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七 章

    武工队活捉伪乡长赵福士,打进郎家寨消灭乌鸦队,抢毙郎德三和老雕,震惊了临沂的敌人。城外的伪据点和汉奸组织,更是惶惶不安,生怕厄运降到自己头上。
    武工队在敌占区活动,宛如一把尖刀插进敌人心脏,临沂的鬼子恨不得立即拔掉这把尖刀。怎奈济南日军司令部正从各大据点抽调兵力,策划对鲁中抗日根据地进行“拉网大扫荡”,阴谋将八路军的主力一网打尽。敌人从临沂抽走了日军两个中队、伪军两个营,剩下百十个鬼子兵和二百多伪保安队看守老窝。为了安抚敌占区的伪组织和老百姓,出动一小队日军和一连汉奸队,去接近抗日根据地的游击区搜索“扫荡”,到处扑空,找不到武工队,却拿老百姓出气!抢劫财物,奸淫妇女,弄得鸡飞狗跳,百姓漫山遍野跑反。
    武工队采用跳蚤战术,跳来蹦去跟鬼子捉迷藏,后来干脆钻到临沂城南几里外隐蔽起来。章平派何全进城找秘密联络站的老顾探听消息,知道敌人唱了“空城计”,留下的日伪军加上伪警察,总共二百多人。章平和尤春福觉得是个好机会,准备大闹临沂城,把敌人从游击区调回来。武工队开了动员会,十个人分成两小组,章平带领何全、宋千和两个敌工战士,任务是袭扰敌伪兵营,打击巡逻哨兵;尤春福统率靳小兰、沙非、刘纯厚和彭铁柱,任务是找和顺油坊陈新斋贷款买布,散发张贴宣传品。出发前一天,章平派何全进城与老顾联系,老顾画了一张日伪军营区简图,告诉他城里两家旅店可以落脚。小黑子三年前几度来临沂,旧地重游,在城里转了一圈,天黑前回驻地和领导商量好,规定了进城路线和联络地点。
    这天后晌,章平小组绕道进东门,提前一个钟头出发。尤春福小组走南门比较近,日头偏西才动身,除了随身藏着武器,只带简单行装。尤春福肩头搭着褡裢,靳小兰挎了一筐子柿饼,沙非手中拎着一个书包,刘纯厚和彭铁柱都是短工打扮,敞着对襟夹袄,卷起裤腿,登着青布鞋,各扛着一根枣木扁担,扁担头上挂着粗绳和小包袱。走到城南关外的大路上,前面黄土坡滚动着一溜五辆独轮车,推车人扭着屁股使劲往前拱,拉车人弯着腰用力朝上拽,包铁的轮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每辆车上载着两大麻袋花生米,足足有三百斤重。拉车的有妇女有老人也有孩子,都是满头大汗背上淌水。打头一个拉车的老汉嘴里喘着粗气,双腿踉踉跄跄要倒下,走在他身后的尤春福,抢前一步扶住他,小车停下来,后面的也跟着站住。
    “要不要帮忙呀?”刘纯厚瞧推车的问。
    推车的有的摇头,有的瞪眼瞧,有的不吱声,他们太需要有人帮着拉一把,只是怕花钱。刘纯厚看透他们的顾虑,说道:“都是出门在外,有啥难处大家伙儿帮,俺们不收钱。”
    “那就谢谢啦!”打头拉车的老汉说。
    刘纯厚取过缰绳,放在肩头上拉着走,小车又咿咿呀呀爬上坡。彭铁柱将扁担绳子交给拉车的孩子,帮第二辆小车拉缰。靳小兰和一个大嫂并排拉车。尤春福和沙非的衣着扮相不便背纤拉车,也在紧要时候帮上一把。
    小车推到坡顶停住歇息,众人坐在道旁擦脸落汗,刘纯厚问身边的老汉:“大叔,你们这几车花生米送哪家油坊?”
    “和顺油坊。城里几家油坊数陈大脖子家兴旺,开价也公道。”老汉回答,“和顺号是俺们的老主顾,这几年俺那边的花生米都送给他们。”
    “大叔家住啥地方?”刘纯厚问。
    “南乡李家沟,离城三十里地,”老汉说,“俺们一大早上路,想关城门前赶回家,今个儿走不了啦。”
    “在哪旮旯落脚?”
    “在南小街大车店。”
    刘纯厚听着暗欢喜,这店主人和联络站老顾有关系。刘纯厚在家乡给陈大脖子当过长工,几年不见老财东,今日带尤指导员找他筹款,先要摸摸情况,跟小车进城送货是个机会,夜里和他们落脚住店也方便。
    小车队继续起程,黄昏前推到南门口,两个守门口的伪军盘查行人。尤春福和沙非走在前头,亮出良民证的同时,将两块银元悄悄塞给哨兵。站岗的伪军高高兴兴藏起大洋,挥手让小车队通过,尤春福一伙人跟着进城,小车队迳直推到南大街,在和顺油坊门口停下。

    和顺油坊字号老、铺面大、榨油机多,是城里数得上的大生意。出产的花生油、豆油和芝麻香油,质量好远近闻名,战争前远销青岛、济南,眼下兵荒马乱交通不便,和顺的油不光占了城里的市场,还销往邻近城镇。
    和顺油坊是陈新斋他爹陈老存一手创业的。陈家在抱犊崮核桃峪有十几亩山地,陈老存从小跟一个收购山货的老客跑买卖,学会生意经,积攒了钱财开间小店,生意越做越红火,办起和顺油坊。油坊赚了大钱,他回老家置地盖瓦房,建了座在方圆几十里找不出第二家的大四合院,好似鸡群里出了凤凰,给核桃峪山庄添了光彩。陈老存觉得商人地位不高,决心让独生儿子陈新斋读经书,日后考上个秀才举人,得个一官半职,可以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他不惜花钱送儿子到镇上塾馆拜师求学。陈新斋聪颖好学,不负老父所望,十几岁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八股文做得出众。十载寒窗苦读书,巴望一举成名天下知,不料湖北闹了辛亥革命,北京满清皇帝下龙庭,科举废了,一腔心血化成流水。他自思自叹,怨恨生不逢时,心事郁结成疾,得了一场怪病,脖颈肥肿连着下巴,有人说是盐吃少了,陈财主家哪会缺盐?请了中西医没有治好,陈新斋成了出名的陈大脖子。
    大脖子不影响娶妻生子,陈新斋前后讨了两房老婆,前妻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孩子还小母亲得病身亡。后妻又给他养下一男二女,眼下都已经长大成人。大儿子陈学礼从小乖巧,爷爷陈老存领他到城里念书,小学毕业就教他学做生意。爷爷死后陈学礼成了继承家业的顶梁柱,城里的生意由他经营。二儿子陈学义在济南上中学,“七七事变”后跑到国民党东北军当了副官。大女儿春兰嫁给本县殷实人家的子弟蔡逸民,女婿是共产党的地方干部。二闺女秋菊进城后嫁给伪县政府一个科长。三姑娘小凤十六岁,在城里中学念书。狡兔有三窟,陈大脖子脚踩三只船,国民党、共产党、伪组织都沾了边,日后哪方面胜了都有倚靠。
    陈新斋生在抱犊崮,长在山沟里,到镇上读书也不出山区。抱犊崮地少石头多,山山戴着形似礼帽的大石崮,山野里、漫地上、河沟中、道路旁,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蛋,耕地是用石坝垒起来的梯田,房子也是石头砌成的石屋。别人眼里的穷山沟,陈新斋却不嫌弃。一来他家不穷,吃喝穿戴都比别人阔气;二来田园土地在这里,靠它生息供养,离开不得;三来核桃峪、桃花岭这条山沟,背靠老牛山,面临大沙河,河水终年不干涸。风景着实不错。春天桃花红杏花白,夏天果树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实,秋天漫山遍野高粱红,冬天山山崮崮银装素裹,一年四季都有迷人的景色。陈新斋熟读《唐诗三百首》,背了一些名家的长短句,喜欢附庸风雅,时不时写几首歪诗词,常和三五同窗吟诗作对,描绘山乡景色,颂扬村居生活。他习惯幽静的山村,不爱繁华的城市,城里的生意有大儿子陈学礼经营,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乐得当个甩手掌柜,享享清福,有时到城里走走,短则三两天,长住十天半月,又回到乡间来。
    “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军队侵略中国,东洋强盗打进山东,鬼子兵举着膏药旗闯到抱犊崮,杀人放火,奸淫掠夺,烧了半个核桃峪!陈新斋的高墙大院没遭火灾,家中财物粮食被抢劫一空,大儿媳妇和二闺女没有跑掉,被鬼子奸污了。老婆得了惊悸症,不久一命呜呼。陈新斋心灰意冷又恨又怕,在大儿子陈学礼的规劝下,举家搬进临沂城,只留下一个老家人看宅子收地租。
    陈新斋城里的家宅在山货店后身,是一栋二层楼房。楼上四间房,一间书斋,三间卧室,他和二儿媳苗秀玲、三闺女小凤住在楼上。大儿子陈学礼夫妇和孙儿孙女住楼下。楼下房间多,会客厅、餐室、厨房、货栈,还有账房先生和小伙计住的偏屋、女佣人柳嫂宿的耳房,十口人在一个大锅里吃饭。
    陈新斋的两个儿子,都是奉了父母之命、听了媒妁之言,在老家核桃峪成亲的。陈新斋不喜欢城里的年轻女性,嫌她们太开通爱自由,不讲三从四德,因此都在家乡为儿子物色新娘。读书人在抱犊崮是凤毛麟角,妇道人家更没有几个识字的。农家姑娘与书本无缘,富户闺女从小学针线干家务,罕有上学的。陈家两房媳妇都是文盲,可是模样长得好,性情也温顺。陈学礼的妻子叫林桂玉,过门后夫妻和好,养下一男一女。陈学义娶的是苗家沟小财东的大闺女苗秀玲,长得眉清目秀,体态丰满,可惜得不到丈夫的欢心。陈学义成亲前在济南念高中,恋上一个女同学,两人山盟海誓私订终身,迫于严父之命不得不回乡成亲,可心里只有那个女同学。日寇进攻济南,为了逃避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和恋人双双跑到国民党东北军里参军,两人自由结合,写信回家闹离婚,陈新斋气坏了,当然不会同意,害得苗秀玲年轻轻守活寡,席冰枕寒,长夜难熬,眼泪往肚里流。
    苗秀玲品性温和,手脚勤快,孝敬长辈,博得公婆喜爱。婆婆死后,她加倍侍奉公公,早晚端茶送水,问寒问暖,更使陈新斋对她爱惜。他痛骂二儿子不仁不孝,撇下鲜花似的好媳妇守空房,不免生起怜花惜玉之心,感到神魂荡漾。他年过半百,身体发胖,精力还是十分充沛。晚年丧偶,夜里凄惶难挨。想再续弦,受到儿女反对,想去寻花问柳,生怕别人笑骂,只好压抑情欲,夜里拥着冷被子辗转反侧,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偶尔听见隔壁床铺响声,寻思二儿媳妇也睡不着,像自己一样难受,不免同病相怜,幻想两人做在一处,互相填补空虚,该是多么美妙。转又觉得自己可耻,咋生这禽兽念头?骂归骂,想归想,他无法克制,只好想入非非,心做媒人手做妻,泄完火气又暗骂自己“老混蛋”!
