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 十 章
一
日子像长着翅膀,转眼朔风吹尽落叶。从秋末到初冬,沙非参加了两次小规模战斗。一个星期前,鲁南独立团为了配合鲁中八路军粉碎日寇拉网合围的大“扫荡”,在小雪纷飞的下午急行军,从九十里外奔袭双亭,午夜时包围了双亭和张家崮,出敌不意攻进据点,俘虏伪军三百多、打死日军十几个,我军只伤亡了二十多人。这次战斗中,沙非指挥第三排,活捉了五十几个敌人。
打完仗,团部和一营驻扎在双亭镇。第三天双亭逢大集,四乡老百姓欢欢喜喜跑来赶集。老天爷也高兴,连日哭丧着脸,今天露出笑容。天刚亮,一轮红日升上东山,双亭镇周围大路小道上,走着推小车挑担子的人群,比平时更热闹,许多人争着赶集,为的是瞧瞧八路军。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不信日本鬼子和汉奸的造谣宣传,也拉帮结伙看热闹。
团部发下通知,要部队整顿军容,官兵一律穿新棉衣,注意军容风纪和礼节,没有事的不准在街上乱跑,赶集要请假,每班派一个人买东西。团宣传队忙坏了,连夜排了几个小节目,宣传抗战必胜、日本必败,号召敌占区人民起来打鬼子。宣传队在十字街间搭个台子,准备演出男女混声合唱、跳玎玲舞、打霸王鞭、唱铁片大鼓、说武老二,最后的压轴戏是独幕剧《打双亭》。
这一天是星期日,吃完早饭,沙非忽然心血来潮,想找老战友聊天,乘便逛逛集市解解馋,口袋里放着刚发下的三块钱津贴费,满可以当一次东道主。下连以后碰到许多新鲜事,学到不少东西,思想上有体会,想和他们谈谈,今天是一个机会,他向指导员黄九如请完假,大步向一连连部走去。
一连连部住在一家小四合院的东屋,房东是个兼做买卖的小地主。沙非进门,辛为群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和焦思宁正在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客人的到来。
“呵!你们谈啥呀?”沙非大声说,“怎么目中无人啊!”
“哟!老沙来了,欢迎,欢迎!”辛为群赶忙让坐,“你来得正好,咱们也来个三巨头会议。”
“真巧,老焦也来了,我正想找你俩拉呱儿呢。”沙非和他们握过手,学着辛为群的口气说:“怎么,你们在研究《论持久战》?谈得这样兴奋。”
“是这位战略家在自己研究,”焦思宁指着辛为群,“我们正在谈论国际大事呢!”
“咱们还是先去赶集吧!”沙非提议。
“俺们正说丘吉尔这老先生,不怕年老力衰,今天到华盛顿赶集,明日上莫斯科赶集,后天…… ”
“后天到双亭来赶集!”沙非打断辛为群的话,“国际大事,变幻莫测!‘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的口号喊了半年了,眼看一九四二年快完了,德国军队还在苏联境内。”
“这要怪罗斯福和丘吉尔耍滑头,他们坐山观虎斗,迟迟不肯开辟第二战场,好让苏联多消耗一些,等红军打到德国,他们再出来打死老虎,捡洋捞!”辛为群气愤地说。
“是狗离不开吃屎,帝国主义的本性改不了!”焦思宁做了比方。
“我要是斯大林,丘吉尔再来,就不理他!”辛为群说。
“你要是斯大林,莫斯科早丢了,更谈不到斯大林格勒歼灭战了。”沙非说,“好了,好了,别空谈这些大事了,咱们还是出去赶集吧!”
“老沙想请客是不是?”辛为群问,“身上带了多少钱?”
“请不起鸡尾酒,还请不起吃花生?”沙非站起来催着:“走吧!不早了!”
“俺得跟连长请个假。”辛为群到里屋向连长请完假出来,高兴地学说日本话:“开路一马示!”
三个人走出院子,门口的哨兵向他们敬礼,三人举手还礼。沙非看到辛为群五指碰着耷拉下的帽檐,心想这老兄邋遢劲还没改变,顺口问道:“老辛,刚发的新棉帽,怎么帽檐是断的?”
“怪俺喜欢戴帽子睡觉,怕脑瓜子着凉。”辛为群笑着说,扶了扶断下的帽檐,走几步又耷拉下来。
沙非笑道:“你这老毛病不改,帽檐永远挺不了。”
辛为群笑笑地说:“好在俺已经有老婆,用不着修饰。”
沙非正儿八经说:“可你是个八路军干部,现在又当了连队副指导员,战士们都瞧着咱们啦!你没有看到团部整顿军容的通知?”
“看到了,俺正准备整整帽檐,老焦就来了。”辛为群从口袋里拿出两只别针,摘下帽子,别好耷拉的帽檐戴在头上,瞧着沙非的衣领哈哈大笑,说道:“乌鸦站在猪背上,只看到别人黑。”
沙非摸摸领子,不禁噗嗤一笑,原来风纪扣开了,赶紧扣好,他奇怪出门时对着小镜戴正帽子,扣好风纪扣,为什么会开了?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焦思宁说,“现在该改改了!”
“真怪!我出门时扣得好好的,为啥自己开了?”沙非分辩说,表示自己注意军风纪。
焦思宁动手帮他整风纪扣,捏扁那铜钩子,说:“棉衣的领子太大,风纪扣又松,活动多了会脱钩。”
辛为群说:“还是老焦痛快,下部队没几天,就把山羊胡子剃了。”
“那是没有办法。”焦思宁摸摸下巴,露出惋惜的神气,“不剃掉战士们见了喊我老大爷,怪难为情。”
三人走到十字街口。集市上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赶集的人挨来挤去,小贩们吆喝招客,像开锅的滚水,沸沸腾腾。人们看到三个八路军官,都驻足扭头来看。沙非和辛为群背着盒子炮,焦思宁皮带上别着小手枪,三人都穿着灰色新棉衣,只是里面絮的不是棉花,而是羊毛,开始往外钻,灰布面露出一些白点点,望着的人都感到奇怪。
在众目睽睽下,三个人挺着胸膛迈开大步,走到十字街头,附近传来一阵锣鼓声,他们朝附近一个广场走去。新搭起的戏台上,宣传队正在演出,八个小演员跳着玎玲舞,舞姿天真优美,台下三面站着百多个观众,高兴地看着演出。跳完舞是男女声对唱,唱的是:“人家都说沂蒙山好,沂蒙山上好风光,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自从出了黄沙会,男女老幼遭了殃…… ”
沙非听了觉得歌词不错,只是鲁南并没有黄沙会,应改成群众熟悉的封建会道门,他仅记着无极道坑害老百姓的罪恶勾当。
“说的是,说的是,太阳出来照西墙,西墙树下有阴凉,树上一群家雀吱喳叫,树下坐着一个纺线的老大娘。大娘身边拴着一头小毛驴,尾巴长在屁股上…… ”受大家欢迎的“武老二”由宣传队那个滑稽演员敲着竹板说唱,这演员姓符,长着高鼻子小眼睛,一脸滑稽相,一出场就叫人发笑,加上手上的竹板敲的花样多,编的说段通俗形象好听,很受干部战士的喜爱。他说了几句“帽子”,接着说起正文,说的是双亭的日本鬼子和汉奸队,杀人放火奸淫掠夺无恶不作,老百姓被害苦了,恨不能剥他们的皮,八路军为救百姓出火坑,长距离奔袭双亭据点,勇猛冲杀消灭了鬼子汉奸,全是这次解放双亭的故事。
三人出神地听着,旁边来了林侠和丁蕙。丁蕙穿着新发的灰棉军衣,林侠却穿着便衣,上身蓝小花大襟棉袄,下身大青粗布旧棉裤,脚上踩着一双剪绒黑布鞋。
辛为群眼尖,逗着林侠笑道:“哪来的大嫂子,打扮得这么俊俏?”
林侠装出嗔怪的神气斥责他:“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解释道:“我们院长说这里刚收复,很乱,叫我换便衣,行动方便些。”
辛为群反击道:“林侠,你的腿真长啊!老远跑来看俺们沙副指导员吧?”
“我是给后方医院买药来的!”林侠分辩说,“医院里的药材太紧张了,连消毒的碘酒红汞都缺!听说双亭有间西药铺,院长说团部我人头熟,派我来看看。”
“你几时来的?”沙非问,“买到西药了吗?”
“昨天下午到的,”林侠答,“买了一些阿斯匹灵、头痛粉、红汞、碘酊,没有什么好药。”
“这次战斗,我们连九班缴获了几瓶西药,有一瓶奎宁,是印度尼西亚货。”沙非说。
“金鸡纳霜,太好了!”林侠高兴地叫起来,“我们医院里有几个打摆子病人,没有治疟疾的药,瞪眼瞧他们发冷发热受洋罪!药还在你们连吗?”
“在卫生员手里,他高兴得不得了。”沙非说,“可惜药瓶上的商标不是日文就是英文,他认不得干着急,拿给我看,我只认识一大瓶印尼出产的奎宁。”
“动员他给我们后方医院吧!”林侠说。
“这个卫生员可保守啦!团卫生队向他要,他打埋伏不上交。”沙非说。
“沙非,你这个副指导员咋当的?”林侠笑笑地责问,“三大纪律有一条,一切缴获要归公嘛!”
“批评得好!”辛为群说,“老沙,俺瞧你脑子里有本位主义!”
