给俺回家!”
    随着喊声,靳小兰看见姑爹郎德玉大步赶来,举起手中的枯树枝,朝表哥头上砍去!铁栓抬手挡住,转身就跑,这个大小伙子一身泼野,惟独怕老子的严教,不顾在表妹面前出丑,不顾严父在背后叫唤,头也不回地跑了。郎九不好意思地离开,看热闹的人各自走了。郎德玉回到家里怒气未消,姑妈劝说几句没有用。靳小兰倒了一碗开水,端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说道:“姑爹喝口水消消气。”看他接过水碗呷着,又说:“姑爹上年纪了,该保重身体,俗话说‘怒气伤神’!表哥那么大了,得慢慢劝说,急了没用。”
    郎德玉喝完水,叹了口气:“唉!家门不幸,出了这样忤逆子弟!”
    院里小鸡咯咯叫,姑妈追着小鸡抓不住,喊侄女帮忙,靳小兰和沙非走出堂屋,帮姑妈抓住一只公鸡。姑妈在锅屋里烫鸡拔毛,开膛破肚,炖了一小锅鸡块,又炒了小豆腐(豆腐渣掺萝卜缨或其他蔬菜),熬了萝卜汤,剥了几棵大葱,配了一碟黄酱,做了一顿待客的丰盛晚餐。
    晚餐摆在东屋里,平时吃饭只用矮桌,今日张了八仙桌,四边放了两个椅子、两条板凳。姑妈托邻家去喊女儿银铃的小孩回来说,银铃去找郎道长瞧病未回,吩咐不用等她。点上油灯,仍不见儿子铁栓回来,郎德玉说:“别等了,咱们吃吧!”
    靳小兰给两位老人斟上温好的烧酒,姑妈抿了一口,姑爹喝了半杯,她和沙非不会喝酒,勉强用嘴唇碰碰酒杯。吃饭时,郎德玉看见玉兰脸色红润,体态健美有说有笑,想到女儿银铃不幸,儿子铁栓不肖,心里难受。不愿多说话,只是不断让客人吃菜。靳小兰想多了解一些情况,问了几句,看他哼哼啊啊的样子,也就算了。
    吃罢晚饭,银铃来了,一脸疲乏无精打采,看到表妹笑着和她拉手,可她的手是冰凉的。姑妈要她吃饭,她说在家里吃过了,问她女婿咋不来?她说老病犯了,不想走动。
    晚上,靳小兰留表姐做伴,姐妹俩在堂屋东房安歇,挤在一张四尺宽的床上。这房原是银铃的闺房,那年靳小兰跑反到郎家寨,姐妹俩也是睡在这张床上。当时银铃是个活泼的大姑娘,说话声音叮叮当当,就像银铃儿响,笑起来甜滋滋,两个酒窝惹人喜爱,想不到出阁后不几年变成另一个人,好像老了十岁。靳小兰只知道表姐嫁了个不称心的女婿,不晓得她还有一块心病。
    一天劳累,靳小兰倒在床上,问表姐几句话,银铃不肯往深里说,淡淡地回答,她听了没劲,很快地睡着了。银铃却像翻烙饼似睡不好,高梁秆做的床垫噼里啪啦响,怕吵醒表妹的梦,只好侧身蜷腿耗着,挨到半夜三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进入梦乡…… 她疲乏地躺在床上,身边的丈夫忽然转过来,解开她的衣裤,腾身压住她,她奇怪这不中用的男子咋变成大丈夫?哪来的力气?亲她的腮帮胡子拉碴!不对!不是自己的男人,她挣扎着却爬不起来,喊不出声,吓的出了一身汗,醒了,原来表妹左胳膊压着她的胸口,一条腿勾在她腿上,鼻里发出均匀的鼾声。
    怕惊醒靳小兰,银铃轻轻拿开她的胳膊和小腿,靳小兰睡得很沉,翻了个身继续睡着。想到表妹依然那样无忧无虑,活泼可爱,和她同行的沙先生,长得那样壮实漂亮,想必是她的心上人,日后定能称心如意。自己却嫁给一个窝囊废,没有给朱家生下一男半女,婆婆不怪儿子不中用,却埋怨儿媳妇没本事。为了治病又落入郎德三的圈套,真是雪上加霜,打掉门牙连血咽!
