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四章
一
隔天上午,芳梅带来一位青年女子,脸容清秀,性格静娴,双目含情,略带一点忧愁,留着流海的短发像个学生,看样子已经二十多岁。漂亮的身材穿着天蓝色旗袍,套着桃红色的短大衣,双乳突起,显出诱惑的曲线,脚下踏着矮跟棕色皮鞋,配上白色线袜子。
“这是李芬小姐,这位是辛为群先生。”芳梅为他们介绍,辛为群闭目不理朝他鞠躬的来客,弄得李芬很难为情。“李小姐很想到山区去,想了解那边的生活,请辛先生给她谈谈。”
芳梅说完话走了。李芬坐在沙发上,望着躺在床上的伤员,几次想开口发问,都因为对方不理会而停止,只好无聊地看着带来的一卷报纸。
墙上的挂钟嘀答嘀答走着,时间在沉闷空气中溜掉。李芬竭力不流露内心的焦灼,若无其事地看着报纸,双眼不断瞟着辛为群,看他一直闭目养神,只得站起来走到床前,将手中的报纸放在床头茶几上,低声说道:“辛先生,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了,咱们改日再谈。”
辛为群听着轻轻走出房间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茶几上的报纸,“《大众日报》!”他几乎喊出声来。这是一张在鲁南印刷而发行全山东抗日根据地的报纸。他像发现宝贝,迅速抓过来,如饥似渴地逐字逐句地读着。虽然是几张一个月前的旧报,却似沙漠中遇到甘泉,他一气将它读完,仿佛置身于抗日根据地。
此后,李芬差不多每天都来,每次耽搁时间不长,进来时总是先问“早安”、“午安”或“晚安”,然后柔声细语地问:“辛先生今天好一些吗?”“辛先生需要什么吗?”“辛先生要喝茶吗?”……辛为群爱理不理,有时也点点头或摇摇头,而一杯热茶照例放在他面前。
辛为群最感兴趣的是她每次捎来的报纸和书籍,俄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普希金的《复仇艳遇》;法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英国高尔华绥和狄更斯的小说…… 后来拿来一些中国名著:《红楼梦》、《西厢记》、《今古奇观》、《金瓶梅》……几天送来一份《大众日报》。
辛为群一字不漏地阅读报纸,对重要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翻翻那些小说。尽管李芬三天两日来一次,问问他的伤情和生活上的需要,他只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不愿多吱声。但当李芬问起山区老百姓的生活,辛为群却不吝惜口舌,将日伪军“扫荡”根据地,进行烧杀奸淫抢夺的残暴行为,绘声绘色细说一番,说时心情激动,充满对鬼子和汉奸的仇恨;谈到人民在共产党八路军的领导下,实行减租减息,成立抗日民主政府,组织农民协会、妇女救国会和识字班,青年拿起刀枪参加民兵,儿童团站岗放哨查行人的路条…… 讲起来异常兴奋,还不时观察听者的神态,觉得李芬受了感动。对于李芬送来的书,大部分在上学时读过,《娜娜》和《金瓶梅》的内容也听说过。这些书共同的特点是言情小说,谈男欢女爱,反映社会生活。他猜测送书者的目的,怀着戒心不动它,有时只翻翻未曾读过的那几部,看后更加明白梅花公馆的用心。
“美人计!”对着那些小说,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儿,在中国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为了争夺江山,为了金钱与权欲,为了征服对方,人们千百次应用这一老计谋,许多小说里重复描写过,圣人说的“食色性也”,这是人性中的需要,也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弱点。“英雄难过美人关”成了口头禅。他辛为群不是英雄,却是一个共产党员,为了不当亡国奴,为了挽救国家民族,抛弃了温暖的家庭,为革命理想,他准备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怎能为女色而丧失革命气节?何况家中还有美丽贤淑的妻子、心爱的儿子和年老的父亲,还是敌人的痴心妄想,枉费心机!
李芬生成一副动人的面孔,漂亮的身段,不涂脂抹粉,皮肤白嫩,口唇鲜红,穿着朴素,完全像个大学生。她并不施展色情,话语中不含挑逗的成分,倒是微笑时带着淡淡的忧愁,容易引人同情,想知道她内心中有什么苦衷。
芳梅小姐介绍李芬来,说是想送她到山区,让她了解抗日根据地的情形。半个多月的接触,并不像施展美人计。不管芳梅什么企图,反正自己不会上当,既然拿定主意,他倒想从李芬口中了解一些敌人的情况,对她讲点抗日救亡的道理,他相信人的思想是可以改变的,也许可以把李芬争取过来,为抗日救国做点有益的事,起码少为敌人做坏事。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辛为群头部的伤口愈合,除去绷带。腿上的伤也快好了,只是走路还有点不正常,健康恢复了,精神振奋了,他开始由防御变为进攻。
交谈中,辛为群有意无意地问起李芬的身世。李芬的父亲是济南城里的富商,靠贩卖东洋货和出口花生米发了财,和青岛几家日本洋行有交往。日军侵占省城,李芬的父亲和城里一批国民党官员,打着太阳旗欢迎,组织了伪维持会,当了一名委员。李芬的大哥在伪政府做了科长,为了巴结日本人,时常请片山指导官到家中吃饭。片山长得獐头鼠目,身材矮胖,肚子凸出。他年过四旬,却说三十多岁。他在日本已有妻子儿女,却说未曾娶亲。他第一次见到李芬,便被她那秀丽的容貌和苗条的身段迷住,一双小眼睛盯住李芬,口里咽着唾沫,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见了几次,片山通过中国翻译官向李家求婚。李芬的父兄都是亲日派,认为日后的中国是日本人的天下,只有投靠日本人,才能升官发财。片山指导官是伪政权的太上皇,和这样有势力的日本长官联婚,实在求之不得,当然一百个愿意。
李芬却一百个不愿意。她瞧片山丑陋的模样,像一头怀孕的怪兽,厌恶他献殷勤时皮笑肉不笑的小眼眯成一条缝,口水四溅说着“协和语”,令她浑身不自在。为着父兄的面子和礼貌,不得不和他周旋,恨不得他早点离开。父亲高高兴兴向她透露片山求婚的口风,李芬惊呆了,就像一只绵羊忽然碰见恶狼,心惊胆战,全身起鸡皮疙瘩,寻思睡在怪兽身旁该多么难堪,长期生活更无法忍受。她本是一个静娴温顺的孝女,对父亲百依百顺,对大哥十分尊敬,没想到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竟然有这样馊主意,将她当礼物送进虎口,推下痛苦的深渊!
