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一章

    雪越下越大。连绵的高山峻岭,起伏的丘陵坡地,突出的山崮,光秃的树林,冰封的河流,散落在山沟里的村庄,全都银装素裹,好像披着孝服,要为一九四二年的残冬送终。
    一支四十来人的小部队,从沂蒙山脚下向南行进,队伍在风雪中拉得好长。战士们倒背着步枪,拖着疲乏的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每人的背包上积着白雪,棉衣上结了薄冰,棉帽的护耳绑着下巴,白毛巾围着脖子,嘴里呵出的热气,冻成白霜粘在胡子上,年轻人个个变成老头儿。
    半个月前,新四军几个高级干部,从苏北经鲁南,去延安党校学习。张鲁光觉得任务重大,指定二连连长章平率领第三排,携带三挺轻机枪,护送他们过津浦铁路。
    二连打下双亭镇不久,副指导员沙非调到军区教导大队学习。辛为群从一连调到二连,顶替沙非的角色。这次护送干部,辛为群也跟着行动。他们从滕县北面插过封锁线,把护送的干部交给前来迎接的鲁西八路军。完成护送任务,章平准备原路回鲁南,不料津浦线上从徐州到兖州段,到了大批日伪军。他们只得绕道北上,从大汶口过铁路,通过沂蒙山区回鲁南。听鲁中的兄弟部队说,一万多日伪军正在“扫荡”抱犊崮山区,他们更是归心似箭,想早点归还建制参加战斗。
    昨日黄昏,队伍在细雨中出发,走了十几里路,小雨变成雪花。通过公路时候,大雪纷飞,风雪交加,队伍在风雪中走了一宿,拂晓前快进入天宝山区,战士们疲惫不堪,沿途有不少人掉队。
    “跟上!快休息了!”辛为群走在队伍最后面,不断督促落伍的战士跟上距离,他的肩上,帮体弱的战士扛了两条步枪,压得他肩膀生疼,走得他腰酸腿痛。作为一个连队的政治工作者,他得处处以身作则,这对自己是个考验。想到精兵简政时要求下连队锻炼,想到下连前在宣传科干部鉴定会上,同志们的善意批评和殷切期望,他决心努力改造思想,做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下连半年多,他参加过两次战斗,每次都是身先士卒勇敢作战,赢得了战士们的称赞,树立了威信,使少数瞧不起他的老兵暗中佩服,听从他的命令。他认为艰苦的作战行军,正是锻炼的好机会,用坚强的信念,支持劳累的身躯。一路上,他不断帮战士扛大枪,背背包,扶病号,鼓动大家跟上队伍。他知道如果风雪不停,照这样的速度前进,根本不能再休息。昨天下午从鲁中的兄弟部队口中,知道大队日军突然进入鲁南,情况不明,要是天亮前赶不到预定的宿营地,暴露了目标,可能被敌人包围,所以当他说出“快休息了”,声调有点不自然,走不动的战士,也像知道他开了空头支票,跟上了几步又拉下距离。
    前头的队伍爬上天宝山区的北隘口,战士们顶着旋转的暴风雪,抬起粘满冰雪的鞋底,踏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脚步更加艰难。人们像扭着秧歌,身子摇摆晃荡,不得不加倍小心保持平衡,仍然不断有人滑溜跌倒。前头脚步放慢了,后面的队伍渐渐挤在一堆。
    战士们乘这个空子,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有的解下背包除掉积雪,看见前面不迈步,顺手将背包放在路边,坐下去歇息打盹,有的站着瞌睡,有的干脆背着背包躺在雪地上。
    “起来!起来!走啦!走啦!”辛为群看到队伍走不动,从道旁赶到前边,朝着那些坐着和躺着的战士吆喝。他自己也十分疲乏,两片眼皮老在打架,恨不得躺下去睡一会儿,可他是个连队干部,重任在身,只好强打精神,竭力睁大眼睛,督促战士们站起来赶路。
    前面的队伍仍然没有走开,辛为群喊起这个,那个又躺下了。直到完全走动的时候,还有两个战士躺着不动。
    “起来!走啦!”辛为群伸手去拉他们,一个爬起来跟上去,另一个好像没有听见,躺着不动。
    “起来!怎么回事?”辛为群拖着他,听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副指导员,我实在走不动了。”
    “把枪给我。起来,慢慢走,快休息了。”
    辛为群拉他起来,接过他的步枪。身旁走来的九班长刘纯厚,一把夺过去横架在自己的背包上,大老刘高头大马,膀子结实,他身上已经压了两个背包,背包顶横架着两条步枪。那战士瞅了刘纯厚一眼,不好意思地一拐一瘸地跟上去。
    翻过隘口,走着下坡路,队伍又稀稀拉拉拖长了。风慢慢停止,雪花还在飘飞。
    “走了六十多里路啦!”辛为群出发前,在简单的军事地图上计算出,到天宝山北隘口正好六十里地。一宿走了八九个钟头,如果没有大风雪,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每小时十里,早该到宿营地了。他抬头南望,看见庞大的天门崮的白茫茫山影,知道队伍快到对崮峪,离目的地还有二十里,担心地想:天快亮了,还有这样长的路,敌人正在“扫荡”,情况不明,万一被敌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辛为群想赶到前面,跟带队的连长谈谈自己的想法,转想连长章平和三排长张德胜行军作战的经验比自己丰富,一定考虑到这个问题,又看到后面的队伍不断拉长,每人的距离越拉越大,立刻向落伍的战士咋呼:“快跟上,跑步!别掉队啦!”一路上,辛为群不断重复这样几句话,一会儿为这个扛枪,一会儿替那个背背包,体弱和脚痛的同志,在他的鼓动和帮助下,一个个咬着牙跟上队伍。
    辛为群关心战士们,战士们喜欢新来的副指导员,特别爱听他讲故事和说笑话,在待机作战时候,常常有一群战士围着他拉呱儿。辛为群利用这种场合,了解战士们的心情,进行政治工作。粮食困难吃不饱他就讲红军过草地、吃草根煮皮靴的故事;战斗以前,他就讲大战平型关的故事;怕战士犯纪律,他就讲一个想偷吃白糖却误吃了肥田粉的笑话……
    队伍突然停止,传来休息的口令。战士们放下背包,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像塌了庙的泥胎,一个个东倒西歪躺在路上。
    辛为群跨出小路,踏着棉絮般的白雪,边走边对躺着的战士说道:“不要睡着了!当心受凉!”
