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八 章

    沙非跟着章平、何全和宋千离开武工队返回抱犊崮山区。一个月来,抱犊崮支队部搬过两次家,又回到核桃峪。章平向支队首长汇报在临沂敌占区的活动情况,沙非就宣传工作方面做了补充。张鲁光支队长听了很满意,表扬他们想方设法完成任务,特别在筹款买布解决部队冬装困难方面,立了一大功。王国祥政委从政治方面肯定他们的成绩,指出武工队在敌占区展开对敌斗争一个月,取得很大胜利,打击日寇的强化治安运动,宣传我党我军的政策,提高了敌占区人民抗战的信心。王国祥当面告诉参加汇报会的王川科长,要他组织文章在《战斗报》上发表,还叫沙非写些武工队斗争的战斗通讯和小故事,尽快在报上登出来。
    组织武装工作队深入敌占区活动,在当时是个新鲜事物,山东军区和八路军一一五师的首长十分重视,罗荣桓政委和肖华主任发来专电,叫他们好好总结经验,好向全军推广。王国祥认真通知司政机关科股长和部分参谋干事,都来听武工队汇报。会后要求作战股和敌工科,派人帮助章平写好总结。
    林侠、辛为群和焦思宁听完会,兴奋地向沙非祝贺,还准备晚上由辛为群牵头凑几毛钱,买些炒花生和大红枣,庆祝一番。
    宣传科几个男同志,住在妇救会长张秀真家里,林侠和丁蕙仍在尤家西屋陪尤丹丹。张秀真的房子,草草修过一次,今年夏天一场暴风雨,又将屋盖掀了。刘纯厚参加武工队去敌占区工作,他班上的战士主动来帮助妇救会长修房子,彻底把日本鬼子烧毁的北屋修好,换了新梁、檩子和椽条,屋顶苫了厚厚的山草,里外墙抹了泥浆,比新盖的房子还漂亮。加上院子围着的篱笆上爬着藤蔓枝条,暑天开着红的紫的牵牛花儿,院里的老石榴结着累累硕果,樱桃树枝繁叶茂。独门独户在庄边,居然是座幽静的小院。
    张秀真母女俩住不了三间房子,她听到风言风语,说尤寡妇挑逗沙非将这位俊小伙子气跑。她曾将负重伤的沙非当自己的男人掩护起来,逃过鬼子的搜查,又艰难地送他藏进山洞里,为他治伤送饭,产生了似母亲又似兄嫂般的情感,听了尤寡妇的丑行,仿佛自己受了侮辱。修好屋子后她对林侠说,要宣传科的男同志搬来她家。
    收完大秋,年景还好,部队依然每天两餐饭,为的是减轻群众负担。晚饭后辛为群和沙非到庄外散步,闲谈一个月来部队的情况。焦思宁不爱活动,抱着一本大部头的理论书,坐在石榴树下翻读。张秀真到庄公所帮庄长陈兴催给养,小华去识字班学习。傍黑天,辛为群买了炒花生和大红枣回来,身后跟着沙非和林侠。焦思宁合起书本站起来,四个人进屋关起房门,庆祝沙非胜利归来,吃着花生、红枣,听沙非讲敌占区的故事。
    沙非讲完乘伪乡长赵福士家出殡、设计活捉这汉奸的故事,天大黑了,林侠想点个油灯,辛为群说:“今晚上不编报,省点油吧!花生不会吃进鼻子里。”
    “你就知道吃!”林侠逗他一句,“捉放伪乡长的情节很生动,该好好记记,写篇故事见报。”
    “请老沙自己动笔,用不着咱们操心。”辛为群说。
    “沙非这两天恐怕抽不出时间,王政委要他帮章连长做总结。”林侠说,又加重一句:“师部罗政委来电报催着要!”
    “那就请老沙写完总结再动笔,这种文章还是诗人自己来做。”辛为群漫不经心地说着,嘴里嚼着花生米,语音含糊不清。
    “你倒沉得住气!”林侠严肃起来,“下期第一版要发武工队的新闻,王政委叫科长写社论,最好有篇软性的文章配合,你叫谁写?”
    “沙诗人是个快手,开个夜车就够了。”辛为群说。
    “不行,不行!”沙非说,“王政委吩咐,今晚上他还要找章平和我去谈谈。”
    “那就请林小姐代劳吧!反正你和老沙心灵相通…… ”辛为群找机会开了个玩笑。
    “去你的吧!洋相鬼!”林侠啐了他一口。
    “你又想嚼舌头了,当心花生米把你呛着!”沙非说。
    “放心好了,这故事我来写。”辛为群转了个弯,又说起俏皮话:“别看我嚼花生米,我还细嚼着沙诗人的话,已经消化了。”
    “我看还是点个灯记一记,老沙后面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呢!”林侠说。
    “要点你就点吧,油灯不在桌上?”辛为群说。
    林侠问:“火柴呢?”
    “洋火早用完了。”辛为群从墙洞里取出火刀火石和一个装着纸捻的竹筒给林侠:“用这个取明儿吧。”
    “我不会用,”林侠说,“你打吧!”
