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九 章

    “精兵简政”是陕甘宁边区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的,毛泽东认为是改造机关主义、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一剂对症良药,作为重要政策,推行到各抗日根据地。
    一九四二年,日寇在华北推行第五次治安强化运动,对山东各抗日根据地疯狂“扫荡”、“蚕食”,封锁分割。抱犊崮抗日根据地位于津浦铁路东侧,严重威胁日寇的南北运输大动脉,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断“蚕食”我边沿区,扶持土匪和地方顽固派向抗日军民进攻,致使根据地日益缩小。为了适应敌占区斗争,山东军区和八路军一一五师实行精兵简政,要求各部队紧缩机关充实连队,提高战斗力,精简老弱病残,减轻人民负担。
    抱犊崮支队整编为鲁南独立团,团长张鲁光,政委王国祥,参谋长周文治,原班人马名义上不动,实际上每人降了一级。第一军分区与独立团合编,一个机关两块招牌,张鲁光兼司令员。机关缩小了,连队人员增加了,战斗力提高了。支队宣传科取消,《战斗报》停刊,王川科长调一营任教导员,林侠调后方医院二所当指导员,辛为群下一连任副指导员,沙非下二连当副指导员,焦思宁的党籍恢复了,要求下连队,组织上考虑他高度近视,夜间行军作战不方便,派他到一营任政治教员。
    临别的前一天夜里,宣传科几个同志,心里都像挂着一块铅,沉甸甸朝下坠。几年来一同战斗,一块儿工作,一个锅吃饭,虽然有过争吵,闹过意见,此时都已冰消雪化,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使他们难分难舍。林侠和沙非在小河边默默地散步,听听潺潺的流水声,看着月光下移动的身影。他们心里都好像有许多话,口里却难开言。沙非奇怪为什么拉林侠到河边散步?想和她说什么?为啥说不出来?难道爱上她了?林侠感到沙非感情有些变化,对自己格外关怀,有时说话舌头打结,词不达意。林侠是个过来人,理解初恋者的情绪。沙非没谈过恋爱,看来已经坠入情网,所以常常露出窘态,分明是喜欢自己却不肯明确表示。自从五月反“扫荡”以后,林侠对沙非已不觉得讨厌,整风运动当中,看到他深刻反省,严厉批判个人英雄主义,加深对他的喜欢。由于和孟家驹恋爱破裂,她下决心抗战胜利前不考虑个人问题。近日组织科长吴道中找她谈工作时,提起郭芬生前曾说到王国祥喜欢她,想为他们续牵红线,说她和王政委结合,对工作有益,对革命有利,希望林侠好好考虑,不要辜负首长一片好心。林侠对吴科长把爱情和革命利益扯在一起有些反感,但对王国祥的为人还是十分敬佩,她没有表态,沙非对此事不知道,林侠也不想说出来。
    踏着河边的鹅卵石,默默走到一块巨石前,大石像靠椅,前平后背高。林侠提议坐下歇息,两人坐在石头上。
    “沙非,”林侠首先开言,“这次整风大家都受到教育,决心到战斗中去锻炼,去改造思想,这是很可贵的。不过,抗战是长期的,革命的路还很长,没有健康的身体不行…… 你上次负伤以后,身体不如从前了,希望你注意健康,尤其是打仗的时候…… 我是说,当然啦,打仗要勇敢,可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要凭一时冲动,打懵懂仗,做无谓…… ”
    林侠斟酌字句,伶俐的小嘴变得笨拙起来,她不怀疑沙非的勇敢,却担心他的英雄主义,为表现勇敢做无谓牺牲,怕伤他的自尊心不好直说。沙非听出她的意思,说道:“连队里行军作战多,环境比机关艰苦,可以锻炼意志,锻炼身体。武工队在敌占区活动,斗争比连队还要紧张,几乎天天要行军,有时一晚上换两个宿营地。我觉得从武工队回来,身体棒多了…… ”沙非觉得没说到林侠心里,坦然补充道:“请放心!当革命需要我流血,我绝不会吝惜我的血;我也不会让我的血,毫无意义地白流!”
    林侠听完,突然握住沙非的手,说:“下连队以后,有空给我写个信,把你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告诉我,行吗?”
    “嗯。”沙非激动地点点头,心跳的厉害,他感觉林侠的肩膀挨着自己的胸膛,他伸手想去搂她的细腰,刚触到腰身又胆怯地缩回来。
    一阵足踩鹅卵石的脚步声,使林侠恢复了理智,身子离开沙非,听见巨石后两人在谈话。
    “当了五年八路军,蹲了五年机关,连枪都没打过,说来惭愧。这次分到一营当教员,还是耍嘴皮!”焦思宁的声音。
    “组织上照顾你的身体,你的眼睛夜间作战有困难。到营部多接触下层,也能得到锻炼。”辛为群的话音。
    林侠和沙非同时站起来,恰好和拐过来的辛为群照面。辛为群瞧他们不自然的模样,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开玩笑地说道:“啊哈!林侠!怪不得找不到你们,原来躲在这里谈情说爱。”
    “瞎说!”林侠的脸有点发烧,找不到反驳的话。
    “是我瞎说还是你瞎说?”辛为群抓住不放,“你嘴上说抗战期间不谈恋爱,可心里带着钩子,把我们老沙给勾住了!”
    “不早了,老辛,”焦思宁拉着他,“别耍嘴皮子了!早点回去收拾行李,让他们好好谈谈。”
    焦思宁拉着辛为群走了。林侠和沙非心里不自在,默默跟在他们后面,月光下的影子慢慢在河边消失了。

    早饭后,沙非背上背包和同志们握手告别,林侠和房东母女送他到村头,林侠向他挥挥手,小华舍不得他离开,大声喊道:“沙叔叔!有空来俺家坐坐!”
