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三章

    雪花霏霏,寒风习习,天空阴沉沉的,黄河依旧东流去,靠近岸边的水结着薄冰。
    瑞雪兆丰年,这一古老的成语,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人民已经不抱希望,只盼着祸不从天降,能过个太平年,便心满意足了。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日寇铁蹄踏破长城,大举侵略中国!国民党军“闻风七十里、枪响一百四”地逃跑。山东土皇帝韩复榘跑到鲁西南,不抵抗主义的老祖宗蒋介石,给他加上不抵抗的罪名成了刀下鬼。
    山东半岛变成鬼魅世界,日本鬼子在孔孟故乡奸淫烧杀,抢劫掠夺。土匪、会道门和一些地主武装,成了日寇的爪牙。
    中国共产党人脱下长衫拿起刀枪,领导农民暴动,在胶东天福山和鲁中徂来山等地揭竿起义,成立了抗日游击支队,开辟抗日根据地。接着在黑铁山、苍山、枣庄、微山湖畔…… 纷纷组织抗日游击队。中共山东省委为了统一领导,成立了八路军山东纵队。中共中央军委派许世友、王建安、吴克华等战将,率领一批军政干部到山东纵队指挥作战。
    闻名中外的平型关大捷,是中国抗战第一次重创日寇,歼灭坂垣师团三千多人,坚定了中国人抗战胜利的信心。八路军一一五师打完这个大胜仗,回师晋西黄河边,又打了几个胜仗。一九三八年奉中共中央军委命令,分散到敌后创立抗日根据地。聂荣臻政委留在晋察冀边区;黄克诚率三四四旅挺进苏北;肖华、杨勇和杨得志带兵进入鲁西和冀鲁边区;彭明志率六八五团到鲁西南和皖东北;罗荣桓政委和代师长陈光,带领师直属队和六八六团编成东进支队,横跨同蒲、平汉、津浦三条铁路进入鲁南。
    山东半岛三分天下。日军占领沿铁路和主要交通线的大中小城市;八路军在偏僻山区和日寇鞭长莫及的湖区和平原,开辟抗日根据地;国民党东北军盘踞沂鲁山区和鲁南一些地方。土匪、会道门、地方实力派和地主武装,组织各种名目的团队,一时司令如毛,大部分和日伪军勾结,一部分依附东北军。有些开明绅士的抗日武装,则和八路军建立统一战线。
    山东半岛地形险要,北有渤海湾,东临黄海,津浦铁路贯穿南北,胶济铁路横亘东西,南面邻近有陇海铁路。山东连接华北、华中,历来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侵华日军在山东设置重兵,济南成为侵略军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大本营。
    连日大雪小雪,纷纷扬扬,古老的济南城垣银装素裹。城中被日军烧毁的房子,残旧的破屋,街头巷尾的垃圾污水,覆盖着洁白的雪花。泉城的流水不动了,表面结成薄冰。著名的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喷出的水花落下后冻成珍珠,积垒成珍珠塔。那“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变成一个大冰场。湖边的垂柳,剩下光杆秃条,粘上雪花冰凌,像棵棵银树,别有一番风味。
    煤炭缺乏,柴草不足,粮食配给,中等以下人家忍饥受寒,蹲在屋里炕头。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些军车在滚动。日军巡逻队的大皮鞋,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啁啁的响声。
    城西门里不远,有座东洋式的楼房,围着一道四米高墙,墙外加了铁丝网。门楼外墙上镶嵌着一块大理石,刻着四个涂漆的红字:“梅花公馆”。红漆大门紧闭,两个站岗的日军,缩着肩膀,袖着双手,抱着步枪,两脚冻麻了,不断在原地踏步。
    楼下一间装饰淡雅的卧室,横着一张席梦思软床,床上躺着一个穿着破棉衣的八路军,头部和小腿缠着绷带,一条缎面棉被,乱皱皱地垫在两只又脏又黑的脚底下。
    房门轻轻地开了,进来一个穿着白长袍的年轻女护士,端着的托盘里一杯牛奶和一碟蛋糕,小心地放在床边茶几上。
    “辛先生。辛先生。”女护士低声叫道。
    床上衣衫褴褛的军人,微微睁开眼睛,朝茶几上瞧了一下,立刻皱着眉头闭上。
    “辛先生,请您吃早点,牛奶凉了不好吃。”
    那女人走了。床上的军人睁开眼睛,用机警的目光巡视全屋。昨晚上日本人用小汽车,从火车站送到这里,他忍住疼痛装睡,日本人以为他真睡了,给他关上电灯。他通宵在黑暗中不曾合眼,想着天门崮上的战斗,想着牺牲的战友,想着藏进秘密石洞中的伤员,特别挂念着昏迷不醒的连长章平,反思着几天恶战中自己的思想行动,觉得对得起组织,没有给共产党称号抹黑,问心无愧。懊恼的是驳壳枪里留下最后一粒子弹,居然是颗哑火,没有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可恨的是跳下悬崖,被那几株倒挂的丛树挡住,难道这是天意?