    “我也不会打。”辛为群说。
    “我来试试。”沙非接过火刀火石,取小竹筒里的黄纸捻,喀喀打出火星,只是火星跳不到纸捻上。
    “俺来打!”小华从门外掀起草帘子进来,接过火具打起来,火星跳到纸捻上,用嘴吹着了,燃上油灯,屋里顿时大亮。
    火光映着小华的面孔,她长高了,俊秀的小脸上脱掉了稚气,乌黑的眼珠闪着智慧和快乐的光。
    “小华,你啥时候回来的?”林侠问。
    “俺早家来啦,”小华说,“俺在外面听沙叔叔讲故事呢!”
    “你娘回来没有?”林侠又问。
    “俺娘还在庄公所忙着呢,”小华说,“林姐姐,丹丹姐说俺识字班要学唱‘沂蒙山好’,请林姐姐教俺们唱。”
    “是那首‘人家都说沂蒙山好’吗?”林侠问。
    “嗯。”小华点点头。
    “这首歌沙非唱得好,你请他教。”林侠说。
    “沙叔叔你教俺们中吗?”小华问沙非。
    “不中,不中!”沙非直摇头。
    “咋不中?”小华抓着不放,“上回你教俺识字班唱的那个‘高高山上拦绵羊’大伙儿都说好,爱唱。”
    “眼下我正忙着呢!”沙非说,“还是请林侠去教吧!”
    “沙叔叔真的忙不开,就请林姐姐去教,”小华像下命令,“你俩高低得去一个。”
    “小妮子,你乱套了!”辛为群逮住机会开口了,“你叫沙叔叔,喊林侠姐姐,把辈分搞乱啦!”
    “俺叫惯了,改不过来。”小华傻笑着。
    “小华,往后你叫这个叔叔,就喊那个婶婶!”辛为群说。
    小华听出辛为群的话外音,瞧瞧沙非又看看林侠,乐得嘻嘻哈哈笑。
    “老辛,我看你舌头上长疮啦!”林侠反击地说,“张口就一股臭味!”
    “谁长疮啦?”随着声音,草帘掀开了,张秀真跨进门来,“俺采了一些清火草药,配上金银花熬水喝,喝几次就好了。”
    妇救会长的话逗得大家笑起来。小华说:“娘,谁也没长疮,说着玩呢。”
    “张会长,快请坐!”一直不声不响的焦思宁站起来,端了个椅头请房东坐。
    张秀真瞅着八仙桌上的花生红枣,问道:“今日咋啦?有啥喜事?”
    辛为群说:“欢迎老沙胜利归来。大嫂,吃花生,小华,你也吃。”
    张秀真母女剥着炒花生,小华问沙非:“沙叔叔,俺爹咋不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沙非说:“武工队工作好紧张,你爹一时回不来。”
    “那你和章连长咋都回来啦?”小华问。
    “支队首长调我们回来汇报,写总结。”沙非说。
    小华又问:“俺爹跟武工队进临沂城,没给俺娘捎点啥回来?”
    沙非说:“进城是为了打鬼子捉汉奸,为了筹款买布,哪有闲功夫逛街买东西?”
    小华还想发问,张秀真阻止她说:“小妮子,别缠着沙叔叔瞎问啦!快给大家伙儿舀茶,锅里熬着的小米汤还热着。快去!”
    “哎。”小华站起来要走。
    “别忙啦,小妹子,我们不渴。”山羊胡子焦思宁说,满口湖南腔调。
    “你不渴,俺渴!”辛为群说。
    “你一个劲儿嚼花生,哪能不渴?”山羊胡子故意挑衅,“小妹子你别动,他渴让他自己舀去!”
    “真是乱套!你这么把大胡子,喊小华小妹子,像话吗?”辛为群严肃地指着他,“小华,你喊她林姐姐,叫他沙叔叔,往后喊大胡子焦爷爷!”
    “该喊你啥呀?”林侠问辛为群。
    “叫俺同志。”辛为群说。
    “喊他大哥!”沙非紧接着。
    “哈!这下俺家可热闹啦!”小华笑嘻嘻,“有姐姐,有大哥,有叔叔,还有爷爷。”
    瞧小华那天真的神气,众人都笑了,草屋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死丫头,别耍贫嘴了!”张秀真笑着骂女儿,“快端茶去!”