“扯淡!我有啥本位主义?”沙非分辩道,“我回去动员他上交就是了。”
“几瓶西药都给我们医院,起码得把奎宁给我带回去。”林侠说。
“好的。你啥时候走?”沙非问。
“后天回去,”林侠说,“伤病员托我买些日用品,还要到后勤处领东西。”
这时候台上小演员们打完“霸王鞭”,女民运干事史倩云陪着区长上台讲话。辛为群不想听,对沙非说:“老沙,你拉俺们出来要请客,见了林侠把啥也忘了!”
林侠白了辛为群一眼,说:“沙非要当主席,我和丁蕙可要沾光了。”
丁蕙一直注意着沙非和林侠说话,眼睛不时瞅着沙非,只觉心里怦怦跳,听林侠这一说,倒觉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说道:“你们去聚会吧,俺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不行!”林侠拉住她,“有啥大事?是不是周参谋长找你?”
“瞎说!”丁蕙顿时脸红,“俺得回去刻蜡版,民运股要印个材料。”
“等老沙请完客再回,”林侠说,“回去我帮你刻。”
丁蕙不坚持了,随大家离开广场往集上走。沙非买了些芝麻糖、炒花生、柿饼、黄梨,林侠为伤病员们办了些牙刷、牙粉、肥皂、手巾、铅笔和纸张等日用品。三男二女走到小镇外一个场院上,靠着干草垛子,坐在谷子秸上晒太阳。
林侠东看西瞧,说:“这地方好安静呀!亏得老辛会找。”
辛为群说:“里面吵吵闹闹,影响咱们的宴会,再说让战士们瞧见也不雅观,又省得熟人碰到来‘打游击’。”
“后面一句说了心里话,”林侠不无挖苦地说,“你就是怕别人来‘打游击’!”
“嘿!林侠!你这张小嘴好厉害呀!”辛为群说,“你把俺老辛看扁了!俺老辛不是吝啬鬼!”
“好!你大方慷慨,你请客!”林侠说,“集上有水煎锅贴,香喷喷的,来二斤大家伙儿尝尝解解馋。”
辛为群摸了摸口袋:“对不住,老沙匆匆忙忙拉俺们出来,忘了带钱。”
林侠笑道:“我说你一毛不拔,没说错。”
辛为群站起来:“俺回去拿。”
“算了,算了!”焦思宁阻止他说,“林侠逗你玩,你还当真?”
辛为群说:“俺不傻,林侠是稀客,老远从后方医院来一趟不容易,是该请她吃点东西。”
“拉倒吧!”焦思宁说,“今天就让沙非请,你要请客等下次赶集吧!”
“下一个集林侠能来吗?”辛为群问,“咱们能在双亭住下去吗?”
“好了,我心领啦,”林侠说,“来日方长,下次见面你再请吧。”
焦思宁脱下棉大衣铺着,沙非将食物放在大衣上,说道:“别耍贫嘴了。随便吃吧。”
众人动手又动嘴,剩下一片咀嚼声。剥炒花生,咬芝麻糖,嚼白霜柿饼。沙非拿着一个大黄梨,在衣袖上擦了擦咬起来。林侠看了摇摇头笑道:“沙非,你怎么也学得邋邋遢遢?新发的棉袄当抹布,不心疼呀?”
沙非嘿嘿笑着不语。焦思宁问林侠:“林侠,你们医院还没发新棉衣?”
“我们医院离被服厂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伤病员都发齐了,而且絮的是棉花,”林侠说,“医护工作人员发的是去年的旧棉衣,自己拆洗自己絮,旧棉花加上一层新羊毛,布面又薄又稀,穿了几天羊毛往外钻,成了毛猴子!”
“新棉衣照样往外钻,”焦思宁瞧着棉袄上的白点点说,“今年棉衣发得早,有沙非的一份功劳。”
“不敢当,”沙非说,“论功劳是武工队大家的,我是下去学习锻炼。”
“对啦!咱们宣传科几个人,下基层锻炼几个月了,该有些体会心得了吧?大家说说看,交流交流好不好?”林侠提议。
“沙非感想最多,请他先谈。”辛为群说。
“下连队几个月,打了几次仗,是有些体会。”沙非剥着花生,感慨地开言,“从前总以为对自己认识最清楚,其实是主观盲目缺乏自知之明,才会产生老子天下第一的错觉,现在想起来很可笑!整风时候虽然做了检查,同志们也认为深刻,其实只是理性上的认识,因为文件上这样说,而灵魂深处依然是唯我独尊,不过比整风前朦胧罢了。”他继续剥着花生,却没有往嘴里放。“下连队以后,才逐渐明白自己除了多读几年书,多识几个字,并不比工农干部高明,也不比战士能干。上次在岭上打鬼子,听见炮弹从头上飕飕飞过,我不由自主缩头打颤,旁边有个战士看见了说,听见飕飕叫,炮弹早飞远了。这次打双亭,天亮了我带着三排冲进来,正向前跑步,九班长刘纯厚忽然使劲抱住我,我心里很生气,他指着一米外前方的松土说声‘地雷’,战后工兵在那里果然挖出一个地雷。”
“好险啊。”林侠说。
“这就是毛主席说的,知识分子最无知识。”焦思宁感慨道,“整风时候,大家批评我教条主义,我口头接受,心里不服气,现在才知道吃了教条的亏,碰到实际问题,什么也解决不了,真是教条不如狗屎!”
“书本知识和实际生活有很大距离,不经过实践考验往往行不通,”林侠说,“到医院工作几个月,逐渐明白理论联系实际的意义。”
辛为群听他们讲话,剥着花生一言不发,林侠故意逗他说:“老辛,没有人和你抢着吃,停下来谈谈你的体会吧!”
辛为群装着没听见,吃完一块柿饼,又拿起一个黄梨咬了一口。沙非夺下他手中的梨,正儿八经地说道:“我觉得下连锻炼三个月,比在机关三年收获还多,大家都想听听你的体会,快说吧!”
辛为群抢回咬了一口的梨,做个鬼脸说:“老沙,你心疼了吧?”接着换了一副神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的枣核眼闭了一会儿,口气严肃起来:“谈心得跟大家差不多,没有新鲜玩艺儿。几个月印象最深的,是连队同志大公无私精神,自我牺牲精神!大家忠心耿耿干革命,英勇顽强打鬼子,随时准备流血牺牲,没有人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三个来月俺们连打了几次仗,每次战斗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次打双亭,俺们一连攻进北门,鬼子一挺歪把子机枪,从一间民房的墙洞里伸出来,封锁俺们的冲锋道路,打倒好几个战士。六班长赖铭芳又气又急,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冲上去,身上挂了花忍住疼痛,爬到墙洞下,双手将歪把子机枪推进去,跟着塞进一个手榴弹,爆炸声响了,鬼子的机枪哑巴了,六班的战士冲上来,他带伤领头冲进房里,消灭了敌人,自己也不幸牺牲了,每想起赖铭芳同志这种伟大的精神,心里感到惭愧。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俺也是一个共产党员,他是班长,俺是副指导员,虽说战斗时俺没充孬种,可总存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能活着,负点伤没有关系,这是多么可耻的自私呀!”
沙非、焦思宁、林侠和丁蕙听了辛为群勇敢解剖思想,坦诚自我批评,每句话都像批评自己,心里感到惭愧,大家默默不语,搜索着灵魂深处不洁净的东西。
深挖思想,净化灵魂,谈话越来越深刻,似乎都想变成透明的人,让别人看清五脏六腑。一直默默坐在林侠侧后的丁蕙,听着大家谈心里话,瞧着众人动情的神态,心里起着波澜,觉得自己思想落后了,老是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她不时偷睨着沙非,觉得他更可爱了。自从上次沙非还给她那个小本本,丁蕙有空就翻翻看,看到那首悄悄爱着他的诗旁边,还用铅笔画了圆圈,知道他定是欣赏这首诗,窥见她的心事,不由心突突跳腮帮发烧,感到莫名的欢欣、甜蜜和幸福。今日林侠拉她出来赶集,无意中碰到心上人,却是冷冷地朝她点头,轻轻地和她握手,盼望几个月的心凉了,可见他并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她悄悄观察沙非和林侠谈话时的表情,时不时睨视对方,交流着思想感情,不由胸口泛起酸味,隐隐疼痛。她又想起近来周文治参谋长不断表示好感,组织股长两次找她谈话,说参谋长很爱她,要她嫁给周文治,都因为心里想着沙非,没有答应,从眼前的情况看,希望太渺茫了,那只是自己的幻想。单恋太苦了!她埋怨自己没有自知之明,与其忍受熬煎,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答应诚心想要她的人……
丁蕙表面文静,胸中波涛汹涌,对沙非他们四人热烈的交谈,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耳边嗡嗡响,心里乱糟糟,直到听见呼唤林侠,传来一口熟悉的四川腔,才从胡思乱想中醒来。
二
林侠抬头一看,场院拐角过来一个矮胖子,认出是组织股长吴道中。
“林侠同志!”吴道中走近了叫着,“你们躲在这里开小会,叫我好找呀!”
“来来来,坐下吃个梨。”沙非站起来,拉吴道中坐在身边。
组织股长正干渴,接过黄梨咬起来。
“吴股长,找我有啥事?”林侠问。
“王政委有事找你,叫你快点去。”吴道中边吃边说。
听见王国祥找,林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双颊有点发烧。自从吴道中以组织名义和她谈话,说王国祥喜欢她,希望林侠同意和政委结合,这样对革命工作有利。林侠听了不以为然,王国祥喜欢她,郭芬曾说过,王国祥送她大金星钢笔,她珍重地保存使用,她每天编报写稿,太需要一支好钢笔,接受钢笔不等于接受爱情。吴道中代表组织做媒人,把男欢女爱和工作需要扯在一块儿,很使她反感。她知道组织股长出于解决领导干部生活需要的善意,不愿使他难堪,只给了个软钉子,说目前还不考虑个人生活。现在听说王国祥找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问道:“王政委有啥急事?咋叫你这个股长亲自跑腿?”