    听到副指导员的提醒,也知道睡着容易着凉,可是大家太累了,太困了,躺在地上一会儿,差不多都进入梦乡。
    辛为群走到队伍前面,对着坐在道边石头上的连长章平问道:“有情况吗?”
    “情况不明,”章平说,“我叫何全找个老乡来问问。”
    顺着连长的手指,辛为群看到山窝里有几户人家的房子,雪地上走着两个黑影,猜想是外号“小黑子”的何全和请来的老乡。
    雪停了,山窝里传来雄鸡的啼叫声。章平望望天空,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说:“天亮前赶不到宿营地,”坐在背包上的三排长张德胜说,“天宝山要是没有敌人,不如在对崮峪宿营。”
    章平没有吱声,望了辛为群,好像在征求副指导员的意见。
    “对崮峪离敌人新安的据点狼窝,只有八里地,鬼子的耳目多,”辛为群说,“还是咬咬牙赶到山那边宿营,那里的群众基础好一些。”
    “战士们都累垮了,再咬牙天亮前也赶不到,天亮了暴露目标反而不好。”张德胜说着问章平:“连长,你说呢?”
    章平仍然不吭气,他想等老乡来了,了解情况再表态。
    侦察员何全带着一个老大爷,走到章平跟前。章平站起来让坐,说道:“老大爷,请坐,麻烦你了。”
    老大爷没有坐下,问道:“同志,你们往哪儿开?”
    “老大爷,这两天天宝山到鬼子没有?”章平反问。
    “头几天狼窝的黄皮来要粮要款,”老大爷说,“上对崮峪抢粮食,还到俺村打小鸡,没见小日本鬼子,一色汉奸队。”
    “听说小日本出动了,老大爷没听见什么风声?”章平又问。
    “昨日傍黑天听见炮声。”老大爷回答。
    “啥地方打炮?”
    “西边打炮,俺当是老天打雷,轰了一阵子,还听到哒哒哒机关枪响。”
    章平又问了一会儿,问不出新情况,便叫何全领老乡一旁歇息。回头和副指导员与三排长商量,说道:“照老乡说的,山那边可能有情况,你们看咋办?”
    张德胜抢着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咱们要去的地方搞不清情况,天宝山这边没有敌情,过一阵天就亮了,不如在这边宿营。”
    辛为群说:“这边的庄子都在大山沟里,地形不大好。”
    张德胜说:“对崮峪的地形就不错,村子在山坡上,背后是天门崮,崮顶还有寨子,万一发生情况,拉上天门崮,守几天不成问题。”
    张德胜、章平和辛为群三人,都是随王国祥从一一五师调来的。一九四零年秋天,廉德山勾结汉奸日寇,盘据天宝山区,为了打开鲁南和鲁中的交通,一一五师代师长陈光和政委罗荣桓指挥特务团和六八六团,发动了天宝山战役,打了半个月才结束战斗,主要是天门崮迟迟打不下来。后来调动九二步兵炮和几门迫击炮猛轰,步兵强攻伤亡了百多人,才攻下天门崮,当时张德胜和章平都参加了这次战斗,辛为群也到过前线采访,战后上过天门崮。现在三排长提议在对崮峪宿营,辛为群觉得离伪据点太近,可没有足够理由反对,他想听听连长章平的意见,没有开口。
    章平抬头南望,晴日高入云空的天门崮,眼前只是堆庞大的影子,而它对面的鬼头崮一点也看不清。他沉吟不语,考虑张德胜的意见。
    张德胜紧催着说:“别犹豫啦!章连长,天要亮了,快下决心吧!”
    张德胜是红四方面军的老兵,爬过雪山,走过草地,长征中身上留着几处伤疤。论资格,他比章平老,只因为他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识不到几箩筐,加上脾气暴躁,动不动骂娘,只会冲锋陷阵,带兵管理简单,因此得了个“张飞”的外号。他当了几年副连长提不上去,这次精兵简政,降职当排长,心里不痛快,看到支队长当团长,营长当连长,也没有什么说的。可是对西安事变前,从东北军跑来投红军的章平,精简时的特务连连长,编到一营依然是连长,有点不服气,讲话时总是无意识地流露出来。
    章平不计较三排长咄咄逼人的口气,感到他粗中有细,琢磨着山那边敌情不明,天门崮易守难攻,对崮峪的地形不错,与其冒暴露目标的危险,不如在对崮峪住下,封锁消息,查清敌情,天黑以后再走,于是下决心说道:“天亮前赶不到预定宿营地,看样子只好在对崮峪住下了。副指导员,你说呢?”两个军事干部意见一致,辛为群觉得只好如此,默默地点了头。
    章平又找那老乡,问了对崮峪的情况。老大爷说昨日后晌他刚从对崮峪回来,那边没有动静。此去对崮峪八里地,一路上没有岔道,本来不用向导,章平怕放老大爷回去,暴露军事秘密,便请他带路,命令队伍继续出发。

    八里路走了一个钟头,辛为群扶着最后一个掉队的战士,来到对崮峪寨前,天刚蒙蒙亮。寨门紧闭,里面小狗汪汪叫。队伍在北门外集结,章平命令九班长刘纯厚带着战士杨晋福和沈开和,上天门崮上放警戒,规定发现紧急情况打三枪;张德胜带着七班长和半个班,巡视村寨周围,在四门设岗哨封锁消息,只准进村不许出寨。
    小黑子何全和那老乡叫开寨门,章平在北门里号了几个院子,命令各班烧水洗脚,吃完饭全副武装休息。管伙食的上士大老葛带着两个炊事员,找村长借给养,村长派人挨家挨户收来几十斤干煎饼,还有几斤小米。炊事员熬了一锅小米粥,炒了一大盆萝卜丝,又饿又累的战士们,美美吃了一顿早餐。
    煎饼是甜的,很好吃。大家都奇怪,不知道高粱里兑了什么东西。原来这天宝山区,东西两条山,夹着一道沟,名叫大梨沟,南北二十几里,石头多土地少,山坡野地盛产黄梨,茄子梨皮薄脆甜水多,坠子梨略带酸味,接木梨个头特大,大的一斤多,小的六七两。太平年月大秋天,山沟里十几个庄的老百姓,成群结队推着满载黄梨的小车,到山外集镇上卖,换来粮食咸盐和棉布杂货。自从来了日本鬼子,黄梨运不出去,家家户户土窖储存,用压碎的黄梨对上谷糠和高粱米,磨成糊糊发酵摊煎饼,吃起来又香又甜,只是吃多了胀肚子。战士们不知就里,一个个狼吞虎咽嚼着煎饼,辛为群住过天宝山,知道这一层,边吃边吩咐大家不要吃得太饱,免得肚子难受。
    吃完早饭,各班战士回屋里睡觉。章平问小黑子:“何全同志,你累了吧?”