    小华掀开草帘出去。沙非对张秀真说:“大老刘在武工队干得可棒啦!我回来时问他捎什么?他说捎个口信,他身体结实,请大嫂和小妮子放心。”
    “他是个没锯嘴的葫芦,只会这两句话!”张秀真口里不满,心里却喜滋滋的,她知道自己男人的德性,干啥也八九不离十。
    林侠要沙非讲武工队进城的故事,沙非得意地叙说,娓娓动听。小华端着两碗小米汤进来,背后跟着尤丹丹,手中也端着两个碗。尤丹丹出脱得更俊俏了,身材匀称丰满,胸部鼓起,脸色红润,打补丁的蓝色夹袄背上,拖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她听说沙非回来,想打听心上人彭铁柱的消息,借口请老师教唱歌跑来,帮小华端米汤进来。
    “丹丹来了,快这边坐。”林侠说。
    尤丹丹站在张秀真背后,不肯走过去。
    张秀真说:“屋里太黑了,小华,去点盆松明来。”
    “俺去!”尤丹丹转身出去,在锅屋找一些劈碎的油松片,放大破锅里点着端进来,草屋里大放光明,火光映红众人的脸。
    妇救会长要当兵的喝米汤,林侠请老乡们吃花生,她们都不肯吃。让了半天,小华抓了一小把花生,尤丹丹拿了两个红枣,大家喝着吃着,沙非接着讲武工队在临沂活动的故事。他知道尤丹丹爱着彭铁柱,张秀真惦挂着刘纯厚,讲到他俩特别仔细,热闹处添枝加叶,活灵活现。说得她们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开了花,为亲人的坚强勇敢而感到骄傲。
    沙非原先笨口拙舌不善言谈,这次随武工队到敌占区,经风雨受考验,被许多新鲜事儿所感动,受了很大教育。章平的勇猛果断,敢闯虎穴下龙潭;尤春福的机警灵活、深思熟虑,处处想到党的政策和人民利益;队员们吃苦耐劳,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一桩桩一件件烙在脑海,印象太深了!常言道“三人同行必有吾师”,沙非觉得十人当中有九个榜样,所以讲起来格外有劲。生动有趣的故事,像磁铁般吸住大家的注意力,草屋里时而静悄悄,时而闹哄哄,时而哈哈大笑。
    突然间,门帘掀开了,一双长腿跨进屋,大家看见是宣传科长,顿时鸦雀无声。王川觉得有点煞风景,笑笑地说道:“你们在开娱乐晚会呀?这样热闹!”
    “我们欢迎老沙回来,联欢联欢。”辛为群看见大家不吱声,不愿意冷场首先回答。
    “不欢迎我参加?”王川故意问。
    “欢迎,欢迎!……”大家齐声说。
    “请坐,吃花生。”林侠让坐,抓了把花生放在科长面前。
    “小妮子,快给科长舀碗茶!”张秀真对女儿说。
    小华“哎”了一声,出去端来一碗小米汤,放在王川面前,说:“王叔叔,请喝茶。”
    “谢谢你啦,小华,”王川瞧着她,“长高了,越来越俊了!”
    小华羞怯地回到娘身旁。王川吃着花生喝米汤,难得有机会和部下吃喝聊天,无拘无束地乐一乐,本来他专门来传达上级的重要指示,不想扫大家的兴头,装出若无其事地要沙非谈下去。
    沙非继续讲述武工队在临沂袭击敌兵营、抓汉奸特务的故事,刚才说得起劲时眉飞色舞,眼下收敛了丰富的表情、生动的情节,平淡地叙述着,听众的兴趣不浓了。大家知道是科长在场的缘故。
    林侠寻思王川无事不登三宝殿,待沙非讲完一段,便说:“老沙,喝口米汤歇息再讲。”转对王川:“科长,我们想配合大力发展武工队的社论,每期发一篇敌占区的战斗故事。”
    “好嘛!”王川说,“不过下一期《战斗报》头版头条要留出来,准备发表一篇党中央的重要指示。”
    “哦。”林侠兴奋地出了声。沙非、辛为群和焦思宁紧张地等着科长说下去。
    王川回头瞅了一下房东。张秀真看到科长要谈公事,对尤丹丹和小华使了个眼色,三个女人搭讪地走出房子。

    “刚才支队首长召集科股长开会,传达中共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政治部有关整顿三风的指示。”王川开门见山地说,“要求抓紧战斗空隙进行整风,时间暂订一个月,情况允许可以多搞一阵子。机关干部都要参加,部队营连干部参加,重点是司政机关。学习方法是先精读整风文件,学习毛主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和《反对党八股》三篇文章,领会文件的精神,结合工作和思想进行检查。肃清党内的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说到这里,王川喝了一口米汤,接着说:“毛主席这三篇文章是半年前在延安干部会上做的报告,咱们都在报上看过了,因为进行反‘扫荡’、反‘蚕食’战斗,没有好好学习讨论,现在要补课,有些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学习整风文件。明天王政委做动员报告,后天起半天学习半天工作,具体时间各单位自己安排。咱们宣传科日常工作比较多,大家看看时间怎样安排?对学习有什么意见?一块儿谈谈。”
    大家听完没有吱声。延安整风的消息、毛主席的报告,在《大众日报》上登出来,都读过,也座谈了两次,没有认真研究,只是泛泛发言。认为整风运动是大后方的事,敌后斗争紧张,反“扫荡”频繁,三天两头要行军转移,哪有时间坐下来搞运动?思想上没有准备,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个默默不语。
    “怎么都成哑巴了?”王川松快地问,看到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嘴巴不动,便对着林侠:“林侠同志,你先说说。”
    林侠被点了名,只得开口:“报纸还照常出版吗?”