    “好的!我会来看你们的!”沙非朝三个女人摆下手,转身大步向桃花岭走去。
    他走了半里多地,来到两棵老核桃树前面,突然树后闪出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八路,一看是文印股的丁蕙。奇怪她怎么独自到庄外?丁蕙站在道旁等沙非来到身边,羞答答地问道:“沙干事,去二连呀?”
    “是啊。”沙非瞧她妩媚的小脸绯红,含情的眼里有点忧郁,怜惜地问:“小丁,你上哪儿去?”
    “俺哪里也不去。”丁蕙轻声回答。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沙非问。
    “俺有点事…… ”丁蕙羞怯地说,“俺想问你一件事,成吗?”
    “当然可以啦,”沙非笑了,“什么事?”
    “听林侠同志说,五月反‘反荡’你捡了个小本子?是真的?”她大着胆子问。
    “是真的。”沙非曾猜是她的本子,因为其中写了一些情诗,似乎与自己有关,看了别人的隐私,尽管无意中所为,不好冒昧问她,现在见她主动提起,就问:“那本子是谁的?”
    “是俺的,”丁蕙腮帮发烧,“还给俺中吗?”
    “中,中!”沙非痛快地说,忙从挂包里掏出一个红绸面的小本子,“是这个吗?”
    “嗯,”丁蕙点点头,像母亲寻回遗失婴儿般地欢喜,用感激的目光接着,“谢谢你。”
    “很抱歉,不知道是你的…… ”沙非致了歉意。言下早该归还,实则存有私心,觉得里面的诗写得不错,又仿佛是写他的,日后想写《抗战史诗》是好材料。一直妥善保管,随身带着,闲时拿出来翻阅,唤起了灵感与想象,实在不肯割爱,现在遇到主人,只好“完璧归赵”。“对不起,我把《别埋怨我无情》谱了曲子,写在本子后面,要不要撕下来?”
    “不必啦,”丁蕙翻看他谱的歌,心里甜丝丝的,她曾偷听他唱过,情调缠绵悦耳,似乎把两人的心穿在一起,不由抬头瞧着他说:“留给我做个纪念罢!”
    “那就留下吧,写得不好,献丑了!”
    “曲子很好听,俺听你唱过。”
    “哦?啥时候听我唱过?”
    “上次反‘扫荡’,在一条小河边。”丁蕙想起当时听他唱歌忘了神,在河边洗的衣裳被流水冲走的情景,难为情地笑了笑。
    沙非看她笑得很甜,还带着一丁点羞涩,更觉得妩媚可爱,不由心里动了动,觉得自己的意中人,似乎该是丁蕙这种小巧玲珑的中国古典型的美人,禁不住瞪着眼望着她。
    丁蕙感到沙非的目光像X线,透视她内心的秘密,羞得脸红耳热地低下头。
    沙非忽然想起近日传说周文治参谋长喜欢丁蕙,而且通过组织和她谈过话,自己和林侠的关系虽然没有超越界线,可也有人在嚼舌头,这都是些敏感的事,如果自己陷入情网,对丁蕙有所表示,不成了多边形的恋爱?要闹出笑话!应该悬崖勒马。他转个话题问道:“小丁,这次精简,你的工作有没有变动?”
    “文印股取消了,股长下连队,俺留下当文印员,归秘书科领导。”丁蕙回答。
     沙非举头望望太阳,说:“不早了,我得赶到二连去。”
    “二连不是住在桃花岭吗?才几里地。”丁蕙话里流露出希望,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再见吧!”沙非不敢再挨下去,头一天下连队,不能被感情干扰,伸出手给丁蕙作为弥补。
    “再见。”丁蕙使劲握住他的手,眼里噙住泪花,嗓音颤动重复说了一声“再见”!
    沙非看出她的情意,听出她的心声,急忙抽出手,转身大步向山道上走去。
    丁蕙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下头,她失望了,沙非越走越快,消失在山坡后面,她止不住流下哀怨的泪珠。

    下晚游戏时间,沙非随着章平慢步向操场走去。
    章平从武工队回来,调任一营营长,整风后精兵缩编,又降任二连连长。二连的兵多数是原特务连合编来的战士,指挥起来顺当。升营长章平高兴,降为连长他无所谓,从支队长张鲁光起都降了级,这叫水涨船高,水退船低。
    二连的操场设在桃花岭庄外的打谷场上,游戏时间战士们自由活动,三五成群东一堆西一伙做着各人喜欢的娱乐,翻单杠、扒双杠、越障碍、投手榴弹、练刺杀、打克郎球、学唱歌、捉迷藏、练摔跤、追逐着玩…… 操场上到处热气腾腾,操场周围站着看热闹的老乡,有些孩子跑进去东跑西撞。
    章平和沙非在操场转了一圈,看战士们做各种游戏。章平说:“副指导员,咱们二连不错吧?战士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打起仗来一个顶仨!”
    “都是好样的,”沙非赞同说,“可惜文化太低啦!”
    “老农民嘛!哪有钱读书啊?在这穷山沟里,想读也找不到学堂。”章平说,“老沙,你们文化人下连队太好了!战士们的文化一定能提高。”
    “这几天我做了个调查,百分之八十的战士都是文盲,全连只有十几个识一百字以上,两个小学毕业生,都是俘虏兵。”沙非说,“为了让战士们好学好记,我想编一本《新三字经》,教战士们背诵默写。”
    “好啊!”章平说,“别编的太深。”
    “我想将眼前的事,大家熟悉的话编起来,好学好记,结合政治教育,一举两得,已经想好了两段。”沙非得意地念出来:“共产党,八路军,救中国,为人民。毛主席,北斗星,领导咱,闹革命。老百姓,一条心,打鬼子,杀敌人。小东洋,如虎狼,到哪里,一扫光。进村子,乱打枪,抓壮丁,找姑娘。烧房屋,牵牛羊,打小鸡,狗跳墙…… 连长,这样编中不中?”