    何全长的短小精干,身体结实,像个小铁蛋。他能够几天几夜不睡觉,也能接连睡三天三宿,睡着了稍微有点动静,立刻猛醒过来,这是他长期当侦察员养成的习惯。听章连长问他累不累,他也是血肉之躯,咋不累?不过每次行军作战,再累也能挺着腰板去干。
    “吩咐吧,连长,要俺干啥?”何全问。
    “你辛苦一点,上东岭监视狼窝的敌人,有情况打个手榴弹。”章平说。
    小黑子腰里别着两颗手榴弹,提着驳壳枪走了。章平对辛为群说道:“走!副指导员,看地形去!”
    辛为群和章平在村里转了一遍,又围着寨外看了地形,对崮峪村寨夹在天门崮和鬼头崮山沟里,两崮相对,因此得了名。村里五十多户人家,在天宝山区算个大村,围寨筑在天门崮下,随着山坡地形,不方不圆,全是两丈多高的石墙。围寨的东南和西北角,有两座四丈多高的炮楼。
    看完地形,章平回连部休息,辛为群到各班住房转转。战士们全副武装躺在草铺上,枕着背包,步枪放在身旁,一个个睡得正香,屋里烧着柴火。怕惊醒大家,辛为群悄悄地进门,轻轻地出来。回到连部,章平和通信员肖志求也睡着了,章平打着呼噜,肖志求蜷着身子。辛为群在火盆上加上两块劈柴,和衣躺在肖志求旁边,一夜的劳累向他袭来,立刻呼呼地进入梦乡。
    他做了乱七八糟的怪梦:孤身艰难地爬着山坡,脚下一滑,身体向前扑,急忙伸出双手去支撑,还没有着地,忽然身体浮动,慢慢腾空飞翔,正高兴地在空中浮游,迎面飞来一只乌鸦,乌鸦变成秃鹰,瞪着凶恶的眼睛,张开铁钩般的利爪,发出嘎嘎般的怪声,直向他扑来,抓住他的双臂,飞过两座山崮,秃鹰松开爪子,他像断线的风筝,飘飘地滚落在一片草垛上。……草垛变成一片谷子地,谷穗一个个大得像狗尾巴,他领着十几个战士,帮助群众割谷子,镰刀下去,听见一阵嗷嗷的狗咬声,霎时间千百只小狗四处逃窜,眼前是个大水泡。……他正扶着一个落伍的战士赶队,突然间那战士消失了,他到处寻找,对面来了个老人,定神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老父亲,他激动地喊了两声“爹”!老人没应声,举手指着右前方,他看见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小孩哭哭啼啼朝他跑来,后面追着一个端刺刀的日本鬼子。啊!那鬼子追赶的妇女正是自己分别五年的老婆,那孩子是谁?定是儿子长大了。瞧着鬼子快追上了,他心头火起,拔出驳壳枪,朝鬼子打了三枪,咋搞的?全是哑火!那鬼子转向他开了一枪,子弹穿过右胳膊,又麻又疼,接着又打来两枪,子弹从耳边飞过……
    辛为群惊醒了,右臂压得麻乎乎,耳边还响着“啪啪”的枪声,睁眼一看,章平从草铺上跳起来,肖志求正背着背包,他知道发生紧急情况,连忙爬起来,问道:“是哪里打枪?”
    “天门崮。”章平说。
    三个人走出连部小院,院外响起吱吱吱的紧急集合哨,战士们纷纷跑向打谷场。
    队伍集合好,各班报完数,章平对大家说道:“同志们!刚才天门崮上打了三枪,紧急情况!七班收完哨作后卫,其余的跟我来!”
    章平提着驳壳枪,大步朝北门走去,各班按行军的序列紧跟着:机枪班的射手们扛着两挺歪把子和一挺捷克式;弹药手们扛着子弹箱;接着是八班和九班;上士带着两个炊事员,挑着伙房的担子,赶着一头借来的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一麻袋粮食和两筐干煎饼,走在后面。
    辛为群对看热闹的老乡们说:“老少爷们儿!大娘嫂子们!鬼子出动了,你们快拾掇拾掇,藏好粮食,空室清野,牲口赶上山,愿意上崮的跟俺们走!千万别让鬼子知道队伍在村里住过,千万别告诉鬼子多少队伍!麻烦乡亲们啦!”
    时间不许辛为群多做工作,他简短地讲完,张德胜和七班长叫回东西南三门的哨兵,辛为群和七班匆匆跑出北门,赶上爬山的队伍。
    天宝山区曾是抗日根据地,老百姓有一定的觉悟。今春鬼子加紧“蚕食”鲁南,在狼窝和山东面安了两处据点,这里变了颜色,成了边沿区。日本侵略军在华北强化治安,改变烧光、杀光和抢光的“三光政策”,采取怀柔手段,时常派宣抚班出来宣传,要搞什么“王道乐士”,成立伪维持会。老百姓吃过鬼子的亏,不相信他们的新花招,秋收过后,粮食藏进秘密的地洞,大量黄梨摆在明窖里。往常跑反,村民们躲到天门崮上,今日八路军上崮,怕和鬼子接火,只有两个暗八路(中共秘密党员)悄悄跟着去。小伙壮汉和姑娘嫂子们,拉着牛、驴,提着包袱,各自分散躲进山洞,村里只留下老年人、害病的和娃娃们。
    天门崮是天宝山区的制高点,离对崮峪村子三里多地,全是上坡路。天气晴朗,崮顶直冲霄汉,浮云绕着山腰,三面悬崖陡壁,只有东面是个斜坡,坡上修了一道寨墙,有条小路通到崮顶。当地有首歌谣:“爬上天门崮,头顶南天门,要上凌霄殿,不必学驾云。”
    章平带着队伍,大步往山上爬,山路崎岖陡峭,一步比一步艰难,战士们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好容易爬到坡顶寨墙下,崮上的哨兵打开寨门,刘纯厚迎接连长和同志们进山寨。
    “九班长,发生什么情况?”章平迫不及待地问刘纯厚。
    “西南面陶峪方向,来了一大队敌人,正朝南山口走来。”大老刘说。
    “有多少人?”章平问。
    “看样子千把人,有鬼子,也有汉奸队。”
    刘纯厚边说边带着三个领导人到天门崮西角。章平举起八倍的望远镜,瞄着山那边的敌人,只见前头几匹洋马上了南山口,马背上的骑兵打着膏药旗,后面跟着几百日本兵,当央是驮着迫击炮和重机枪的骡马群,炮兵的屁股后面跟着大队伪军。鬼子兵走得整齐,汉奸队稀稀拉拉,刺刀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章平仔细地观察完,递过望远镜给辛为群和张德胜。三人看过,沿着崮顶巡视一遍。地形非常险要,不规则的崮顶,周围上千米长,全是几丈到十几二十丈的明崖,东面斜坡上,筑起三丈高的寨墙,两角修着高出寨墙一丈的炮楼。崮顶有十几间房子,边缘一道曲折的石壕,蜿蜒连接两头的炮楼,壕里积满了白雪。辛为群想:“当年老百姓硬是从石崮上挖出壕沟,不知流了多少血汗!”