“济南出来两个女青年,通过地下党介绍来的,听说都当过护士。”吴道中说,“王政委要她们到后方医院工作,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要办的事都办了,我明天就走。”林侠说。
“王政委要你去见见,带她们一起走。”吴道中说着站起来,“走吧!”
林侠站起来对丁蕙说:“你在这里玩玩,我先回去。”
丁蕙很想留下多看看沙非,刚点了点头,只听吴道中说:“丁蕙同志一块儿走吧,你也是从济南出来的,去和她们见见,做做工作。”
丁蕙只得跟着站起来。辛为群双手抓了两把花生,往她俩的口袋里塞,嘴里直嘟嚷:“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老辛太偏心眼了,为啥单给女同志塞花生?”吴道中提出抗议
“女同志脸皮薄,不好意思,”辛为群说,“吴股长是老手了,还用客气。”
“好,我自己来。”吴道中抓了一把花生塞进棉衣兜里,拿了三个黄梨三个柿饼,分给两个女的,自己留下一份,心满意足地走了。
顺着镇外的小道,绕过喧哗的集市,林侠和丁蕙跟在吴道中后面往前走。丁蕙偷偷回头望着沙非,沙非只顾和辛为群争论什么,根本没注意她的回眸,丁蕙一阵心酸,差点没流出眼泪。
吴道中边走边吃,顾不得说话,林侠问他那两个敌占区跑出来的女护士,他三言两语答了,说一个是受敌人迫害,一个是逃婚。他节省言语,却忙坏了牙齿,三口五口就把一块柿饼嚼完。
吴道中有一副好胃口,在困难的敌后战争环境里,别人都瘦了,惟独他胖,这可得益于父母的遗传。他生在川西北一个富农家中,父亲中年发福,母亲是个胖子,跟着好吃的双亲养了一个馋嘴的儿子,他八岁上村里私塾读书,背诵过《百家姓》、《千字文》,也背了一些《四书》和唐诗,看过几部旧小说。十二岁那年不幸父母双亡,叔伯们欺负孤儿,夺了田园家产,他只好到附近街市一家作坊当了三年学徒。红四方面军打来,他瞒了出身成分参加红军,他听说红军不喜欢知识分子,干脆连学历也瞒了。下连当了几个月兵,连长发现他写了一手好字,提拔他当文书,不久调到师部刻钢板,入党转正,调到军部当统计干事。以后一帆风顺,从组织干事、组织科长到团政委、师政治部主任,参加了长征,过了三次草地。
出于职业习惯,吴道中的组织观念特强,对上级指示一丝不苟,对领导的意见十分尊重,自然而然崇拜张国焘,把他奉为伟大的领袖,因此对批判张国焘分裂路线想不通。调到红军大学学习,在大家的帮助下,才认识了张国焘错误的严重性。
抗日战争爆发,红军改编为八路军,编制缩小,干部降级使用。吴道中分配到一一五师任营教导员。部队到山东,他随王国祥等一批干部调到抱犊崮支队当组织科长,精兵简政任股长。风风雨雨七八年,打过不少仗,年龄才二十五。他忠心耿耿为党工作,帮助干部解决困难。随着日月轮转,不少干部超过结婚年龄,部队中又很少女同志,紧张的战争没时间谈恋爱。团首长中只有张鲁光结过婚,妻子郭芬被俘牺牲,他伤痕未愈不想续弦。王国祥和周文治都老大不小,还是两条光棍,生理需要是自然规律,自己夜里睡觉,总想身旁有个女人,何况他们比自己大好几岁,长期熬光棍有碍健康,必然影响革命工作。
林侠对吴道中的逻辑不以为然,公开和他争辩,给他软钉子碰。丁蕙听了别扭却默不吱声,吴道中以为她同意,竭力想把她和周文治拉配成双。他热心为首长牵红线,引起一些干部的议论,有人说他拍领导的马屁;有人说他想讨老婆,可地瓜要拣大的挖,头儿们没结婚轮不上他;也有人说他想揩油,借给首长找对象接近女同志,好混水摸鱼。听了风言风语他不生气,觉得自己胸怀坦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帮助首长找对象是组织的关怀,是自己应有的责任,风言风语影响不了他的组织观念。
精兵简政前有次行军大休息,干部们拉辛为群讲笑语,辛为群说道:“从前有个老财,请位学究教儿子读书,学童生性笨拙,教来教去不开窍。有天老财问起儿子的功课,先生不愿暴露自己无能,不免夸奖几句。老财心里欢喜,办酒席请学究,要当面考考儿子。吃饭时对儿子说,先生讲你学业有进步,老父今日要考考你。指着桌上的酒壶,出了个‘壶中酒’要儿子对。那顽童对不上心里发慌,嘴里念叨着‘壶中酒,壶中酒’,眼睛瞧着先生求救,学究用嘴呶着桌上的菜,暗示他对‘桌上菜’,学生不理会,看先生不断噘着嘴,便说,‘壶中酒对先生嘴’,老财听了大怒,接着儿子的话,骂了‘你妈的’!”
众人听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有人笑着抗议:“洋相鬼,你对教书先生太不敬了!”
辛为群说:“我挖苦的是腐儒,骗吃骗喝的冬烘学究。”
有人称赞笑话讲得好,能提神解乏消除疲劳,要他再来一个。辛为群被缠不过,看见吴道中走过来,即兴编了一则故事:
故事说,有一天阎罗王升殿,牛头马面押来四个新死鬼,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判官呈上来生死簿,阎王翻看四个鬼魂生前的记录,分配他们在阴间当差,高鬼、瘦鬼和矮鬼分配完毕,都满意地叩头走了,惟独胖鬼跪着不起。阎王问道:“胖子,你为何不走?”胖子说:“王爷分配不公!”“有何不公?”“王爷分配他们三人都是美差,为什么单叫我在阴间吹笛子牵猪公为老母猪配种?”阎王笑道:“胖鬼听着!本王爷分配差事,是根据你们生前所作所为,他们三鬼生前多行善事,死后应报以美差。”胖鬼分辩道:“我生前也没做过坏事呀!”阎王说:“你生前没有牵过一次红线,没有做过一次媒人,死后罚你在阴曹地府牵猪公!”
大家听出辛为群的弦外之音,有人回头看看组织科长(那时他还是科长),只见他胖乎乎的脸上镇定自若,不由佩服他有修养。吴道中知道辛为群并无坏意,满不在乎对他说:“老辛,我看你死后阎罗王要罚你下割舌地狱,还要判来世当太监!”
“为啥?”辛为群乐呵呵问。
“因为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吴道中说,“你结过婚不晓得打光棍的滋味,你有了老婆孩子却要拿光棍汉取乐。”
“对不起!得罪了!”辛为群抱拳向周围的听众打恭,在场的十几个干部都是未婚男女。赔完礼问吴道中:“俺说吴科长,听说四方面军有女兵营,开到延安时候在飞机场上站队,供给部长开条子,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都去领一个老婆,科长当时为啥没领?”
“辛为群同志!不要犯自由主义!”吴道中板着脸孔严肃说,“不要道听途说,这事不能开玩笑!”
林侠也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组织上让年纪大的长征干部去相亲,经辛为群演绎渲染却变了味,乱说不好,当笑话谈更不对,她抗议道:“老辛!你真该下割舌地狱!这是对女同志的侮辱!”
辛为群只想逗乐,没料祸从口出,一寻思这玩笑开得过火,对红军老干部不尊敬,对长征的女同志是个侮辱,对革命部队影响不好。
“俺检讨,俺检讨!”辛为群对组织科长说完,不愿把气氛弄得太紧张,又嬉皮笑脸走到林侠和丁蕙跟前,鞠躬作揖道:“二位大姐原谅,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些事林侠记得清楚,看着吴道中胖乎乎的背影,想着辛为群的笑话,止不住哧哧地笑,吴道中转回头瞧,她笑得更响了。
“你笑啥呀!”吴道中问,看她忍俊不禁,加上一句:“有啥好笑的?”
“没有什么。”林侠回答。为着回避他的目光,以免失态,转身对着落在后面的丁蕙,看她皱眉梢闷着走慢步,大声叫道:“小丁,快点儿!”
丁蕙加快脚步,却没有打断思路消除伤感,她为沙非的冷淡而心酸,为什么对自己的深情不解?保存她的日记,读了她的诗,还谱了曲唱,敞开了爱慕的心扉,泄漏了少女的情怀,而得到的回报,竟是轻轻点点头,似乎她不存在,怎不教她难过?