    “我看中,”章平说,“快编,快教,编一段教一段也中!抓紧时间教,说不定哪天又要打仗?”
    “好的。”沙非说,“我到二连一星期了,给战士们上了两次课,你都听了,请提提意见。”
    “课上得不错,讲得生动,战士们爱听。”章平先表扬,“就是举的例子不够严肃,课堂纪律不大好,那几个调皮捣蛋的故意嘻嘻哈哈乱提问题。”
    沙非本想解释一下,忽想起整风时大家批评他不虚心,总是自以为是,刚下连几天,还没忘了锻炼改造,不能给大家留下坏印象,于是改口说:“是的,我只顾讲故事,让大家听的乐起来,是不太严肃,以后一定注意,是不是有点哗众取宠呀?”
    “那倒不是,”章平说,“平时跟他们打打闹闹,没有啥关系。工作的时候一定要严肃认真,让战士们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战场上才肯听你的指挥!”
    沙非“嗯”了一声点点头。章平和沙非都是东北人,一个喝着辽河水长大,一个生在松花江边,家乡都被日本鬼子蹂躏,亲人当了亡国奴,做了东洋强盗的牛马。亲不亲,故乡人。虽说都是八路军,同是共产党员,但传统的老乡观念很难根除,加上武工队中一块儿工作,了解沙非的为人,更觉得有责任帮他,便像老大哥对小弟弟,有声有色地说下去:“副指导员,在连队带好兵要严字当头,训练要严格,工作要严肃,要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一切行动听指挥!在战场上不怕牺牲,勇敢冲锋陷阵,要靠平时管理训练,别以为每天站队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是件小事,它是培养服从命令、步调一致的敲门砖!在连队工作,干部要有威信才吃得开,建立威信光靠作战勇敢和以身作则还不够,平时管理教育要严格。威信威信,一定要先有威然后才有信!”
    听连长讲严格管理训练,沙非不断点头,但听到“先有威后有信”那段话,心里很不舒服,刚想争辩两句,脑子里闪过“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的警句,立刻忍下来。
    他们走近操场一头的杠子架,一群战士在翻杠子,单挂腿,双挂腿,大车轮…… 还有些沙非叫不出的花样,个个动作利索,姿势好看。
    章平走近杠子架,战士们喊着:“欢迎连长来一个!”章平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单杠,先来两个大车轮,接着是双挂腿,单挂腿,然后大翻身跳在沙坑里,对沙非喊道:“副指导员!你也来一个!”
    “不行,我不会翻。”沙非说。
    “不会就学嘛!来几下就会啦!”
    被章平连推带拉,沙非不得已做了个姿势,纵身向上双手抓住铁杠,右腿挂上杠,身体荡来荡去怎么也上不去,双手没有力气想松开跳下,章平赶上捧着他的屁股朝上一送,身体上去了,右腿伸下来,两臂支在杠子上,想学章平的姿势,脑袋往前倾斜,上身朝下翻,抓住杠子的双手,不知该怎样转动,结果身子像只大虾,挂在杠子上下不来。
    围着看的战士们哈哈大笑,笑得沙非心里发慌,双手一松,扑通一声落下沙坑。
    “哈哈哈哈…… ”战士们笑得更欢。
    “笑什么!严肃一点!”章平厉声吆喝,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沙非爬起来,摸着摔疼的屁股,满脸通红,喃喃说道:“杠子太粗了,抓起来不得劲。”
    “你的动作不对!”章平没理会他的掩饰,直截了当地指出,“瞧俺的!”接着跳上去抓住杠子,慢慢做示范翻了个单挂腿,跳下来说:“副指导员,照我的样子再翻一次。”
    “算了,算了,”沙非站着不动,“我翻不好。”
    “怕啥?不练咋会呀?”章平说,“一遍生二遍熟,上!”
    连长好意的催促,战士们众目睽睽,刚才太丢人了,该收回影响!他鼓起勇气朝上跳,双手抓住杠子,学着章平的动作,右腿挂上去,身子向上蹿,上身朝前栽打了个转圈,费劲跳下来。
    “这不会了吗?”章平鼓励说,“天下无难事,只怕不用功,再来一次!”
    沙非又翻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动作准确,姿势好看。
    “这不就会了嘛!”章平赞扬地说,“干革命,不怕苦,不怕难,没有学不会的!”