    去年三伏天天气酷热,有个夜晚,空中没有半丝风,地上像个大蒸笼。晚饭时陈新斋借酒消愁,一杯一杯往肚里灌。大儿子陈学礼油坊里要结账,狼吞虎咽吃完走了。大儿媳妇林桂玉和一双儿女回房去了,三姑娘小凤要做功课,早早上楼。女佣人柳嫂刷锅洗碗。剩下二儿媳妇苗秀玲侍候公公喝酒。
    陈新斋喝完酒,接过苗秀玲递来的热手巾,擦完嘴脸和双手,眯着醉眼瞧着儿媳红艳艳的腮帮像绽开的桃花,白生生的脖子似细玉雕成,汗湿的纱衫罩住胸前鼓起的乳峰,忍不住咽下唾沫,想要伸手去碰碰,看见柳嫂过来擦桌子未敢造次,只把手巾还给苗秀玲,胸口还突突地乱跳。
    他坐下来喝了一盅凉茶,压下胸头的火气,心跳缓慢下来,对儿媳妇说:“秀玲,你忙了一天,早点上楼歇息吧!”
    “爹,你也早点上楼睡吧。”苗秀玲说完,到锅屋提了半瓦罐热水,扶着木梯上楼,回房洗脚净身。
     陈新斋安静下来打了盹,呼呼噜噜响起鼾声。柳嫂收拾完锅屋,打扫罢餐厅,想回耳房睡觉,主人未离开不便先走,又不好叫醒他,看了看小黄狗还在桌下觅食,她动了动脑筋,举起笤帚朝狗头上砸去,小黄狗嗷嗷叫着逃走,撞倒一个椅头,惊醒了陈大脖子。
    “出了啥事?”陈新斋叫着问。
    “没啥,小狗乱闯,撞翻了椅头。”柳嫂说。“老爷,天不早了,该上楼歇息啦。”
    “中,中,俺就走。”陈新斋站起来,酒劲还没过,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摇摇晃晃走向扶梯,脚下不小心差点跌跤,幸好身边的女佣人赶紧扶住,送他到楼梯口,看见楼上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电灯,没有跟上去。
    “柳嫂,你走吧!”陈新斋说。“不用你扶,俺没醉,俺没醉…… ”
    陈新斋艰难地爬上楼,拐到墙角茅房尿了一泡水,觉得肚里涌上一股酸味,跟着呕吐起来,喷出吃进去的酒菜面食。过了一阵子,脑袋昏昏沉沉,背靠木板墙站着喘气,慢慢摸着墙壁走回自己的卧室,房门虚掩着,双手一推,两脚没站稳,肥胖的身体随房门往里倾斜,扑通一声栽倒了,上身在门里,双脚在门外。
    楼下的柳嫂看见东家上楼,关了电灯回到耳房,刚躺下就睡着了。偏屋住着的老账房先生和小伙计,早已熄灯上床。大媳妇林桂玉哄着两个孩子,用大蒲扇为儿女扇风驱蚊虫,摇着摇着也跟着眯过去了。楼上三闺女小凤做完功课,倚着栏杆乘凉,打了一会纸扇,觉得困倦回屋上床睡了。大儿子陈学礼去油坊结账,那边有他一个睡铺,虽说隔了几间铺面,天晚了一般不回家,逢着大热暑天,时常拿着一张草席,到油坊屋顶平台上,跟伙计们一块乘凉拉呱儿,在上面睡觉。
    整幢楼房只有一个人醒着,那是二儿媳妇苗秀玲。失眠成了她的病态,除了男人回来,没有什么药方可以医治。起初她很痛苦,恨陈学义不该抛弃她,恨那个勾引丈夫的野娘们,恨父母不该将她嫁到陈家,害她守活寡!后来渐渐地看到公婆待她好,哥嫂和小姑同情她的不幸,侄儿侄女恭敬喊她婶婶,山货店和油坊里的工人伙计们,见了她也都亲热地喊她二嫂,怨气慢慢消掉。苗秀玲为人随和,不喜欢背后嘀咕别人的长短,得到大家的喜欢。婆婆被日本鬼子吓死了,全家搬到城里来,公公对她格外爱怜,时常悄悄给她一些物件,一包点心或是一块花布什么的,她不声张地收下,侍奉公公格外殷勤,有时感到公公一双贪婪的眼睛异样地盯着自己,也感到心跳腮帮热,却未敢往坏处想,更细心地侍奉汤水,浆洗衣服,打扫房间,连小姑的衣服也给洗了,还帮助大嫂带孩子,一家人都称赞秀玲贤慧,外面人也夸她是陈家的好媳妇。
    自古红颜多薄命。苗秀玲听说书的这么说,听唱大鼓的这么唱,她认定是自己命薄。五年时光磨得她心灰意懒,只好听由命运摆布,不再怨天尤人。可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身躯,也有七情六欲,正当青春年俏,犹如绽开的花苞散发芬芳,喜欢蜜蜂蝴蝶依恋,怎能忍受冷冷清清枯萎凋谢?日间看见燕子双双飞舞,夜晚听到青蛙高声唱和,都勾动她的春心,引起淡淡的哀愁与叹息。
    这晚上苗秀玲侍候公公饮完酒,提着半瓦罐热水上楼,在房中洗涮完毕,换了一条白绫子贴身内衣,一条桃红纺绸衬裤,钻进蚊帐里,躺在凉席上,摇着芭蕉扇子。赶不掉房中的闷热,闭上眼睛睡不着,那负心男人的影子又在身边出现,新婚之夜的情景,像过电影般在眼前晃动…… 她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紧搂着,怀着羞怯、恐惧、好奇和喜欢任他摆布,从微微疼痛到像过电似的浑身颤抖,一种从没经历过的快感和兴奋,把她从黄花闺女变成妇人。以后一个月,陈学义夜夜给她爱抚,弄得她神魂飘荡。有时刚睡着,丈夫又把她弄醒,害得她第二天一早下厨房没有精神。陈学义很少和她说话,更没有枕边的甜言蜜语,在她身上发泄完了,瘫在一边呼呼大睡。就这样苗秀玲也很满足,觉得陈学义是她的男人,一生的依靠,愿意什么都给他,为他生男育女,侍候他一辈子。没想到男人的心像六月的天空,说变就变,竟然不念同衾共枕的恩爱,一去不回头!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为啥来了休书?为哪个野娘们休她?真没良心!她感到气愤,有苦没处诉,有气没处出!有时真想报复,让他戴绿帽子!立时感到太可怕了,这世道只许男人有三妻四妾,只许男人寻花问柳,不许女人同时有两个丈夫,更不许偷汉子!