父亲询问她的意见,李芬默默不语,无声地拒绝。问急了,她双眼垂泪,继而放声啼哭,抗议地说了一句:“让我去死好了!”
原来李芬在青岛念大学时,住在舅舅家中,和英俊的表哥一同上学,白日出双入对,夜晚共温功课,两人互相爱恋,早已山盟海誓,准备大学毕业后结婚,双方的父母觉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也都赞同。不想“七七”事变,日本军舰开进胶州湾,占领青岛,学校停课,表哥因抗日嫌疑被通缉,匆忙逃离青岛,几年来没有音讯。有说是逃到山区参加国民党东北军,有说是跑到南京转去重庆,有说是逃跑时被日本兵打死。双方家庭都以为表哥死了,只有李芬抱着希望,爱情使她坚信表哥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够相见。她暗下决心,除非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表哥真的不在人世,否则她等到白头也甘心。
父亲开头用家庭利害关系开导,说得罪了片山指导官,会导致家破人亡,看女儿一点也不顺从,便厉声训斥,骂她不识时务,骂她不孝!大哥一味好言相劝,李芬总是哭泣,不肯回心转意。在片山的威胁和父兄逼迫下,李芬竟走上绝路,有天晚上吞了大量安眠药。
幸亏她的老保姆发现得早,送到医院抢救,使她从死里逃生。李芬的自杀很快传开了,闹得满城风雨。芳梅小姐知道了,认为片山的胡闹,破坏“中日亲善”,影响争取民心。她向济南日军司令部告了一状,片山被司令官痛骂一顿,降职到一个混成旅团属下军需处当科长。
芳梅探听到李芬热恋的表兄在东北军中,部队驻扎在沂鲁山区,她亲自到医院看望李芬,在同情与安慰的甜言蜜语声中,报告李芬表兄活着的好消息,像一贴灵丹妙药,治愈了少女破碎的心,给了她生活的希望,使李芬感激涕零。芳梅还告诉她片山受了上峰的训斥,降职下野战部队,不会再找她的麻烦,更使李芬将她当救命恩人。闹了这场风波,李芬埋怨父亲和大哥,不愿意回家,芳梅接她到梅花公馆居住,答应有机会送她到山区找表兄。芳梅给她安排一点清闲的事做,根据她的性格,想培养训练成为一个超级女间谍,以进步面目,放长线钓大鱼,不搞小动作,好派她到山区的中国军队中去。
李芬感激芳梅小姐,怀着报恩的心情,接受拉辛为群下水的任务,却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色相,正好碰到这个铁汉子,也就心安理得。芳梅虽然不同意她的做法,也不强迫,生怕操之过急,反而劳而无功。
陆陆续续的交谈中,辛为群了解了李芬简单的身世。李芬告诉他父亲和哥哥都是商人,自己在青岛上过大学,心爱的表哥因反日被迫逃亡到鲁南山区,现在东北军中工作,芳梅答应送她去山区找表哥,所以她想了解那里的生活,如此而已。至于她父兄当汉奸,片山逼亲自杀的事,她守口如瓶。
二
有天夜里,芳梅从谋略部回梅花公馆,急急忙忙找李芬谈话,问道:“李小姐,这几天辛为群怎样啦?”
“伤全好了,能吃能喝,有说有笑。”李芬回答。
“换上西服了吗?”
“他不肯穿西服,说他是个八路军,坚持穿那套破棉军装。我说那套棉衣又脏又破,不卫生,答应拆洗后还给他,他才脱下来。”
“脱下来穿什么?”
“我给他一套卫生衣,不然他不肯换。”
“那套破军装还不把它扔掉?”
“我怕失信,拆洗完了缝好还给他。”
“了解一些八路的情况了吗?”芳梅认真地问。
“还没有啦。”李芬不好意思地说。
“进度太慢啦!”芳梅一反平日温和的语气,不悦地说,“二十多天了,李小姐!”