    章平说完朝投弹的地方走去,沙非跟在后面。操场外一片庄稼地上,竖起三棵两丈多高的木杆,杆上扎着一个方框,当做碉堡的窗户,战士们站在两边各距木杆二三十米的地方,轮流投着木制的假手榴弹。
    章平拾起三棵木制手榴弹,一个一个地朝方框投去。两个命中,一个打在方框上弹回来。
    “沙干事,投一个!”原来宣传科的勤务员小马,拿着三个假手榴弹递过来说,他比沙非先几天到的二连。
    沙非接过手榴弹,学着战士的姿势,跨上两步,右手举着手榴弹朝方框投去,第一个离方框几米前落地,第二个偏右十几米,第三个他急了,举起手榴弹跨上几步,身体向后倾斜,全身力气集中在右臂上,使劲一甩,哪知道用力不得法,手榴弹从手中向后滑出,只听见背后“哎哟”一声!他转过身去,看见有个战士双手捂着脑袋,嘴里喳喳地响。
    “怎么啦?怎么啦?”章平走过去问。
    “怎么啦?打着哪里?”沙非跟着问,感到羞愧内疚。
    “不碍事,不碍事。”那战士双手放下,额头鼓起个大青疙疸,愁眉苦脸地说。
    章平叫他找卫生员上药去,那战士走了,沙非没有再投弹,心里不是滋味。小马在他跟前接连投了两次,有一半掷进方框。小马得意地瞧着副指导员,沙非看他那副神气样,好像在向自己示威,不免有点恼羞成怒。随后他和章平去看战士们跳木马、爬障碍、走独木桥、翻双杠…… 对这些生疏的玩艺儿,他再不肯尝试,只参加了跳高和跳远。
    回营房的路上,沙非懊丧地想:小马也是新来的,他什么都会一点,我却一窍不通,真丢人!他责怪自己过去不爱参加集体活动,才有今天的出洋相。他想起在机关里,晚饭后别人上操场做军事游戏,他独自跑到小河旁或是小山上,欣赏自然风景,写抒情诗……
    “副指导员!”章平把他从回忆中唤醒,“你们知识分子脸皮太薄了!做不好怕啥?一次不会,两次就会;两次做不好,三次四次就做得好啦!哪个生下来啥都会?还不是勤学苦练学会的。”
    章平爽快的批评,说到沙非心坎上,虽然感到不舒服,可默默接受了。
    “老沙,”章平换了亲热的语气不喊他的官称,显得更近乎。“往后还是要多学多练,别看爬障碍、跳木马、过独木桥是些游戏,打起仗来都用得着。”
    沙非苦笑地点着头,想起章平关于“威信”的话,今天真是威信扫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章平、沙非和指导员黄九如一块儿到营部接受任务。黄九如刚从后方医院归队,腿伤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一拐一拐的,跟在后面。
    走到营部门口,章平对沙非说:“副指导员,风纪扣!”
    沙非摸了一下领口,风纪扣习惯地敞开,连忙双手扣好,跟着走进一家四合院。他早就听说营长江涛很厉害,管理训练严格,讲究军人姿态,摸爬滚打不含糊,训起人来不讲情面,好些下级干部挨过他的克。他心里有点嘀咕,规规矩矩跟着章平走进去。
    营长江涛长征时是红四方面军的团长,改编后,任八路军一一五师一个主力营的营长,到鲁南调到抱犊崮支队一营当营长,五月反“扫荡”结束,调峄山支队当副支队长,这次精兵简政,部队合编又调回一营当营长。他是四川人,生的五短身材,年方二十六岁,长期战争生活和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他和教导员王川在延安就认得,都是红军大学三期的学员,红军大学是抗日军政大学的前身,学员全是红军中高级干部,江涛和王川同班,两人感情不错,这次又调到一起,两人工作配合得很好。
    看见二连三个干部进门敬礼,江涛和王川连忙站起来还礼。沙非面对像铁蛋的矬营长和高粱秆子教导员,心里觉得搭配得有趣,外表依然扳着面孔。
    “都请坐!”王川拖来两条长板凳,让他们坐下。通信员给客人倒了三碗白开水。江涛站在贴着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的墙下,右手指着地图,用四川腔讲着近日鲁南形势,交代给二连的任务,末了说:“滕县的鬼子和双亭的伪军,不断向东面‘蚕食’,狗日的前几天窜到张家崮抓了一百多个夫子,在村东北山包上修据点,团部给我营任务是摧毁敌人的‘蚕食’政策,破坏新修的碉堡,将拆下的木料扛回来。今晚你连派一个排,动员五十个民夫一块儿去执行任务。日本鬼子昨天已经回滕县,留下一个中队伪军驻在张家崮。这股伪军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可你们千万不要麻痹大意。新据点离张家崮一里地,你们派一个班在西南这道岭上警戒,堵击可能出来增援的敌人。东北山上的碉堡还没修好,里面有一个班伪军,能消灭就把他们消灭,不能消灭就赶跑,动作要猛要快!”
    江涛交代完任务,王川补充说道:“解决完山上的敌人,赶快拆碉堡破围墙,听说材料很多,动员民夫们往回扛,谁扛回来归谁,扛不完的放把火烧掉!”
    章平提了几个问题,江涛解释完了,问:“章连长,你准备带哪个排去?”
    “三排”。章平回答。三排是原特务连一排合编来的,有外号猛张飞的排长张德胜,有沉着勇敢的九班长刘纯厚,有山西老兵神枪手杨晋福,有灵活机智的八班长张金才,还有肖志求、沈开和、周得禄…… 一大堆他熟悉的好兵,所以江涛刚开口,他就毫不考虑地说让三排去。
    “你们两个指导员哪个去?”王川问。
    “我去!”黄九如说,“副指导员刚来。”
    “还是我去吧!指导员刚出院,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沙非听说要打仗,心里痒痒的,出于好奇和好胜争着要去参战。“任务不重,让我去学习学习。”
    江涛盯着沙非没吭气。团首长交代过,这批知识分子是部队的宝贝,要尽量保护。他才从峄山支队过来,不知道沙非在五月反“扫荡”时杀过鬼子夺过枪,只知道他是个诗人,常在报上发表诗篇和文章,因此想让他熟悉熟悉连队再去参战。
    “让沙副指导员去锻炼锻炼也好。”王川见江涛沉吟不语,开言说道,“没有多少仗打,营长你说呢?”
    “好吧!”江涛素来尊重同级干部的意见,沙非原是王川手下的干部,教导员比自己更了解。同意完又嘱咐:“虽然是个小仗,也不能轻敌大意,情况千变万化,要保持头脑清醒,提高警惕性,好好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章平站起来说,“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要注意政策!张家崮是边沿区,原来是顽固反动派的老窝,老百姓受欺骗宣传,你们要做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模范。”王川说,“这股伪军虽然是乌合之众,多数人当过土匪,是些亡命徒,千万不能轻敌!”