    那天的情景又像鬼影缠身,在眼前出现。两个月前,婆婆说无极道长郎德三,是太极仙师的门徒,得了真传,神通广大,能治百病,叫银铃夫妇备下香烛果品,去求道长给儿子治哮喘病,给媳妇治不育症。银铃相信命运,相信神鬼,也听左邻右舍说过郎道长本领高强,盼着治好丈夫的病,盼着自己养儿育女,继承朱门香火,丈夫是朱家的独根苗,公公婆婆最怕绝后,到阴间见不得祖先,没人上坟烧冥纸,阴曹地府里的祖先都要当饿死鬼。
    两月前农历十五,是个黄道吉日,晌午后的太阳暖洋洋。银铃挎着竹筐和丈夫来到村寨东头一座大四合院,门楼里双扇黑漆大门紧闭,银铃跨上石阶叩了门环,一个穿黑衫裤的老汉打开大门放他们进去。迎面影壁是一幅太极图,转过影壁经过庭院,留着络腮胡束着头发的郎德三,穿着黑道袍拿着拂尘,接他们进大厅。厅当央道坛上挂着太极仙师的画像,鹤发银须,甚是威严。条案上摆着烛台香炉,供桌上放着几样白面做的果品,供桌下有四个蒲团拜垫,两旁是硬木交椅,厅里还有几条长凳。
    银铃摆上果品,烧了三炷香,点亮一对蜡烛。夫妻双双跪在蒲团上,朝太极仙师叩了三个响头。银铃默默祷告,乞求仙师保佑阖家平安,夫婿疾病痊愈身板强壮,自己早日生个胖娃娃。
    敬拜完了,郎德三请银铃夫妇一旁坐下。他被银铃的美貌震动了,原听说私塾先生有个俊闺女,嫁给一个不中用的汉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闻名不如见面,果然长得俏丽。他从头到脚瞧过女的,又仔细打量着男的,问了他俩的生辰八字,然后闭目屈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睁眼说道:“大兄弟属鼠,大嫂属蛇,鼠是蛇的食物,蛇克鼠,鼠难逃!看来大兄弟身板不硬朗,夜里时常咳嗽,日间气喘没精神,是不是这样子?”
    丈夫点点头。银铃恳求道:“请求道长给他医治。”
    “大兄弟天庭昏暗,脸色焦黄,有恶鬼缠身,欲治病先打鬼。”郎德三说。
    “请道长施展法术,驱赶恶鬼!”银铃说。
    郎德三盯着银铃:“瞧大嫂眉宇间有股晦气,定有邪妖作祟,敢问大嫂可曾生男育女?”
    银铃说:“没有生过孩子。”
    郎德三说:“这就是了,妖邪不除掉,何物敢投胎?你夫妻二人的病是瓜蔓相连,要连根拔掉,必须双管齐下,先捉鬼后除妖!”
    银铃说:“该咋办?请道长指点。”
    郎德三重新烧了三炷高香,点燃两根红烛,叫银铃夫妇跪在蒲团上,向太极仙师叩首。郎道长手执桃木剑,围着二人舞蹈转了三圈,口中呜噜呜噜念着什么,桃木剑在他们头顶上空砍了三下,然后放下木剑,拿起柳枝醮着圣水,洒在他们身上,作法完毕才叫二人起立坐下。
    郎德三在神坛旁用朱笔在两张黄纸上画符,从铜壶中倒出两杯清水,将黄符烧成灰放入杯中,又从木盒里取出两包粉末,分别倒进两个杯中搅拌,叫二人闭目饮下,说道:“喝下神符仙水,恶鬼邪妖不敢近身,无奈妖氛鬼气太重,早就破坏肌肤深入膏肓!务须彻底治理连根拔掉!仙师已有安排,差遣神仙为你等治病。蛇鼠不能同笼,你二人要分开医治。”
    郎德三叫银铃安坐勿动,领她男人到厅左边一个小门,推门进去,屋里烛光昏暗,供桌上点着香,墙上挂着钟馗打鬼的画像,形象很是生动,屋内阴森森,令人起鸡皮疙瘩。郎道长叫他坐在墙边床沿上,闭目默诵“终南进士(钟馗自称为终南进士)在此,大鬼小鬼回避”!默念九九八十一遍,恶鬼怕被钟馗吞食,自然退避逃跑。