    村村碉楼,山山围寨,原是鲁南山区的特点。千百年来,老百姓为着抵抗牛毛般的土匪,防避抢劫的官兵,不得不这样来自卫。每当匪患兵灾,全村的人从山下搬到山上,土匪官兵走了,才从山顶回村里。
    章平到鲁南以后,上过不少山寨,没见过这样险要的天然屏障。看完地形,他迅速布置好队伍。正东、正西和正北三面,都是十丈以上的悬崖,敌人爬不上来,每面只放一个观察哨。西北角是三丈多高的石壁,石壁上裂了一道大缝,石缝里长出一棵棵倒挂的松树和杂木,下面是一片灌木丛和柏树林,敌人可能利用丛树林接近,或者在这里架设云梯。这里放了半个班,搬来一些大石块。东面斜坡,是敌人可能的主攻方向,全部兵力布防在这面。两挺日式歪把子机枪安在南北两座炮楼里,寨墙中央架着捷克式机枪。
    这时候,派到东岭监视狼窝据点的侦察员何全,赶回天门崮,报告说:“狼窝来了一千多鬼子和黄皮,进据点后没有动静,我监视了一阵,听见天门崮打了三枪,知道这边有紧急情况,就赶回来了。”
    “还有什么情况?”章平问。
    “听放羊的老乡说,昨日午前狼窝到了一大股鬼子,后晌开拔了,向南面去。”小黑子回答。
    “你去吃饭吧,好好睡一觉。”
    章平说过,立刻和辛为群、张德胜研究敌情,召开班长和党小组长的紧急会议。连长在战斗动员会上,绷紧脸孔对大家说道:“同志们!两万敌人正在围攻咱们老家,具体敌情不了解。刚才大家看到了,西面来的敌人,前锋到达南山口。”讲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紧绷着的脸放松了,露出得意的神色:“幸亏咱们当机立断,在对崮峪住下,否则不钻进鬼子窝里,也会和敌人遭遇!侦察员回来报告,东面狼窝也到了一千多日伪军,情况十分严重!估计这两股鬼子是在老牛山扑了空,北上寻找我们的主力,不像是发现咱们的行动。大家沉住气隐蔽好,不要暴露目标。南山口的鬼子下来,必然走对崮峪,要是过路的,咱们不理他,要是向天门崮进攻,咱们就狠狠地打!你们说对不对?”
    “对!”众口同声地喊着。
    “那好!”章平接着说,“敌人不来便罢,来了咱们用枪子欢迎,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群情激动,气氛活跃。辛为群从政治工作的角度出发,补充说道:“刚才连长说了,敌情很严重,不能轻敌,也不要惊慌。咱们占据了有利地形,一个可打他十个,百个!敌人再凶恶,咱们也不怕!当年刘黑七两千胡子兵(土匪)进攻天门崮,七天七夜没打开,倒教老百姓用鸟枪土炮打跑了。前年咱一一五师打汉奸队,伤亡了四百多人,才攻下这个山崮,咱连章连长和张排长都参加了那次攻坚战,地形熟悉,经验丰富,领着大家打,一定可以将敌人打个落花流水!同志们!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咱二连是井冈山下来的老红军,要发扬老红军的硬骨头精神,发扬死打硬拚的战斗作风!共产党员要起模范作用,鼓励非党战士英勇作战,人在阵地在,把进攻的敌人消灭在阵地前面!”

    太阳像个大铜盘,被严寒冻出一层白霜,躲在鬼头崮后山腰,露出大半拉,一动不动。
    时间被冷空气凝住了,趴在积雪的寨墙上和石壕里的战士们,觉得很难挨!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对崮峪,只见大队人马进村,不见鬼子出寨。
    站在石墙垛子后面的章平和辛为群,轮流用望远镜观察敌人。鬼子在西门外放了哨兵,在北门外的坡地上遛马。高高的围寨挡住视线,看不见村里敌人的行动。
    村里升起一缕缕炊烟,响起一阵正在挨刀的猪叫声。张德胜走到章平身旁,说道:“连长,鬼子不走了,在杀猪烧饭啦!”
    章平没有答腔,皱着眉头寻思:鬼子在村里造饭休息,看来还没有发现我们,不然西门外定会派出警戒部队,北门外也不会放心遛马。章平相信对崮峪的老乡不会说出天门崮上有八路军,可是人心隔肚皮,备不住有个别人泄密,或挨不过鬼子的拷问…… 不管怎么样,乘鬼子还没有发现,应该加强工事,于是他对张排长说:“三排长,叫各班抓紧时间修补工事,将围寨缺口垒好,把房屋里的床板搬出来,在石壕上加盖,修几个防炮弹的掩蔽部。”
    太阳悄悄爬上鬼头崮,忙着指挥战士们修补工事的章平,看见寨墙上的观察哨转身对他喊道:“报告连长!鬼子出动了!”