    五年啦!她掰着指头掐算,多少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白天她使劲干家务活,累得精疲力竭,用这来忘却心里的创伤。夜晚一上床,像虫子咬她的心,开头暗自哭泣,泪水浸湿了枕巾,日子一长麻木了,心头还是隐隐疼痛。这晚上她上床,感到浑身疲乏,想早点入睡,只想新婚时那些欢喜的场景,幻想丈夫睡在身边,越想越睡不着。忽然听见门外走廊上有响声,出蹋、出蹋、出蹋…… 公公趿着布鞋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每晚上听惯了,能听出上楼梯、到楼上、过书斋、进卧室上床睡觉的声音,还能听出他的呼噜声。他们的睡房只隔一道木板墙,这边有动静,那边能听清。做公公的不在乎,大声打呼噜,大声咳嗽吐痰。做媳妇的不敢放肆,床上翻身,屋里走动,都格外小心,特别是起夜小解,尽量不让尿盆哗哗啦啦响。今夜公公的脚步声有点乱,想必是醉态踉跄。出蹋,出蹋…… 扑通!
    “糟啦!”苗秀玲没喊出声,寻思公公开门时摔跤了,急忙坐起来,想过去看看。转想深更半夜上公公房里,叫人知道多不好,又把下床的双腿缩上来。静听一会儿,隔壁没有动静。咋啦?没有进房上床,莫不是倒在门口起不来?公公年岁刚五十出头,身体壮实,不会出事。可咋没有声响?听说老人饮酒中风,不抢救就登腿没命了!他平日有高血压心脏病,今夜里喝多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这里有点慌神,急忙下床,顾不得穿外衣,只穿内衣短裤开门出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瞧着陈新斋那肥胖的身体,烂泥般地扑在门里,双脚还在门外,布鞋掉了一只,歪在一边的脑袋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可咋办?”苗秀玲为难地问自己。喊了两声“爹”!陈新斋还在打呼噜。半夜三更不好惊动别人,她打开房里的电灯,拾起那只脱落的布鞋,套在公公脚上,将双脚挪到门里,蹲下身双手扶他站起来,他嘴里哼哼似乎醒了,双腿却站不住,只好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慢慢挪到床前。刚挨着床沿,陈新斋那只软绵绵搭在媳妇肩上的手臂,突然坚硬起来抱住苗秀玲的腰,将她按在床沿,腾身压住她,一只手扯她的下衣,嘴巴啜她的小口,喷出一股酒味。
    “爹!不能这样!不要…… ”媳妇扭着脑袋不让他亲吻,低声叫着,身体没有挣扎反抗。陈新斋喘着粗气,紧抱着她不放松,苗秀玲低声提醒说:“爹,门还开着啦!”
    陈新斋心里一怕,这才放开她,光着脚丫子轻轻过去关门。转身回来,看见苗秀玲面朝里躺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腿弯曲着。他心里像火烧,咽了一口唾沫,脱下衣裳,赤条条爬上床去……
    陈新斋从她身上下来,看见媳妇啜泣着流眼泪,感到内疚,带着悔罪的心情说道:“秀玲,爹对不起你,爹太爱你了。”
    苗秀玲没有吱声,只觉得腮帮发烧,身子疲乏,她下床穿好鞋子,如醉似痴地走出房门,回到自己卧室。
    从那以后,两人心情复杂,觉得不应该,怕被别人发觉,又舍不得割断,偷偷地做在一处。白日在家人面前,装出冷漠少接触,夜深人静时候,抑制不住火山爆发扭成一团。日子长了,羞耻心少了,胆子也大了。相会的次数多了,有时大白天没人,两人色胆包天,也敢搂搂抱抱亲嘴咂舌。
    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新斋扒灰(公公与儿媳偷情)的丑事,开始在山货店和油坊的伙计中传开了。有一天上午柳嫂上街买菜,苗秀玲到厨房里刷锅洗碗,陈新斋看见大儿媳妇带着两个孙子出门,剩下他和二儿媳妇,一时心里痒痒,轻轻走进厨房,站在苗秀玲背后,两臂紧抱着她胸脯,双手捏着她的奶子。苗秀玲红着脸说:“爹,别这样,叫人瞧见不好!”
    “人都走光了,就咱俩啦。”他抱得更紧,伸嘴去吻她的脖子。
    这时候柳嫂突然回来,站在窗外看个饱,胸口扑通通跳动。她是个寡妇,半老徐娘,姿色没有退掉,夜来独宿难熬,暗中勾搭上账房先生,心惊胆战匆匆干了几次,没想东家和媳妇扒灰,想多看看又怕东家发觉,赶忙轻手轻脚出门。她因为忘了带钱转回来,没取到钱咋买菜?只好踅到山货店,找账房先生借钱,买完菜故意在街上多溜达一会儿,免得撞破东家的好事,丢掉自己的饭碗。回到小楼下,苗秀玲正在打水洗衣服,柳嫂过去佯作关心地说:“二嫂子,上楼歇息,俺来洗。”
    “俺不累,”苗秀玲说,“忙你的去吧。”
    苗秀玲为人厚道,每日帮柳嫂做活,柳嫂感激她,可怜她守活寡,比自己守死寡更难挨,暗想将瞧见的事埋在心里。有次她和账房先生干那活,见男人哆哆嗦嗦怕得要命,为了给他壮胆,便将陈新斋扒灰的事透露出来。账房先生果然胆大一些,可再三嘱咐柳嫂要守口如瓶,不能让别人知道。打那以后他对陈新斋不再那样尊敬,见面光点头不哈腰。陈新斋也觉察到。有天到山货店,瞧见柜台前几个顾客没人照料,账房先生却和小伙计在柜台后打闹。陈新斋心头火起,狠狠训了他俩一顿,话说重了,账房先生觉得委屈,夜里叫小伙计出门打了二两地瓜干烧酒,买了半斤花生米,两人在偏屋里喝酒。账房先生借酒消愁,借酒壮胆,将东家扒灰的事说出来,又觉得后怕,要小伙计严守秘密。小伙计赌咒发誓,可他嘴上没有把锁,不久就透给油坊里一个同乡,一下子油坊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只瞒着陈新斋一家老少。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年终油坊里有个榨油工回抱犊崮,把这丑事带到老牛山区,传到陈新斋大女婿蔡逸民耳朵里。尤春福也听说了,武工队出发到临沂前,他找蔡逸民给老丈人写封信,曾拐弯抹角提起这事,蔡逸民听了默默不语。

    尤春福一伙人,随小车队到了和顺油坊。刘纯厚和彭铁柱帮着卸车,尤春福打听到陈新斋的住处,伙同沙非和靳小兰,乘着黄昏前到和顺山货店转了转。三人分头进店,装作看货问价,前脚进后脚出。店里有几个顾客在买东西,陈新斋和账房先生都在站柜台。尤春福小时候在核桃峪见过这个老财,过了好多年了,模样记不清,那大脖子是标志。陈新斋忙着卖货,他不认识尤春福,只当一般顾客打了个招呼。
    出了山货店,尤春福和两个伙伴在街上遛弯儿,拐到山货店后边,瞧了陈家的小楼,踩着周围的通道。回到南小街,走进地下党老顾给安排的大车店。刘纯厚和彭铁柱早在门口等候,他们一块进院,院里停放着几挂大车,十几辆独轮小车,南墙一溜牲口棚,槽头拴着嚼着草料的骡马和毛驴。他们四人住在东屋大通铺,靳小兰开了隔壁小单间。房里没安电灯,彭铁柱用火刀火石打燃黄纸捻,吹出火光点亮油灯。
    众人安置好铺位,打水洗脸烫脚,向店伙计买了五斤大锅饼,一盆白菜烧豆腐,一盆骨头汤汆素丸子,大家咬着干硬的锅饼,美滋滋吃了晚餐。
    二更天,留下沙非看门,尤春福带着刘纯厚、彭铁柱和靳小兰离开大车店,各人身上藏好武器,直奔陈新斋家的小楼。四个人两前两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不一会儿来到小楼下院门外,靳小兰上前叩门。
    “谁敲门呀?”柳嫂在门里问。
    “是俺,快开门!”靳小兰在门外答。
    “你是谁呀?”柳嫂又问。
    “俺是给老掌柜送信的。”靳小兰说。
    听是女人的声音,柳嫂拨动木闩开了门。靳小兰进去,后面跟进三个男人,柳嫂有点害怕,问靳小兰:“这几个是干啥的?”