李芬听到责备的声音,有点畏惧。原先芳梅教她不必性急打听八路军的情况,以免引起对方怀疑,为何今日改变态度?只得怯生生地回话:“谈起老百姓的生活,辛先生讲的很详细。偶尔问到八路,他就不吱声了。”
“不能这样拖下去!”芳梅严肃地说,“李小姐!你不是想尽快到山区和表哥见面吗?这个辛为群拉不过来,我也不好向上面提出让你走呀!”
李芬心中一震,默默不语。她想不到芳梅会提出这样条件,感到不安。她哪知道芳梅挨了顶头上司的训斥,要求迅速将辛为群拉下水,芳梅和上司辩说这位对手不一般,心急喝不了热油汤,反而引起了上司的恼怒,限期要她完成这一任务。
“李小姐,你到梅花公馆时间不短了,”芳梅诱导地说,“皇军对你们全家很宽厚,必要时该为皇军做点牺牲,运用我们女人的特点去工作,比什么都来得快!”
李芬吃了一惊,明白芳梅要施用美人计,这是第一次向她提出的,大大出乎意料,叫她怎不恐惧?她活了二十多岁,接触异性不多,只谈过两次恋爱,初恋时和高中一位漂亮的男同学互相爱慕,从眉目传情、交换信件到约会逛公园和看电影,都是悄悄进行的,双方朦朦胧胧,忸忸怩怩,除了手牵手肩并肩,有时也彼此揽腰,却怯于接吻。后来被同学发现了,听了许多闲言碎语,两人再没有勇气在一起。去青岛念大学,住在舅舅家中,和表哥同一个学校,日夜见面,难免耳鬓厮磨,搂搂抱抱,进一步试探生理上秘密,享受了人生的乐趣,从此山盟海誓,想结百年之好,不想被战争破坏了,可她还一心一意想着表哥。……现在芳梅居然拿她的肉体作条件,使她畏缩沮丧,不敢吭气。
“李小姐,给你三天时间,一定做出成绩来!”芳梅不管李芬心情如何,向她下了命令,看她仍不开口,又说:“就这样决定了!从明天起,梳妆打扮一下,换件艳丽衣服,我就不信猫儿不吃腥!”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尽管平日芳梅对她温和客气,有时还像慈母般地关心,但来梅花公馆这些日子,也知道芳梅小姐的厉害,首次给她这样差事,而且下命令限期完成,真是进退两难。她暗自伤心,流了眼泪,乱了方寸,一宿没有睡好。天亮时想到能尽早和心爱的表哥见面,下狠心打扮一番。她画了眉毛,敷上薄粉,涂点口红,换了条紫红色的旗袍,套了件薄毛衣,穿上肉色丝袜,踏着矮跟皮鞋,拿着几张报纸,来到辛为群房中。
“辛先生,几张新报纸。”李芬笑吟吟地说,将一束《大众日报》递过去。
辛为群仍然穿着拆洗过的灰色棉军装,戴着护耳棉帽,登着白布袜子和黑布鞋,他正看着伪组织出的《济南日报》,想从字里行间寻找抗日根据地的消息。接过那束《大众日报》,虽说是半个月前的,也像见到宝贝,说了句“谢谢李小姐”,立即展开阅读。
李芬呆坐在沙发上,观察着他看报的神态,见他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皱起眉梢,根本不注意自己,旁若无人。往常她习惯这种尴尬的局面,他看他的报,她翻她的书。今日可不同了,芳梅要她加紧工作,而且要使用自己不愿意使用的手段,心里真不是味儿。大约沉默了半小时,李芬站起来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说道:“辛先生,喝茶。”
“不用了,要喝我自己倒。”辛为群嘴里说着,眼睛依然盯在报纸上。“李小姐,您忙您的去吧。”
李芬真想离开,可想起芳梅的命令,又不能离开。她走到窗前,看见外面飘着大雪,找到话题了,转身走到他面前,说:“辛先生,这几天雪越下越大了。”
“数九寒冬了嘛!”辛为群抬头望望窗外,“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有个好年景啊!”
“辛先生,您夜里一个人睡觉,凉不凉呀?”李芬发出挑逗的问话。
“暖气烧的这么热,怎么会凉呢?”辛为群没有觉察李芬的用意,随便回答。
“辛先生,听说您家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太太,还有个活泼的孩子,您想不想他们呀?”
提起老婆孩子,辛为群心里一沉,报纸看不下去了,不由抬头望着李芬,这才发现她打扮得与往日不同,鲜艳得令人刺眼,双眼含情脉脉,两腮泛起红晕,立刻引起戒心。
“李小姐,您怎么知道的呀?”他警惕地问。
“听芳梅小姐说的,”李芬说,“听说你们家离济南不远,要不要接来团聚呀?”