    银铃的丈夫喝了神符仙水,觉得双眼迷糊,精神恍惚,念了几遍“终南进士在此”,脑袋昏昏沉沉打起瞌睡,郎道长哼着鼻子冷笑,将他放倒躺下。走出小屋倒插门,扣上门鼻儿下了铜锁,来到银铃身旁说道:“钟进士正为尊夫捉鬼治病,你随俺去拜见送子观音。”
    银铃喝了神符仙水,也觉得精神困盹,小腹痒痒发热,她跟着郎德三走进厅右角小门,室内点着一对银烛,亮光照着观音菩萨神像。郎德三引她坐在侧面一张小床上,教她闭目默诵“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默诵九九八十一遍,感动观音大士给她送来子嗣。
    银铃随着郎德三默诵,只念了几遍就念不下去,身不由主地歪在床上。郎德三乐得心怦怦乱跳,急急关上小门,插上门闩,脱下道袍和衫裤,赤条条回到床边,抱起银铃仰卧在床上,脱下栽绒布鞋,解开她的红花大襟上衣和贴身小褂,扒下蓝布裤子,腾身扑在她身上…… 银铃喝的神符仙水,是放了安眠药粉加上春药的糖水,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下部有点疼,却又解痒舒坦,隐隐约约感到双奶被捏痛,口边有胡子扎着,她和丈夫同床几年,没有这种快活的感觉。
    郎德三完事起身,银铃醒来睁眼一看,只见这个赤身的男人,咧着布满胡须的嘴朝她笑着。她明白刚才发生的事,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双眼滚出泪珠。
    郎德三哄她说:“你嫁到朱家几年不生养,公公说你是白蛇精,婆婆骂你扫帚星,你在老朱家吃苦受气,长此下去,灾难何时了?今世难翻身!你男人是个废物,不能给你下种,太极仙师看你可怜,念你虔诚敬奉求子心切,大发慈悲指示贫道作替身,给你洒下甘霖,播下种子,日后定能开花结果,你应该感恩高兴才是。”看到银铃擦干眼泪默默承受,又严肃地说:“仙师吩咐,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能叫别人知道,否则有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从那天以后,郎德三规定银铃夫妇三天去治一次病,去了几次,又说蛇鼠相扰,只教银铃独身去接受仙师的雨露,回家时给丈夫带去一些药丸。起初郎德三百般温存,慢慢地不知吃了什么淫药,弄得银铃痛苦不堪,由呻吟变成叫唤。
    银铃自幼跟父亲念过几年书,受过三从四德的礼教,读过烈女节妇的故事,听过“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她长得俊秀远近闻名,十六岁就有媒婆上门,高不成低不就拖了三年。东洋人来了,四处兵荒马乱,日本鬼子下乡就找花姑娘,糟践了许多黄花闺女,郎德玉不得不降格将女儿嫁到老朱家,只看男方家境富裕,女婿知书识礼,却不知他身有暗疾,生性无能,洞房花烛夜仓促败阵,以后更是一蹶不振。银铃正当青春旺年,早已渴望享受那朦胧的甜美欢乐,哪晓得吞下一颗苦涩的果实,害得夜里睡不着,日间没精神。那天她在半睡中像触电般的全身颤抖,领会了生来没有过的快感,却不是自己男人给她的,而是一个满脸胡须年过四旬的壮汉。她惊慌、羞耻、懊恼、悔恨,又舍不得丢掉那销魂的滋味。郎德三要她三天后去治病,她脑子里两个小人打了三天架,想着不去了,可婆婆催她违拗不得。这次去了,郎道长给她喝的神符仙水只放了春药,给她男人的放了双倍的安眠药。进入密室中她开头抗拒,怎奈春药在身上作怪,只得任郎德三摆布。完事后郎德三规定按时来医治,敢不来就会受仙师惩罚,寨里人知道了,只有死路一条。