    章平上了寨墙,趴在垛子里用望远镜观察,只见一队敌人从对崮峪的西门出来,前锋是百十个黄皮,后面跟着一大群鬼子,几匹洋马驮着迫击炮和重机枪,缓缓地朝天门崮走来。
    章平对跟上来的连部通信员肖志求说:“快去告诉张排长,叫各班准备战斗,注意掩蔽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肖志求走了。观察哨又朝章平喊道:“连长!北面又出来一股敌人!”
    章平从望远镜里看到北面的敌人也是一个连的伪军打头,一个小队的日军随后走。不一会儿,对崮峪南门外,上来百多个日伪军,三路的敌人朝着天门崮,中路走着上崮的山道,东西两路在漫地里爬坡,形成了一对螃蟹夹子。
    敌人大举进攻,章平感到情况严重,尽管占据有利地形,可以迎头痛击!可是考虑到自己只有一个排,三挺机关枪,弹药有限,打一颗少一颗,于是对回来的通信员说:“叫各班多准备石头,注意节省子弹,不许放空枪!没有命令不准开枪!”
    三路敌军进到天门崮山脚下,南北的敌人向两翼包抄,正面的敌人分散开,借着光秃秃的梨树和梯田做掩护,跳跃前进,雪地上一片片黑点,时隐时现,步步迫近。
    高山上寒风阵阵,袭进战士们薄薄的军衣,战士们热血沸腾,抵御着刺骨冷气。枪口上了刺刀,子弹推上膛,手榴弹揭开盖子,眼睛瞪得溜圆,监视着山下的野兽,焦急地等待命令。
    敌人开始爬着斜坡,雪地上的黑点越来越大。跟着一阵轰隆声,几颗迫击炮弹飕飕地飞来,落在山崮的前面开了花,炸起一团团泥土和石头,硝烟在寨墙外散开,似大蒜味呛着鼻子,山谷里响起回声。
    又是一阵轰隆声,迫击炮弹呼啸地飞过头顶,落在山崮后面爆炸。敌人的炮兵校正了射击目标,跟着打来几发炮弹,两颗落在天门崮上,炸塌了一间房屋,响声震得耳朵嗡嗡叫。
    “报告连长!鬼子在爬鬼头崮了!”观察哨大声喊着。
    章平举起望远镜,盯着对面的山崮,发现几十个日军,扛着两挺歪把子轻机枪、几个掷弹筒和一些弹药箱,快爬到崮顶。很显然,这股鬼子兵是从东面悄悄上山,现在转到西面惟一上崮的小路,企图抢占鬼头崮,安下火力点。鬼头崮比天门崮低矮,两崮距离五六百米,如果敌人在崮顶安了火力点,对天门崮是个大威胁。章平立刻走到捷克机枪旁边,对射手问道:“鬼头崮上有股敌人,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射手回答。
    “瞄准敌人,开火!”章平喊道。
    哒哒哒…… 机枪射手搂着扳机,朝对面的鬼子猛射!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像踢翻篓里的螃蟹,滚的滚,爬的爬,死的死,伤的伤,侥幸没有中枪的,拚命朝山崮后面跑。有几个硬着头皮往崮顶冲,被一梭子机枪子弹打翻滚下山崮。
    鬼头崮上的失利,激起了日军指挥官的暴怒,一面派传令兵上鬼头崮,跟令小队长一小时内抢上崮顶,一面频频挥动战刀,朝天门崮上发射迫击炮弹。
    一颗颗炮弹划破天空,怪叫声和爆炸声混成一片,多半落在天门崮外面,小半打到崮顶,弹片和碎石乱飞,战士们藏在碉堡里,躲进覆盖床板的石壕,趴在垛口的掩护墙下,没有伤到一个人。
    在迫击炮的掩护下,一百多伪保安队和日本兵,爬着斜坡向前进攻,跑一阵子,趴一会儿。后面的指挥官,看到崮上没有打枪,大着胆子督促士兵加速前进,迫近半山腰的悬崖上,两翼包抄的日伪军,也接近周围的陡壁。
    “注意节省子弹!没有命令不许开枪!”章平亮开粗大的嗓门喊着。喊声被轰隆声压得听不清,只好一个个往下传:
    “注意节省子弹!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注意节省子弹!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注意节省子弹…… ”
    瞄准敌人正想射击的战士们,忍着移下勾住扳机的食指,心急火燎地等待命令。
    炮声尚未停止,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四挺轻机枪,朝寨墙上猛烈扫射,掩护正面的敌军进攻。被鬼子逼着打头阵的一排伪军,开始像乌龟往上爬,看到天门崮上没有还击,大着胆子站起来,弓着腰冲锋,喊着杀声为自己助威。后面跟着几十个日军,也端着刺刀冲上来,离山寨只有四五十米。
    “同志们!给我打狗日的!”章平习惯地把帽檐拉向左边,举着驳壳枪喊着,将挂在胸前的铁哨子放在嘴里,吱吱吱吹起来。
    东西碉堡里两挺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哒地吐着火舌,寨墙上的捷克式一同开火,等得不耐烦的射击手们,瞄准敌人,扣着扳机,一枪一个!投弹手们扔下手榴弹,手榴弹开了花!血和火,烟和雾,哭声和叫喊,在崮底下混成一片。烟雾消散之后,二三十个汉奸和鬼子倒在山坡上,其余的敌人连滚带爬往下跑。
    “报告连长!鬼子又在爬鬼头崮啦!”观察哨朝章平说。
    章平从望远镜里,看见一大群日本兵,正朝对面的崮顶拥,寻思那边的敌人乘这边开火,钻个空子抢上鬼头崮,立刻命令捷克机枪的射手开火。
    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去,快爬到崮顶的几个鬼子中弹滚下来,当央的冒死往上冲,又被打中了五六个,尾后的鬼子吓得转身逃命,拐到山崮东面藏身。
    这时候,天门崮西北角响起一阵剧烈的机枪声和爆炸声。正在对战士们进行政治鼓动的辛为群,跑过来对章平说道:“连长,我过去看看。”
    “你去吧!”章平说,“叫他们尽量节省弹药!”