糟了!那个没烧掉的小本子,一定落到芳梅手里!辛为群懊悔地想着,说不定要连累家人,心里很不安,故意刺探地说道:“我们家早搬到外县去了。”
李芬不知内情,没有再问他的家事,看见辛为群棉袄肩上有个破洞,走近用手摸着那个窟窿,说:“真是的,拆洗时候也不补上,辛先生,您脱下来,我给补上。”
“不用费心了!”辛为群霍地站起,厌烦地瞪了李芬一眼,走离她的身边。
李芬羞愧满面,差点要哭出来。本来她就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又遇上这样一个铁汉子,只得悻悻地离开房子,回到自己的卧室流眼泪。
第一天毫无进展,以后两天辛为群见到李芬,像遇上瘟神回避着,板着冰冷的面孔,射出憎恶的目光,弄得李芬无可奈何。
三天期限到了,芳梅狠狠训斥了李芬,弄得她泪流满脸,又不敢声辩,只好暗自吞声。
芳梅对这个顽强的敌手,觉得束手无策。她曾想将他送回宪兵队,又觉得这样一来显得自己无能,她虽然经常研究八路军的报纸和文件,接触过一些八路军俘虏,学会一套革命名词,但她始终不了解,为什么一个共产党员的骨头这样硬?她相信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干柴近烈火,一定要燃烧!她恨李芬无能,恨她不肯下功夫。她不肯半途而废,不甘失败令同僚耻笑,终于想出了最后一计,用严厉的口气,威胁李芬去执行。
一个暴风雪的夜晚,气温降到零下十摄氏度。天黑以后,芳梅叫人将通辛为群卧室的暖气关掉。平常卧室的暖气烧到二十度,棉衣穿了嫌热,辛为群经常披在肩上,有时索性脱掉,这天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书,越看越冷,先是脚冻手寒,慢慢身上冰凉。本来在部队里冻惯了,夜里睡觉当“团长”,成了家常便饭。在梅花公馆二十几天,睡着暖房,身子养娇了,突然冷下来,感到不适应,他以为是暖气坏了,先是扣上棉衣穿好鞋袜,还是不顶事,他站起走来走去,无法驱逐寒气,只听见窗外风声怒吼,狂风卷着雪球,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身上起鸡皮疙瘩,不时冻得发抖,书看不下去,只好脱掉棉衣上床,盖着薄薄的缎面被子,将棉袄压在上面,起初还有点热气,慢慢地觉得床被冰凉,只好像往日一样将棉衣蒙着脑袋,身子缩成一团当“团长”。挨了半宿,时钟敲了一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身上还是冷飕飕,睡的不踏实。大约过了两小时,仿佛觉得背上暖和,身子也不冷,他伸伸腿直直腰,翻了个身,一只手触到旁边软绵绵滑溜溜的东西,是个人的肉体!他猛醒过来,坐在床头上,掀开被子,只见李芬穿着内衣短裤,瑟缩着身子,羞愧的红脸上流着眼泪。
“李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辛为群跳下床,披着棉衣,恶狠狠地责问她。
李芬能说什么呢?这都是芳梅的鬼主意,强迫她来干这种丢脸的事。原来辛为群卧室房门的钥匙,掌握在芳梅手里,室里没有门闩,电灯开关在门外,通宵亮着,以防俘虏逃跑。芳梅让他冻了大半夜,到了两点,逼着李芬脱去外衣,穿着内衣衬裤,披着一条毛毯,领着李芬下楼,悄悄打开房门,轻轻走到床前,将毛毯压在棉被上,逼着李芬钻进被窝里,自己走出门,将房门反锁着,得意地想道:“我就不信你辛为群是铁打的汉子!”
芳梅不相信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也无法理解这话的含义,以为是妙计,对辛为群可是下策!
李芬看见辛为群瞪着愤怒的双眼责问,急忙抓起毛毯围在身上,光脚跑到门前,打不开房门,软软瘫在地板上哭泣。
辛为群觉得她哭得可怜,知道这一切是芳梅逼出来的,生怕她冻坏了,反而安慰她说:“别难过,李小姐,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这样做,将来怎样见你表哥呢?”
李芬一个劲地流眼泪,辛为群扶她坐在沙发上,又把棉被盖在她身上。
叮叮咚咚,墙上的挂钟敲了四响。
三
墙上的挂钟响了四下。李芬披着毛毯盘着双腿,瑟缩在沙发上流泪,身上不断打着冷颤。
辛为群看她哭得伤心,怕冻坏这娇弱的少女,将床上的棉被给她盖上,自己穿好棉军衣,套上袜子布鞋,半身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沉思,室内寒气逼人,身上冻得直哆嗦。
他思索芳梅的诡计,还会出什么新花招,预感到精神上的折磨即将结束,肉体上的痛苦就在后面。他准备忍受残酷的刑罚,流完最后一滴血!想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不由难过起来。在世上只度过二十几个春秋,小时憧憬的许多事物将化为乌有,想去的地方还没有到,想干的事情还没有做,想看的东西还没有见,特别是看不到东洋强盗滚出中国,看不到理想中的新社会。
他多么想活下去啊!残酷的现实已不可能!活,要堂堂正正像个人,否则就不如死!人总有一死,一岁不死,一百岁也要死。他想起司马迁的话“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希求流芳百世,也不愿遗臭万年。他爱惜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活着要对得起国家民族,对得起革命,对得起党的培养,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对得起爱妻娇儿,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如果违背这些愿望,他决不吝惜生命!