    “俺们都是老掌柜的乡亲,打老家来的,”靳小兰说,“你关上门,领俺们去见老掌柜。”
    柳嫂关好大门,领着他们到楼下会客厅,彭铁柱留在院里放哨。陈新斋吃完晚饭,正在客厅里和陈学礼谈油坊进料的事,忽见柳嫂领着三个陌生人进来,吃惊地愣着脑袋。
    柳嫂说:“老爷,这位小姐说他们是老爷的同乡,打老家来给老爷送信的。”
    陈新斋睁大眼睛望着三个不速之客,满肚子狐疑,刘纯厚趋前一步,问道:“老东家,不认得俺啦?”
    陈新斋仔细打量着他,忆起面前这大高个,十几岁在他家做了几年半拉子(学徒工)、长大了又当了一年长工的大老刘。他清楚记得,来日本鬼子那年,大老刘的爹被鬼子兵用刺刀挑了,房子被鬼子烧了,他跑去参加八路,咋进城来了?不由说道:“你是大老刘?你不是跑去…… 咋进城来了?”
    “俺给老东家捎来家信。”刘纯厚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陈新斋。
    信封上写着:“烦交和顺油坊  陈新斋先生亲启 蔡托”。
    是大女婿蔡逸民的信。陈新斋拆开一看:
   
岳父大人尊前:

    敬禀者,自乡里遭难,大人举家迁居沂州,时光飞逝,倏忽三载,关山阻隔,咫尺天涯,不能侍奉膝下,殊感愧疚。惟遥祝大人玉体健康,合家平顺,生意兴隆,诸事如意。小婿与春兰身体粗安,请勿悬念。兹有友人尤春福先生进城经商,至府上拜候,望竭力相助。肃此谨请

金安                                                 

愚婿蔡逸民敬上       
公元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五日  

    陈新斋爱好老古董,蔡逸民投其所好,用文言文书写家信,讨老丈人喜欢。他读完信望着尤春福问道:“你是尤先生?”
    “俺就是。”尤春福答,介绍女伴说:“她叫靳小兰。”
    “都请坐,请坐。”陈新斋起身让坐。
    尤春福三人坐下,陈学礼倒了三杯茶敬客。
   “尤先生府上哪里?”陈新斋问。
    “太平邑。”尤春福说。
    “太平邑,离核桃峪不远。”陈新斋说。“太平邑有日本兵驻扎吗?”
    “有几十口人,住在炮楼里,镇上还有保安队。”尤春福说。
    “尤先生在太平邑做啥生意?”
    “俺家叫日本兵毁啦,现时在抱犊崮山下跑买卖,四海为家。”
    陈新斋听他说的话,猜想跟女婿蔡逸民一路子,也是共产党的干部,转而问道:“小婿信上说,尤先生有事要俺帮忙?”
    “是的。”尤春福听到正题,赶紧说道:“这几年咱们抱犊崮山区天灾人祸,百姓生活艰难,挨饿受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瓜干糁子煎饼是上等饭,终年吃糠咽菜,春荒时杨柳芽榆树皮都吃光了。眼下离入冬不远,许多大人小孩都还穿着一件破单衣,今冬的日子不好过呀!”
    “唉!”陈新斋叹口气说:“抱犊崮只出石头不产棉花!”
    “是啊!”尤春福接下话茬儿:“咱们家乡不产棉花,城里又禁止棉花布匹进山区,大娘大嫂想纺线织布都没处寻。俺们这次进城,想买点棉花布匹。”
    “这两样货都不好买,”陈新斋说,“买到了也不好往山里运。”
    “这就要请陈老先生大力帮助!”尤春福说。
    “难呀!”陈新斋沉吟一下,问:“尤先生带来多少现大洋?”
    “带来一点,不多。”尤春福说,“陈老先生知道,咱家乡用的是北海票,现大洋不好兑换。”
    “那能买啥呀?”陈新斋冷冷地说。
    “陈老先生素来热爱家乡,关心桑梓疾苦。”尤春福乘势给他一顶高帽,接着提出要求:“现今家乡有困难,陈先生不会瞧着父老乡亲挨冻受寒,一定能慷慨解囊相助。”
    “尤先生是来要俺募捐?”陈新斋问。
    “不全是。”尤春福说,“陈老先生家在抱犊崮,那边有您的砖房瓦屋,有您的土地田园,有给您种地的佃户。眼看冬天快到了,山区的百姓没有寒衣,陈老先生有责任帮他们御寒过冬。”
    陈新斋端起茶杯呷着,不言不语。
    尤春福进一步说:“那年日本鬼子‘扫荡’抱犊崮,在核桃峪烧杀奸淫,大家记忆犹新,陈老先生当然不会忘记!”
    提起这件事,像揭了他的伤疤。陈新斋想起老婆被吓死,大媳妇和二闺女被奸后寻死寻活的惨状,一阵仇恨的烈火烧心,他咬牙切齿鼻孔里打着哼哼。
    火候到了,尤春福又说:“民主政府保护您的家园产业,保护您合法收租,您拿出三千两千帮助家乡百姓过冬,像古人说的,拔一毛而利天下,陈老先生一向乐善好施,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不瞒尤先生,眼下生意不好做,货源缺,捐税多,开销大。”陈新斋被说动了,又舍不得花大钱,将难题推给儿子,“俺名义上是和顺的老板,实际上是个甩手掌柜。生意来往、银钱进出全由小儿学礼经营。”说到这里,他问身旁的大儿子:“学礼,你看能拿出多少?”
    陈学礼刚过而立之年,从商已有十几载。爷爷死后,城里的生意由他经营。他爹搬进城,有空到油坊看看,忙时上山货店站站柜台,确实是个甩手掌柜,只有商场上应酬或官府有事,才由老人出面。陈学礼个头不高,文斯条理,脑袋精明。他恨东洋强盗占领临沂,抽筋剥皮事事听鬼子摆布,辛辛苦苦做生意赚的钱,多半落入日本人的腰包。提起他娘的死,想起老婆被糟践,更是愤恨难消,巴不得八路军打进城来,将鬼子杀光!前些日子听说八路游击队活捉陶林镇的乡长赵福士,杀了郎家寨的道长郎德三,他感到日本人的势力衰败了。看到夜里来的客人,听见尤春福的讲话,断定他们是八路军的便衣。八路便衣敢公然进城活动,可见鬼子不行了。他在鬼子刺刀下做生意,在汉奸敲诈中过日子,时刻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内心里同情八路军,巴望抗战早日胜利,想自己也该出点力,好留条后路,何况是姐夫介绍来的。只是觉得尤春福开口要两三千现大洋,数目太大,一时筹措不到,父亲将难题交过来,他暗中盘算,脑子里转圈,沉吟不语。
    这当儿,苗秀玲提着一只铜壶进来,往桌上的茶瓶里续开水,又给各人杯里斟满。轮到靳小兰面前,看这秀丽的姑娘,不由想起家里的妹妹,她倒完茶,听见面前的姑娘问道:“大嫂,你是苗秀玲吧?”
    “姑娘咋知道俺的名字?”苗秀玲惊讶地问。
    “俺猜的,”靳小兰笑笑说,“俺认得苗淑平,瞧大嫂跟她一个模样。”
    “姑娘到过苗家沟?见过俺妹妹?”苗秀玲高兴地问。
    “俺在苗家沟办过识字班,”靳小兰说,“你妹妹淑平是积极分子,她带头领着十几个大闺女小媳妇参加识字班,大家伙儿选她当班长。淑平勤学习,已经认识几百个字,能写信啦。”
    “真的呀?!”听说妹妹有出息,苗秀玲心里欢喜,急着想知道娘家的事,问道:“姑娘见过俺爹俺娘吗?”
    “见过,俺还在你家里吃过饭。”靳小兰答过,说:“秀玲姐,俺叫靳小兰,你就喊俺小兰好了。”
    “小兰妹,你有空吗?上俺房里拉拉呱儿行吗?”苗秀玲恳求地问过,眼望着陈新斋,像是求他准许。
    陈新斋说:“靳小姐上楼跟秀玲拉拉家乡话吧?”
    靳小兰看了看尤春福,见他点头同意,对苗秀玲说:“走吧,秀玲姐。”
    苗秀玲高兴地引着客人走出会客厅,踏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房,打开电灯,让客人坐下,将顺手提上来的铜壶里的开水倒了一大杯,又从食橱里端出一碟江米条,一碟五香花生米。
    “小兰妹,俺没啥招待,随便吃点,”苗秀玲说,“从山里进城不害怕?”
    “不怕,”靳小兰说,“俺家原先住在城关,俺在城里读过书。”
    “为啥到山里去?”苗秀玲问。
    “俺爹娘都教日本鬼子杀害了,”靳小兰说着,眼睛潮乎乎。“俺是跑反到山里去的,在城里没法活呀!”