    郎德三刚四十出头,几年前死了老婆不再续弦,膝下没有子女。他继承祖先留下的一栋好宅子和十几亩地,不务庄稼,雇了一个长工给他种地喂牲口,自己出门到大码头闯荡。日本兵入侵山东,他从青岛带回无极道的经书符咒,在堂屋里设道坛,两头各修了一间密室,开香堂收徒弟,借行医骗财骗色,几年来奸污了十多个妇女,本村外寨都有。他有个小本本,记下那些女人的名字,记下次数和日子,这小本放在密室床上的皮枕头箱里,平时用铜锁锁着。那天郎德三引银铃进密室,正在脱衣服,忽听见看门的老汉在厅里喊报,临沂城里皇军指导官有急事找他,他匆忙整衣出去迎接,在西屋会客,好久没有回来。银铃在密室内不敢出去,又害怕又无聊,她发现枕头箱没有落锁,好奇地掀开看见箱里放着一封用红纸包着的银元,还有个小账本,她翻开本子一看,不由双颊发烧。那本子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和干那事儿的次数日期。她排在第十名,后面还有两个女人的名字,前面有三人的名下,注着某年某月被太极仙师召去,其中有个是本寨的大嫂去年死了。
    银铃看着本本又羞又恨又怕,近来郎德三变法子蹂躏她,他用骗来的钱买猪蹄甲鱼牛鞭,吃得像头雄壮的公牛,加上壮阳的补药烈酒,整得她连那点点欢快都化为痛苦,加上丈夫吃了他的“灵丹妙药”,哮喘病不见好转,反而一天天严重。今下午郎德三公然对她说,要讨她做老婆。她感到眼前挣不脱魔爪,日后是死路一条。她怀疑丈夫吃的药丸药面,掺着慢性毒药,她觉得已经对不住丈夫,要是把他药死了,更是罪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悔恨和恐惧像虫子咬她的心,躺了半宿睡不着,一阵透心凉,浑身起鸡皮疙瘩,像筛糠似地哆嗦起来,眼眶里涌出泪水,呜呜咽咽哭起来。
    “表姐你咋啦?”睡在身旁的靳小兰从梦中醒来,惊讶地问。“身体不舒坦?”
    银铃没答腔,哭得更加伤心。靳小兰再三劝说:“姐,你有事不要憋在心上,会憋出病来的,说出来就轻松了。”银铃还是不说,靳小兰转身抱着她,动情地在她耳边回忆道:“姐,还记得那年俺跑反到你家来,咱姐妹一个锅吃饭,一张床睡觉,一块儿下地干活,俺恨不能变成男子汉,一辈子和你厮守,俺有心事都跟姐说,姐有啥话也跟俺谈,眼下姐心里有苦水,咋不吐出来?是姐夫待你不好?是公婆苦毒你啦?”
    “不是,不是。”银铃开口了。
    “那为啥呀?”靳小兰问。
    银铃叹气:“唉!俺没法活了。”
    “咋啦?”靳小兰震惊问,“快给俺说说。”
    银铃吞吞吐吐啜泣着。靳小兰规劝诱导都不灵,末了假装生气道:“姐把俺当外人了!”
    这法儿激起银铃的勇气,将求医受骗失身的经过,像竹筒倒豆子哗啦啦都说了,只是起初苟且时的欢乐和尾后的苦痛,羞于启齿隐没了。银铃还谈了郎德三糟践妇女记在小本本上,说了些他勾结日本鬼子纠集乌鸦队祸害乡里百姓的事。
    “真该死!”靳小兰咬牙切齿骂着,“贼道这样可恶,为啥还有许多人上当?”