“小丁同志!”吴道中突然的叫喊,吓了她一跳。她从沉思中醒来,抬头看到组织股长站在路旁,等她走到跟前,傍着她走了几步,神秘地朝她耳边说道:“小丁,周参谋长让我通知你,晚饭后请你到他那儿去一趟,要给你看一件东西。”
看什么东西?为啥待林侠走远了才悄悄说?小丁顿觉心跳脸红,没有吱声。吴道中通知到了,松快地赶上林侠。丁蕙也加快脚步,她心乱如麻,旧的心事还没了结,新的烦恼又敲着脑门,不知如何是好,机械地迈着步子。
三
鲁南独立团团部,住在镇西头一所大四合院里,这是一所两进的大院套,房东是本镇一家大粮商,家眷住在后院,前院作为招待来往客户的场所,团部借用前院、参谋处、政治处和警卫班,住满了四厢十几间房子,三个团首长分散住在外面,院里东厢房有他们的办公室。
大院门楼下站着一个哨兵,吴道中、林侠和丁蕙走上台阶,哨兵立正敬礼,三人举手还礼,走进院里步入团首长办公室。
办公室墙上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张鲁光、王国祥和周文治正站在地图下,讨论着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八路军打下双亭,威胁着津浦铁路,济南日军总部从各据点抽调日伪军,准备向双亭反扑,“扫荡”抱犊崮山区。周文治手持红蓝铅笔,指着地图说明敌人的军事部署。
三人进屋后,吴道中喊了声“敬礼”!林侠和丁蕙跟着立正将右手举到帽檐上。王国祥走过来还完礼,对林侠说:“林侠同志,济南跑出来两个女护士,组织上决定分配到后方医院工作,你和她们见见面谈谈,做点思想工作。”转向丁蕙:“小丁同志,你是济南出来的,跟她们聊聊家常,多了解一些情况。”
“她们在哪里?”林侠问。
“隔壁院里,”王国祥说,“这两天情况紧张,敌人准备反扑,部队要转移,你明早就带她们回去,牵两头毛驴子,恐怕她们走不惯山路。”
“好的。”林侠说。
“下午准备请她们吃顿便饭,你和小丁陪客。”王国祥说。
“首长陪她们好了,我不来了。”林侠说。
“乱弹琴!她们是远道的客人,对八路军还不了解,有女同志陪着不生疏,谈话也方便。你现在也是客人,一块儿吃吃热闹,这也是政治工作嘛!就这样定了,小丁你也要来。”王国祥说完,转身喊吴道中:“吴股长!你带林侠和小丁去看女护士。”
吴道中正和周文治低声谈话,听王政委叫唤,过来带着林侠和丁蕙出门,走到邻居小院。两个护士呆坐在南屋里,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像受惊的鸟儿忽地站起来。吴道中向她们介绍说:“这位是林侠同志,我们医院二所的指导员,明天她带你们去后方医院,有什么困难找林指导员。这位丁蕙同志也是从济南出来的,你们多聊聊家常。”
两位女兵热情和客人握手,女人们在一起,减少了心理上的隔阂,彼此亲热近乎了。听说丁蕙是济南人,客人绽开了笑容,拉着手久久不放。
林侠注视着两个女护士,像一对亲姊妹,都穿着深灰色棉袍,登着青布鞋,年龄二十出头,身材匀称,一米六五左右,五官端正,面容清秀,一个双眼皮大眼睛,一个单眼皮戴眼镜,年长的留着短发,年轻的梳两条小辫,额上垂着流海,脸上露着稚气。
“你们谈吧,下午首长请你们吃饭。”吴道中说罢告辞走了。
四个女青年谈得融洽,两护士对女兵的戒心消除了,剩下是好奇。林侠从责任感出发,尽量了解对方的历史,言谈中,知道双眼皮的姑娘姓丛名秀娟,二十三岁,父亲是个小学教员,母亲做家务活,带大四个兄弟姊妹,丛秀娟是老大,高中没读完到公立医院当护士,帮助父亲挣钱养家。不久前被伪省政府一个科长看中,三番五次托媒人来说亲,丛秀娟的父亲了解那科长是个花花公子,娶了两房妻子抛弃了,自然不愿女儿进狼窝,托人通过地下党的关系,让女儿逃到抗日根据地。另一位戴眼镜的姑娘名叫柯丽雯,刚满二十岁,在一家牙医诊所当护士,一个日本军官到诊所治牙,对她动手动脚,她吓得躲在家里,鬼子官带两个日本兵,找到她家里,硬说她是抗日分子,八路的间谍,将她抓走,她设法逃了出来。情况很复杂,好像有什么隐私不肯细说,林侠初次见面不便多问,准备日后慢慢摸清。
丁蕙是个没锯嘴的葫芦,平日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见到生人更没话说。她和两个乡亲紧拉着双手,心里热乎乎,不知说啥好,三言两语问了济南的情况。倒是丛秀娟主动谈了省城百姓在鬼子汉奸的糟践下,过着牛马般的生活,精米白面都被日本人征去当军需,百姓只能吃点高粱、小米、地瓜干,每月还得勤劳奉仕,无代价替日本人干活。她问丁蕙家的住处,当年如何跑出来?丁蕙存了戒心,含糊应付几句。林侠怕她们见怪,说丁蕙是个暖壶,外面冷里边热,夸奖丁蕙工作积极,反“扫荡”勇敢,说得两个护士羡慕钦佩,说得丁蕙两颊绯红。
冬季白日短,下午三点钟,太阳偏到西山顶,部队依然开两餐饭。屋内女人们谈着话,外面响起吱吱的哨子声,一个特务员走进门,朝林侠行礼喊道:“报告!林指导员,首长请你和丁蕙同志,带客人去吃饭。”
“知道了,”林侠说,“你先回去,我们就来。”
特务员走了。林侠帮两个护士整了整衣领,梳了梳头发,然后和丁蕙带她们走进团部驻扎的大院子。
饭席设在东厢房外间,八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一碗红烧肉,一碗白菜豆腐,一碟炒鸡蛋,一盆油炸豆腐丸子氽萝卜汤,一碟切段的大葱,旁边附着一小碗黄酱。两只搪瓷盆里,盛着切成三角块的大锅饼。这些简单的饭菜在困难的敌人后方胜过山珍海味,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打了大胜仗才能尝到。
林侠一进门就闻到肉香味,看到桌上冒热气的红烧肉,不由偷偷咽下口水。张鲁光下部队布置防务,王国祥和周文治招待客人,看到四位姑娘进来,王国祥连声说“请坐,请坐”,让两个客人坐上席,林侠和丁蕙坐对面,主人两边打横。
“随便吃。随便吃,”王国祥用筷子夹锅饼给客人,笑笑地说:“今天有口福,逢双亭赶集,烧了几样菜,请大家吃顿便饭,吃菜吃菜,不要客气。”
王国祥用铜汤匙舀了红烧肉,放在客人的碗里。大家动手拿锅饼,用筷子夹菜,当着客人,不便狼吞虎咽,文绉绉地嚼着,尽量不出响声。两个护士不好意思夹菜,王国祥和林侠轮番给她们舀菜。丁蕙第一次和首长同桌吃饭,怯生生不肯多动筷子,周文治不断给她夹菜,倒使她难为情。
“两位护士小姐,欢迎你们参加八路军,往后都是自己人,要称你们同志了,”王国祥笑笑地说,“明日你们和林指导员回后方医院,干你们的老本行,中吗?”
“中。”丛秀娟说,柯丽雯点点头。
“日本鬼子对抗日根据地分割封锁,抱犊崮山区生活困难,老乡们吃糠咽菜,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老乡吃啥我们吃啥,两位小姐要有思想准备,准备吃苦。”王国祥说。
“俺们不怕苦,才来找八路。济南市民日子也不好过,许多人家挨饿受寒,连地瓜干也吃不上,今年春天配给的杂和面儿,掺了不少橡子粉。”丛秀娟说,“生活上苦一点咬咬牙就过去了,每日提心吊胆才折磨人呢!”
“说得好!”王国祥称赞一句,“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坚持下去做好工作,跟大家一块儿赶走日本鬼子!有信心吗?”
“有的。”丛秀娟爽快答应,柯丽雯也跟着喊:“有!”