许多往事断断续续在眼前晃过:美丽的故乡,弯弯的小河,潺潺的流水,儿时常在河边玩耍,追蝴蝶,捉蚂蚱,捞小鱼,抓蝌蚪。春天里山坡上桃花盛开,杏花争艳;夏天里田地里青苗绿油油,麦穗在风中摆动;秋天里高梁红似火,谷穗像条条狗尾巴;冬天里白雪飘飘,树枝上挂着冰条银花……
他忆起童年时代的,背着书包欢欢跳跳进本村小学堂;中学时代在济南度过,星期日常和三五男女同学去游览趵突泉,在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中划着小船,唱着救亡歌曲;北京念大学的生活记忆犹新,轰轰烈烈的“一二·九”学生运动,成群结队的同学手挽手肩并肩,在天安门前游行,呼着“反对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唱着《义勇军进行曲》,迎着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口和水龙大步向前进…… 他想起“一二·九”运动过后,舅父打电报伪称父亲病危,骗他还乡和表妹杨瑞珍结婚的情景,想起了美丽的爱妻和活泼的儿子小胜。不免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济南离辛家庄不过十几里地,竟如隔了千山万水,临死前还不能和家人最后见一面,但立刻又对自己说:“不见面也好,见了会使他们心碎,或许还会受连累。”
不愿陷入感情的泥坑,免得影响斗志,他竭力检讨自己的革命生涯,从参加学生运动到走上抗日战场,从穿上八路军军装到加入中国共产党,逐年逐月回忆着工作、学习、思想、生活,思考着几次反“扫荡”中的表现,特别是下连队后的工作、行军和战斗,一件一件地想着,然后给自己下结论:“在敌人后方残酷的斗争中,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虽有不少错误和缺点,总算于心无愧,对得起国家民族,对得起老百姓的负担,对得起党的培养教育。”
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感到死而无憾!而遗憾的是未能看到将日本强盗驱逐出中国,未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未能看到理想社会的到来……
四
门锁发出响声,房门打开了,女护士端着早餐的盘子走进来,看见李芬缩在沙发上,身上蒙着棉被,辛为群靠在床头,双手袖在袖筒里,感到莫名其妙。
李芬掀掉被子,披着毛毯光着脚丫子,一溜烟跑出卧室。女护士更觉得奇怪,她放下餐盘,经受不了卧室的冰凉,摸索了一会儿走了。
辛为群吃了早餐,身上有点热气,寻思很快要离开这魔窟,心里倒也痛快。
果然,墙上的挂钟敲完九下,孟家驹走进来,用惋惜的语气说道:“老辛,你太任性了。”
“我不像你那样无耻!”辛为群愤怒地回答。
“骂我有什么用?”孟家驹厚着脸皮说,“老辛,我们相处几年,请听我最后的忠告…… ”
“少罗嗦!”辛为群打断他的话。
“请让我说完,”孟家驹苦笑地说下去,“这里不好,总比宪兵队强多了!”
“从魔窟到地狱,不会有什么两样!”
“宪兵队不会对你客气,你受不了那样的刑罚!”
“用不着拿刑罚吓唬人!快闭上你的嘴,滚开吧!”辛为群迈开脚步往外走。
“别忙!老辛!”孟家驹拦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不要那么固执,在这张纸上签个名,什么事情都完了。”
辛为群接过一看,是张印好的“悔过书”,他气愤地搓成一团,狠狠打在孟家驹的脸上,骂道:“无耻的叛徒!想在我身上捞油水,简直是做梦!”
孟家驹红着脸滚开了。半个钟头以后,两个日本宪兵横眉竖眼闯进来,使劲抓住辛为群的双手,倒背着戴上手铐,猛推他到门外,辛为群在庭院中,踏着吱啁的白雪,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梅花公馆大门外,停着一辆福特牌黑色小轿车,两个宪兵将他塞进车里,开到宪兵队所在地,投入一间阴森森的牢房。
牢房是间地下室,水泥地上一层潮湿的铺草,没有被盖,屋角有个便桶,里面的屎尿冻成冰。靠近屋顶的墙上有个小窗户,射进一道亮光,整个牢房像冰窖。狱卒没有来送饭,整天水米不沾唇,又冻又饿,夜里酷寒,冷气刺骨,浑身汗毛直竖。辛为群跑步取暖,跑到精疲力竭,才倒在草铺上喘气,一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上午,狱卒送来两个地瓜干面做的窝窝头,一块咸萝卜,半瓦罐开水,为了迎接新的斗争,辛为群吃光饭菜,喝足开水。
刚吃完,两个宪兵进来,押他到一间刑讯室。室中烧着煤火炉,摆着各种刑具。一张大桌子,当中坐着日本宪兵队长,四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瞪着狐狸眼。一边坐着中国翻译,另一边坐着日本书记官。
“你的什么名字?”小胡子用半生不熟的协和语开始审问。
“你们已经知道了,还用问?”辛为群不屑回答。
“我要你说的!”
“辛为群!”
“多少岁的?”
“二十三!”
“哪里人的?”
“中国人!”
“中国的哪里的?”小胡子瞪眼吆喝。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辛为群也睁大眼睛回答。
“共产党员的?”
“正是!”
“为什么要参加共产党的?”
“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小胡子“哇啦哇啦”喊着日本话。一个宪兵对着辛为群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打了两个耳光。
“你的当的什么官?”小胡子又问。
辛为群不开口。
“政治工作的干活?”
辛为群闭紧嘴巴。
“教导官的干活?”