    “照常出版!”王川坚定地说,“大家辛苦一点,晚上开开夜车。”
    “晚上开夜车,灯油不够用。”辛为群说。
    “我告诉管理员,叫伙房每晚上给报社多发二两花生油。”王川说。
    “明天听王政委报告,后天开始学文件,”沙非嗫嗫地说,“张支队长要求三天时间,帮章连长写出武工队的总结,恐怕完成不了。”
    “是紧了一些。”科长对部下的困难表示同情,“这样吧,明天动员大会要参加,后天起给你两天假,集中精力将总结写出来行吗?你是个快手,加点油一定能写好。”
    沙非点头同意。王川看别人没有意见,站起来走了。林侠随后离去。沙非送林侠出院子,回屋里看见辛为群在编稿子,焦思宁翻阅毛主席的整风报告,自己感到疲乏不堪,昨天走了几十里地,今日清晨又赶了两小时,到驻地吃罢早饭,立时参加汇报会,十几个钟头没有休息,怎能不累呢?他拿着瓦盆到锅屋里舀了半盆热水,洗完脸烫了脚,脱衣服躺在软软的草铺上,舒服极了,刚合上眼就响起呼噜呼噜的鼾声。

    次日上午,抱犊崮支队连排以上干部,从附近几个村庄集中到核桃峪。陈大脖子家的庭院里挤满了人,堂屋前的台阶摆了一张长方桌,放了两条板凳。王国祥站在桌后做报告,张鲁光和周文治坐在板凳上,百多个干部肃静地听着。他们有的坐在背包上;有的坐着小板凳、小椅头;有的屁股下填块砖头或木板;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全部聚精会神听着“讲话”,不少人还把小本子放在膝头上做笔记。
    王国祥讲话很风趣,还带点幽默,场上不断发出笑声。他理论联系实际,逻辑性强,举的例子大都是眼下的或本单位的,所以大家爱听。初听他报告的人,看他满腹经纶,出口马列,以为起码是个大学生,哪知道他只读过几年私塾,而且不是正式学童。
    王国祥家在江西兴国县郊区,小时候给一个老学究当书童,跟着念了三年私塾,他利用给老师扫地烧水干活的空子,在学馆窗外旁听。他生性聪明,时常乘老师外出或睡觉,偷偷翻看他的书,用树枝在泥地上学写字,结果比有钱的孩子学得还好。后来他跟一个细木匠学手艺,师傅是个大好人,教他手艺还经常给他找书看。一九二九年毛泽东和朱德带领红军下了井冈山,兴国县的共产党举行武装起义,迎接红军入城。王国祥参加了红军,经历了五次反“围剿”,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从战士、班排长到连党代表,直到团政委、师政治部主任。抗战开始,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压缩了编制,他先任营教导员,后升团政治部主任,到山东后调到抱犊崮支队当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他对二十年来党的路线斗争比较清楚,谈到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时,举了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举了瞿秋白和李立三的“左”倾盲动主义的危害,特别是王明的“左”倾冒险主义,在党中央统治达四年之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使党在白区的组织几乎全被破坏,红军和革命根据地损失了百分之九十,差点断送了中国革命!这都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造成的恶果!遵义会议上清算了王明路线,恢复了毛主席的领导,红军打败了数十万白军的追击和阻拦,胜利地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中央红军过草地后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发生过张国焘分裂党的错误路线,都被克服了,但流毒还没有肃清!
    王国祥说,党在幼年时期,缺乏斗争经验,加上帝国主义支持下的蒋介石疯狂进攻,难免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必须认真总结经验,接受教训,避免重犯!这样才能制止国民党投降派与日寇妥协,打败日本法西斯!谈到整风的宗旨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时,王国祥指出,党内有些错误思想很顽固,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彻底肃清。他举了内战江西苏区发生过抓“AB团”和各地苏区肃反扩大化,冤枉了许多好同志,错杀了不少好人,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例,接着说道,可是这些惨痛的教训并没有好好接受,以至抗战后发生了“肃托”运动。微山湖西的“肃托”,乱抓乱杀了几百名革命同志,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重复了旧日的错误,使革命受到严重损失!主要原因是马列主义水平不高和主观主义、宗派主义!所以要整顿三风,清除脑子里有害东西,但是要“治病救人”,不要把人整死。