    “请首长放心!”章平立正行了个军礼。
    黄九如和沙非跟着站起来,敬完礼离开营部。走到门外,迎面走来焦思宁,沙非高兴地紧握着他的手,在宣传科两人老是磕磕碰碰闹点小别扭,分开了不到十天,显得格外亲热,两人边走边聊着。沙非看他下巴的山羊胡子没有了,不禁笑笑地问道:“老焦,干啥剃了胡子?”
    “别人瞧着不顺眼。”焦思宁不无惋惜地说。
    “工作顺利吗?”沙非关心地问。
    “还可以。”焦思宁说,“连排干部水平不齐,上起课来有点吃力。”
    “你上了两次课,我都没能来听,章连长要我编《新三字经》,好给战士上文化课。”沙非抱歉地解释。
    焦思宁问:“听到什么反映没有?”
    沙非说:“大家都觉得受教育,懂得许多革命道理,有两个排长说听不大懂,洋名词太多。老焦,往后上课多举些部队的例子,中国的例子。”
    “刚下来没几天,部队的例子还没有搜集到。”焦思宁为难地说。
    “慢慢就会好了。”沙非安慰一句,转个话题问道:“见到辛为群了吗?”
    “上次我讲课他来了,留他在营部吃饭,聊了一阵子。”
    “他在一连还好吧?”
    “听说不错,老辛人缘好,和什么人都合的来,跟大家打成一片,干部战士都爱听他讲笑话。”焦思宁羡慕地说,“你到二连怎样了?”
    “还好。”沙非不愿说出自己出了洋相,含糊地回答。看见章平和黄九如走远了,就乘机说:“我得赶快回连,今晚上我们有任务。”
    “啥任务?”焦思宁好奇地问。
    “要打仗…… ”刚说出口,沙非后悔不该随便暴露军事秘密,马上叮咛:“千万别告诉别人。”
    “放心吧!祝你们成功!”焦思宁不愿多问,“再见!”
    沙非和焦思宁分手回到连部。章平要出去试枪,沙非提着驳壳枪跟在后面。两人走进庄外一片柏树林,章平看见树顶几只老鸦呀呀地聒噪,从木匣里提出德国造的二把驳壳枪,简单瞄了瞄,“啪”的一声射出子弹,一只乌鸦掉下来,其余的受惊飞跑了。章平走到林边,对五十米外一棵孤立的白杨树连发两枪,全都打中树干。
    一群乌鸦落在林外一棵老槐树上,沙非跑过去,从皮套里拔出二把驳壳枪,举着枪对着呱呱叫的乌鸦瞄了好久,搂着扳机“砰”地打出一枪,他以为打着了,一看全飞了。他学着章平的姿势,对二十米外一棵大核桃树干瞄准,接连勾了两下扳机,“啪啪”响过,他跑过去一看,树干上寻不到丝毫中枪的痕迹,心中有点懊丧,暗暗佩服章平的枪法。
    跟着他们的连部通信员走过来,沙非看到他背着日本造三八式马步枪,很想试试,问章平:“连长,我打一下步枪可以吗?”
    “行啊!”章平取过通信员的马步枪给沙非,“靠着这棵柏树,瞄准那棵白杨射击。”
    章平帮他纠正姿势。沙非靠着柏树左手托着枪身,右手握住枪把,食指勾着扳机,三点成一线瞄了半天,认准对好的目标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子弹飞出枪膛,枪托受后坐力的推动,猛打着他的肩窝,差点将他撞倒,肩胛骨一阵疼痛,沙非满脸通红,慌忙把枪交给通信员,通信员马上退出子弹壳。
    “打疼了?”章平笑笑问。
    “不要紧,不要紧。”沙非掩饰着。
    章平拿过马步枪,做个瞄准射击的姿势:“枪托一定要靠紧肩窝,不然一定会被后坐力打疼。”看对方点头,又问:“你没有参加过实弹射击?”
    “参加过。”沙非说,“教员讲的射击要领都知道,可刚才射击时忘了。”
    回到连部,章平将驳壳枪交给通信员擦油,到三排各班去检查战备情况。沙非自己将驳壳枪卸开,擦完油怎么也装不上,本来想让通信员帮他装好,恐怕被别人笑话,又想自己总得学会装卸,决心自己摸索,可怎样也装不好。
    “副指导员,我帮你装。”通信员说。
    “不用,我自己学学。”沙非说。
    通信员走了,沙非一个人弄得额头出汗,没有摸到门道。驳壳枪有三十多个零件,要一件套一件不出差错。对初次装卸的人不容易,黄九如和一个党员谈完话,从外面回来,看沙非着急的样子,有心告诉他怎样装,又怕伤他的自尊心,考虑到让他练练也好,只装没有看见,走到桌边坐下,低头写着一份工作总结。
    又摆弄了半小时,沙非觉得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不得不开口问黄九如:“指导员,你看这个零件怎么装不上?”