“吃菜,吃菜。”周文治看大家停下筷子,边催边往客人碗里添菜,趁势舀了一大块肉给丁蕙。
林侠看在眼里,睨视着丁蕙。丁蕙不好意思低下头。
“往后有什么困难,多请教林侠同志,”王国祥对她们说,“林侠比你们早当兵,会像大姐姐一样照顾你们,帮你们解决问题。”
“多谢林姐姐。”丛秀娟说。
“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帮助。”林侠说。
说着吃着,两位客人慢慢停下筷子。城里人饭量小,虽然几个月不闻肉味,可新来乍到,不好意思多吃。丁蕙脸皮薄,跟着停筷。林侠大方,不断向菜盘进攻。王国祥和周文治平日跟士兵吃大锅饭,有时加一小碟炒辣椒,还是自己拿津贴费买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敞开肚皮吃着。
四
饭后散席,周文治拉着林侠到一旁说悄悄话,要她晚上陪丁蕙到他的住处,他怕丁蕙害羞胆怯,不敢单身来赴约,林侠知道参谋长恋着小丁,一口应承。
晚上,林侠有事要找王政委,顺便拉丁蕙到周文治住处。丁蕙来时犹犹豫豫,她知道参谋长爱她,自己也觉得参谋长为人很好,可说不上对他有那种感情,她心里还想着沙非。林侠也知道她悄悄爱着沙非,也知道沙非不爱丁蕙,所以答应为周文治牵红线。林侠跟沙非的亲昵关系,已经在干部中传开,林侠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心情对待。她究竟是个未婚姑娘,有过初恋失败的创伤,对这种事不免要考虑,但她品性爽快心地坦荡,不怕别人嚼舌头说她自私。
周文治住在一家小院的西屋,房里是个大通间,一张用板凳架着门板的床铺,上面铺着秫秸箔子和干草,睡觉翻身时噼里啪啦响。屋里墙上挂着做种籽的高粱和小米穗,一挂红辣椒,两串大蒜辫,还有牲口套包和绳索,墙角堆着锄镐、铁锹和镰刀。墙边有张八仙桌,桌上点着花生油灯,棉捻子的灯芯开了金花。桌上摆着一只木盘,里面放着四样点心:江米条、桃酥、五香花生米和脆枣,还有一小纸包白糖。这些食物除了花生米,在抱犊崮山区都是稀罕货,几年见不着。双亭原是个敌伪据点,街上有几间店铺,逢集的日子周围生意人推车挑担赶驮子,运载各色货物来赶场,才能买到这些罕见的食物。
周文治为得到丁蕙费尽心机。他觉得除了年岁比她大一些,别的条件都不差,为何得不到这少女的欢心?必须加紧进攻。清晨他吩咐特务员小苗不必去出操,让他打扫庭院和住房,早饭后拿出两元钱津贴费,叫小苗赶集买来这些东西。小苗名叫苗得水,个子一点也不小,十九岁长了一米七五高,他原是枣庄的小矿工,和小黑子何全一块儿参加游击队,到部队后何全不长个,他却一个劲儿向上蹿,由于打仗勇敢,读过两年书有点文化,活泼机灵,调皮爱逗乐儿,惹得大家喜欢,两年前周文治把他从特务连调来。
林侠拉着丁蕙的手进院门,小苗连忙从南房走出来,迎接两位稀客,引她们进西屋,在两只粗碗里放上白糖,提起温在木炭火盆上的铁壶,冲上热开水,端到刚坐下的两位女同志面前,然后退出门外,返回他住的南房,坐在絮着厚厚谷草的地铺上看书,等候参谋长叫唤。
周文治饭后回到住处,心急火燎地等着喜爱的姑娘。看见丁蕙跟着林侠进门,焦躁的情绪立即化为欢快的笑容,赶上去和她们握手,请她们坐下喝水。
林侠端起水碗喝了一口,不由惊奇地喊着:“哟!好甜呀!哪儿搞来的白糖?好几年没见到了!”
“小苗赶集买来的。”周文治不肯实说是他让特务员在集上寻觅来的。“好喝多喝一碗。”
“我在集上找了半天,就是买不到红白糖,只有高粱饴、地瓜糖稀。”
“苗得水这小鬼有办法,可惜现在散集了,不然叫他去买。”周文治拿起桌上的小纸包:“这小包白糖你带走。”
“我是想给医院买两斤带回去当药引子,有些草药太苦,伤病员不愿喝,”林侠推开周文治的手,“这点参谋长留下吧,往后见到白糖帮我们买几斤。”
“好的。”周文治端起木盘:“吃点东西,吃点东西。”
林侠拿起一块桃酥,香喷喷地咬着。丁蕙不肯伸手。周文治看她只喝了两口糖水,放下瓷碗不动,连忙催她:“小丁同志,不用客气,随便吃点。”
丁蕙看周文治端着盘子送来,只好伸出三个指头拈上一块江米条,送到嘴里嚼着。
“吃块桃酥。”参谋长捡起一块桃酥,硬塞给她,丁蕙不好推辞,接了。
吃完桃酥的林侠,又吃了几个脆枣,喝光碗里的糖水,笑笑地站起来,调侃地说道:“今晚灯花开得旺,是个好兆头。你俩好好谈谈,我先走一步。”看见丁蕙跟着起立,按下她说:“你多坐一会儿,王政委找我有事。”
林侠走了,周文治送她出门。
“别送了,参谋长,”林侠拦住他,“你屋里还有客人呢。”
“王政委住在后面,那条巷子很偏僻,大黑天不好走,我叫特务员送你。”周文治大声喊:“特务员!苗得水!”
苗得水从南屋跑出来,喊了一声“到!”
“别送了,我自己走,”林侠摸着挂在皮带上的手枪,“我有武器。”
“这里刚解放,暗藏的敌人还没肃清,”周文治说,“不要大意,小苗,送林指导员到王政委那里。”
“走吧,林指导员。”苗得水说过,打着手电筒,领林侠走出院门。
周文治返身回到屋里,看见灯光映着丁蕙的倩影,俊俏的小脸上双颊微红,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不由全身紧张,胸口像揣个小兔子。他虽然年近而立,对女人却没有多少经验,在中央军里当参谋,为了不引起同事的怀疑,也跟大家逛过窑子喝过花酒,可他从不和窑姐儿睡觉。在国民党军里的中共地下党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喝酒不醉,逛窑子不过夜,赌博不抓钱,做买卖不坑人。他也恋爱过,对方是个丰满妖艳的美人,比他大两岁,给过他甜头,让他尝了人生的禁果,可并不真正爱他。周文治发现她和别的男人睡觉,好像虫子咬心,由忌妒而疼痛,觉得被戏耍,真想用枪打死她,转思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救国救民的伟大理想尚未实现,不值得为这样的贱货断送革命前途,从那以后对女人怀有戒心。近年来岁数大了,生理上的需求像堵不住的激流,总是在睡梦中汹涌。他开始喜欢宣传队一个小姑娘,那女孩子才十五岁,一点也不喜欢他,还嘻嘻哈哈当着他的面对同伴说,参谋长像她老爸爸。周文治听了很难为情,还常常想着她,直到吴道中以组织名义给他介绍丁蕙,他才发现丁蕙虽然不活泼,可很庄重,像国画上的美人儿,另有一番风味,年龄也比较合适,下决心要得到她。
丁蕙看见参谋长从门外回来,出于上下级的礼节站起来。“坐坐坐,”周文治轻轻按着肩膀让她坐下,端起点心送上:“别客气,随便吃点。”
丁蕙拈起一个脆枣放进嘴里。周文治也拿一个塞进口中,嚼完了说道:“这炕枣味道不错,是山东特产,多年不见了,你以前吃过吗?”
“在家里吃过。”丁蕙忸怩地说。
“多吃一点,”周文治又将木盘送上,“来一块桃酥。”
丁蕙抓了几个花生米,两人默默地嚼着点心,周文治有一肚子话,却不知如何说起。丁蕙忐忑不安,想早点抽身,又怕拂了参谋长的好意。她看出周文治真心爱她,该不该接受,拿不定主意,沙非的影子无法从心中抹掉,明知那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却割断不了单恋的痴情。有时她铁了心想转移感情,给真心喜欢她的人,隔一阵又犹豫起来。她记着吴股长的话,等着周文治给看什么东西,为啥只顾让吃不拿出来?莫非吴道中哄她?或许参谋长忘了?
周文治咋会忘,这是今晚请丁蕙的主要题目,成败的关键。轻率行事,被对方拒绝,便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必须等水到渠成,丁蕙一直忸忸怩怩不多言声,怎好将“宝贝”拿出来?
“听吴股长说,参谋长要给俺看什么…… ”丁蕙忍不住慢吞吞地开口。
“是的,是的。”周文治站起来,摘下挂在墙上的皮文件袋,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红绫裹着一只翡翠手镯,绿油油,亮晶晶,十分喜人。“这镯子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原先有一对,我母亲临终前分一只给我姐姐…… 好看吗?”
“嗯。”丁蕙细声点点头,双眼望着翡翠手镯,露出喜爱的神情。
周文治看在眼里,站起来走到丁蕙身边,挨着她坐在板凳上,拿起她软绵绵纤细的小手,将镯子套在手腕上,说道:“你戴上正合适。”
丁蕙心怦怦跳,腮帮发热,她挪挪身子,没有拒绝戴手镯,也没有从捏着她的掌中抽出来。
“喜欢吗?”周文治问,抚摸着她微微颤抖的手。
丁蕙羞羞答答,没有吱声。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周文治追问。
丁蕙摇摇头:“这玉镯太珍贵,俺不能要。”
周文治道:“俗话说,香花要有蝴蝶采,珠宝得给美人戴。这手镯你戴上正好,留在我身边埋没了。”
丁蕙推辞说:“眼下兵荒马乱,哪有人戴珠宝玉器?咱团里的女同志更见不着,俺咋戴得出去?”
周文治说:“总有一天能戴,打完仗脱下军装,女同志也要打扮嘛!现在先保存着。”
“还是参谋长自己保存吧。放在俺那里容易丢。”
“送给你了,该你保存。”周文治看她要脱下来,连忙握住她的双手,丁蕙温顺地让他捏着。周文治抚摸她柔软的手心,看出几分意思,进一步试探说道:“母亲给我玉镯时候说,日后遇到心上人就送给她戴,好替咱们家传下去。”
丁蕙听了心里一震,胸口咚咚乱跳,脸红到耳朵根,原来参谋长将翡翠镯子作为定情物,接收了意味得嫁给他,怎么办?想到沙非对她冷漠,害她单相思,由伤心产生怨气,已经不抱幻想了。周文治岁数大一些,没有沙非漂亮,可地位高,人品也不孬,最要紧是真心爱她。自己也二十出头了,寒夜棉被单薄,草铺冰凉,孤枕独宿难熬,常梦想睡在一个可心人怀里,甜甜蜜蜜拥抱着,眼前这个说不上是意中人,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啊!同样可以给她温暖快活……??事情来的太突然了,羞人答答怎好开口?