    听了王国祥的报告,干部们都感到很受教育,系统地了解党内的路线斗争,认识了整风的意义。宣传科的几个知识分子震动更大。会后个个进行思考,开始认真学习文件,逐字逐句地精读,否定了整风与自己无关的想法,认识到整顿三风不光是延安大后方领导机关的事,也是前方每个革命干部的事,全党全军的事,关系抗日战争胜负和革命成败的事。大家觉得毛主席的话好像对着自己说的,宛如神枪手射出的子弹,枪枪射中自己的错误思想。刚读到这些文章,对“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这样一些话不理解,也不服气。沙非觉得言过其实,知识分子在工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方面的知识不如工人农民,可是在自然科学、历史地理和文学艺术方面的知识,总比工农强吧?焦思宁对文中“教条不如狗屎”一句很反感,因为是毛主席说的,不敢公然反对。辛为群则拿文中“脱裤子割尾巴”、“甲乙丙丁,开中药铺”来开玩笑,并且加以发展,说ABCD是开西药铺。焦思宁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讲课时就是甲乙丙丁大点下,又用ABCD小点。
    深入学习文件,检查非无产阶级思想,大家严肃对待,反省参加革命后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作风。
    林侠回忆参加革命的动机,是为了抗日救国,一心想赶走东洋鬼子,建立独立、自由、民主、幸福的新中国。后来从抗战演剧队转到八路军,受了党的教育,读了马列主义的书籍,提高政治觉悟,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才知道打败日寇建立新中国只是第一步,将来还要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为共产主义的实现奋斗终身。她觉得走的道路是对的,但在思想上不无考虑个人前途的成分,因此才会和孟家驹搞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落个不愉快的结局。不明真相的人指着她脊梁骨骂她“浪漫”,说她玩弄男人,真是天大的冤枉!纵使浑身是嘴巴也说不清。她曾为此生气、苦恼,悄悄流过眼泪,这是什么思想?孟家驹的动摇、贪生怕死以致叛国投敌当了汉奸,该由他自己负责。当年演剧队里有几个男青年,在上海、苏州活动时曾对她亲近,有的还给她写情书,为什么与他们疏远,偏对孟家驹一见钟情?有段时间卿卿我我形影不离,是什么思想感情使她入迷?该彻底进行清算。
    沙非觉得自己是个新党员,更应该严格要求,努力上进,回想入党过程,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不断演变。“九·一八”事变,日寇占领东三省,母亲被东洋鬼子糟蹋死了,父亲跑到大兴安岭当了抗日联军。他随亲戚逃进关内,到处流浪,后来在河南鸡公山东北中学读书。抗战开始到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不少同学参加党组织,自己觉得已经是一个革命者,入不入党无所谓,灵魂深处是怕入党后不自由。他进关后流浪了一阵子,做过小工,当过报童,在鸡公山写过一首长诗《流浪者之歌》,在上海一家文学月刊上登出来,得了三十元大洋的稿费,买了一支派克钢笔。以后又写了一些诗和散文,在报刊上发表,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大诗人。没有自由怎么能成名呢?他知道党内有铁的纪律,叫干什么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诗人的精神境界海阔天宽,思想感情要雄鹰般地自由飞翔,受了束缚就出不了好作品。鲁艺学习几个月毕业,同学们纷纷申请到敌人后方去。沙非立志要为母亲报仇,为东北同胞报仇,当然不肯落后,他和一批同学分配到山西八路军总部,不久又转到山东来,到了抱犊崮支队。山区贫穷,环境恶劣,斗争紧张,生活艰苦,他不在乎。但看到一同从延安来的同志,都参加了共产党,周围一些知识分子,也差不多全是党员,自己却留在党外,心里有点不平衡。每逢星期六下午,党员们去过党日开小组会,非党干部集中学习,其中有被开除党籍的焦思宁,有洋相鬼辛为群,还有两个有政治历史问题的和八个新来的干部,沙非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有些失落感。后来连吊儿郎当的辛为群也被吸收入党了,自己仍被关在门外,不免产生埋怨情绪。这时他读了不少马列主义的书,立志做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为中国人民的翻身、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应该参加无产阶级先锋队。想到自己不比别人差,为什么组织上不找他谈话?不吸收他入党呢?想主动写申请书,又怕不被接受更难为情。后来憋不住了,乘王川科长找他写文章的机会,透露内心的苦闷,征求科长意见。王川称赞他工作积极,上进心强,吃苦耐劳,也指出他的毛病,主要是优越感、个人英雄主义、联系群众不够,鼓励他努力改进。后来党支书找他谈话,填了入党申请书。五月反“扫荡”结束,党支部认为他作战勇敢,负伤后表现不错,通过了他的入党申请。经上级组织批准成为候补党员,转正时同志们提了不少意见,主要缺点仍是个人英雄主义,喜欢自我表现、主观主义、自以为是。有的同志批评很尖锐,听了刺耳,又不好反驳,这是转正会呀!他口头上表示虚心接受,心里有委屈情绪…… 听了王国祥的报告,读了毛主席的文章,沙非心情沉重,一个人跑到河边溜达,反省自己入党后的思想,仍然留下长长的小资产阶级尾巴,是应该狠下决心,脱掉裤子,忍痛割掉!