    听了靳小兰哽咽的声音谈到身世,苗秀玲为她难过,想起自己的不幸,眼圈也红了。问起家事,靳小兰说,秋后日本鬼子‘扫荡’抱犊崮,她到过苗家沟,见过她父母和妹妹,两位老人身板结实,还能下地干活,哥嫂新添了个胖小子,弟弟参加八路军,妹妹苗淑平在识字班里很活跃,带头扭秧歌做拥军鞋,反扫荡时跟民兵站岗放哨。苗淑平说,全家都想念姐姐,盼着早日太平回娘家见一面,有人回去给捎封家信,免得二老惦挂。
    靳小兰听苗淑平谈过她姐夫在东北军的事,关心问道:“秀玲姐,姐夫近来咋样?来过信吗?”
    提起那负心汉,苗秀玲心里不是滋味,又伤心又怨恨,不愿泄露出来,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这年头兵荒马乱,两军对阵,有信也寄不到啊!”
    “公公对你好吗?”靳小兰问。
    这冷不防的问话,苗秀玲心里咯噔一下,腮帮有点发烧,她怕谈公公的事,怕捅破那羞人的窗户纸,不愿开口的点一下头。
    靳小兰也听说陈新斋扒灰的事。她不相信是真的,她深知人们闲着爱嚼舌头,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更喜欢谈男女暧昧偷情。有人无事生非捏造这类勾当,便有人义务传播,听者怀着“无风不起浪”的心理,越传越邪乎,越说越真,有的还加油添醋,教你不能不相信。靳小兰心地纯洁,总往好处看人,刚才看到陈新斋,除那大脖子讨人嫌,还是道貌岸然。苗秀玲端庄雅娴,眉宇间那些晦气是被遗弃的哀怨,不像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咋会有那苟且之事?她所以要问公公对她好不好,是考虑进城的任务,让她劝说公公痛快掏腰包,为家乡办好事,为抗战出点力。
    “秀玲姐,咱们抱犊崮山高地薄石头多,不长棉花不出布,这几年鬼子封锁,禁运棉花布匹进山里,许多人家挨冻受寒,一家人盖一床破被子,一条棉裤轮着穿,谁出门谁穿上…… ”说到这里,靳小兰想起那些受苦的乡亲,心里难受,鼻头发酸,嗓子变调,眼里闪着泪花,“秀玲姐,眼看寒冬腊月快到了,俺们进城为着棉花布匹,想请城里的富商大户捐点钱,你公公是抱犊崮人,关心家乡百姓疾苦,俺们上门是请他为家乡百姓做桩大好事。”
    “俺公公不是铁公鸡,办善事肯出钱,”苗秀玲说,“今年生意不大好,就怕拿不出许多钱。”
    “请秀玲姐帮俺们说说,”靳小兰道,“让老掌柜的多破费点,雪中送炭,乡亲们忘不了你家的好处。”
    苗秀玲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家乡事,想起父母亲和兄弟妹妹,心里难过,叹了口气说道:“进城这几年,俺做梦常梦见爹娘,真想长了翅膀飞回家去!这年头兵荒马乱,想回去也走不了,啥时候才能太平呀?”
    “快啦!鬼子蹦达不了多久了。”靳小兰说。
    “小兰妹,俺不识字,写不了书信,你回山里帮俺捎个口信,告诉俺爹娘俺日子过得不孬,请二老放心,请他们多保重…… ”苗秀玲说不下去,用手背抹着眼泪。
    轰隆!哒哒哒哒…… 轰隆!叭咕!叭咕!一阵突然的爆炸声和机枪步枪声,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谈话。靳小兰急忙站起来告辞,苗秀玲送她下楼梯。

    枪声从天主教堂方向传来,那边是驻扎日伪军的兵营。过了一阵子,尤春福向主人告辞,说道:“请少掌柜准备好,明晚上俺们来取。”
    “俺尽量想法子。”陈学礼说。
    尤春福带着三个队员,匆匆离开陈家小楼,走到大街上,各人将身上带的宣传品,塞进商店的门缝,扔到住家的院里,交给过路的行人,丢在显眼的地方。回到南小街大车店,沙非正焦急地等候他们,兴奋问道:“是咱们袭击鬼子的兵营了吗?”
    “情况不明,”尤春福说,“八成是章队长他们和鬼子干上了。”
    “要不要派人去侦察?”沙非边问边请求说:“我出去看看行吗?”
    “你和大老刘到大门外游动,不要走远,有事赶快回来报告。”尤春福说。
    沙非和刘纯厚将驳壳枪上了红子,藏在腰里走出院门。院门整夜敞开,旅客进进出出。两人走到街上,躲在黑暗的墙角,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守望着。
    街上静悄悄,偶尔有一两个行人,都是匆匆忙忙赶道,商店早已关板,肩挑吃食的小贩也不吆喝了,居民窗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北头横街跑过一队士兵,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使紧张的气氛平添几分恐怖。
    斜对面巷口走出一个人影,东张西望朝小街过来,影子靠近了,沙非和刘纯厚认出是小黑子何全,连忙拍起巴掌发出联络信号,何全听了跑过来,沙非拉着他的手问道:“小黑子,你上哪儿去?”
    “沙干事,你们住在哪里?”何全反问。
    “在那边大车店里。”沙非指着说。
    “尤指导员在吗?”何全问。
    “在,”沙非说,“我带你去。”
    留下刘纯厚放暗哨,沙非领着何全进大车店,来到房间里,众人围着小黑子问情况,何全接过靳小兰递来的一碗凉开水,咕嘟咕嘟喝完,汇报章平带他们小组进城的经过:黄昏后,章平小组五人,扮成跑单帮的老客,分散走到东关,人群拥拥挤挤,都想在关门前进城。武工队员混在人堆里,站岗的伪军懒得挨个查问,瞪着眼睛让行人进城。
    章平一伙人走到东门里,看见一家旅店门口挂着一对灯笼,门顶招牌是“悦来旅店”四个横字,两边墙上写着“仕官行台”、“安寓客商”。何全说这是老顾指定的落脚处。章平五人进店,要了一间安通铺的屋。吃罢晚饭,大家洗涮完毕,躺在铺上休息。接近三更天,各人着好装藏好武器,一个一个溜了出去。两个敌工战士拿着装传单的布包,提着盛浆糊的铁饭盒子,众人前前后后走着路,装着互不相识。
    多数商店已经打烊,饭庄餐馆还开着门。十字街头人声嚷嚷,电石灯散发着臭味,喷着火光,照亮叫卖的小吃摊,摊前蹲着或坐着一些吃客。附近有妓院、赌场、鸦片店和海洛因馆,一家戏院传出咚咚锵锵的锣鼓声。
    章平一伙人分散夹杂在人群中侦察。过了三更时分,街上行人稀少了,他们慢慢靠拢在一起。何全进过临沂城侦察,熟悉地形街道,带着大家穿街过巷,来到敌伪军营房和伪县公署附近,章平指挥何全和宋千放哨,两个敌工战士贴传单,散发宣传品。
    一时间伪组织各衙门的墙上,出现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门缝信箱里塞进各样传单。伪县公署的岗哨,缩在大门里睡觉,两扇黑漆大门紧闭,两个敌工战士悄悄在门板上贴上标语传单。
    伪保安团门口的哨兵,抱着枪,坐在岗亭里打盹,传单贴到侧面墙上,撒到岗亭附近,哨兵都没有发觉。倒是日本兵纪律严,站岗的鬼子不敢偷懒。他们的兵营在伪保安团后面,修了碉堡炮楼,哨位设在炮楼里和围墙上,哨兵发现碉堡外有人活动,叽哩哇啦喊叫起来,接着朝人影开枪。
    章平、何全和宋千,各把手中鸭蛋式的日本手榴弹扔进围墙里去。轰隆隆的爆炸声,惊醒了酣睡的日伪军,惊醒了城里的老百姓。日本兵乱成一团,占领临沂城以后从未发生这等事,以为八路军从天而降,又不知进来多少人马,慌忙端起歪把子轻机枪,无目标朝外面扫射,掷弹兵架上掷弹筒,射出几发小炮弹。枪声划过黑暗的天空,爆炸声震破民居窗户上的玻璃。
    章平一伙人沉着撤退,陆续回到悦来旅店。进店前章平派小黑子去找尤春福联系,何全按照预定的接头地点,向南小街走去,路上躲过伪军巡逻队,机警地拐进一条小巷,碰到沙非和刘纯厚。
    讲完进城的简单经过,何全对尤春福说:“章队长吩咐,城里鬼子汉奸队不多,摸不清咱们的情况,估计天亮前不会有大行动,明日一定会出动搜查,要你们提高警惕,最好拂晓前离开这里。章队长说,转移到啥地方,联络站会来人通知。”