    辛为群下了寨墙,跳进石壕,顺着壕沟走到西北角。三排长张德胜指挥九班长刘纯厚和四个战士,趴在石壕边,沉着地监视崮下的敌人。崮下扫来暴雨般的机枪子弹,抛射出一颗颗掷弹筒弹。子弹不能拐弯,在崖壁上打出点点白斑,在头顶上“吱呜吱呜”飞鸣;掷弹像冰雹似地落在崮顶,轰轰地爆裂,弹片四处飞舞。辛为群看到同志们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崮下的敌人,不由产生敬佩的情绪,觉得他们到底是久经战场的战士,面对强大敌人无所畏惧,忧虑的疙瘩解开了,心里更加踏实。
    辛为群挨着张德胜,趴在石壕沟沿,趁着炮火间歇,大声喊道:“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鬼子正面的进攻被打垮了!敌人伤亡了好几十,没有伤着咱们一根毫毛!”
    “好啊!”张德胜跟着喊起来,“正面鬼子攻不上,这里更别想爬上来!”
    “连长吩咐,要大家节省弹药!”辛为群继续说。
    “对!”张德胜附和着,“瞄好了再打!不准浪费一颗子弹!”
    天门崮西北角后山,背阴少日光,积着厚厚的白雪。石崮裂缝里,倒挂着青松,横生着野树,山腰乱石坡,长着灌木丛,杂着柏树林,枝头上都镶着银边,挂着雪花,煞是好看。漫坡下的梯田,层层堆雪封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鬼子兵和汉奸队,躲在梯田石埂的死角里,在轻机枪扫射和掷弹筒轰击的掩护下,开始向山崮进攻,雪地上出现一群群敌人,一会儿跃进,一会儿扑倒,一个个弓着腰钻进树林里,利用丛林接近山崮,十几个不怕死的鬼子,冲到裂缝下,妄想攀着小树往上爬,却被两丈高的明崖挡住。
    “打!”张德胜挥动胳膊喊着,顺手朝带头的鬼子脑壳开了一枪,那鬼子发出一声怪叫,松开双手倒在地上。
    战士们挺起身子,扔出小指头勾着导火绳的木柄手榴弹,崮底响起一阵轰隆隆爆炸声,石缝下的鬼子兵死伤一大半,有几个转身往下跑。辛为群瞄准逃跑的鬼子,搂了一下驳壳枪扳机,啪的一声没打着,打了第二枪,那鬼子四脚扑在雪地上。另外两个敌人,也被战士们的枪子撂倒。
    躲在灌木丛和柏树林的日伪军咋咋呼呼往上冲,像一群黄狼扑上来,还没进到山崮下,就被崮上的步枪和手雷打得趴在山坡上,脑袋拚命往雪里拱。
    一个日军官爬起来,挥动手中的刀,叽哩哇啦地叫喊,督促卧倒的敌人继续进攻。有些敌人跳起来猛冲,大多数吓得依然不动。
    “杨晋福!打鬼子指挥官!”张德胜大声喊。
    杨晋福是神枪手,百发百中,他握紧三八式步枪,瞄了一下扣扳机,那鬼子官肩膀中枪,还挣扎地站着喊叫,杨晋福补上一枪,子弹打进他的胸膛,鬼子官跌倒在地,再也不叫喊了。
    趴下的日伪军动摇了,有几个爬起来往后跑,其余的跟着爬起来,稀里哗啦地逃回去。崮上的战士们乐了,站起来瞄准,朝敌人的后背开枪,十几个敌人扑在雪地上!
    两面的敌人死伤了好几十,第一次进攻天门崮被打垮!
    沉寂了几小时,太阳偏西的时候,日军增加了一倍兵力,发动第二次进攻,四门迫击炮,接连抛射了几十发炮弹,两挺重机枪和十几挺歪把子轻机枪,同时猛烈扫射!两面的日伪军,在密集炮火掩护下,轮番向天门崮冲击!
    崮上硝烟弥漫,响声连天,弹片横飞。战士们沉着应战,等敌人冲到山崮底下才开火。用枪打!用手榴弹炸!用石头砸!潮水般的敌人,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涌上来;退回去涌上来,又退回去…… 一场血战,直打到日落西山,敌人死伤了一百多,夹着尾巴逃回去。

    二更天,大梨沟里起了风,风越刮越大,天上闪烁的星星,挂在崮边的一弯新月,被呼啸的寒风刮得无影无踪。
    对崮峪一溜几个小山庄,家家户户住着鬼子兵和汉奸队。日军指挥部设在对崮峪,指挥官亲自选了一个大院套,房屋半新不旧,院子宽敞清净,地处高阜,靠近西门,进出方便。房主人一早跑了,鸡窝里几只小鸡,当了东洋人的下酒菜。两头肥猪在圈里叫唤,等着主人喂食,哪晓得来日要挨刀?
    堂屋里点着蜡烛,火盆里烧着劈柴,冷风从破窗纸洞吹进来,发出呼呼哗哗的响声。烧旺的火光映着泥墙,一个人影忽大忽小,来回移动。
    指挥官像一头被打疯了的野兽,肥脸通红,斑块发紫,络腮胡子似猪鬃。他懊恼,愤怒!一个小小的山崮,打了一天没攻下,伤亡了一百多人!保安队死了无所谓,“皇军”伤亡他心疼。要报仇!他盘算明天把毛猴子(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行动迅速,痛击日军,被日军称为“毛猴子”)杀光,却怕八路军连夜跑掉。他感到兵力不足,“皇军”一个步兵大队配上一个炮兵中队,连保安军在一起,总共一千挂零,去掉伤亡人数,怎包围得住天门崮?严寒的夜晚,刺骨的冷风,在冰天雪地上扎营,士兵受不了!他只能在山口要道,放上小部队轮流把守,加强巡逻;在次要的地段用秫秸点起篝火,虚张声势。他打电报给总指挥部,报告包围大股共军打了一天的赫赫战果,只是兵力太少,恐怕共军突围,要求加派部队增援。电报发了两小时,还不见回电,他心急火燎地等着。
    这急得火烧屁股的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今年五月“清剿”老牛山区的渡边次郎。当时他率领一个中队的“皇军”和一个连的伪军,在核桃峪打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差点被民兵活捉,为此挨了司令长官龟田国雄的训斥,吃了两个耳光!秋季“扫荡”沂蒙山区,渡边坚决执行“三光”政策,立了大功,加官晋级,从大尉中队长升任少佐大队长。这次进攻鲁南,他立功心切,想雪洗五月间的耻辱,在抱犊崮根据地中心搜索了三天,只见三三五五的民兵在山头上乱打枪,不见一个八路军的影子。他奉命北上天宝山区,寻找共军主力,昨天上午到了陶峪。今天凌晨,向大梨沟进发,到达对崮峪的时候,村里的老百姓跑光了,只留下少数老弱病人和小孩,他命令部队休息造饭,派兵搜索每一间房屋。鬼子兵在道旁拾到一双破布草鞋,渡边肯定是八路军扔下的,这是一个线索,他不放弃追寻目标的机会,立刻派兵将村中没跑掉的老老少少,赶到一个打谷场上。
    渡边一反过去用手枪和军刀对付中国人的习惯。一来上级有命令,要强化治安,建立王道乐土,必须恩威并施,实行怀柔政策以争取民心;二来吸取“清剿”老牛山失败的教训,用杀人威胁反而引起反抗,毫无所得。因此他对场上几十个老人和儿童,装出一副笑脸,还叫日本兵拿几条长板凳,请拄着拐杖的老人坐下,又让他的勤务兵池尻猿,给小孩发糖果,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演说,由翻译官翻成中国话。
    渡边从日中两国同文同种、必须亲善提携、共存共荣说起,日本人到中国,为的是改造落后的中国,保护中国不沦为英美列强的殖民地,日中国民要互相合作,共同建立王道乐土。渡边说,蒋介石国民党是英美的奴仆,共产党八路军受苏联指使,只有日本“皇军”才是中国真正的朋友,所以“皇军”帮助汪精卫在南京成立和平政府。渡边大谈日本发动大东亚圣战,是为着赶走白种人的统治,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末了,渡边回到本题,他拎着那双破草鞋,问村里是不是来了八路军?