周文治靠近她的脸,听到她呼吸急促,闻到一种诱人的香味,遏制不住贴着她的脸,吻她的小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丁蕙轻轻扭动脑袋,却不想挣开,终于感到嘴唇被堵住吸吮,嗅到男性强烈的喘息。
周文治趁势将她搂进怀里,吻着她的腮帮、额头、眼睛…… 丁蕙感到窒息般软软瘫在他的身上。周文治使劲搂着她,破板凳子不堪重负,响起噼啪的声音,周文治怕椅腿折断,赶忙抱着她站起来。丁蕙发现自己右腿上的绑带开了,弯下腰要扎绑。周文治扶她坐在另一条板凳上,蹲下身为她解下绑带。丁蕙连声“俺自己来”,却没有弯腰动手。周文治卷好绑带没有再给她裹上,又动手解下她左腿上的绑带。丁蕙不知道参谋长的用意,有些奇怪没有吭气。周文治将卷好的一副裹腿放在桌上,轻轻抱起她瘦小的身子,走到床边放在草铺上,压得秫秸箔子唰啦啦响。
丁蕙的心跳到嗓子眼,不知所措地又惊又喜,初次遇上一个男人这样对待她,好奇心和性渴望使她思想麻木了,全身瘫痪仰卧在席箔上,闭着双眼任凭周文治摆弄。她感到周文治解下自己腰里的皮带,解开棉衣上的钮扣,又动手解她的裤腰带。她突然感到大祸临头似地挣扎坐起来。周文治愣愣地盯着丁蕙绯红的脸,看她一双异样的眼睛恐惧地望着房门,跟着回头一看,门半开着,连忙过去关好房门,回到桌边吹熄开着灿烂金花的油灯,像当年初次投入战斗一样,心情紧张,血管膨胀,双腿哆嗦地朝丁蕙走去……
五
苗得水送林侠到王国祥的院子,赶回来准备向参谋长报告,刚走到西屋外,忽听见双扇门喀啦一声关了,插上门栓,苗得水想前去敲门,从门缝里看,屋里灯光灭了,举起的手停下来。他是个机灵的小鬼,先是怕影响首长休息,转又怀疑丁蕙是不是走了?如果走了咋未等他回来送?难道首长自己送她走了?不对!参谋长每晚睡觉前洗脚,都要他烧点热水,成了习惯,为啥今晚不洗脚就上床?他知道周文治恋着女文印员,听说组织股长做的媒人,劝说丁蕙嫁给参谋长。他意识到丁蕙还没有走,可为啥要关门熄灯呢?……莽莽撞撞去敲门,岂不惊散一对鸳鸯、坏了首长的好事?怀着好奇心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望着破旧的窗户纸,屋里黑漆漆静悄悄。
不一会儿,窗里传出席箔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参谋长的床铺搭在窗下,苗得水伸着脖子拉长耳朵细听,听见丁蕙低声地哀求着“别这样,别这样”,接着席箔响声大作。苗得水觉得下肚子发热,心扑通通乱跳,他明白屋里发生什么事,怕被参谋长发觉,踮起脚尖离开窗前回到南屋,轻轻推开房门,解开裹着小腿的绑带,脱掉布鞋,将驳壳枪放在枕头边,和衣躺在絮填厚厚山草的地铺上。他认为待会儿周文治会喊他,可左等右等听不见叫声,脑子里不断响着秫秸箔子和丁蕙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挨了很长时间,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枣庄矿坑掏炭,背着沉重的大块煤爬着往外走,忽然掌子面上冒顶,木头支柱一根根倒下,大顶上的石头噼噼啪啪落下来!他甩掉背上的煤块朝外跑,吓了一头汗醒过来,睁眼一看,窗外透进晨光。院里有人开门,响起出蹋出蹋的脚步声,他以为是丁蕙从西屋出来,忽地爬起来穿好布鞋站在窗口,从破窗纸洞朝外望,原来是房东大爷挑着水担子往外走。按照往常习惯,苗得水会跑出去帮房东挑两担水,今日特别,不敢离开,只好登着椅头打绑带,似乎怕首长出什么事,没尽到警卫的职责。
过了一袋烟功夫,西屋房门咿地开了,苗得水拉开房门想出去又缩回来,参谋长敞开棉袄光着脑袋送丁蕙出房门,丁蕙穿得整整齐齐,匆匆走过院子出去。苗得水不知所措站在门口,直到外面吹响嘀嘀嗒嗒起床号,才醒过来走到院里,舀了一瓦盆洗脸水进西屋。
平日出早操,周文治必到操场参加跑步,有时候还亲自喊口令。今早晨他没来,人们不奇怪,团首长嘛!一定有什么事。丁蕙没有出早操,大家不免有点嘀咕。团部除了宣传队,屈指可数那么几个女同志,卫生队两个卫生员,民运股一个干事,组织股一个统计员,再就是总务股的文印员,共有五员女将。兵营是男人的世界,几个女兵成了男人心目中的宝贝、谈话的材料、捕捉的对象,调皮的战士称女兵为“迫击炮”,为啥这样叫无从稽考,可大家都这样叫,而且给她们编了号,丁蕙小巧玲珑,按身材高矮编为第四号。操场上少了四号“迫击炮”,不免引起议论。
清晨气温低,阵阵凉风吹着跑步的队伍,一百多个干部战士在大操场上跑了十几圈,身上热乎乎,额头出了汗,几个轻病号和体弱的女兵开始掉队,拉长了距离。
“齐步走!”值星员喊着口令,跑步的队伍慢下来。听到“便步走”的口令,大家松了一口气,脚步散乱起来。
走在苗得水身旁的大孟,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问道:“喂!小苗!周参谋长咋没来出早操?”
“首长有事嘛。”苗得水不愿暴露周文治的秘密。
“啥事呀?”大孟追问。他的大号叫孟宪斌,是王国祥的特务员,夜里他听林侠对政委说,她带丁蕙去见参谋长,所以迟到了。今早出门又碰到丁蕙低头匆匆往回走,那条小路正通参谋长住的地方,引起了好奇心。
“俺咋知道,”苗得水不乐意回答,“你们王政委不是也没出早操吗?”
“别转移目标!”孟宪斌说,“你不知道俺知道。”
“你知道个屁!”苗得水不愿意谈下去,快步离开。
孟宪斌追上去,在他耳边诡秘地问道:“是不是夜里和文印员搞鬼了?”
“当心犯自由主义,开你的斗争会!”
“你别打掩护,这事就咱俩晓得,你从实招来,俺不会说出去。”
“俺不知道!”苗得水生气地跑开了。
落在队伍后面的几个女兵,也在说闲话。
“小丁为啥没出早操?”年纪最大的民运干事史倩云问统计员高玉玲,她和丁蕙住在一起。
“她来例假了。”高玉玲扯个谎。
“瞎说!她上个礼拜才来例假。”史倩云揭穿了问,“你们吴股长帮她给参谋长拉皮条,成了没有?”
“啥叫拉皮条?说的多难听呀!”高玉玲不高兴了,“你自己结过婚,还不许别人谈恋爱!”
史倩云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她和周文治是小同乡,都是四川人。十八岁那年父亲贪财礼,把她许配给一位地主少爷,夫婿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喝醉酒回家就揍她,公婆嫌她进门两年不生育,常见天给她颜色看,骂她是笤帚精!抗战开始日本兵打进中国,到处兵荒马乱,她在几个进步学生的鼓动下,悄悄参加战地服务团,乘轮船到武汉又北上到徐州,辗转参加了抱犊崮支队。女兵中数她年纪大,公认为一号“迫击炮”。她从口音里听出周文治是乡亲,时常去找他玩,暗中恋着他。周文治对她不感兴趣,大概是她结过婚又不漂亮。她因此很苦恼,对接近参谋长的女人都吃醋。林侠从后方医院来,住在隔邻一个房东家里,她窥探出昨晚上林侠带丁蕙去找参谋长,今早晨又不见他俩到操场,心里酸溜溜,她想从统计员嘴里掏点消息,没想到高玉玲给丁蕙打掩护,自己被抢白一阵,心里不服气。
“俺是关心小丁,她年轻不懂事,怕她吃亏!”史倩云转变语气,装出关心的样子。
“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高玉玲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顶了她一句,不想理她,装着打绑带退出队列。
男女关系在革命部队中很严格,也很敏感。敌人后方频繁的战斗行军,带着老婆孩子是很大的累赘,只有少数级别高和年岁较大的军官结了婚。严格的组织纪律遏制了生理欲望,不许调戏妇女写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里,大家天天唱。和尚般的军人在一起聊天,女人是最感兴趣的题目,可只能作为“精神会餐”,不兴动真格的,否则要受纪律处分。
丁蕙在参谋长住处过夜的消息,跟着清晨的风吹进众人的耳朵,飞快地在团部传播,人们以好奇、惊讶、嫉妒的心情交头接耳谈话,等着看好戏,上午开饭时候谈得最热闹。
团部的伙房设在原伪军的食堂里,现成的锅灶和桌椅,缴获的小米白面,群众慰劳的猪肉,使团部人员美美地吃两天好饭。今天上午九时开早饭,除了团首长、电台报务员和病号以外,全都集中到食堂来。
丁蕙怯生生走进食堂,立时引起一阵吱喳声,几十道目光朝她射来,瞧得她脸红心跳,惴惴不安。她耷拉着脑袋走向大锅台,拿着刷牙、饮水和盛饭三用的搪瓷茶缸,装满小米干饭,走到女兵们的饭桌,挨着高玉玲坐下,用铜汤匙朝菜盆里舀炒萝卜丝,低头吃着闷饭。坐在对面的卫生员,不断朝她翻白眼,旁边的史倩云指桑骂槐,编故事讽刺她“夜里俺住的房东家出了桩新鲜事,馋花猫跑出去偷吃鱼腥,今早上睡懒觉不起床,怪不得听不见满院咪咪叫。房东喂它不吃食,以为花猫病了,抱起来喂它水,闻到猫身上一股骚味,将它扔到地下说,俺当你病了,想不到你夜里跑出去偷吃鱼腥,留下一身臭骚味!”