    命运之神让他活着,不得不考虑怎样活下去?他爱惜自己的生命,在这世界上他只活了二十几年啊!上有年迈的父亲,下有活泼的小儿子,还有美丽的爱妻。他经常惦记着他们,怎么不想活着团聚呀?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他抛弃了家园,离别了亲人,穿上军装扛起枪,坚决和日本侵略军作战,立誓不打败鬼子不回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战争难免要牺牲,为国家民族而死重于泰山!
    他盼着能活下去,但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志与理想而选择了死。当了几年革命军人,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的意志更坚定,理想更崇高。要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无愧于自己的良知,像一个革命者一样活着,别无选择!
    他想起五月反“扫荡”中被敌人捉去的孟家驹,想到这个共事几年、一个锅吃饭、一个草铺睡觉的孟家驹被俘后无耻地当了汉奸,仰望主人的鼻息,甘心受敌寇驱使,宁愿被老百姓指着脊梁骨臭骂,活着不如一条看家狗!他感到恶心,觉得羞耻。
    一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波浪翻腾,耳边寒风呼啸,眼前一片漆黑。现在他睁大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窗外雪花飘飘,蓝丝绒窗帘垂在两旁,窗台下暖气包吱吱地散着热气。窗里斜放着一张写字台,上面摆着一盆腊梅,枝头开满了鲜丽的白花。门里靠墙有一套三件的沙发,蒙着蓝丝绒罩子,当中围着一个小圆桌,桌布上的玻璃盘里,盛着苹果和桔子。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一幅裸体油画,画中的美人披在肩上的罗纱,围着腰间拖到脚下。挂钟在另一面墙上嘀答嘀答地响着,时钟指着八点三十分。地下铺着灰色的羊毛地毯……
    “香饵!”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很显然,敌人搞了阴谋诡计,想将他拉下水!敌人对八路军俘虏十分残酷,为何对自己这样优待?他的装束和战士们一样,只是身上背着驳壳枪的木匣,敌人定会在清查战场时发现是个小部队,或是从别的俘虏口中知道他的身份,充其量不过是个连级干部,为什么要下这样大本钱?左思右想想不通。末了,他记起上衣袋里那个小本子,不由伸手去摸,口袋里空空,本子被搜去。那小本上除了贴着一张他和妻子杨瑞珍抱着胖儿子小胜的照片,照片下写着一行钢笔字:“一九三七年夏天,摄于济南”。凭这张照片能判断什么呢?他又想起本子上记着在战斗报社的工作计划,记着支队首长讲话要点,记着三个营营长和教导员的名字,还有自己入党的志愿…… 也许这是日寇优待他的原故吧?他懊悔焚文件时怎么忘了这个小本,成了一个祸根!敌人肯定想从他口中挖掘部队的情报……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一阵淡淡的清香钻入鼻孔,他睁开眼睛看了写字台上那株腊梅,不由自言自语:“可惜一株香花,放在这肮脏的地方。”
    房门轻轻地开了,那个白衣女人,提着一个包袱进来,看见茶几上的早餐没有动,露出惋惜的神情,说道:“辛先生,您怎么不吃,牛奶凉了。”
    听不到答腔,那女人打开包袱,拿出一套淡灰色西服、一件淡蓝色羊毛衣、一条白色卫生裤、一件洁白衬衫、一条短裤,放在床头,殷勤地说道:“辛先生,这是给您替换的衣服。水快烧热了,您行动不便,待会儿我来替您擦澡。”
    “香饵!香饵!”辛为群闭目想过,原想将脚边的衣服踢掉,看见那白衣女人年不过三十,温和的脸上带着同情的目光,寻思是哪个医院找来的护士,忍下没有发作,冷冷地说道:“把衣服拿走,我不需要洗澡,更不需要换衣服。”
    “辛先生,您头上、腿上都受伤,穿着脏衣服容易感染,擦擦澡对伤口痊愈有好处。”
    “谢谢,我的衣服很干净,身上也不脏,不用费心。”辛为群说。
    “辛先生,您何必这样固执呢?芳梅小姐叫我来侍候您,您不吃不喝,不洗澡换衣服,我怎么交差呀?”