    场上的老人有的摇头,有的说听不懂,有的装耳聋,有的不吱声……
    翻译官威胁地叫喊,得不到回答。渡边撇开翻译,拉着一个吃糖的小孩,用半通不通的“协和语”(夹杂着日本腔调的中国话)笑嘻嘻地问道:“小孩的,这草鞋,八路的有?说了糖果大大的给。”
    那孩子看见渡边一脸大胡子,咧嘴呲着大黄牙像只吃人的老虎,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嘴里含着的糖块掉下地,拚命想挣脱被拉住的小手。
    “小孩的,害怕的没有,我的糖的给。”
    渡边从池尻猿手里接过几块糖,塞给那孩子。那孩子不敢接,躲到他爷爷背后去。
    “老头的,你说,八路的不是?”渡边提着破草鞋问他爷爷。
    老爷爷怕鬼子害他的小孙子,摇摇头,点点头,看见左邻右舍的眼睛望着他,又使劲地摇头。
    渡边环顾了老百姓一眼,心里明白,哈哈大笑地说道:“统通的不知?关系的没有,开路开路的!阿里阿豆(日语:谢谢)!”
    老乡们莫名其妙,不敢动弹,翻译官说:“太君叫你们回去,说谢谢你们了。”
    老乡们松了口气,像羊离虎口,各领着孩子往家走。
    渡边吩咐翻译官,留下那祖孙俩,将他们带回大队部。在大队部,渡边请老爷子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客气地说道:“老先生,你的好人大大的,你的说实话,皇军钞票的给。”
    老爷子畏畏缩缩,瞪着昏花的眼睛,望着装成菩萨面孔的渡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吭声。
    翻译官一旁帮腔:“太君叫你说实话,说了给你钱。”
    老爷子装傻充愣地说:“俺没瞧见,俺不知道。”
    磨蹭了半天,掏不出半句话,渡边忍不住火了,收起笑脸,拔出军刀,吹胡瞪眼地喝道:“巴格亚路!(日语骂人的话)你的不说,小孩子死啦死啦的!
    小孙子吓哭了,老爷子惊惊颤颤地站起来,双手护着孙子。
    翻译官说:“老头子!太君生气了,你再装傻,你的小孙子就别想活!”
    老爷子吞吞吐吐地说:“天没亮,俺还在床上,村里小狗唁唁叫,听说来了八路,俺没敢开门。”
    “来了八路,多少的有?”渡边追问。
    “俺没瞧见,听说海啦,好几百口子。”老爷子说。
    渡边问:“八路的哪里去?”
    老爷子说:“俺没出门,俺不晓得。”
    问来问去,老爷子支支吾吾,还是那几句话。捞不到更多油水,渡边真想给他两个耳光,可他忍住了,收买民心要紧。
    祖孙俩走了。渡边又分别找来两个老百姓,盘问了半天,得到的情况是:天亮前村里来了许多八路军,吃一顿饭拉上山,上哪个山不清楚。他不想浪费时间,带着勤务兵和中队长们,绕着对崮峪寨外巡视一圈。发现北门外雪地上留下许多鞋印,鞋头朝村里来,他肯定这股共军从北山口来的。他又发现去天门崮的山道上,一大片乱踩的脚印,鞋头朝山上。他顺着脚印跟踪,看见脚印连脚印,有深有浅,断定共军拉上天门崮。他举着八倍的望远镜,对着天门崮仔细观察,发现崮上有人影。于是他决心向天门崮进攻,不料攻了一天没有攻下,反而损兵折将,更信崮上有大队人马……
    渡边回顾一天的经过,心里像压着石头。本想报仇立功,在师团长面前夸下海口,不料初战失利,教他怎能不恼火?求援的电报迟迟不见答复,万一崮上的共军突围跑了,如何向上级交帐?
    火盆里劈柴吱吱响,冒起一股浓烟。渡边憋在肚里的火找到了出气包,朝正在拨弄木头的勤务兵瞪着恶狠狠的双目,骂了一声:“巴格!”