    “郎德三懂得一点医道,备了一个药箱,给本寨外村治好了一些病人,大前年闹瘟疫,好些人上吐下泻死了,他不知弄来些啥草药,说是太极仙师赐的仙草,熬汤给病人喝了,三五天就不吐不泻,大家更相信他,加入无极道的人也多了。”
    靳小兰从银铃口中,探出前几天乌鸦兵在黑林子断路劫车,原来是赵福士的两个弟弟一计未成又生出的计谋。赵福禄早年认识郎德三,借着老交情跑来报信。郎德三不放弃送上门的肥肉,派乌鸦兵去断路,不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拖回一个伤兵。

    银铃再三吩咐,不能让家里和别人知道受骗的事,不然她就活不成了,靳小兰同情表姐的处境,暗中打算救她出火坑。
    天刚亮,银铃匆匆忙忙离开娘家,她得回婆家烧锅办饭。靳小兰送表姐出院门,在门外看见沙非在老槐树下活动胳膊腿,走过去和他谈起郎德三糟践妇女骗财骗色的恶行,隐去银铃失身的情节。沙非说银铃的哥哥铁栓下半夜翻墙头回家,进西屋时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来了小偷。铁栓道出姓名点上灯,躺在床上拉呱儿,说他夜里赌博赢了,还了郎九的赌债,喝了几杯地瓜酒,兴奋得睡不着,问起沙非和他表妹什么关系,打哪里来往哪儿去?沙非搪塞过去,乘机打听乌鸦兵的情况,十多个乌鸦兵都在(参加的意思)无极道,除几个是老雕带来的兵痞,多半是本寨人,半脱离生产。白天只在通大路的寨门放单哨,夜间东南炮楼里设赌场。平时炮楼顶不放哨,这几天听说来了八路,值勤的兵隔一小时上去望一下。沙非说要能把铁栓争取过来,消灭郎德三就有内应。靳小兰知道表哥的臭德性,说拉他过来不容易,可以试试,也许能让他改邪归正。
    郎德玉早饭后去私塾教书。铁栓睡到日头晒屁股才懒洋洋爬起来,母亲当着客人的面数落他一阵,他笑嘻嘻不还嘴,老娘看到他有点反常,骂他脸皮厚不害臊,哪晓得他反常的因由?一来昨晚博了彩,二来表妹来了,越发长得标致喜人。他贪婪地瞧着她,暗地咽着口水。吃过午饭乘老娘去送饭,他嬉皮笑脸去堂屋找靳小兰拉呱儿。靳小兰争取他脱离乌鸦队,便和他聊起来。铁栓说这几年不知表妹下落,母亲时常念叨,家里人全惦挂着她,这回来该多住些日子。靳小兰转弯抹角问无极道和郎德三一些内情,铁栓稀里胡涂,借治病糟践妇女的事更是不知道,看来都受了蒙蔽。
    聊了一阵子,铁栓看见表妹不亲不热,搭讪地走出堂屋,在院子里看到沙非,打个招呼往外走。
    “表哥上班去呀?”沙非问。
    铁栓“啊啊”地点着头。沙非想看乌鸦队了解炮楼的结构。乘机问道;“带俺去走走行吗?”
    “中。走吧!”铁栓痛快地答应。
    沙非随铁栓在寨里转一圈,先顺围墙转到西北角的炮楼。楼门敞开,两人走进去。沙非看见楼下有个草铺,却没有人,朝外的石墙上都有几个枪眼。顺着粗糙的木梯上二楼,楼板上堆着谷草杂物,四边墙上各有枪眼。他们爬梯上楼顶,顶上一人高的胸墙没屋盖,却留了八个垛口,一个乌鸦兵坐在墙边晒太阳打瞌睡,没有发觉他们。铁栓捡了棵草根,悄悄走到他身旁捅他的鼻孔。
    “阿呛!”乌鸦兵打了个大嚏喷,抓着倚在肩头的土枪,睁开眼喊着:“谁呀?”
    “你二爷!”铁栓逗乐说,“秃子!你这样放哨,八路摸营上来,要给捉活的!”
    “哈哈,”秃子一只手搔搔秃顶嘻嘻地笑,“大白天哪来的八路?铁栓哥,你该不会报告老雕吧?”
    “请俺喝烧酒,俺装不知道。”铁栓玩笑地说。
    “中,俺请客。”秃子说。
    沙非站在炮楼顶的胸墙边,眺望着四野的景色。西北起伏的丘陵后是重叠的山峦,东南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弯弯的沂河像一条银带,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秋后黄色的田野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陶林镇在眼帘里出现,却望不到昨天出发时的小山村。
    观看一阵,沙非随铁栓下炮楼,顺着围墙绕了半圈,走到东南角的炮楼。炮楼下层连着两间住房,作为保寨队队部。墙边搭床铺,铺上设着两场赌摊,穿着黑衣裤的乌鸦兵们,聚精会神地赌着钱,一摊掷骰子数点子,一摊推牌九下赌注。
    沙非和铁栓进屋,没引起大家的注意,有几个看赌的兵回过头来打打招呼。外号老雕的队长在牌九摊上做庄,他长着一个鹰钩鼻,两只圆眼睛,宽肩膀,瘦高个,三十多岁,他手中捏着两只木牌,一张天牌一张斜七,得意地望了进来的人一眼,低头看着大家亮牌,他最后亮出天九最大,将下注的钱扫到跟前,对着铁栓说道:“铁栓,妈拉巴子,你太不仗义了!昨晚上赢钱就跑!”