    听见她为难的口气,辛为群不声不响地寻思着。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芳梅小姐希望您早日治好伤。”
    “谁是芳梅小姐?”辛为群喉咙里发出微声,像是问自己。女护士听见了,答道:“芳梅小姐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是这幢梅花公馆的主人。”
    “梅花公馆?”他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芳梅小姐身上有一半中国血统,所以她很同情中国人。她父亲在日本很有势力,芳梅小姐敢做敢为,救了好些中国俘虏,今年夏天,她向宪兵队保来一个女八路,身上怀了孕,初来这里也是不吃不喝,后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吃饭,芳梅小姐待她像亲姊妹,时常和她谈话,她不声不响像个哑巴。芳梅小姐给她书看,还让她自由上街,没想到她不顾大肚子,竟在上街时逃跑,后来被宪兵队捉回去用刑,孩子流产,大人上吊死了,真可惜!”
    听着女护士喋喋不休,辛为群想起被俘的郭芬,不由问道:“这个女八路叫什么名字?”
    “芳梅喊她郭大姐,听说是个大官的太太。”
    果然是郭芬!辛为群佩服她刚强,感到痛心,为张支队长难过。
    “唉!蝼蚁尚且贪生。”女护士叹了口气,旁敲侧击地开导说:“有个孟先生,也是你们的干部,就比较通情达理,芳梅小姐和他谈了两次话,就给自由了。”
    辛为群猜想她说的“孟先生”,定是孟家驹,早听说他当了叛徒,现在从女护士的口中证实了。他感到这是八路军的耻辱!厌恶地闭上眼睛不言声。他想床边这个女人看起来和善,说话温顺,却不是一般的护士。
    “哎呀!”女护士忽然叫起来,“光顾和您说话,倒忘了澡堂里烧的水。辛先生,您用早餐吧,我去给您准备浴汤。”
    听见女护士出门的声音,辛为群竭力回忆听过的“梅花公馆”。哦,想起来了,今年夏天在核桃峪,有一天,保卫科长报告日本特务活动,谈到孟家驹叛变,也谈到梅花公馆是日本著名的特务机关。他马上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日本人既然把他放在这里,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真倒霉!为什么不能痛快地死掉,偏要落在敌人手中。他埋怨枪里最后一粒子弹是哑火,埋怨跳崖时被树丛拦住……

    房门开了,他以为女护士又来了,闭着眼睛装睡。
    “老辛,老辛,为群。”
    一个男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是他,孟家驹!辛为群想看看这个叛徒的模样,微微睁开眼睛。果然不错,立刻警惕地想:这家伙找上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辛为群瞪大双眼,用陌生的目光,审视着这条用洋服包装起来的癞皮狗。孟家驹拿下礼帽,露出油光滑亮的脑袋,脱掉灰呢子大衣,显出一身笔挺的黑条纹西服,结着一条蓝花点领带。
    孟家驹被他那冰冷似剑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老辛,半年多不见,不认得我了吗?”