    黄九如走过来,拿起驳壳枪一看,有个零件装反了,他拆下来重新装,几分钟就装好了。
    “我看德国人怪聪明,怎么驳壳枪做得这样不科学,干吗要用三十几个零件?”沙非自言自语,为笨拙找到客观原因。
    “可不是吗,枪太复杂,零件容易坏,擦起来太麻烦!”黄九如笑笑地附和,好让他下台阶,“不过这种驳壳枪,还是短枪里效力最好的。”
    沙非将驳壳枪包上红绸子,装入皮套里,斜挎在肩上,对黄九如说:“指导员,我到三排各班转转。”
    “好啊,去摸摸战士们战前的情绪。”黄九如说。
    沙非走出连部,心事重重地朝三排走去。下连队前以为凭自己的才能,当个副指导员绰绰有余,担心的是战斗经验不足,打起仗来指挥不灵。没想到下连十几天,处处碰钉子,事事都不如工农干部,甚至没有战士懂的多,除了比他们多读几年书,多认识一些字,可在实际生活中用不上,想起整风文件中毛主席说的一段话,正好打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的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
    对毛主席这段话,初读时很反感,讨论时也不以为然,只是出于对领袖的崇拜,在整风反省自己的气氛下,不愿暴露出来给别人当靶子。回想起来是多么幼稚可笑!脑子里小资产阶级意识是多么浓厚!应该在工农群众生活的海洋中好好洗个澡,彻底洗刷干净!

    沙非走到桃花岭东头,三排各班分散住在几个农家的闲屋,地上铺着厚厚的谷秸和山草,草上放着苇席,整齐的背包排在一头。各班的战士紧张地忙着:擦步枪,磨刺刀,整理东西,收拾鞋袜。有的战士在打草鞋,有的在鞋上钉带子,有的用两块皮条系在鞋底绑在脚脖上,有的在缝补袜子,有的在弄包脚布…… 部队行军作战全靠一双铁脚板,不准备好鞋袜要吃大亏。
    沙非发现各班派人到村店里买来花生红枣,有的班还买来熟驴肉。好些战士剃了光头,理发员忙个不停,刷刷地挥着剃刀,三下五除二地快速剃了这个又剃那个。沙非心里有点奇怪,问九班长刘纯厚:“咋搞的?大老刘,仗还没打先开庆功会?”
    刘纯厚笑笑没有回答。沙非又问:“平常叫大家理发,一个个懒洋洋,今天咋整的?剃了这许多和尚头?”
    刘纯厚还是笑而不答。沙非再三问,他才乐呵呵说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啦!谁也不肯道破。”
    “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沙非问,“为啥不肯道破?”
    “怕说了不吉利。”刘纯厚答。
    “不吉利?”沙非感到老实巴交的共产党员刘纯厚也迷信了,疑惑的目光瞧着他:“咋搞的你也迷信啦!”
    “俺不信邪!”刘纯厚摸了摸军帽下的短发。“俺不剃光头,也不买东西吃。”
    “那为啥呢?”沙非奇怪爽快的九班长让自己猜谜,急于想找到谜底。
    “说穿了是怕负伤,怕见马克思。”刘纯厚解释道,“剃光头是怕头负伤,头发打进脑瓜里不好治。口袋里剩下几毛钱,怕打死了享受不了,不如战前先吃掉。”
    “你对这事咋想的?”沙非觉得和思想工作有关,有责任多摸摸大家的想法。
    “俺赞成剃光头,反对把一点津贴费吃光!”刘纯厚说,“勇敢不怕死,才能打胜仗。怕牺牲了留下几毛钱,是落后的脑袋!”
    “说的是!”沙非赞扬说。
    “沙副指导员,俺每月三块钱津贴费,买牙刷牙粉毛巾,买点烟叶,总剩下三毛两角的,俺攒了五元钱,要是打仗牺牲了,请替俺交党费。”刘纯厚爽快地拍了拍上衣口袋,“钱就在这里。还有一封给小华她娘的信,请替俺交给她。”
    沙非被感动了。想起他老婆张秀真带着女儿小华过着紧巴巴的苦日子,他攒了几块钱津贴费,战前留下遗书给家里,却要将钱交党费,这种可贵的精神,发生在一个农民出身的战士身上,怎不令人钦佩!
    “大老刘,今晚上是个小小的破袭战,还用得着写下遗书?”沙非说。
    “当兵打仗,随时都可能牺牲,”刘纯厚说,“俺这封信是参加武工队时写的。”
    “离核桃峪这么近,你不回家看看?”沙非问。
    “从武工队调回来,在家里住了两天,”刘纯厚说,“哪个战士没有家?俺这当班长的不能老往家跑啊!”
    “对!”沙非称赞地点头。问起战前准备,刘纯厚领他看了竖在墙边的步枪,枝枝擦得锃亮。沙非打开两枝枪的枪栓检查,感到满意,才离开九班往回走。
    太阳还老高,沙非抬头望望西南崮,老日像有意和他逗着玩,钉在天空上不动。他心中有点焦急,转又觉得情绪不对头,暗暗埋怨自己:“沙非呀沙非!你还是这样不老练!急躁情绪要不得!啥时候能改掉?”
    尽管告诫自己沉着气,可是吃过晚饭突然像拉满弦的弓,心跳也加快了。明知道今晚上作战比起五月反“扫荡”的突围,简直太微小了,也不会有在敌占区活动那样紧张,但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和初上火线的一般人不同,他经过几次战斗的洗礼,亲手杀过日本鬼子,那是作为一个跟着走的人,不必对战斗的成败负责。眼下是正式指挥员,哪怕只是芝麻官,也有一份责任!
    黄昏时分,桃花岭西北坡集合着两支队伍。一队是三排和一个机枪组,由连长章平带着先头走了;一队是五十多个民夫,由桃花岭民兵队长韩文龙和沙非率领,跟在战士们的后面。沙非怕民夫们乱跑,把他们分成五个组,叫刘纯厚派半个班,一个战士管一组人。
    队伍沿着山道朝北走了一阵子,拐进一条大路向西奔。驻地离张家崮三十几里,翻过两座山,通过一段干河沟,爬上一道岭头,向导对章平说:“再走二里地就是张家崮。你瞧,前面那个发白的小山包,是新修的据点。”
    章平观察了小山包和周围的地形,问了问带路的老乡,向身旁的通信员发下口令:“向后传,队伍紧跟上,不要拉距离,不要说话,不准抽烟!不要发出响声!”