辛为群不吱声。
“你的为什么不说话的?”小胡子拍着桌子吼着。
“要杀头!要枪毙!快一点!用不着废话!”辛为群开口了,嗓音跟他一样粗大。
“哈哈哈…… 杀头?枪毙?太便宜了!哈哈哈哈…… ”小胡子奸笑几声,严厉问道:“你们天门崮上有多少人?”
“不知道!”
“胡说!你知道的!”小胡子气得跳脚。
“当然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辛为群嘲笑地回答。
“你不说的,我的有办法叫你说!”小胡子对日本宪兵哇啦了一阵子。
两个宪兵虎狼般地拖着辛为群到天井里,剥去他的棉军装和衬衫,只留下一条裤衩,绑在铁管上,拧动水龙头,一股粗大的水柱,从头顶冲下来。
冲了十几分钟,辛为群直打冷战。水停止了,凉风一吹,浑身毛孔张开,裤衩冻成冰块,皮肤冻得紫黑,像针刺刀扎,痛入骨髓,牙齿磕磕作响,不断打着哆嗦。
光着身押进审讯室。小胡子冷笑地问:“怎样啦?火气的不大了吧?说不说的?”
“不知道!”辛为群使劲挺着身,从牙缝里迸出话音。
“好的,好的!”小胡子又哇啦哇啦一阵子,宪兵们抬来一盆烈火,放在辛为群面前。
“你的知道不知道?”小胡子狰狞地问。
“不知道!”辛为群高声喊叫。
两个宪兵抓住他的双臂,一个宪兵拿起烧红的烙铁,朝他胸口一放,烙铁吱吱冒着烟,肌肉直打颤。辛为群疼得受不了,他使劲咬紧牙关不吭声。
烙铁从胸口烫到后背,从胳膊烫到大腿。烙铁变黑,身上起着明晃晃的大水泡,辛为群晕过去。
当他慢慢醒过来,小胡子冷笑地问:“不冷了吧?该知道了吧?”
辛为群挣扎着坐在地上,双眼恶狠狠盯着桌上的野兽,有气无力地喊着:“不—知—道!”
小胡子拍了一下桌子,两个宪兵跑过来,抓紧辛为群的双手,两只钢针从中指指甲里戳进去!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失去了知觉。
五
躺在潮湿的草铺上,辛为群身上的水泡磨破,皮肤溃烂,浑身浮肿,双眼肿成两条缝,腿上好了的伤口又裂开了,肌肉好似针刺,火辣辣地发烧,心上宛如刀绞,忍受着难耐的苦楚,竭力不叫出声,微微地呻吟着。
野蛮的东洋强盗天天审问,日日拷打,没有问出丝毫秘密。小胡子宪兵队长白费力气,得到的是“东洋强盗”、“日本野兽”的辱骂,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拍桌子跳脚,恨不得立刻枪毙辛为群!可是这样没法向上司交待,只好将他扔进地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横着一条心等待死神,辛为群考虑着怎样用自己的牺牲,唤起人民对日寇的仇恨,激励不甘心做亡国奴的同胞和敌人战斗到底!
日本人几天没有提审,辛为群安静地忍受痛苦的煎熬。这天上午牢门开了,进来一个穿黑棉袍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地牢里昏暗,看不出他们的面容,正怀疑敌人又耍什么花招,忽听见那女人叫道:“耀祖!耀祖!”
叫的是家里的名字,是妻子杨瑞珍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几年没听见了,这些日子经常想着家人,想见又怕见,怎么他们会找到这里来?
“耀祖,耀祖!”那女人走近草铺,面对鼻青眼肿的丈夫,几乎不敢认,一阵心酸,泪珠滚滚往下流。“耀祖,你好苦呀!这些没有心肝的人,把你折磨成这样!”
“瑞珍,不要难过。”辛为群的话音有点变调,竭力控制着感情,不让泪水流出来。他强忍疼痛想坐起来,手臂哆哆嗦嗦支不住身子。杨瑞珍赶忙扶着他,上身靠着冰冷的墙壁。
“小胜,小胜,快叫爸爸!”杨瑞珍拉过孩子,“小胜,这就是你的爸爸。”
“爸爸!爸爸!”孩子扑在父亲怀里,看到父亲的模样,哇地一声哭了。
“不要哭,小胜。”辛为群抚摸着儿子的头,感到莫大的安慰。离家时还是个怀抱的婴儿,如今长成这样大了。想到小胜将成为孤儿,瑞珍将成为寡妇,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一阵心酸,眼泪簌簌地落在孩子头上。
三个人哭成一团,越哭越伤心,辛为群控制住眼泪,问妻子:“瑞珍,你们是怎么来的?”
“是孟先生找到家里,说是你的同事,说你打仗被俘,关在济南大牢里,想见见俺娘儿俩,把俺和孩子接来。”杨瑞珍说。
是他!这无耻的叛徒!给找来新的麻烦,显然又是日本人的阴谋诡计!
“你怎么就相信他呢?”辛为群不无责备地问。
“他带着你那个小本子,上面有咱们三人的照片,俺咋能不信呢?”杨瑞珍说。
唉!忘了烧掉那个小本子,果然留下祸根!辛为群无可奈何地说道:“爸爸那么大岁数,你不该把他扔在家里,跑到济南来!”