    何全走后,尤春福叫大家争取时间休息。沙非去叫刘纯厚回来。经过白天黑夜的奔波,个个疲乏不堪,躺在铺上一会儿,全都呼呼睡着了。尤春福也累了,两片眼皮老打架,却竭力支撑着,不敢放心大睡,老想着陈新斋捐款的事,盼着明晚能顺利拿到捐款。哪料到陈家二女婿搞了阴谋,差点惹出大祸。

    陈新斋二女婿魏文央,是城里一家破落户的子弟,读了几年私塾,念了几年洋学堂,既懂得“之乎者也”,又会一些新名词,肚里有点文墨,总想日后飞黄腾达。父母死后乡下的田地卖光了,没有正经职业,因为认识衙门里的公差衙役,干起包揽诉讼的行当。成天和一班狐朋狗友混吃混喝,进赌场入妓院,学得滑头油腔两面三刀,善于见风使舵拍马吹牛,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熟悉他的人喊他“鬼秧子”。
    日本人进城,魏文央领着一帮地痞流氓叫花子,打起太阳旗欢迎皇军,讨了东洋主子的喜欢,派他出面邀请城里土豪劣绅和奸商,组织维持会,魏文央当了一名科长。陈新斋全家搬进临沂,日本人想敲竹杠,说他是从共区来的,定是八路的侦探,抓起来关进班房。陈学礼托人说情找到魏文央,鬼秧子看中和顺的产业,觉得天赐良机,竭力斡旋,破财消灾,保陈新斋出了监狱,得到大脖子的信任。鬼秧子在他面前装斯文假正经,捡他爱听的话说,渐渐成了陈家的座上客。陈新斋的二女儿秋菊,二十三岁还没有婆家,在乡下被日本鬼子糟践破了身,生怕嫁不出去,知道魏文央还是单身汉,便把秋菊许配给他,鬼秧子成了陈家的乘龙快婿。
    昨晚上魏文央和几个汉奸到妓院吃花酒,院里姑娘陪着打牌,忽听见城里枪响,嫖客们分散回家。魏文央路过陈家小楼,看见三男一女从门里出来,他躲在暗处等来人走远了,叫门进老丈人家,看见陈新斋父子都很紧张,心里感到蹊跷,装着同情抗日用话套出来人的底细。老丈人怕被鬼子知道,鬼秧子答应严守秘密,老丈人愁着现大洋一时不好办,鬼秧子答应帮助兑换。
    魏文央走出老丈人家,枪声已经不响了。他边走边寻思:今晚上的枪炮声可能和这伙八路有关系,如果能抓到他们,功劳不小,升官有希望。抓住老丈人的小辫子,可以想法子教老头子出血,便于插手和顺的产业,发财有盼头。怎样能抓住这些八路便衣?老丈人说他们明晚还会来。自己无能为力,也不便露馅。向日本人告密?不中!自己是陈家的女婿,搞不好会受连累!再说日本人抓住陈家私通八路,一定会没收家产,自己啥也捞不到。有什么两全妙计呢?最好是让保安团来抓,保安团的参谋长是老朋友,可惜他和团长带兵跟日军出去“扫荡”。团部只留下乔参谋值班,他是参谋长的表弟,一块儿打过牌喝过花酒,交情不深,对自己还尊重,找他商量商量,搞好了对他和参谋长都有好处。
    心里计算好,双脚往保安团部走去。团部外面站了四个岗,气氛很紧张,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情况。魏文央向拦住他的哨兵说有要事找乔参谋,哨兵叫他在门口等候,摇了电话机请示,回头说乔参谋“有请”,领魏文央进办公室。
    乔参谋是个年轻漂亮的军官,健壮的身材,走起来很帅,他在北平念大学时,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战爆发后回山东,利用亲戚关系,打进伪保安团工作。他看到魏文央深夜来访,请他落座喝茶,开门见山问道:“魏科长深夜来团部,不知道有何见教?”
    “刚才听见枪声炸弹声,发生了什么情况?”魏文央反问。
    乔参谋摇摇脑袋:“正在查。”
    魏文央诡秘地细声说:“俺看是八路进城来闹的!”
    乔参谋问:“何以见得呢?”
    魏文央说:“俺有情报。”
    “哦?”乔参谋一愣马上镇定下来:“有啥情报?说说看。”
    鬼秧子将尤春福一伙人到陈家募捐买布的事描绘一番后,得意地说:“今晚上皇军兵营发生战事,俺岳父家来了八路便衣,两件事同一时间,不是八路谁敢摸老虎屁股?”
    乔参谋感到不妙,想摸清鬼秧子的底牌,装出钦佩的神情,说道:“魏兄言之有理,这情况很重要,得赶快报告日本太君。”
    “还不能这样做,”魏文央说,“俺只是猜测,不是确实情报,八路进来多少?都藏在啥地方?说不出子丑寅卯,皇军一定追问俺岳父,连累他老人家吃官司,俺成了罪人了!”
    “魏兄说的是,”乔参谋顺水推舟,“令亲吃官司,对魏兄也不利啊!”
    “这是一次机会,一份功劳,不能落在别人手中!”魏文央说,“小弟不敢独吞,想与乔兄共享。”
    “怎样共享呢?”乔参谋装出感兴趣地问。
    “那个姓尤的八路头目,约好明天晚上到敝亲家里收钱,咱们去几个人埋伏好,将他抓住!”魏文央得意地说。
    “俺派几个弟兄归魏科长指挥好了。”乔参谋说。
    “这不中!”魏文央说,“在俺岳父家里抓人,小弟只能暗中协助,不能亲自动手。”
    “真狡猾,一肚子坏水!怪不得绰号鬼秧子!”乔参谋心里想,开口问道:“魏兄有什么高招?”
    “劳乔参谋大驾亲自出马行吗?”魏文央道出招数。
    乔参谋沉吟不语,转动着脑筋,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想这事得和联络站老顾商议。他看着桌上嘀嘀嗒嗒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于是用了个缓兵之计说道:“团部长官带兵在外,参谋处留下小弟一人值班。今晚城里出了大乱子,皇军来过电话,要保安团派部队出去搜查,保安团剩下一百多个兵,四个城门站岗放哨轮不过来,哪有兵可派?小弟更是走不开,团部不能没有人呀!魏兄要办的事,好在时间还充裕。时候不早了,魏兄先回府上睡一觉,待小弟查查团部留下什么可靠的人,想出条万全的办法,再给魏兄答复好吗?”
    “啥时候再见面呢?”魏文央问。
    “明天中午。小弟做东,在沂香饭庄恭候大驾。”乔参谋说。
    “中!”魏文央站起来:“一言为定!”
    乔参谋送他到门口,嘱咐道:“要严守秘密!”
    “当然,当然!”魏文央说完走了。
    乔参谋紧张起来,立刻回宿舍换了便衣,悄悄去联络站找老顾同志。
    老顾四十多岁,身材修长,宽额头,高鼻梁,目光炯炯有神,下巴留着一撮胡须。城里人只知他是位妙手回春的名中医,却不知他年轻时曾到广州参加北伐军。老顾在偏街开了一间中药铺,一家人住在店里。他正和老洪研究天亮后转移入城的武工队员,忽听见后门有节奏的敲击声,是自家人的暗号。老顾跑去开门,看见是换了便衣的乔参谋,不由吃了一惊,关门问道:“深更半夜跑来,有啥急事?”
    乔参谋将魏文央告密,请他去抓八路的事,三言两语说完,请示老顾怎么办。
    “正好老洪也在这里,咱们一块儿合计合计。”老顾说。
    两人爬窄木梯上了小阁楼。阁楼上放着一包包中草药,上来的人得弯腰,以免脑袋碰着屋椽。楼板上放着一张矮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放着茶壶茶杯。老洪坐在桌边的小板凳上抽烟,他穿着整齐,公开身份是商会秘书,看见乔参谋上来,忙给他倒茶递烟。
    乔参谋喝了一杯茶,点上香烟,又将鬼秧子找他的经过,详细叙说一遍。老顾问了一些细节,三个人一同动脑筋,想着对策,提出一个个方案,又一个个否定了。末了老顾说道:“这事不干便罢,要干就干漂亮,设计周密。一是要保护陈新斋,不能让敌人知道他暗中帮助八路军;二是要打击魏文央,在他老丈人面前揭穿他的阴谋,给他一个教训;三是把去捉八路的人抓起来,堵住他们的嘴。乔参谋不能出面抓人,你们谍报队那个熊队长不是在家养伤吗?这家伙杀了不少咱们的人,又是个见钱眼开的坏蛋,能不能让他去抓人,乘机会把他除掉?”
    “我看行!这两天还看见他下馆子进赌场,”乔参谋说,“只是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没有跟谍报队出发。
    “乔参谋,这件事你负责,多给他一些甜头,”老顾说,“想法搞八套保安队的军装,要一套军官制服,领章、符号、皮带、裹腿齐全。能不能弄到?”
    “军装好办,团部有现成的。”乔参谋说,“是不是要让武工队乔装打扮?”