    绿头苍蝇,是苍蝇中最出色的,也是最肮脏的!辛为群厌恶地想着,也就厌恶地回答:“沐猴而冠还是猴子!怎么会不认识你呀?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了,我也能从一堆黑骨头中,认出哪几块是孟家驹的!”
    “老辛,大半年不见了,你还是这样好开玩笑。”孟家驹满不在乎地笑笑。自从他当了汉奸,经常挨日本人的臭骂,挨老牌汉奸特务的侮辱,挨正直人的嘲笑,羞耻心已经泯灭,对冷嘲热讽习以为常。
    “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全是实话!”辛为群严肃地说,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老同志。”孟家驹厚着脸皮说。
    “我们老同志中间,没有你这号人!你走错门了吧?你应该到芳梅小姐房里去,那里不但有你的同志,还有你的上司!”
    “老辛,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想和你叙叙旧,谈谈心。
    “你的来意我早看透了,说什么叙旧谈心,无非想从我口中了解点情报,好去向你的日本主子请功!哈哈,我这个‘老好人’,现在没有兴趣成他人之美,你还是快走吧!”
    “老辛,你误会了,我来看你,没有坏意,不过想随便聊聊,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焦、沙非、林侠他们都好吗?”
    “谢谢你的关心,他们都很健康。这样回答,你满足了吗?如果不满足,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们都仇恨你,就像仇恨汪精卫一样!”
    “唉呀!太冤枉人了!”孟家驹可怜巴巴地说,差点没哭出声,“我恨不得剖开胸膛,掏出我的心给你看。”
    “哈哈哈哈…… ”辛为群放声狂笑。
    笑声像一阵鞭子,抽打得孟家驹浑身战颤,双脚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耳朵,托着低垂的脑壳。
    “哈哈哈…… ”辛为群笑过,挖苦地说:“孟家驹!你又走错了地方了。你应该到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上,去表演这种笨拙的独角戏,或者关在房里,对着镜子自演自看。你忘了你面前的观众,不但有舞台经验,而且有一面照妖镜,能看透你的五脏六腑!”
    “老辛,你教我怎样说明呢?我知道你们恨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半年来,我的内心痛苦极了,别人是不知道的。在抱犊崮支队里,我吃不了那样苦,时常想家,回忆过去的舒适生活,后来林侠抛弃了我,我只想离开那艰苦的环境。反‘扫荡’时队伍被打散,我独自一人,手无寸铁。日本兵围住我,我真想死了算,可他们不开枪。他们捉住我,将我送到济南来,他们要我投降我不肯,他们要我写悔过书我不写。后来芳梅小姐把我接到这里,她说她母亲是中国人,她是在青岛长大的,后来回东京读书,参加了日本共产党。她说同情中国抗战,所以到山东来,是借着他父亲的势力,想多救一些中国人。她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了对革命有什么好处?活下去将来有机会还可以革命,签张悔过书,不过是个形式。’我考虑了两天,觉得她说得有理,他们答应不公开发表,我就签了名。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济南时刻想着山区。信不信由你,我已经通过地下组织,给山区送过两次情报了。”
    辛为群听他前面说了一段真话,后面真真假假,特别是听他给八路军送过情报,又爆发一阵笑声。
    “老辛,你这样讥笑,教我太痛苦了!我倒恨当时没有一杆枪,不能够结束自己的生命。半年多来,我受了日本人多少侮辱,我都忍受了,因为我想总有一天组织上会理解我的。可是碰到一个老同志,对我这样误会,我真是受不了…… ”孟家驹哽咽地说不下去,呜呜地哭将起来,还抓着头发嚷叫:“我为什么要被捕?我为什么不自杀?”