    口令一个一个向后传,拉开距离的人连忙赶上,几个正在拉呱儿的老乡闭上了嘴。队伍静悄悄下了山坡,绕到小山包脚下,章平?锻?天空上的星星,估计不到三更天。他命令队伍休息,带着沙非和三排长张德胜,爬到半山腰看地形。只见新修的据点半半拉拉,围墙高高低低,两座碉堡都没有封顶。他们沿着山腰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哨兵,没听见有动静。章平叫张德胜下山,派半个班朝西南面张家崮警戒,将其余的队伍带上来。
    三排长下山带来队伍,民夫跟在后边。章平叫民夫队停在半山腰石窝里隐蔽,带着三排悄悄摸上去,将机枪组安在离据点三十米处的石堆上,队伍继续往上爬。原打算将敌人堵在里面关门打狗,不想接近碉堡跟前,脚步声惊动躲在围墙后面打瞌睡的哨兵,那伪军伸头看到黑压压一大片人摸上来,慌了爪子朝外打了一枪。
    “砰!”枪声划破静寂的夜空,山沟里响起回声,惊醒碉堡里睡大觉的伪军,乱糟糟地爬起来找鞋穿衣,抓起步枪从枪眼里向外射击。偷袭敌人的战士们原地趴下。
    “机枪开火!”章平站在石堆里,习惯地伸手把帽檐朝左边一歪,大声下着命令。
    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机枪喷吐火舌,弹头在碉堡上迸出火花。战士们喊着“冲呀”、“杀呀”,猛冲上去!
    据点里一个班伪军,多半当过土匪,亡命之徒敢打敢拚,战斗力不弱。半个班守在碉堡里,半个班跑到围墙顽抗,打枪扔手榴弹,阻击进攻的八路军。
    站在章平身边看着战士们冲锋的沙非,忽听见背后山腰里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转身一看,石窝外一大堆人影朝山下跑。
    “怎么搞的?”章平回头问。
    “民夫跑了!”沙非答。
    “副指导员!快下去叫民夫回来!”章平厉声命令。
    “是!”沙非从章平的喊声中,听到连长冲自己发火,急忙大步跑下山。
    在山脚下看到民夫乱七八糟趴着,沙非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分工指挥拆工事,如果民夫跑散了,完不成任务怎么向营里交代?他找到民兵队长韩文龙,责问道:“你们怎么往山下乱跑?”
    “有个夫子听见头顶嗖嗖的枪声,吓得叫起来,接着听见机枪响,撒开丫子朝下跑,别的夫子跟着起哄乱跑,”韩文龙解释说,“俺使劲叫喊阻止不了,追到山下才把大家稳住。”
    “领着你们的战士呢?”沙非追问。
    “排长下来带队伍,将他们叫走了。”民兵队长说。
    “岂有此理!”沙非心里嘀咕没说出声。他觉得三排长张德胜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感到有点受侮辱,暗生闷气。
    山上的枪声和手榴弹声越响越激烈,山那边张家崮也响起一阵狗咬人叫,接着传来步枪和手榴弹的响声。沙非猜测增援的伪军受我战士阻击,才明白张德胜为什么把半个班的战士抽走,由生气变为惭愧。
    “老乡们!咱们队伍攻进据点,正在消灭敌人!”沙非大声对民夫们说。“这地方隐蔽,枪子打不着,不要害怕乱跑!”又嘱咐韩文龙:“韩队长,好生带着大家,山上据点打下了,赶紧上去拆碉堡。”
    “中!”民兵队长响亮回答。
    沙非大步跨上山,走到乱石堆机枪阵地,章平和机枪组都不见了。包围据点的战士正在朝碉堡里打枪,敌人也从围墙扔出手榴弹。沙非大着胆子向前冲,迎面碰着连部通信员。
    “章连长呢?”沙非问。
    “庄里的敌人出水了,连长带机枪组去堵击。”通信员说。
    “你上哪儿去?”沙非问。
    “连长叫俺通知三排长,增援的敌人堵住了,命令三排迅速消灭碉堡里的汉奸队!”
    通信员走了,沙非继续冲上去。围墙里仍在朝外打枪,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沙非赶快卧倒。里面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落在他右侧哧哧地响,沙非不知怎么办,恐惧地贴着地面。他的身旁趴着一个战士,爬起来抬脚将冒烟的手榴弹踢跑,滚下山坡爆炸。
    “好险呀!”沙非对自己说。抬头一看,朦胧中认出身旁趴的是肖志求,这个平时调皮外号小皮球的战士,打起仗可不含糊,比自己强多了!
    “副指导员,你别动,俺上去了!”
    肖志求说完,爬起来往前冲。沙非不甘落后跟在后面,冲到围墙外,肖志求朝里面扔进一颗手榴弹,轰地响了!沙非跟着从皮带上拔出一颗手榴弹扔进去,却听不见爆炸声。
    “咋搞的?是颗哑火!”他疑惑地想着,看见肖志求扔第二颗手榴弹,才意识到刚才太紧张,忘了揭开木盖拉弦,当然响不了。于是拔出另一颗手榴弹,揭开盖子,小指头套上导火弦的铁环,使劲扔进去,只听围墙里响起轰隆声,不管打中敌人没有,他觉得非常惬意。
    三排长带着七班绕到据点的右侧,翻过半截围墙抄过去,站在围墙上的伪军缩进碉堡里继续抵抗。
    八班长张金才和战士们推倒一垛没修好的围墙,冲到碉堡跟前,朝里面扔手榴弹,伪军嗷嗷乱叫喊。沙非跟八班后面进围子,站在碉堡对面呆头呆脑听里面咋呼,发现战士们都贴着围墙,才赶快闪到墙边,想道:“好险呀!幸亏敌人没有朝门外打枪!”他想起政治攻势,大声喊话:“伪军弟兄们!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碉堡里安静下来,沙非继续喊道:“弟兄们!你们都是中国人!别替日本鬼子卖命!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缴枪不杀!”