    焦思宁听王政委谈到江西苏区抓“AB团”,冤枉了许多好同志,又听到湖西“肃托”乱抓乱杀的错误,心里很激动,想起当时被关押受刑逼供的情景,不禁泪流满面,觉得王国祥说出他心中的话,为他鸣了冤。一个月前他曾写了关于“肃托”的报告,请求组织重新审查,恢复他的党籍,至今没有消息,心里有点苦闷,又不好催问。整风学习当中,不断反省自己,觉得“肃托”时政治不坚定,经不起刑讯逼供的考验,承认自己是“托”派,这错误太严重了,如果是在敌人残酷行刑下受不住,岂不是…… 记起有些被捕的共产党员叛党当了特务,就是经不住威胁利诱,受不起酷刑!孟家驹被捕后叛国投敌,不也是如此吗?……他不敢想下去。他检查三风,觉得宗派主义和自己关系不大,顶多是瞧不起工农干部,瞧不起文化水平不高却爱出风头的沙非,瞧不起理论水平不高却喜欢出洋相的辛为群。主观主义比较严重,可以找到许多事例。他在本子上写了五六条。最厉害的是教条主义!毛主席《反对党八股》的文章,好像对他来的!党八股的八条罪状,有几条挨了边,第五条“甲乙丙丁,开中药铺”,简直是替他画像!是应该认真清理一下思想,否则即使恢复党籍,也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万一不同意恢复党籍怎么办?不怨天尤人,不埋怨组织,自己努力学习,拼命工作,好好改造世界观,接受长期考验,做一个像鲁迅那样的党外布尔什维克。
    辛为群开始学习整风文件,轻轻松松,嘻嘻哈哈,满不在乎。慢慢地,看见大家根据文件的精神,联系自己的思想进行反省,才严肃认真进行思考,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没有完全入党。工作上还过得去,积极认真细心,没有出过大错。政治理论学习就马马虎虎,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太深,跟穷山沟的自然经济距离太远,感到有些马列主义书籍难啃,读起来很吃力,又不肯耐心思考,学习时应付差事,讽刺焦思宁成天抱着《唯物辩证法》,是“喂牛变钱法”。认识到自己不争名利、不想升官的骨子里,是不求上进,不想为革命多负责任的懒汉思想、中庸哲学。

    整风运动随着时间逐渐深入。日子一天天过去,文件一页页精读,人们脑海里波浪翻腾,气氛越来越严肃,三风不正与我无关或关系不大的想法慢慢变了。都是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出身于小资产者家庭,正如列宁说的,在吃奶的时候同时吸进家庭和社会的旧意识,头脑里都有不同程度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旧社会的灰尘,必须打扫干净。
    进入检查阶段,王川带头作了示范反省,检查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举了生动的例子。他说,西安事变,张学良和杨虎城抓了蒋介石,他高兴得不得了,认为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党中央领导,一定主张杀蒋介石,还跟别人打赌,结果共产党为了团结抗日,主张放蒋介石,他赌输了请人家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心里想不通!红军编为八路军,穿国民党发的军服,戴青天白日帽花,看了讨厌,心里很别扭,是主观主义情绪!他说抗战开始,许多青年学生从全国各地涌到陕北,眼看革命队伍一天天壮大,打心里高兴。可瞧那一群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高谈阔论,目空一切,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曾怀疑他们在艰苦斗争环境里能否坚持革命?出于对知识分子的不信任,他曾经采取“良心测验”,叫一个同志买办公用品,故意多给他十块钱,那同志是个马虎眼,接钱时不数,赶集买东西发现多了十块钱,以为老板少收钱,人家说没差错,他回来时把多出来的钱交了。王川没有指名道姓,辛为群心里明白,那件事是他经手的,以为是科长搞错了,绝没想到是对他搞“良心测验”。王川反省说,这是宗派主义思想,是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干部的团结问题,也是老干部应如何对待新干部的态度问题。
    王川科长的示范反省,像一把钥匙,打开阻碍深刻检查的闸门,启发了大家的觉悟。本来每人都感到思想意识有问题,可如何反省却成了心头的疙瘩。一会儿觉得错误思想严重,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一会儿又自己推翻,认为不过是些小毛病,不影响干革命。有些思想并没有暴露,总想打点埋伏,悄悄改掉就是了,何必当众出丑给别人留下坏印象?患得患失,左顾右盼,成了大家自我反省的通病。听了王川的检查,觉得到底是个老红军老革命,思想觉悟高,值得学习仿效。对比起来感到惭愧,自己太渺小了!
    整风学习会由泛泛读文件、泛泛发议论、泛泛举别人的例子,变为接触自己的思想,撕开虚荣的面罩和自由主义的外衣,揭发自己的错误事实,脱裤子不怕羞,割尾巴不怕痛,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说出心里的话。每个人进行了深刻反省,自我批评之后又经过与会者提意见批评,通过认识再认识,好像洗了个热水澡,洗掉身上的污垢一样,感到清爽轻快。
    整风运动的尾声,部队动员精兵简政,压缩编制,精简机关,充实连队。抱犊崮支队准备整编成团的建制,宣传科要取消。科里几个干部都想乘此机会,要求下连队到基层锻炼。