    “哈哈哈…… ”辛为群冷笑道:“孟家驹!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在我跟前做戏!我不是一个幼稚的观众。如果你非演下去,想来一幕自杀,我当然不能给你一条枪,倒可以告诉你一个死法:墙角有个痰盂,你可以当成水井往下跳!不然,就用你脖子上那条蓝花花领带,绑在衣架上,来个悬梁自尽。”讽刺了一顿,辛为群板起面孔,严厉地问:“孟家驹!痛快点说!日本人给了你什么任务?”
    “老辛,请别这样说,”孟家驹掏出一条手绢擦着眼睛,“我只想告诉你,芳梅小姐的确同情中国抗战,她和我们的地下组织有联系,去年冬天五万日军‘扫荡’沂蒙山区,她偷着把战略部署的情报,交给济南的地下党。”
    “你是怎么知道的?”辛为群问。
    “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孟家驹答。
    “这样重大的秘密她肯对你讲,就不怕你去告密?”辛为群追问。
    “她把我当成自己人。”孟家驹解释。
    “这倒是一句真话!你已经成了她的心腹啦!”
    “信不信由你,芳梅小姐还放了几个被俘的国民党军官和八路军干部,两个月前济南十几个爱国青年,跑到抗日根据地,也是她派人化装送出去的。”
    “你说她参加日本共产党,也是她告诉你的?”
    孟家驹点点头。
    “日本共产党在日本是个秘密组织,被日本法西斯军部和特务机关抓到,是要杀头的!她肯向你公开,你居然信以为真?”
    孟家驹默默望着辛为群那双锐利的眼睛。
    辛为群想揭穿敌人的把戏,继续说道:“一个日本共产党员,跑到济南日本特务机关谋略部,搞了个梅花公馆,给八路军送重要情报,释放俘虏干部,帮助爱国青年跑到根据地,她就不怕军部知道,定她一个叛国罪?”
    “她说她父亲在日本很有势力。”孟家驹说。
    “你都信以为真?”辛为群责问。
    “别的我不敢说,可是郭芬的事我是清楚的。张支队长的爱人被抓来,原先关在宪兵队。芳梅小姐知道她怀孕,就向宪兵队要来,让她住在这里,派个大嫂照顾她的生活,后来还给她自由,可以随便上街。郭芬是济南人,有一次出门没有回来,偷偷地跑到一个女工家里藏起来,正当她逃出城门,被便衣特务捉住,送回宪兵队,芳梅小姐不好再去要人,白白送了两条性命。”
    “孟家驹!你说了半天,无非要我相信芳梅是好人,要我听她的话是不是?”
    “老辛,主意你自己拿。如果你想回去,别说你现在负伤,即便伤好了,济南戒备森严,想跑是跑不掉的,只有芳梅小姐能给你帮助。”
    “好了,我明白了,你这说客扮得不错,该向你的日本主子请赏去了!也请你告诉他们,我辛为群不会上当,别枉费心机!现在我要休息了,你快滚吧!”
    辛为群说完转过身去。孟家驹觉得受到侮辱,一肚子怒火不敢发作,只好拿起大衣和礼帽,临走装着委屈地丢下两句话:“老辛,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我的。”

    孟家驹走后,辛为群感到眼下的斗争复杂,敌人既然将他送到梅花公馆待为上宾,必然要挖空心思叫他上钩,决不会让他轻易死掉!死不成就得跟敌人斗智,尽量揭穿和打击敌人的阴谋诡计。要斗智必须动脑筋,没有建康的身体不行。于是他改变不吃不喝的主意,坐起来靠在床头,将早餐吃了。
    女护士进来,见他用过早餐,笑嘻嘻地对他说道:“辛先生,水烧好了,请到浴室擦澡。”
    辛为群没有拒绝。女护士拿着替换的衣服,扶他下床走出门外,到了旁边一间浴室。
    日本式的洗澡间,安着一口大锅,锅里盛水,在外面的灶口烧火。
    浴室里热气腾腾,女护士帮他脱掉棉衣棉裤,辛为群不让她拿走,也不让她擦澡,将她赶出浴室插上门。然后,他挪动受伤的右腿,坐到锅边木椅上,脱掉衬衫内裤,伸手试试洗澡水,温度正合适。他困难地挪着身子,将左腿跨进浴锅,双手支着锅沿,负伤的右腿架在外面,身子沉进热水中。
    怕弄湿头上包伤的绷带,他小心地用毛巾洗脸,泡了一阵子,慢慢用双手搓着身子。行军作战一个多月,不知出了多少汗,内衣湿了又干,没有洗过一次澡,身上一层泥,他使劲搓洗,打上肥皂洗净身体,觉得非常爽快。
    爬出浴锅,用雪白的浴巾擦干身子。捡起自己的脏衬衫一看,里面爬着白点点的虱子。他扔掉脏衣裤,换上女护士带进的衬衫短裤,又穿上毛衣和卫生裤,却不动那套西服,而是套上自己的棉军装,趿着拖鞋,挪动伤痛腿去开门。
    侍候在门外的女护士,看他吃完早餐又洗了澡,满心欢喜,可以在女主人面前邀功,听见浴室的开门声,迫不及待地说道:“辛先生,洗好了。”急忙过去扶他,看他套着破棉裤,披着脏棉袄,用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把脏衣服又穿上了?”