    “对!”老顾点点头,“夜里这一闹,天亮后鬼子一定会大搜查,扫荡游击区的敌人必然赶回来。武工队住的旅店是搜查的重点,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明晚上送他们出城。”

    天刚亮,老洪离开了中药铺,往南小街大车店走,路过天主堂和县公署,只见街头墙边,围着一堆堆市民,观看昨晚上八路贴的传单。老洪放慢脚步,看着一张张红绿纸写着黑字的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铲除汉奸卖国贼!”“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拥护共产党八路军!”“抗战必胜!”……
    十字街口,一群人瞧着一张画,画上关云长秉烛观书,旁边一行字:“身在曹营心在汉”。另一个地方贴着一张打油诗,有人低声念着:“日头出来落西山,晌午太阳不久长,潮水有来也有往,两年一定退东洋!”
    市民们正兴奋地看着宣传品,忽然大街上骚动起来,一群人从北朝南跑,原来是鬼子兵和汉奸队在撕毁墙上的标语,追赶看热闹的观众。
    昨夜兵营被八路袭扰,日本中尉不晓得进来多少八路军,一夜惊慌不安,只叫部下打机关枪,发射掷弹筒弹,为自己壮胆助威。保安团也很恐慌。驻守城门的伪军,吓得缩回城楼上。天亮后接到命令,说夜里只是几个毛猴子进城捣乱,叫四门守兵各抽一个班,配合皇军搜查,他们走到大街上,看到老百姓围观八路军的标语传单,便大喊大叫用刺刀、枪托赶人。
    老洪随着群众跑了一阵,抄小路到南小街,走进大车店,按照何全说的房间号码,推开大院东屋一间房门,看见屋里四男一女正在收拾东西。他记住何全说的模样,走向尤春福问道:“您是尤先生吗?”
    尤春福暗暗吃惊,打量着这不速之客:头戴灰呢子礼帽,身穿深色绸夹袍,脚登棕色皮鞋,白净面孔,三十出头,俨然是个什么官员。他咋知道自己姓尤?屋里的人也都愣住了,刘纯厚伸手握着藏在腰里的枪把。
    “对不住,让诸位受惊了。”陌生人抱歉说完,道出联络暗号,说他姓洪,是老顾叫他来的,这才解开了大家的疑团。
    老洪传达老顾的话,叫尤春福白天别找陈新斋。
    “为什么?”尤春福惊讶地问,“陈新斋夜里听见枪声,还想留俺们住下,说他家里保险,日本兵和保安队不会去搜查,难道是设了圈套?”
    “不是他设的圈套,”老洪说,“陈新斋和他大儿子陈学礼都恨日本人,有爱国心,地下组织积极做他父子的工作,争取他们公开和敌人敷衍,暗中帮助抗日队伍。”
    “那为啥呢?”尤春福疑惑地问。
    “是他女婿搞的阴谋,”老洪说,“他瞒了老丈人到保安团告密,想抓你们去向日本人邀功。得马上转移,快跟俺离开这里。”
    尤春福一行五人随老洪离开大车店,穿街走巷转弯抹角,来到一处僻静的四合院。院的双扇红漆大门落了锁,老洪从裤兜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锁头推门进去,众人跟着进了院。老洪关好大门插上木闩,穿过庭院开了堂屋,请大家进去。五间宽敞的堂屋,东西房做卧室,中间是客厅,床铺、桌椅、用具都是上等货,房间布置得很雅致。
    “这里是个保险窝,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安心休息。”老洪说,“有人叫门,不要理会,万一碰到紧急情况,后院有张梯子,可以翻墙头出去。”
    老洪领着大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庭院当央有个鱼池,池中放了太湖石做的假山,池水干涸了,长着杂草盖了落叶。南墙一溜花坛,稀稀拉拉的花木周围长着野草,几丛开过的菊花,耷拉着脑袋。
    后院有个水井,井栏是八角花岗石,井边有副水桶。院里长着两棵枣树,旁边有个砖砌的厕所,厕所墙上放着一架木梯。四合院里十几间房子全是砖墙瓦屋,雕花门窗,古香古色。像是达官贵人的府第,或是什么高级公寓,咋没有佣人?为啥钥匙在老洪身上?老洪的公开身份是什么?出于秘密工作的原则,尤春福不便询问。
    尾后老洪领大家看了厨房。缸里有小米有白面,橱柜里油盐酱醋俱全,还有几筒东洋牛肉罐头,厨房一头堆着柴草,锅台上落满灰尘,锅台边筐里放着一捆大葱和几棵白萝卜。
    送走老洪,靳小兰自告奋勇当炊事员,她心灵手巧,像变戏法似的,一小时以后,餐桌上摆着葱油饼、罐头牛肉烧萝卜、大葱黄酱,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
    尤春福叫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昨晚上折腾了一宿,脑袋碰着枕头,全都呼呼睡着了,而他惦挂着章平他们的安全,想到这个“保险窝”未必那么保险,不敢放心睡大觉。

    老顾拂晓前来到悦来旅店,将章平小组五个人,转移到后院秘密地窖里。那地窖早先是个酒窖,旅店原来是家烧锅作坊,战事后缺粮无法造酒,改做招徕客商的住所,酒窖改成抗日人士遇险时藏身之地。入口处在一间密室的地板下,伪装得很好,外人看不出来。
    天大亮,日伪军和警察在全城进行大清查,一个日本军曹带几个鬼子兵,闯到悦来旅店,将旅客赶到当院,挨门翻箱倒柜,鬼子兵顺手牵羊,将值钱的物件装进挎包衣兜。
    日本军曹是悦来旅店的常客,隔三差五找老板饮酒取乐。老板请他到经理室喝茶,塞给他一叠老头票,军曹装模作样问了问住店的旅客,带着鬼子兵往别处搜查去了。
    下午老顾提了一只皮箱下地窖,箱里装着伪军的黄军服,帽花、领章、胸章、符号、皮带、绑腿一应俱全。帽徽是青天白日周围加红圈。大汉奸汪精卫投降日寇,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组建和平救国军,采用原中央军的帽徽加了红圈。章平换上军官服,戴着大盖帽,其余四人穿上士兵装。
    老顾告诉章平,让他们乔装打扮是乔参谋的主意,‘扫荡’边沿区的敌人明天要回城,武工队必须连夜撤走,扮成保安团出城行动方便,同时还为了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老顾把和乔参谋安排活捉魏文央、铲除谍报队长的方案,对大家详细说明,众人听了异常兴奋,摩拳擦掌准备战斗。
    “这叫一箭双雕!”老顾说,“谍报队的大狗熊血债累累,该他还债的时候到了,魏文央是铁杆子汉奸,也该将他干掉!考虑到他是陈新斋的女婿,可以留一条命,给他一个教训!”
    老顾交代完走了,章平吩咐队员们将上午吃剩下的干粮,就着凉开水吃了,准备天黑和尤春福小组会合。
    尤春福小组五人,在那阔气的四合院睡足起来,靳小兰又办了一餐饭。一日两餐是部队的习惯,原因是敌后根据地缺粮。
    吃完饭日头偏西,尤春福看到天色尚早,叫大家养精蓄锐继续休息,除了靳小兰做饭累了,谁也不肯再上床。刘纯厚和彭铁柱为大家擦枪;沙非趴在桌上写日记;尤春福在院里放哨,前后院转来溜去,竖起耳朵听院外的动静,不断抬头望望天空,老日停着不动。他忽然想起后羿射日的传说,恨不能用弓箭射下太阳。
    挨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忽听见院外一阵脚步声,门锁响过后有人敲门。
    大门里面木闩插着,尤春福没有开门。
    “开门!开门!俺是老洪!”
    听出是老洪的嗓音,尤春福拨开门闩,老洪跨进门坎,背后跟着一群黄狗子(伪军穿着黄色军衣,老百姓喊他们“黄狗子”)。听见叫门时跑到院里的武工队员,不由吃了一惊,迅速拔出腰里的驳壳枪。
    “别误会!是自己人!”老洪大声说。
    戴大盖帽的高个子军官,迈前一步说:咋啦?海水冲了龙王庙,连俺都不认得了?”
    听出是章平的声音,众人乐呵呵围上去,拥着他们进屋。
    老洪关好大门,留在院里放哨。
    屋里热闹起来,对伪装成汉奸队的人都感到新奇,七嘴八舌问东问西。 
    章平谈了城里的情况,把魏文央告密、老顾和乔参谋将计就计的方案详细说了,尤春福小组听了都很兴奋。章平叫小黑子将带来的三套黄军服,让沙非、刘纯厚和彭铁柱换上。
    八点钟,尤春福和靳小兰把驳壳枪留下,身着便衣出门,不一会儿到了陈家小楼。柳嫂出来开门,将客人领到会客厅,陈新斋和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站在厅里迎候。尤春福疑惑地望着那中年人,心想这大概是陈家二女婿。
    “这位是小婿文央。”陈新斋介绍道,“文央在县里当科长,他同情你们,正像你们传单上画的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
    尤春福看到陈新斋还蒙在鼓里,不由瞪了魏文央一眼,瞧他一副笑脸,心里骂着“真是一只笑面虎”!口里却迎合着说:“欢迎,欢迎!俺们欢迎所有伪组织人员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兄弟家住城里,在县政府做事完全为了糊口,不得已啊!”魏文央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相。“市民们不了解,骂俺们汉奸,实在是冤枉啊!”