    “家里有事嘛!”铁栓笑着说。
    “有啥球事!”老雕问,垒着木牌。
    “家里来了个小娘们儿,回去吃豆腐。”郎九替他回答。
    “吃你奶奶!”铁栓回了郎九一句。
    老雕瞧着沙非问铁栓:“他是干啥的?”
    铁栓答道:“他是俺家的客人,沙去非先生。”
    “你打哪来的?”老雕问沙非。
    “枣庄。”沙非说。
    “在枣庄干啥的?”老雕接着问。
    “当小学教师。”沙非说。
    “府上哪里的?”老雕又问。
    “胶东黄县。”沙非说。
    老雕洗着牌:“来,一块儿玩玩。”
    沙非笑笑拒绝:“对不起,俺不会。”
    “出门在外,连牌九都不会?”老雕不信地摸牌,问铁栓:“铁栓,你来一脚?”
    旁边的赌徒要让位,铁栓按住他,说:“今日不行,家里有事。”
    两个站着看赌钱,赌徒们忙着摸牌下赌注,不理他们。
    沙非乘大家埋头赌钱环顾了屋里,注意到枪架上放着杂色步枪、单打一、土压五、老套筒、汉阳造…… 挂着的子弹袋瘪瘪的,手榴弹袋里也不饱满。为了免被怀疑,他站在铁栓后面看出牌。
    看了一会儿,两人走出炮楼,铁栓领沙非逛了关帝庙。神殿不大,庭院却宽阔。关云长端庄坐着,两旁站着周仓、关平,供桌上没有香火,庭院里晒着地瓜干,看护晒场的老汉,正用扫帚赶走进来的小狗。沙非看着殿里的壁画,壁画上画着桃园三结义,过五关斩六将等图画,出自乡下画匠的手笔。
    回家路上,沙非问铁栓:“听你们队长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铁栓说:“老雕是胶东人,在东北军里当过班长,队伍打散了,在城里鬼混时交上郎德三,成了好朋友,成立护寨队,郎德三请他当队长。”
    沙非问:“队员都是寨里人吗?”
    铁栓说:“多半是本寨人,有几个外乡招来的散兵游勇。”
    沙非问:“老雕姓老?”
    铁栓说:“不,他姓刁,叫刁庆,因为他长着鹰钩鼻圆眼睛,别人喊他老雕。”
    晚上铁栓在家里吃饭,不时抬头偷睨靳小兰,郎德玉发现了,一肚子气不好在饭桌上出,饭后叫他进堂屋,狠狠训了他一顿,铁栓闷声不吭,等老爹气出完了,垂头回到自己睡房。沙非和靳小兰出去散步,他觉得无聊,倒在床铺上呼呼睡了。
    沙非回来点上油灯,拿出小本记着日记,用了隐晦的字句记着乌鸦队和炮楼围寨的情形。然后吹熄油灯脱衣上床,心里有事翻来转去无法入睡。想和铁栓拉呱儿,听他呼噜鼾声也就罢了,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听见铁栓床上响动,又听见轻轻开门声,以为他去上茅房,过一会儿睡着了。
    铁栓在墙角小便,蹑手蹑脚走到堂屋东窗下,从窗户破纸洞向里望,屋里黑漆漆静悄悄,想必是表妹睡沉了。他推开窗户爬进去,踮起脚尖走到床前,闻到靳小兰均匀吸呼中带着诱人的气息,按捺不住强烈的欲望,心脏怦怦乱跳,伸手轻轻掀开被子,去摸她的奶子,才碰到她软软的胸脯,便听到一声惊呼:“谁呀?”靳小兰警惕地抬起身子。
    “是我,铁栓。”他细声答应,乘势爬上床,将她压在身下。铁栓从亲近女人的经历中,体会到干柴靠近烈火一定要燃烧,成熟的女子没有不想和男的干这个,他使劲儿按着她的双臂,用嘴去蹭她的腮,急促地说:“表妹,俺太想你了!”