    “我是个八路军,穿不惯西装。”辛为群说。
    “要穿也让我拆洗干净了再穿。”女护士说。
    “不用!”回答的语气很不耐烦。
    女护士怕惹恼了“贵客”,劝说的话到嘴边没吐出来,不敢再唠叨。小心扶他坐在沙发上,给他拆下头上和腿部的绷带,用酒精擦干净换了药,裹上新纱布,然后倒上一杯热茶。
    “喝杯茶,好好歇息。”女护士说完,离开卧室上楼,向芳梅小姐报信。
    被俘以来,几天没有合眼,偶尔打个瞌睡,总是噩梦缠绕,很快地惊醒。满脑子懊恼、悔恨和难过,不知后事如何?考虑着怎样对付敌人,激动得精神振奋,想睡也睡不牢。今天摸到敌人企图,心里有了底,拿定了主意,情绪安定了。刚洗了个澡,洗掉了身上的污泥,卸下精神上的重负,觉得疲乏不堪,两片眼皮老在打架。他想好好睡个觉,便拖着瘸腿,走到床边躺在软垫上,立刻呼呼地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黑,辛为群刚梦着回到部队,心情舒畅,仿佛睡在厚厚的草铺上,不由伸了伸懒腰,猛感到右腿疼痛,才记起身入囹圄,睡在梅花公馆,马上醒悟过来,心上又像压了石块。
    房中的电灯亮了,亮得耀眼,辛为群合上双目。房门咿地开了,跟着是轻轻的脚步声,女护士端着托盘走到床前,将托盘放在茶几上。辛为群睁眼一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还有一碟酸醋和几个蒜头。
    “辛先生好睡呀!”女护士高兴地说,“我来了几次,您都没有醒,中午饭也没有吃,现在该饿了,三鲜饺子,趁热快吃吧!”
    辛为群听着又闭上眼睛。女护士知道这位客人的脾气,悄悄往外走,丢下一句话:“趁热吃吧!”
    饺子的香味勾起他的食欲,肚子里咕咕叫,寻思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有力气,好跟敌人斗争。于是他坐起来,将一大碗水饺吃光。
    以后两天,他照吃照喝。除了医生来查看伤口,女护士为他换药,没有人来打扰。

    第四天,辛为群感到头部和腿上的伤痛减轻了,已经可以下地行动,精神好多了,头脑更加清醒,只是孟家驹来游说一次,不见敌人有什么行动,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倒教他有些着急,像待机出击的战士,巴不得立即投入战斗!
    晚上,辛为群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合上眼睛,墙上的挂钟叮叮咚咚敲了十下,不一会儿房门开了,慢慢闻到一股香味,不是梅花的清香,而是刺激鼻孔的浓香。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床前,身材苗条,穿着黑丝绒旗袍,紫红色外套,平底绣花软鞋。头发烫成波纹,瓜子脸上了淡妆,嘴唇涂得血红,单眼皮、短下巴,典型的日本女子相。
    “辛先生,伤好一些了吗?”她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用标准的北京话关心地问,“这几天忙着送几位被俘的八路军回根据地,没有早点来看您,不见怪吧?”