“耀祖,爸爸早去世了。”杨瑞珍说着又流下眼泪。
“怎么?爸爸去世了!”像闷雷击顶,轰得他晕头脑胀!辛为群悲哀地问:“爸爸啥时候过身?得了什么病?”
“一言难尽…… ”杨瑞珍悲悲戚戚,“你走了第二年,济南的日本鬼子时常到乡下,抢东西糟蹋妇女。大前年秋天,鬼子和汉奸队到辛家庄,庄上人跑地跑逃地逃。俺抱着小胜跑到庄稼地里躲身,爸爸腿有病跑不动,他叫俺们快跑,自己留下看门。鬼子上咱们家抢东西,爸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看不惯鬼子的横行霸道,说了两句硬话,被鬼子打个半死,病了几个月就不治啦。”
杨瑞珍伤心啜泣,每句话都像尖刀,刺着丈夫的心。辛为群浮肿的目框里,滚出成串的泪珠。
“爸爸过身,药铺关门了,几亩地也卖了,俺和孩子过着穷日子,娘家也教日本汉奸抢光,无法接济俺们,俺只好到外庄教小学,勉强把孩子养大。俺常常想你,总有一天,你们打败东洋鬼子,能回家和俺们团圆,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面…… ”
杨瑞珍哭成个泪人,哽咽着说不下去。辛为群也很难过,找不到安慰她的话,忧郁地说道:“瑞珍,你要挺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哭也挽回不了。你应该保重身体,化悲痛为力量,好好把孩子养大,告诉他爷爷是怎么死的,爸爸是怎么死的,让他长大了报仇!”
“不!耀祖!你不能死!爸爸走了,俺们母子无依无靠,你千万不能再扔下俺们不管啦!”
“瑞珍,在日本人手心里,像狗一样地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当然啦,这对你和孩子太残酷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耀祖,俗话说,蝼蚁尚且贪生,俺俩都才二十几岁,结婚后还没有好好生活,往后的日子还长呢!你不为俺着想,也该为孩子着想,求求你啦!”
“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八路军干部,绝对不能当汉奸!”
“耀祖,不要想得太坏。孟先生说,只要在一张什么书上签个字,就可以自由,你愿意回部队,愿意回家都行,他们答应给保密。”
“这是圈套!只要在悔过书上签字,抓住小辫子,他们就会进一步要部队的情况,往后还会逼我替他们做事,这是日本人的老把戏,不知用过多少回了!”
“可是,耀祖!他们会…… 耀祖!你丢下俺们不管,太狠心了!”杨瑞珍心碎了,扑在丈夫身上哭泣。
孩子看见母亲呜呜咽咽哭着,又跟着哭开了。辛为群左手搂着小儿,右手抚着妻子的肩膀,这种无声的安慰,阻止不了母子的哭声。他叹了一口气,感到内疚地说道:“瑞珍,小胜,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
儿子不懂得什么叫原谅,妻子无法原谅他,仍然伤心地哭着。辛为群继续说道:“瑞珍,答应我,赶快离开济南,想法子到抗日根据地去。从泰安下火车,往东走一天就到泰山区,到那边能找到自己的同志。瑞珍,你还很年轻,爸爸死了,孩子也大了,离开这鬼地方吧!带着孩子到山区去,到自己人那边做点抗日工作,你这样做,我死了也瞑目啦。”
“耀祖,俺们活着一块儿去不好吗?”
“这不可能,除非我出卖自己的良心,出卖革命的利益。”
“那,那叫俺咋办?俺不能让你…… ”
“瑞珍,你念过书,教过书,理智点想想,你愿意我出卖国家民族利益吗?你愿意我给后人咒骂,遗臭万年吗?”
“耀祖!”杨瑞珍抬起头,看见丈夫大义凛然,准备慷慨赴死的神气,又伏在他身上悲惨地哭泣。
牢门开了,日本看守进来,催着说道:“时间到了,快快的走!”
“耀祖!你…… ”杨瑞珍不愿离开。
“瑞珍,好好把孩子拉扯大,多保重吧!”辛为群嘱咐,“记住我的话,走吧!”
“快快的!”日本看守撵着他们。
“爸爸!爸爸!”小胜大声哭叫。
辛为群满脸泪水,目送母子二人离开。牢门咔啦一声关上,他们的哭声还在响着。
六
隔了三天,一个阴沉沉的上午。
长方形的旧仓库,五十多平米,高墙四面有八个小窗户,透进暗淡的亮光,仓库的里边,被三米高的铁栅栏隔开,栅栏里有一排狗舍,养着一群狼狗。挨着铁栅栏的左边,搭起一座两米高的木台,台上放着桌椅板凳,台前有一架短梯。大门里有两间砖墙小屋,是养狗人的宿舍。
一个养狗的日本宪兵从小屋里走出来,按动墙上的电闸,几只五百支光的吊灯,同时闪起刺眼的亮光,霎时间从狗舍里冲出八只凶恶的德国狼狗,每只都比家犬大。它们在栅栏里跑跑跳跳,朝着走上木台的养狗兵摇头摆尾嚎叫。养狗兵叽哩哇啦咋呼着日本话,挥着双手逗着狗们跳跃,哈哈大笑。
小屋里走出另一个日本宪兵,肩上扛着一个套着八路军破军衣的稻草人,踏着短梯走上木台。栅栏里的狼狗疯狂地窜跳,尖声地吠叫。那宪兵举起稻草人投入栅栏,饥饿的恶狗朝稻草人扑去,用爪牙撕扯着上身,扒出一大块牛肉,群犬争相追逐抢咬,将那牛肉吞嚼光,又围到栅栏前仰头乞食。
仓库的大门开了,外面走进一群人,小胡子宪兵队长带着四个部下,喀喀喀地踏着短梯走上平台,孟家驹垂着头跟在后面,群狗听见皮鞋声,朝小胡子摇着尾巴汪汪叫,养狗兵对下面喊着日本话,狼狗们听口令安静下来。
小胡子坐定问孟家驹:“你的劝说辛为群的,怎么样的?”