    没想到表妹不像他玩过的女子,竟然抽出一只手“啪”地给他一个耳光!跟着缩回一条腿,用膝盖顶疼他的下部,随即猛一踹将他踢下床跌坐地上。靳小兰在山里跟一个老江湖学过武功,练就一身本领,铁栓哪里是她的对手。
    “铁栓!你太坏了!”靳小兰厉声喝道。
    “小声点儿,表妹,求求你了!”铁栓低声哀求,显然怕堂屋西间的父母知道,嗫嚅地说:“俺,俺想、想你多年了,俺不该…… ”
    靳小兰本想嚷叫,让姑父教训他一顿,转思这事嚷出去不好,自己有任务来的,闹起来就呆不下去,不如利用机会争取他,便严厉地说道:“要俺不告诉姑父,得答应俺三件事。”
    “哪三件事?”铁栓问。
    “头一件,往后不再干坏事,不赌钱,不乱搞破鞋,姑父一生清白为人师表,你该给姑父留点面子,戒掉吃喝嫖赌,行吗?”
    “行。”铁栓不情愿地答应。
    “第二件,古人说三十而立,你快三十岁了,该成家立业做正经事了!家里那几亩地该尽心侍弄,不要再让老人操劳。中吗?”靳小兰说。
    “中。”铁栓有气无力地说。
    靳小兰说:“无极道乌鸦队替日本人做事,和中国老百姓作对。日本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将来东洋人跑了,你们能跟到日本去吗?老百姓会把你们当汉奸办!你最好不当这个乌鸦兵!这末一件办得到吗?”
    铁栓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俺怕老雕队长不让走。”
    “暂时不脱离也中,”靳小兰说,“要学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
    铁栓不吭声,寻思表妹去山区几年,从娇弱的女子变成铁姑娘,说的咋跟八路宣传的一样?想问又不敢问,幻想日后能和她好,灰溜溜说声:“俺走了。”扒过窗户跳走了。

    隔天早晨,靳小兰和沙非出门遛弯儿,商议由沙非先回去报信。早饭后,沙非向郎德玉老两口告别,说是要去临沂看朋友。靳小兰和铁栓送客人出围寨,在去城里的路口分手。
    沙非走了两天,靳小兰未接到武工队的指示,她猜测可能武工队转移,或是沙非半路上出事。出发前尤春福对她说,郎家寨北坡五间房有个秘密交通站,有事会来联系,并规定了联络暗号。五间房只隔了三里地,她怕暴露秘密不敢主动去找。这日后晌,靳小兰正在院里焦灼不安,忽听大门声响,铁栓推门进来,走到靳小兰跟前,悄声说道:“玉兰,坏事了!沙先生被老雕抓去了!”
    靳小兰吃了一惊:“咋抓去的?”
    铁栓说:“俺结拜弟兄焦二楞偷着对俺说,那天沙先生和俺到炮楼里,老雕听沙先生一口关东话,就起了疑心,老雕在东北军里当过班长,他暗地叫人注意你和沙先生。前天咱们送沙先生出寨回来,老雕派两个亲信骑马去追,在黑林子将沙先生抓回来。”
    靳小兰问:“都两天了,你咋才知道?”
    铁栓说:“沙先生是俺家的客人,他要抓沙先生,自然要瞒着俺啦!八成连俺也怀疑上了。”
    “人关在哪里?”靳小兰问。
    “关在郎德三家的后院,郎道长后院有一间房子,窗户上安了铁条,专门关押人犯。”铁栓说,“去年抓过一个八路便衣,也是关在哪里。”
    “这两天沙先生咋样啦?”靳小兰担心地问,“老雕审问过他吗?”
    “听说问了。沙先生说家在胶东黄县,碰巧老雕也是黄县人,就问了许多黄县的事,沙先生都不知道。老雕责问他山东人咋说一口关东话,沙先生说从小跟爹娘下关东,在吉林长大。问他咋跑来山东,他说东洋人占了东三省,他随大人逃难到北平,在北平念书,卢沟桥事变才跑到山东教书。老雕不信,说他是八路探子,将他吊起来用皮鞭打,用木棍敲,打得头破血流,沙先生一口咬定是小学教师,别的啥也没说。郎德三和老雕不相信,要派人去枣庄查问。”铁栓说到这里,问靳小兰:“表妹,你们真的在枣庄教书?”
    靳小兰说:“当然真的。”
    铁栓摇摇头,心里打问号,嘴里却说:“沙先生和表妹一块儿来的,他们既然怀疑沙先生,一定也怀疑表妹。玉兰,俺看你早点儿设法跑吧!要不叫他们抓去可就毁啦!”