两个女卫生员听了嘻嘻笑,高个子凌凤笑得格外响,年幼的时秀梅有点莫名其妙,抿着嘴跟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高玉玲觉得史倩云太缺德,冷言冷语甩出两句:“说话不怕牙碜!当心嚼破舌头呛了嗓子!”
“谁放的屁?怎么这样臭呀!”史倩云反攻了,“给偷腥的馋猫护短,都是一路货!”
“狐狸吃不上葡萄,说葡萄是酸的,”高玉玲也不示弱,“谁打翻了醋瓶子,咋满屋酸溜溜的?”
平时女兵们讲话,男人们都竖起耳朵,现在大声顶嘴,更惹起大家注意,近前几个桌子的目光朝她们扫来,高玉玲怕影响不好先忍下不吱声,史倩云还在喉咙里嘟嘟囔囔。
丁蕙一肚子委屈,泪水滚出目眶,实在咽不下去,端起没吃完的饭,撒腿跑出食堂,一路上呜呜咽咽回到宿舍,趴在草铺上放声啼哭。
“小丁,小丁。”林侠走进房低声呼唤。早上她整行装,准备带两位女护士回后方医院,王国祥的特务员孟宪斌找她说,王政委叫她晚一天走,从城里买的西药今下午才到。大孟还吞吞吐吐告诉她同志们议论丁蕙的消息。开饭时林侠去打饭,在食堂里又听到人们嘀咕这件事。她觉得事情不妙,似乎和自己有关系,照料两位客人吃完饭,急急忙忙来到丁蕙的住房,进门听到哭声,掀开挂在门上的蒿荐(草帘),看见丁蕙趴在草铺上颤动着肩膀啜泣,轻轻地走过去叫她,丁蕙好像没有听见,哭得更厉害。
“小丁!丁蕙!”林侠提高嗓音,坐在草铺沿抚着她的肩头,“小丁!别难过了,出了什么事?”
丁蕙坐起来趴在林侠肩上继续哭个不停,泪水像开河滴在林侠棉衣上。
林侠摸着她的秀发:“坚强一些,小丁,坚强一些,别难过!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蕙哽哽咽咽哭着说:“林侠,俺不想活了…… ”
“别这样,别这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林侠安慰她,“昨晚上是不是没有回来?”
“俺太软弱了…… 俺抗拒不了…… ”丁蕙懊悔地说,哭得更伤心,“俺没脸见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
“千万不要这样想!”林侠严肃地说,掏了手绢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这事不该你负责,大不了是个组织纪律问题,用不着害怕,更不要胡思乱想!”
“俺该怎么办?……”她的泪水还在脸上流,湿了半条手绢。“林侠,好姐姐,你带俺走吧!”
“如果组织上准许,上我们那边住一阵子也好。”林侠说,她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丁蕙到后方医院避避风头也好。她认为时间是净化剂,能融解人们的误会,时间是灵丹妙药,能治愈心灵上的创伤,许多错综复杂的怪事,经过一定时间都会水落石出。
“帮俺求求首长,把俺调到后方医院,干啥工作都行。”丁蕙哀求道。
“好好,我帮你说说看,不过你要答应我,从现在起不要再哭,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许说什么死呀死呀!行吗?”林侠说。
丁蕙默默地点点头,充满了希望,心情舒畅了一些。林侠用右手的五指,为她梳理弄乱了的秀发,瞧她俏丽的容貌,紧蹙的双眉,不由想起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寻思自己要是男儿身,一定娶她当老婆,难怪周文治急着占有这美人儿。林侠奇怪过去没有发现她这样漂亮,也许是战火的硝烟迷住自己的眼睛,也许是不合体的军衣遮住她苗条的身段?特别是肥大的带护耳棉帽蒙住她一头柔软的青丝。眼下看来真是个美丽的可怜儿,真想亲她一下。林侠知道丁蕙悄悄爱着沙非,为什么沙非会不爱她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想起这不禁双颊发烧。她马上又回到现实中来,为丁蕙别上发夹后,问道:“小丁,我问你,你爱参谋长吗?”
丁蕙愣了一下,红着脸不知怎么回答。林侠瞪着又黑又大的眼睛追问:“不用害臊,好妹妹,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爱周文治吗?”
“叫俺咋说呢?俺已经是他的人了。”丁蕙羞答答地说。
“不!这关系你的一生!”林侠正儿八经地说,“如果你不爱他,千万不要勉强!”
“俺也喜欢他。”丁蕙低着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这就好,这就好。”林侠心里有了主意。
房门上的蒿荐掀开了,统计员高玉玲走进来。她在食堂里和史倩云顶过嘴,看丁蕙哭着跑了,本想赶回来安慰她,组织股长在食堂门口拦住她问了情况,耽误了一会儿,不想林侠先她来了。看见丁蕙眼睛红肿面带泪痕,上前安慰她,说道:“小丁,史倩云不讲人话,她在吃醋,千万不要上当!你伤心她更高兴。”
林侠拉着高玉玲到一旁说道:“小丁的情绪很坏,她要求到后方医院,换个地方避避风头也好,省得听别人嚼舌头。”
“到外面躲躲,眼不见为净,”高玉玲赞成说,“要不要跟吴股长说说去。”
“这事比较复杂,关系到周参谋长,吴股长恐怕做不了主,”林侠说,“正好团首长有事找我,顺便向首长请示一下。你陪陪丁蕙,好好安慰她,我去去就来。”
“你放心去吧,俺等你回来。”高玉玲说。
林侠嘱咐丁蕙好好休息,匆匆离开小院,大步向团部走去,进入大四合院东厢房门外,看张团长和王政委在谈着什么,她立正站着,喊了一声“报告”!
“林侠同志来了,”张鲁光抬头说,“快进来。”
“坐。”王国祥指着椅头对进来的林侠说。
林侠坐下,特务员大孟从里屋端来一碗热开水,林侠接过喝了一口,双眼东张西望,看见参谋长不在,又喝了两口水,才意识到来时心里着急脚步太快,弄得喉干舌燥,她索性咕嘟咕嘟将水喝光。
“林侠同志有事吗?”张鲁光笑笑问,没等对方回话又说:“瞧你的神气是为小丁的事来的吧?”
“首长知道了?”林侠松了口气问,正不知如何启齿。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张鲁光引了两句老话。“团部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再不知道,岂不成了大官僚主义!”
“见到丁蕙了吗?”王国祥问。
“见到了,眼睛都哭肿了,情绪很不好,说没脸见人,不想活了。”林侠说。
“这可不得了!小丁是个闷葫芦,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得派人陪着她。”王国祥觉得事态严重,懊恼地说。
“我来的时候高玉玲陪着她。”林侠说。
“小心点好,不能出恶性事故,这事不能多怪丁蕙。这老周,乱弹琴!谈恋爱就好好谈,要结婚就好好结,怎么来个先斩后奏!”王国祥有点生气,觉得在下级面前批评同级不当,转变语气说:“林指导员,你要下功夫给丁蕙做工作,给她解疙瘩,多安慰她劝劝她,千万不能出事故。”
“丁蕙要求到后方医院工作,想跟我一路走。”林侠说。
“想把你们医院当防空洞?”张鲁光不以为然地说,“你同意她去吗?”
“这要首长决定。”林侠说,“流言很可怕,小丁受不了!她总不能躲在房里不见人?暂时离开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王国祥摇摇头:“她走了影响更不好,群众会怎么说呢?组织上该怎么向群众解释?”
林侠回答不了,这意味着领导上包庇。张鲁光不吱声,用红蓝铅笔在纸上画小人,这是他考虑问题的习惯。他画了一个胖胖男人和一个文弱女子,两人手牵手肩并肩,一根红绳拴住他俩的腰,画上的男女酷似周文治和丁蕙。
“司令员又在出画谜了。”王国祥走到桌边看着说,拿起端详了一阵,递给林侠:“林指导员,你猜猜看。”
林侠看着小人画说:“首长要他们结婚?”
“你看呢?”张鲁光问。
“结婚是好办法,”林侠高兴说,“结婚了闲话自然停止了。”
“丁蕙爱不爱周文治?”张鲁光问。
“她说喜欢,我看爱得不深,”林侠说,“现在生米做成熟饭了,她会同意的。”
“爱得不深,结婚后慢慢培育吧!”王国祥说。
“爱情这玩艺儿很复杂,”张鲁光说,“中国几千年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没有见过面,结婚后照样生男育女、传宗接代。”
“没有爱情的婚姻害死人!多少男女葬送了青春,苦了一辈子!”林侠说,“中国妇女更倒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不许再嫁。”
“林侠同志立场坚定,应该表扬!”张鲁光欣赏地笑了,接着辩解道,“我不主张封建婚姻,不反对自由恋爱,现在战斗紧张,没有时间谈情说爱,都是革命同志嘛,条件许可了就结婚,免得拖拖拉拉影响情绪,甚至留下了遗憾。”
林侠听出张鲁光的话中话,暗示她和王政委的关系该早下决心,马上有些难为情,不好再开口。
“你们真乱弹琴!讨论起婚姻问题来了!”王国祥为她解围。“还是谈小丁吧,如果她没意见,让他们办了。”
“该征求参谋长的意见。”张鲁光说。
“他当然求之不得啦!”王国祥说,“不过得先和他说清楚,不是迁就,而是照顾影响,不能光让他高兴,还要批评他的错误。司令员你说呢?”