    辛为群没有吱声,听她的话音语气,定是这梅花公馆的主人,寻思斗争的帷幕揭开了,感到有点紧张,得沉着应战。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芳梅。”她说过,看见对方仍不理睬,转变语气笑笑地说:“辛先生,我知道您看不惯我这身打扮,在这样环境下工作,不这样不行啊!”
    辛为群依然不出声,留心听她独白。
    “梅花是中国的国花,家母是中国人,我有一半中国血统,所以起了芳梅这个名字。我喜欢梅花有骨气,不畏严寒,敢于傲霜斗雪,散发清香。我也喜欢这样品格高尚坚强的人,所以把您从宪兵队要出来。”
    “谢谢您啦,芳梅小姐。”辛为群不无讥诮地开口了。
    “自己的同志,不用客气。”芳梅坦然地说。
    听她嗲声嗲气说出“自己的同志”,辛为群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
    “谁是你的同志?”他激怒地说,“你的同志在日军谋略部,在特务机关!我是你们的俘虏,要杀就杀,用不着耍花招!”
    几天来,芳梅听女护士报告,辛为群不拒绝吃喝,还洗了澡,以为舒适生活将他软化了。今晚上亲自出马,想进一步拉他下水,没想到刚提了个“同志”就惹他发怒。芳梅是个老手,各种各样的俘虏见多了,她并不生气,委婉地说道:“辛先生,您长期处在战争环境,刀对刀,枪对枪,比较单纯,当然不明白我的工作,您的心情我理解。”
    “我相信我的眼睛还明亮,我的脑袋还清醒,能够识别各种伪装的人。”辛为群说。
    “现在争论没有用处,”芳梅的语气诚恳,“因为是自己人,我可以坦白对你说,我是日本共产党派来帮助中国抗战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法西斯。”
    “哈哈哈…… ”辛为群鄙夷地笑了,“如果不是我耳朵听错,就是你的嘴巴说错,我相信日本共产党里没有你这种女人。”
    “辛同志,您的勇敢已经在天门崮战斗中表现了,用不着对自己人这样。”芳梅装着受委屈,可怜巴巴地说,“您还年轻,只知道打仗,却不明白革命斗争的多样性,对付日本法西斯,光靠枪杆子不行呀!…… ”
    “这就是你的多样性吗?”辛为群打断她的话,问:“你痛快点,剥掉画皮,别装模作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底要我做什么?”
    “您先别急!我们共同的目标,是打败日本军阀!枪杆子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斗争,您年轻勇敢,想想现在的处境,死了对革命是个损失,能够活下去,还可做许多工作,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明白了,你要劝我在悔过书上签个字,来个假投降?”辛为群咄咄逼人地问。
    “孙子兵法上说,兵不厌诈嘛!您欺骗一下敌人,在这里养好伤,我保证帮您跑回根据地,我已经帮助几个被俘的同志跑回去了。”
    “芳梅小姐,你到底说出心里的话,我也诚心告诉你,你这一套把戏是瞎子点灯——白费油!我是不会上当的,用不着多费口舌,马上送我到监牢去!”
    “宪兵队的监牢不适宜您养伤。”
    “我不需要养伤,我愿意进牢房!牢房里虽然脏,比你这里干净!牢房里的臭虫,只能吸人的血,而你这里的臭虫,却能咬人的灵魂!”
    辛为群明白芳梅的用意,尽量用难听的话,想激怒女主人,让她死了心。可是芳梅一点也不动怒,她十分自信,只要用心下钩,不怕鱼儿不吃食!墙下挂钟敲了十二下,不知不觉过了两小时,芳梅站起来,说道:“时间不早了,您好好休息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太固执。”说着她伸出手,看见辛为群闭上眼睛,只好没趣地缩回来,说了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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