    这一天晚上,月亮像切去小半边的银盘,挂在晴朗的高空,银光照满了妇救会长家的小院,秋老虎发出余威,屋里闷热。宣传科的四个干事,都在院里乘凉,林侠、焦思宁和辛为群,坐在老石榴树下的小板凳上,围着矮桌喝茶。今晚上的茶不是小米汤,也没有放茶叶,而是开水泡炒糊的高粱米。整风运动胜利结束,精兵简政顺利进行,一块儿生活多年的同志要到新的工作岗位,又逢星期天,管理员想方设法搞到一些白面,每人发一斤面、半斤猪肉、一斤白菜,让大家自己包饺子。山东老百姓有句口头语,好吃不过饺子。在艰苦困难的抱犊崮的当时,能吃上一顿饺子是最高的享受,比山珍海味还诱人,大家敞开肚皮吃,个个撑得打饱嗝。他们给房东母女送去两碗水饺,张秀真实在不忍收下,同志们不依不饶,只得留下。她怕大家胀肚子,想给他们沏壶茶,哪里去弄茶叶?还是用老办法,炒点糊高粱米沏上滚水当茶招待,虽说不如茉莉花茶,却比那小米汤别有风味,对消食有好处,怪不得大家喝了一碗又一碗。
    沙非独自在樱桃树下踱方步,喝了两碗茶,肚子还发胀。他一会儿望着天上的月亮,看北斗星,一会儿闭上眼睛想心事。他要求下连队锻炼,一是想亲手杀鬼子,为母亲报仇、为同胞雪恨;二是参军几年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没有和日本鬼子面对面打过仗;三是他想写一部抗战史诗。近日读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认识到不下连队体验战争的生活,熟悉指战员的思想感情,难于写出反映时代的史诗。决心已定,可脑子不是没有斗争,感情上总有点留恋。留恋什么?是支队首长对自己信任爱护?是宣传科同志长期相处的友情?当然都有一些。仔细寻思是不愿和林侠分离。昨天组织科长吴道中找他谈话,说后勤处要配个政治干事,原考虑林侠去,林侠再三请求下基层工作,组织决定她到后方医院当指导员。因此政治干事的位置还空着,问沙非愿不愿意去后勤工作?沙非表示还是下连队锻炼,吴道中让他再考虑考虑。
    沙非考虑如果到后勤工作,和林侠见面的机会多,可失去下连锻炼的机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在公开场合和私下谈话,他都表示要下连队,要是去后勤处,别人会怎么说呢?尽管是组织决定,也难免有非议。他和林侠相处三年,最初对她的印象一般,后来她和孟家驹闹翻了,他同情孟家驹,对林侠敬而远之。今年五月反“扫荡”负伤,林侠在山洞里照护他,慢慢转变对林侠的印象,可没超过同志间的感情,林侠太生硬太政治化了,不像他心目中的女人。他心目中的对象应该是:比他小两岁,矮半个头,身体苗条,亭亭玉立,模样俊秀,性情温柔,是诗化了的美人,林侠相差太远了。可林侠的影子经常在脑海中浮现,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爱上她了?不,不可能!听说王国祥政委喜欢林侠,郭芬想为他牵红线,可惜郭芬被捕英勇牺牲了!林侠和王国祥的情丝不知拴得牢不牢?他们倒是很好的一对呢!自己为何对她产生牵挂,看见她就感到高兴?也许是对照护自己负伤的回报……
    月亮钻进一朵深灰色的浮云后面,小院子立刻暗淡下来,沙非想起眼前紧张的斗争,想起国仇家恨,不该考虑个人问题,何况年纪还不大呢!他下决心对自己说:“坚决下连队锻炼,一点也不能动摇!”像卸下千斤重担,沙非轻松地向石榴树下的矮桌走去。
  林侠、辛为群和焦思宁正围坐着喝茶,谈论着什么。忽听见焦思宁提高了几度的嗓音说道:“我承认教条主义是我主要的错误思想,可它不是我的专利品,难道在你们身上找不到吗?你们批评我的名字,说我想当马克思、列宁,这太冤枉了,我还不至于这样狂妄,敢和革命导师并列!我起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想永远记住导师的教诲,努力学习马列主义,做马克思、列宁的好学生。”
    “老焦,我不否认自己也有教条主义,反省党八股时已经谈过。”林侠的声音,“至于我反映个别同志对你的名字有议论,并没说你想当马克思、列宁,何必生气呢?”
    焦思宁为人孤独,不爱说话,懒于开口,觉得自己岁数大,别人都是毛头孩子,非原则问题从不争辩。整风中大家批评他教条主义有点过火,言词尖锐带着刺儿,他受不了钻了牛角尖。他认为宣传马列主义、讲唯物辩证法没有错,不提高马列主义水平,克服不了农民意识!他最受不了的是说他想和革命导师并列,马恩列斯焦,真是天大的冤枉!在会上他做了解释,但仍然耿耿于怀,吃饱饺子闲谈又冒起火来。经林侠规劝仍没消气。他说:“整顿学风反对主观主义,要处处从实际出发,要实事求是,要严于律己。如果对别人马克思主义,对自己牛尾巴主义就不对!”
    “老焦,你这牛尾巴主义是哪本书上的?该做何解释?”辛为群感到新鲜,打趣地问。
    “书上没有这个词儿,我不过随便说说,”焦思宁回答,“牛尾巴只能赶苍蝇,不痛不痒。”
    沙非站在一旁听着,觉得焦思宁今晚有些反常。本来一脑子下连队问题,想和大家交换意见,看焦思宁谈得激动,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咱们都来自旧社会,思想上都带着旧社会的烙印。”焦思宁说,“列宁说过,只有两种人没有错误,一种是死了的,一种是还没有出生…… ”
    “列宁在哪本书上说过?”辛为群打断他问。
    “别打岔!”焦思宁并不回答,“错误人人都有!就说个人主义吧!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蜜蜂辛勤采蜜是为了自身和蜂群的生存,决不是为了有利于人类。蚕儿做茧是为了传种,也不是为了有益于社会。蚂蚁一天到晚找食物,蝴蝶整日在花间双双飞舞,都是为了生存和传种,这是一切动物的本能。人是高等动物,也离不开这个规律,否则就会绝种。生存和传种,是个体行为,是极端自私的运动,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革命者是民族的精华,能辨别是非,改恶从善,不断克服自身的缺点,可也难免都有点个人主义,至少是个人主义尾巴。”
    “共产党信奉马列主义,主张集体主义,反对个人主义,”林侠说,“这次整风就是要我们改造思想,树立集体主义的世界观。”
    辛为群觉得饭后要消食,谈得太严肃不好,该说点有趣的,他接下去说道:“个人主义有蜜蜂、蚕儿式的不自觉利于人,有蚂蚁式为群体的自私,蝴蝶式的享乐主义,更有苍蝇臭虫式的损人利己,那是最恶劣的极端个人主义。老焦,你是哪种个人主义?”