    池尻猿吓了一跳,瘦猴般的身子打着哆嗦,急忙抓起冒烟的柴火,拿到门外扔掉。柴堆里挑不出干木头,他四处寻找,发现屋檐下有条旧板凳,高兴地操起斧头,三下五除二,将板凳劈成木,抱进堂屋。火盆里添上干柴,燃出噼啪响声,霎时间冒起烈焰。
    通信兵送来一份电报,渡边拿到烛光下阅读,慢慢露出笑容:师团指挥部嘉奖他行动迅速,搜索到共军的部队,告诉他大队援军明天到达,已命令狼窝据点的日军和保安队,星夜就近赶来,要他严密监视,不许共军跑掉一兵一卒……

    天渐渐黑了,激战一天的天门崮,枪炮声沉寂,北风呼啸,冷气逼人,崮顶除了放警戒的哨兵,战士们全钻进两座碉堡和几间石屋里。哨兵们将棉被作斗篷,披在身上用绳子结牢,仍然挡不住刀子般的寒风和刺骨的冷气。他们不断搓着抱枪的双手,踏着僵麻的两脚,仍然冻得浑身颤抖。
    天门崮下,四面八方,燃起一堆堆篝火,哨兵们想到挨冻的鬼子在烤火,由嫉妒转为气愤:奶奶的!老乡们辛苦了一年,收了一点高粱秆,都叫狗日的拿来烧掉!真想朝火光的地方,打他两枪,出出鸟气。
    崮顶一间小屋里,点着一盏花生油灯。窗户上蒙着一床军被,为的是怕亮光外漏,同时可以抵御寒风侵袭。地下铺着厚厚的山草,通信员肖志求蜷着身子,盖着薄薄的棉被,躺在屋角睡觉。张德胜在旱烟锅里装上碎烟叶,对着油灯滋滋地吸着。章平举着军用水壶,呷了一口地瓜烧酒,把水壶递给身旁的辛为群,说道:“喝一口,暖暖身子。”
    辛为群用手推开,他不抽烟不喝酒,心里却像火烧。今天的战斗,是他下连队以后,第一次遇上的大仗。以往他随军参战,也碰到一些激烈的战斗,那是以记者的身份,没有直接责任。眼下是连队副指导员,虽说身边有两员虎将,总不能老把他们当成拐杖,除了向他们学打仗,还得负起指挥员的责任。刚才总结了战斗,现在正研究下一步行动,章平征求他的意见,该谈谈自己的想法,又觉得没有把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查哨的值星班长推门进来,报告鬼子又在东面烧了几堆火。
    “妈拉巴子!”章平骂了一句东北的家乡话。“鬼子欺负咱们没有大炮!”
    “用机关枪打狗日的!”张德胜说。
    “你有多少子弹?”章平不耐烦地说。“鬼子到处烧火,虚张声势,怕咱们突围。看来敌人不会走,明天一定有一场恶战,每颗子弹都是宝贝,一点也不能浪费!”
    章平对一天的战斗感到满意。三个轻伤员,不影响战斗,只有一个重伤员需要休息。令他恼火的是,弹药消耗过多,所以清点弹药的时候,他严厉地训了班长们一顿:“我再三说节省子弹,你们当耳旁风!战士们图痛快,乱打一气!可你们是班长呀,该动脑筋想想,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扔完了,拿什么打?瞪着眼睛当俘虏呀?”
    弹药、粮食、伤员,都是火烧眉毛的大问题,关系到能坚持多久。辛为群忍不住说道:“鬼子被咱们打疼了,绝不会轻易撤走!鬼子不退,可能再增兵,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敌人多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弹药太少,打一颗少一颗,粮食只够两三天,没有吃的,可以勒紧裤腰带,没有喝的,石壕里有雪花,没有子弹和手榴弹,拿什么打敌人…… ”
    “拿石头,用刺刀,还有拳头牙齿!”张德胜插断他的话,觉得副指导员说的都是大家知道的废话。这猛张飞素来瞧不起知识分子,觉得他们只会夸夸其谈耍嘴皮子,不会打仗。
    “副指导员,你说下去。”章平看见辛为群收住话头不言声,鼓励他说下去。
    “当然啦!石头、刺刀、拳头和牙齿,都可以和敌人拚,可能守住天门崮吗?”辛为群不悦地反驳。
    “那你有什么高招?”张德胜问。
    “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辛为群不理会三排长带讥诮的问话,作为政治干部,大敌当前,要加强团结。“一条是死守阵地,战到最后一个人,与阵地共存亡!另一条,是不是可以考虑乘黑夜突围?”
    “突围,说的轻巧,突得出去吗?”张德胜不以为然地发问,“守住天门崮,我们几十个人,可以顶几百人,几千人!下了山崮,除非敌人睡大觉,那是白白去送死!”
    辛为群也知道突围很危险,听到张德胜的反对,没有吱声,等着连长开口。
    章平看他俩的神气,活像十二月门神,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冷冰冰,硬梆梆,本想批评张德胜两句,觉得不是时候,只好暂时和稀泥,多安慰辛为群,说道:“辛副指导员提出的问题,我在心里琢磨过。首长信任咱们,让咱们护送新四军的干部去鲁西,如果能把部队安全带回去,不辜负领导的委托,最好不过了。现在碰到鬼子大‘扫荡’,咱们半道被包围,敌人超过我们二十倍,武器更不用说了。咱们惟一的有利条件,是占据了天宝山区的制高点,守住这样好地形,咱们一个能顶敌人几十人,离开山崮,只能一个顶一个。刚才咱们巡视了一遍,鬼子在山下到处点了篝火,点火的地方一定有岗哨,主要道路一定有部队。敌人点火,不光为了烤火、虚张声势,也为了照明,怕咱们突围跑了。这个山崮三面悬崖,只有东面一条路,西北角勉勉强强可以下去,白天鬼子选择这两个方向进攻,夜晚必定有重兵把守,下山突围毫无把握,搞不好会被全部吃掉!与其冒险突围,不如在山崮上死守,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牵制住这股鬼子,可以减轻根据地中心的压力。要是咱们能多守住几天,吸引更多鬼子来包围,那就更好了,你们说对不对?”
    “对头!”张德胜高兴地喊起来,章平道出他心中的想法,不由佩服连长比自己高明。
    “副指导员,你说呢?”章平问辛为群。
    “好主意!”辛为群赞扬地说,“牵制大股敌人,减轻主力部队的负担,对这次反‘扫荡’能起很大的作用。”
    章平继续说道:“咱们这里打了一天,主力部队一定知道了,必然会派人来联系,想办法给咱们解围。”
    “对啊!”张德胜说,“我怎么没想到呀!”
    辛为群兴奋地点着头,充满了信心,感到连长考虑的周全。章平接着说下去:“战士们打了一天,会有各种思想,现在咱们分头到各班,把咱们的想法告诉战士们,号召大家发扬二连硬骨头精神,发扬敢打硬拚的战斗作风,要求各班节省弹药,多坚持几天,迎接主力部队来解围。在艰苦困难的时候,要特别强调团结,大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就能粉碎鬼子的包围!粉碎敌人的大‘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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