“我赞成,”张鲁光说,“政委和他谈吧。”
王国祥说:“请司令员和他谈好,你们相处较长,他听得进去。”
“好的,”张鲁光点头说,“婚事要办就快办。”
“等转移到根据地中心再办吧?”王国祥心里拿不定主意,瞧着司令员。
“太晚了,”张鲁光说,“山东的日伪军频繁调动,正向津浦铁路集结,很可能先进攻鲁南,双亭首当其冲,咱们部队明天晚上就得转移,说不定还要打仗,他俩的事不能拖。”
“那啥时候办呢?”王国祥脱口而出。
“今天晚上!”张鲁光斩钉截铁说,就像作战时下决心一样。
“今天晚上?”林侠惊讶地重复着。
“今天晚上?不太仓促了吗?”王国祥打了问号。
张鲁光说:“拖一天群众议论一天,他俩不好受一天,参谋长要准备打仗,对战斗不利!咱们来个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办婚事总得准备准备。”林侠说。
“有啥准备的?把丁蕙的行李搬到参谋长那边,叫伙房炒几样菜,买两斤地瓜烧酒不都齐了?”张鲁光转对林侠,“当年我和郭芬结婚,你不是参加了吗?不也是这样简单的吗?”
张鲁光无意中提到和郭芬结婚,心里隐隐作疼,皱着眉梢。林侠看了跟着难过,眼前闪过那年中秋节的情景,想起郭芬的牺牲,不觉鼻头发酸,差点流下眼泪。王国祥似乎发觉二人的情绪,马上拉回现实说道:“参谋长结婚该向上级打个报告。”
“来不及了,只好也来个先斩后奏,转移到新驻地再一块儿报告。”张鲁光说着停顿一下:“上级怪罪下来我负责。”
说办就办,战斗作风,快速进行。张鲁光找周文治谈话,先批评他生活不检点,造成不好影响,要他写份书面检讨,接着告诉他团领导的意见,为了遏制流言蜚语的扩大,希望他俩立即结婚,如果同意赶快打个报告。周文治的思想很复杂,一夜欢乐过后产生了苦恼,懊悔不该一时冲动造成坏影响,担心丁蕙能否顶住舆论的压力。他以忏悔的心情听张鲁光批评,感到羞愧,对不起组织。听到要他们今天结婚,心情异常激动,露出感谢组织关怀的神色,爽快答应下来。
送走了司令员,周文治像年轻了几岁,脸上的愁云消失了,心里喜滋滋充满了甜蜜,他拿出积攒下来的津贴费,叫苗得水上街买糖果,自己动手写检讨打报告,下午烧水洗了澡,换了新内衣,找来理发员理发。特务员苗得水高高兴兴打扫房间为新郎新娘搭新床铺,借来一副宽门板,只是两条板凳一长一短一高一矮,费了半天劲用木板砖头填平补齐,秫秸箔子上换了新铺草,蒙上一条白床单,俨然像一张沙发床。
林侠负责做丁蕙的工作。丁蕙听到要她当天结婚感到意外,惊讶中带着恐惧和喜悦,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林侠帮丁蕙洗头打扮,午后背着她的背包,送她到参谋长的住房。
组织股长吴道中和统计干事高玉玲,负责操办婚事。他们吩咐管理员准备一桌饭菜,打两斤烧酒,买点瓜子花生红枣柿饼之类的果品;又跑供给处领了两条刚缴获来的新棉被和两套新衬衫、内裤,买了一张红纸,请一位老先生写个特大的双喜,贴在新房的墙上,草屋房里显出喜气洋洋的气氛。
开过大锅饭,管理员在食堂里设下喜宴,他特地请菜馆里一个老厨师来掌勺。八仙桌上加了大圆桌面,放着十副碗筷、十只酒杯,摆着六盆热菜:海带红烧肉、粉丝大白菜、萝卜油豆腐、油炸花生豆、烩四喜狮子头,还有一道罕见的特别菜,油晃晃的大盆里盛着一只清炖老母鸡,鸡腹内藏着香菇木耳黄花菜,汤里漂着大红枣,热腾腾香喷喷,令这些长年素食的军人馋涎欲滴。四碟切段大葱白和豆瓣酱分放在四边,另一张桌上放着一簸箕戗面馍馍。
新郎新娘坐正面,客人有张鲁光、王国祥、吴道中和几个股长。女宾请了林侠和高玉玲,她们挨在羞愧胆怯的丁蕙身旁,不断用话鼓舞她,要她在这喜庆日子挺起胸膛露出笑貌。丁蕙说啥也笑不出声。她仿佛做了一场梦,从昨夜起她吃了人生的禁果,尝到欢乐的滋味,经历耻辱、羞愧和懊悔,忍受极度的痛苦,像一场狂风急雨在二十四小时内向她袭击,将这个文弱女子打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甚至坐在喜宴上做新娘,也没有意味到这是她生命的转折点,仍然沉浸在幻境里,对周围的言谈一句也听不进去。
张鲁光主持婚礼,简单讲了话,庆贺周文治和丁蕙的结合,祝他们在革命生活中努力学习互相帮助,在抗日战争中勇敢前进,为早日打败敌寇建立新中国而奋斗!最后举杯祝福,全体起立干杯,周文治致答词,感谢组织的照顾,感谢同志们的帮助,决心在新婚后加紧工作,努力杀敌,以此回答组织和同志们的厚爱,末了也请大家干杯。
婚礼最热闹的节目是那桌菜肴,最精彩的镜头是众人举筷朝菜盆进攻。高手艺的厨师做出的菜肴,与部队的炊事员无法比较,同样材料做出两样东西,不但香甜可口,而且色香味俱全。这样精美的菜,别说战争时期看不到,就是抗战前这些人也没吃过,都羡慕参谋长运气好,打完胜仗又讨了漂亮老婆,让大家沾光品尝这美味佳肴。举座除了丁蕙不大动筷子,全都狼吞虎咽,吃得盆底朝天,两瓶不起眼的地瓜烧酒,喝得一点不剩,一簸箕戗面白馍啃得只剩下几个,有人吃完饭棉衣兜里还揣上两个馒头。
散席后天黑了,客人轮流到新房坐坐。战争时期一切从简,没有闹洞房。新婚之夜一刻千金,人们喝杯茶吃块糖,先后告辞走了。丁蕙想留林侠和高玉玲多陪陪她,两位女客人和她握握手,识相地走出新房。
客人走了,特务员苗得水进来打扫房间,给新婚夫妇倒了洗脸水,又在灯里添了花生油,然后掩上房门出去。屋里剩下一对新人,丁蕙呆呆坐在床边,心怦怦乱跳不知所措。周文治精神振奋,充满了喜悦,没料到鲁莽的行为会产生这样的完好的结果,暗暗感激司令员和政委帮他脱离尴尬的困境,成全他的渴望。他不时偷看着新娘,越看越喜爱。他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她。丁蕙擦脸的时候,他蹲下为她解开绑带,忘不了昨夜的欢娱是从这一动作开始的。丁蕙不好意思地离开床沿,自己卷了裹腿,过去刷牙洗脚,脱下棉衣棉裤钻进软被里,惴惴不安闭上眼睛。周文治洗刷完毕泼完水,关好房门将油灯拨亮,他要欣赏心爱的美人,昨夜里怕亮光,吹熄灯像小偷摸黑上床,今晚上宛如一个打胜仗的将军,盯着缴获的胜利品,心满意足走到床沿,轻轻掀开被头爬上床,使劲搂着丁蕙的细腰,拚命吻着她的小嘴,恨不得将她吞到肚子里……
回到南屋的苗得水,看见半个月亮挂在天空,觉得时候还早,恐怕参谋长有什么事,点亮油灯在矮桌上学文化。过了一阵子,听见院里泼水声,西屋闩好门,可油灯还亮着,他还不敢躺下。等了好久,眼皮老打架,他才吹灯脱衣上草铺。躺下好久睡不着,老想着丁蕙的样子,许是条件反射,他正青春年少,从未接触过女人的胴体,怎能不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眯着眼睛要入睡,忽听见“空隆”一声巨响!声音从西屋传出来,他吓了一跳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拿着驳壳枪,仿佛他保护的首长受到袭击,如临大敌冲到院子里。院里静悄悄不见人影,西屋油灯还亮着,房中有忙乱的响声。他想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又觉得不妥当,站在院里听候叫唤,又听不见呼唤,想知道究竟,身不由己走到窗下,听见参谋长嘟嘟囔囔在埋怨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埋怨他睡铺没架牢,害得新婚夫妇半夜床塌落尘埃。不由“噗嗤”一笑,从破窗户纸洞朝里看,只见光着上身的参谋长和穿着单衣的丁蕙,抬着塌下的门板往板凳上放,真想进去帮忙又怕挨克,更怕丁蕙害臊下不了台,无奈何转身走回自己屋里。
这桩新婚夜半塌床的公案,不知怎么也在部队传开了,有人说是苗得水调皮,故意不把床铺架好。苗得水一肚子委屈,分辩说搭得再牢也经不起两人在上面打架。大家心里明白,参谋长的战斗作风是猛打猛冲,怎能怪特务员呢!这故事虽然不太典雅,可带着喜庆的气息,听了叫人欢乐,所以很快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