    “我想是蜜蜂式的吧!我承认有个人打算,但不会损害别人,和革命利益一致。”焦思宁说。
    “你该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吧?”辛为群斜着眼瞧他,“你要是蜜蜂式的,我该是蚕儿式的啦。”
    “你不过是苍蝇式的罢了!”林侠打趣地矫正他说,“你的丝没有被抽走,后代没有被吃掉。你的孩子好大了吧?大嫂盼着你回家团圆呢!”
    “哈!林侠,你今天饺子吃多了是不是?怎么变的油腔滑调?当心!我会报复!”
    “好了,好了!”沙非往前站插了嘴,“用不着替自己擦粉,毛主席叫咱们照照镜子,是牛头是马面一照便知。”
    “你是牛头还是马面?”辛为群问他。
    沙非不直接回答,发表自己的见解:“个人打算,个人主义,我看人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特别是咱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谁能说思想上没有灰尘,灵魂里已经净化了?不然要整风干什么?……”
    辛为群打断他责问道:“你说个人主义人人有,我问你,马克思、列宁有没有?毛主席、朱总司令有没有?”
    “你这是想抬杠!”沙非认为革命领袖身上的个人主义思想,通过学习和实践不断改造净化了,但他不想谈。“老辛,别扯远了,说说咱们的吧!患得患失也是个人主义的表现,我就有这个毛病。本来我一再提出下连队锻炼,可听到组织上想分配我去后勤处,又考虑开了,服从吧,怕人家说下连队的决心不强,不去后勤,又怕听到组织观念不强的议论。”
    沙非故意避开与林侠感情有关,林侠似乎有所觉察,问道:“组织上征求你的意见,还没有做决定,如果决心下连队,上级也会考虑的,是件好事嘛!”
    好像在将他的军,沙非抬头瞧着林侠,从她闪光的大眼里,知道是鼓励他下连队,于是坚决说道:“我马上写报告,决心下连锻炼,请组织批准。”
    “好样的!”辛为群说,“今晚上我也打报告要求下连工作。”
    焦思宁曾经提出下连队当文化教员,王川科长不同意,说他眼睛太近视,不利于夜间行军作战,年纪也大了一些,还是留在机关工作。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不吱声,只听见林侠叹了口气,说道:“可惜连队里不要女兵!”
    月亮冲破灰色的浮云,老石榴树被风吹得簌簌响,树叶在银光下闪烁。
    宣传科的小勤务员,端着一瓢子红枣,跑跑跳跳进院子,大声喊着:“吃枣子!吃枣子!”
    “小马,哪儿来的枣子?”辛为群抓了一把问。
    “老乡慰劳的。”小马答,把瓢放在桌上。
    沙非和焦思宁的手也伸进瓢里抓红枣。林侠拿了两个,一看枣子,又圆又大,个个像小鸡蛋,吃起来又脆又甜,问辛为群:“老辛,这是什么枣?这么好吃!”
    “这叫元铃枣,是俺们山东的特产。”辛为群故意扯着山东土腔,“俺们山东的枣全国闻名,乐陵的金丝小枣赛蜜糖,泰安的蜜枣更加甜,鲁北的炕枣香又脆,还有醉枣叫你看了流口水…… ”
    “别吹啦!”林侠打断他说,学他说山东话,却仍是广东音的南腔北调,“鲁南山高石头多,糁子煎饼糠窝窝,也是山东的特产!”
    “哈哈!俺的姑奶奶!可别忘本啦!”辛为群被她走了调的山东话逗乐了,也学她用广东腔说,“有过个乜食,打唔走日本仔!”
    辛为群学得也不像,小马听了好玩,说:“辛干事!你说啥洋话?乱七八糟的!”
    林侠翻译道:“他说没有糁子煎饼糠窝窝吃,打不走日本鬼子!”
    沙非问小马:“精兵简政,宣传科取消了,你上哪里去?”
    “下连当兵!”小马高声说。
    “你还没有步枪高,当啥兵?”沙非被他那硬气感染了,看他只有十五岁,长得瘦小,怕下连吃不消,“你还是留在团部,要不上宣传队去吧!”
    “俺大字不识几个,又不会唱歌跳舞,上宣传队干啥?”小马说,“别瞧俺个子小,打鬼子不充孬种!”
    “好样的!”沙非夸赞地翘起大拇指,更坚定自己下连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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