    “老百姓心里有面镜子,是人是鬼分得清!”尤春福故意刺他一下,看他无动于衷,加重两句:“佛经上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是呀,是呀!”魏文央点头称是,心中暗骂:“别神气,等着瞧!”脸上笑着说:“快请坐!快请坐!”
    客人坐下,柳嫂倒了两杯茶,走出客厅。魏文央跟着出门,叫柳嫂去休息,他打开院门向外探头,不见约好的谍报队长,有点着急,怕引起怀疑,关了大门转身回到客厅。
    陈新斋昨夜受惊,心有余悸,想尽快结束这次会见。他打开书柜下部的小门,取出一个小皮箱,掀开箱盖,里面放着十封用红纸包着的银元,五叠白纸条捆好的华北联合储备银行的老头票。陈新斋说道:“俺家财微薄,这几年生意不景气,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十封银元,每封五十,共五百大洋,还有五百联合票,总共一千元,算是俺献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城里人心惶惶,大商店没有开门,布匹不好买。这些现大洋还是小婿帮着兑换的。
    “谢谢陈先生!”尤春福说,瞧着得意的魏文央,“谢谢魏科长!”
    “请尤先生点点数,”陈新斋说,“城里不平静,恕俺不能久留。”
    原计划是当面揭穿魏文央的阴谋,眼下陈新斋拿出钱后下了逐客令。想到情况千变万化,尤春福觉得不便停留,站起来看了看小箱里的钱,对主人说道:“俺代表山区的父老乡亲再次感谢陈老先生,俺们告辞了。”
    话刚说完,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客厅双扇门被撞开,闯进三个拿着短枪的便衣。为首的是腰粗膀圆的大胡子,瘸着右腿走过来,这是谍报队的熊队长,外号“大狗熊”。中午乔参谋请他和魏文央在沂香饭庄吃饭,密约今夜来抓八路。魏文央怕在老丈人家抓人不好,嘱咐他埋伏在大门外,没想到刚才匆匆忙忙忘了插门,竟被他们闯进宅子。
    “陈老掌柜!打扰了!”熊队长拱手说,“兄弟是奉公事来的。”
    陈新斋惊慌问:“不知熊队长有何贵干?”
    熊队长说:“你这两个客人是八路的探子!”
    “误会了,误会了!”陈新斋想为客人开脱,“他俩是俺家乡的亲戚,进城来办货的。”
    “陈老掌柜的不必隐瞒,是不是八路,兄弟带回去一问便知。”熊队长向两个部下挥手:“把他们带走!”
    两个便衣特务冲上去,枪口对着尤春福和靳小兰,搜完他们的身,吆喝着“快走”!
    陈新斋感到大事不好,闹腾出去成了私通八路,罪名不轻!八路在他家里被抓走,日后咋向家乡交代,他想挽救局面,哪怕多花一些钱,便对女婿说道:“文央,你跟熊队长说说,这事还是私了了好。”
    魏文央皱皱眉梢瞧着大狗熊:“熊队长,都是自家人,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别张扬出去!”
    “不中!”熊队长严厉地说,“夜里他们胆敢拔老虎须,袭击皇军兵营,今早上日本太君大发雷霆,全城戒严搜查,限令逮捕进城的八路!这事关系太大,你我吃罪不起!”
    大狗熊和鬼秧子有了默契,都想抓住这大好机会升官发财,大捞一把,在日本主子面前表功讨好向上爬。魏文央垂涎老丈人的家产,乘这件事插手,熊队长也能分一杯羹,两人唱起双簧,弄得陈新斋心急如焚。
    熊队长打开桌上的小箱子,看见一封封的银元和一捆捆老头票,心里暗自高兴,关好箱盖提起来,说:“对不起,陈老先生,这是证物,得一块儿带走!”又催着部下:“快将他们押走!”
    两个便衣凶恶地推着尤春福和靳小兰,刚走了几步,客厅的双扇门突然被推开,门口出现几个穿黄军装的保安队员,枪口朝着大狗熊、鬼秧子和两个谍报队员,齐声喊着:“都不准动!放下枪!举起手来!”
    除了尤春福和靳小兰,客厅里的人全愣住了!两个便衣吓得放下枪举起双手。大狗熊不甘心就范,疑惑地问:“你们是哪部分的?”
    “别罗唆!快举起手!”章平厉声喝道。
    “别误会!都是自己人!”魏文央乖乖地举着手,他认为是保安队内部出了什么岔子,嘴里还说着:“别误会,别误会!”
    熊队长心知不妙,装着举手,迅速从腰里拔出手枪,正要朝章平发射,不料他身后的靳小兰飞起一条腿,踢掉他手中的枪,乘势给他一拳,打得他鼻青眼肿。何全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倒背双手捆起来。
    武工队员们一齐上去,将魏文央和两个便衣特务绑住。鬼秧子嘴里还嘟囔着,不知咋回事。陈新斋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看见要带走他的女婿,哆哆嗦嗦地拉着尤春福恳求道:“尤先生,你都看到了,这事和俺文央没有干系,将他留下吧?”
    “陈老先生!”答话的是章平,“这出戏完全是你女婿闹起来的!”昨夜里他从你家回去,就上保安团告密,今晚上又请谍报队来抓人,他事先和大狗熊串通好,提前到你家来充好人,装成啥也不知道,咋跟他没有关系?”
    “文央!真是你…… ”陈新斋听了心头火起,气得说不下去。
    魏文央低头不吱声。章平用枪口敲他的太阳穴,吼道:“鬼秧子!要想活命跟你老丈人说实话!不然毙了你!”
    魏文央浑身颤抖,结结巴巴说:“是俺,俺错了…… ”
    “讲清楚!是不是你去告的密?是不是你串通大狗熊来抓人?”章平紧追不放。
    “是是俺告告的密,是俺请请的熊队长…… ”在枪口敲着脑袋的威迫下,鬼秧子没有辙了,不得不招供。
    “你,你这衣冠禽兽!”陈新斋这时才看透二女婿的真面目,愤恨地骂他。
    “陈老先生,很对不住使你受惊了!”章平向主人告别时说。
    “你们是…… ”陈新斋猜想来人是八路,看他们的打扮,忍不住要问明白。
    “俺们是八路军。”章平回答。
    “陈老先生,感谢你的捐助!”尤春福提起那只装钱的小箱子说,“共产党八路军,抱犊崮的老百姓,忘不了你的好处!后会有期,再见了!”
    武工队员们用手巾蒙着四个俘虏的眼睛,用破布塞住他们的嘴巴,用枪顶住他们的脊梁押解出门。在门外站岗和巷口放哨的沙非和刘纯厚跟着往前走。十几双脚快步赶路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走过的街巷空无行人,房屋窗户不见亮光。夜里的枪声和日间的搜查,恐怖气氛还未消散,沉甸甸压在市民心头,谁也不敢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动静。
    章平和尤春福带队走在前面,押着的俘虏夹在队员们中间,十几个人过了南小街走近城门,站岗的哨兵大声问了口令,章平答完口令走过去,说有紧急公务要出城,哨兵看是位长官,没有盘问就打开城门。武工队押着俘虏,大步向城外走去。
    出南门走了几里地,绕道直插西北,天亮时到了边沿区。老乡们说,鬼子兵和黄狗子昨晚上连夜往城里开拔。
    带着四个俘虏行动不便,又不好擅自处理,休息了半天,武工队向根据地靠拢,在离区中队一里地的村庄宿营。
    章平和尤春福商议好,给支队首长写报告,总结到敌占区的活动,提出处理俘虏的意见:谍报队长在边沿区杀人放火,奸淫妇女,罪行累累,群众恨之入骨,拟召开群众大会公审枪决!魏文央和两个便衣特务,罪行不明显,但又放不得,放回去对乔参谋和陈新斋家不利,拟送支队部。
    两个敌工战士带着银元钞票和报告信回抱犊崮山区,捎回支队首长的指示信。信上表扬武工一队成绩卓著,同意处理俘虏的意见,末了提出章平、沙非、何全、宋千和刘纯厚另有任务,支队部即将派人来替换。
    公审大会上,大狗熊、鬼秧子和两个特务一同站在被告席上,群众控诉的怒吼声,吓得汉奸们屁滚尿流!枪毙谍报队长的时候,魏文央单独陪绑,枪声一响,他以为子弹朝自己头上射来,惊得魂飞魄散,死狗般地扑在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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