    碉堡里依然没有动静。张德胜命令一个战士朝枪眼里塞进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炸弹开花,炸得敌人鬼哭狼嚎!有人哀求地喊道:“八路大爷!别打了!俺们缴枪!”
    张德胜大声命令:“打开大门,把枪扔出来,高举双手拍着巴掌走出来!”
    碉堡的大门打开了,噼里啪啦扔出十几条步枪,七八个伪军举手鼓掌走出来,有两个瘸着腿蹦跳着,有两个搭在别人肩上拐着脚。
    张德胜叫张金才带两个战士打开手电筒进碉堡搜索,发现一具死尸和一个重伤的伪军,他们捡了两条步枪和一箱手榴弹走出来,对三排长说:“报告排长,里面一个死了,一个重伤号,怎么办?”
    “死了的让敌人来收尸,重彩号咱们带不走。”张德胜说,“你派半个班看住俘虏!”转对沙非:“副指导员,张家崮还在打枪,俺带七班去增援,这边归你指挥,赶快叫民夫上来拆碉堡破围墙!”
    “好的!”沙非马上派个战士跑步下山,迅速把民夫带上来。一时间,镐头挥舞,铁锹翻滚,未修好的碉堡上的石块掀下来,围墙被扒开推倒。
    附近传来一阵机枪声,民夫们沉不住气,有点惊慌。沙非判断是在打敌人的援兵,他鼓动地喊道:“乡亲们!不要慌!是咱们的队伍在打张家崮!”
    扯谎起了效果,老乡们沉着地加油破坏。沙非看见修好的碉堡不好拆,可惜没有炸药。他叫人将死伤的伪军拖出来,将里面的木板床、铺草和碎木头,放上一把火烧起来。
    连部通信员气喘喘地跑过来,将沙非拉到一边,说道:“副指导员,张家崮的敌人还在向上攻,连长叫赶紧破坏,除了看守俘虏的,全部调去打援兵。”
    沙非派两个战士把俘虏押到一边,怕他们跑了,说道:“你们不要害怕,八路军优待俘虏,愿意回家的还可以给你们发路费。”
    “俺们都是被抓来的,请长官放俺们回家。”一个俘虏说,几个伪军同声叫嚷:“俺也是抓来的。”“长官行行好,让俺回家吧!”“放俺们吧,长官!”……
    “别嚷嚷!安静!”沙非厉声喝着,意识到刚才对他们太客气,过早提出放他们回家。“你们当汉奸,帮日本鬼子坑害中国人,现在放下武器,八路军对你们宽大,可得老老实实不许乱动,动了就不客气!”
    俘虏们被压服了。沙非叫两个民兵,拿着缴获的步枪,帮助看守。
    西南面响起阵阵的机枪声和几声手榴弹声,俘虏们蠢蠢欲动,看守的战士拉开枪栓推上顶门火,大声喊着:“不许动!”两个民兵跟着举枪吆喝:“动了就毙了你们!”
    沙非跑来跑去督促民夫们摧毁碉堡和围墙,亲自动手拆石头推倒断墙,鼓动大家伙儿加油破坏。
    两个多钟头紧张拆毁,围墙大部分被推倒了,未完成的碉堡拆平了,着火的碉堡还在燃烧。
    章平带着通信员回来,找到沙非问道:“破坏得怎样了?副指导员。”
    “快拆完了。”沙非说,“着火的碉堡拆不拆?”
    “让它烧吧!叫大家动作快点!天亮了就不好办!”章平焦急地说。
    “庄里的敌人怎样了?”沙非问。
    “出来两次都叫咱们打得头破血流,估计伤亡不轻,看样子不敢再动了。”章平说。
    拆毁得差不多了,沙非对韩文龙说:“叫老乡们去扛木头,谁扛了回去归谁,八路军一棵也不要。”
    这几句话有很大的号召力。民夫们涌到木料棚,挑着木料往肩上放,有的抱了一叠板材,有的扛着圆木,有的木料上还挂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被套、衣服、包裹…… 有个民夫不扛木料,揭了一口大锅往头上放。
    看见老乡们发洋财的劲头,怕影响行军,沙非大声喊道:“扛不动的别扛!还要走几十里路啦!快到外面集合!”
    “剩下的木料咋办?”韩文龙问。
    “一把火烧了!”沙非说。
    “可惜啦…… ”韩文龙在喉咙里嘀咕。
    “不能给敌人留下!快去烧!”沙非喊着。
    韩文龙拿一根易燃的油松,跑到还在燃烧的碉堡引上火种,回到木料棚,点燃了一堆刨花,架上木材堆,很快地将剩下的木料点着了。
    沙非集合民夫。章平派通信员叫回打援兵的队伍。三排长带一个班留下掩护,等队伍安全下山再撤走。
    章平率领队伍押着俘虏下山,扛木头的民夫夹在当中,沙非和刘纯厚带着一个战斗组跟在后面当收容队。
    小山上冒着熊熊的烈火,照亮了被日本鬼子蹂躏的土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盖过了东山上的月牙,阵阵晨风迎面吹来,沙非抹去额角的汗水,心里甜滋滋的说不出有多么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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