    “俺不能走!俺走了更害了沙先生,”靳小兰说,“眼下要设法救沙先生出来。”
    “咋救?”铁栓说,“郎德三后院墙高,有人看守,还养着一条狼狗。”
    “请姑爹保他出来行吗?”靳小兰试着问。
    “俺爹跟郎德三说不上话,骂过他是汉奸妖道,”铁栓说,“俺爹不会求情,他也不会买俺爹的帐。”
    “那咋办?”靳小兰急得想哭,“总不能睁眼看沙先生受害?”
    铁栓愣了一阵说:“他们不来找表妹的岔子,是碍着俺爹的面皮。万一沙先生供出什么来,他们就有借口对你下手。俺想你还是早点儿走,出去再想办法来救沙先生。”
    靳小兰寻思了一阵,觉得铁栓说得有理,得赶紧去找武工队来救沙非。她问道:“现在出去不会引起老雕的注意吗?”
    “眼下他们的耳目多,不能走,”铁栓说,“夜里弟兄们都在炮楼里耍钱,只派一个游动哨巡逻,今晚上轮俺把兄弟四喜值班,俺带你从北门出去,顺北坡那条小道走三里地,过五间房就是临沂通枣庄的公路。”铁栓说着,看表妹默默同意,接着说:“快去拾掇拾掇,等俺爹娘睡着了,俺来领你出寨。”
    “不给姑妈说一声?”靳小兰问。
    “不能让俺爹俺娘知道,”铁栓说,“俺爹脾气倔,知道客人被老雕抓去,一定找他们要人,闹起来救不了沙先生,你也走不成。”
    铁栓说要和把兄弟合计,晚饭不在家里吃,匆匆走出院子。
    庄户人为了省油,晚上无事不点灯,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大约九点多钟,靳小兰听见院门响,知道表哥来了,她提着包袱出堂屋,两人走出小院,关了院门,铁栓引她从小巷来到北门,巡逻兵郎四喜打开寨门,两人匆匆出寨,踏着朦胧月光,朝北坡迈开大步走去。
    爬到坡顶,靳小兰想进一步争取铁栓,和他谈起郎德三开香堂假行医骗财骗色的事,铁栓说他知道一点,人在圈内无可奈何,其实铁栓自己不干净,小辫子抓在郎德三和老雕手上,不肯对表妹说真话。
    靳小兰突然问他:“银铃被郎德三糟践了,你知道吗?”
    “你说啥?”铁栓有点震动,“咋会呢?”
    靳小兰知道铁栓怕父亲,喜爱这个小妹。银铃从小护着他,有时还代他受过。她听出铁栓的心声,便把郎德三如何骗银铃上钩从头到尾说了,还将郎德三残害妇女的事全揭了,强调这是表姐亲口告诉的,不信回去问银铃好了。
    “射他奶奶的!狼心狗肺的畜生!”铁栓咬牙切齿地叫骂,“俺回去非宰掉这狗日的!”
    “铁栓,这事可不能蛮干!表姐再三吩咐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她就活不成了。”靳小兰说。
    “这王八蛋太欺负人了!这口鸟气不出俺咋做人!”铁栓还在气头上。
    “表哥立志做正派人很好!”靳小兰鼓励他,“俗说话胳膊扭不过大腿,郎德三人多势大,你毛毛草草去捅马蜂窝,只会蜇了自己害了表姐!”
    “那你说咋办?”铁栓问。
    “你回去装不知道,过两天郎家寨逢集,俺会托人来找你,你在关帝庙等着。”靳小兰说。
    “玉兰,你是…… ”他将到了口边的“八路”二字又吞回去。
    “这你别问,沙先生陷入虎口,俺不能见死不救!”靳小兰问:“铁栓,乌鸦队你有没有几个铁哥儿们?”
    铁栓说:“俺有两个把兄弟,还有两个说得上话的,他们早不想干又怕老雕厉害!”
    靳小兰说:“和他们拉紧一些,你就不孤单了,要报仇也有帮手。”
    两人说着,走到五间房村外,听见村里小狗汪汪叫,靳小兰叫铁栓回去。
    “俺娘要问你咋不辞而别,俺咋说呢?”分手时铁栓问。
    “你也装不知道,”靳小兰说,“俺给姑爹姑妈留了一封信,明日她会看到的。”
    绕过五间房上了公路,靳小兰不让铁栓再送,叮嘱他记住赶集时的联络暗号。铁栓往回走,她从庄稼地插入村子,去找秘密联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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