孟家驹畏惧地回答:“他骂了我一顿,还是老样子。”
小胡子拍着桌子骂道:“巴嘎!你的没有用!狗的不如!”
孟家驹低头哈腰:“是,太君。”
“开路开路!”宪兵队长斥骂他一阵,孟家驹滚到一旁。小胡子哇啦哇啦几句,两个宪兵跑下平台,走出仓库,押着辛为群和他的老婆孩子进来。
杨瑞珍满脸泪痕,扶着丈夫爬上平台,小胜拉着母亲的衣裾。栅栏里的狼狗看见他们,熟练地奔到前面,张牙舞爪嚎叫。养狗兵吆呼着口令,狼狗们安静趴在地上。
“辛为群!你的再考虑考虑的!”小胡子说着,一只手指着栅栏里的狼狗。
“不用考虑!要杀就杀!”辛为群坚决地说。
小胡子说着日本话,两个宪兵跑下平台,从小屋里拖出一个遍体鳞伤的八路军战士,将他架上来。
那战士竭力挺着身子,朝小胡子叫骂:“野蛮的日本鬼子呀!要把我喂狼狗,我不怕!杀了我一个,杀不了千千万万中国人,他们会替我报仇!”
小胡子叽噜咕嘟几句,两个宪兵将那战士拖到栏杆边,抬起来扔进栅栏里。
恶狗们顿时围着他,用牙齿和爪子,撕咬开破棉袄,扒破肚皮叨出心脏,扯出肠子,啃着肌肉,那战士临死前的拚命挣扎嚎叫惨不忍睹。
辛为群不忍看野兽们的暴行,闭着浮肿的眼睛,愤怒充满了胸膛。杨瑞珍浑身颤抖,将面贴着丈夫的胸前哭泣。小胜吓得哇哇哭叫,紧抱着妈妈的大腿。日本宪兵们看着狼狗吃人,一个个哈哈大笑,完全失去了人性。
小胡子嘿嘿地对着辛为群冷笑,问道:“辛先生!看到了吗?怎么决定呀?”
“你们这种兽行,吓唬不了共产党人!”辛为群说着,大步奔向栏杆,准备往下跳。
小胡子叫两个宪兵将他拖住。
“耀祖!耀祖!你不能这样呀!”杨瑞珍赶上来拉着他啼哭。
“哈哈哈…… ”小胡子狰狞地笑着,说:“辛为群!你想的太便宜了!哈哈哈…… ”他狂笑过,说了几句日本话。
一个宪兵像老鹰抓小鸡,从杨瑞珍身边抱起小胜。小胜抓着妈妈哭叫,妈妈抓住儿子不放手。另一个宪兵将杨瑞珍拖开,小胜被送到木台边,准备往下扔。
“妈呀!妈呀!妈妈呀!”小胜凄惨地哭叫。
“不要害俺的孩子呀!”杨瑞珍猛地挣脱拉着她的宪兵,冲上去抢孩子:“要杀杀俺!不能害俺的孩子呀!”
“巴格!”那宪兵追上去将她推倒。
“耀祖!耀祖!快救救孩子呀!”她凄厉嚷叫爬起来,又冲上去抢儿子,被两个日本兵抓住。
辛为群竭力睁大眼睛,愤怒地对着小胡子:“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洋强盗!要杀杀我,不能动我的孩子!”
“哈哈哈…… 你的心疼了吗?你的想死,我的不叫你死!你的要儿子,就在悔过书上签个字!好的!我给你五分钟的,你愿意你的小东西喂狗?还是签字?”小胡子看着手表喊叫:“一分钟…… 两分钟!”
木台上死一般的沉寂,栅栏里传来狗嚼人肉的声音。
杨瑞珍心似刀绞,小胡子每喊一声,她全身哆嗦一下。
“三分钟!”
“耀祖!耀祖!你快救救咱们的孩子呀!”
辛为群的心紧缩剧痛,他使劲咬住牙关,泪水涌出目眶。
“孟先生!孟先生!”杨瑞珍转向躲在后面的孟家驹。“孟先生,救救我的孩子呀!”
孟家驹畏畏缩缩地走近辛为群:“老辛!这又何苦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怎忍心让你的孩子喂狼狗呀?”
辛为群闭着眼睛不理会,让眼泪往肚里流。
“四分钟!”小胡子高声吼着,“还有最后一分钟!”
“耀祖!耀祖!你你,你好狠心呀!”杨瑞珍发疯地哭叫。
辛为群忍着双腿的疼痛,大步走向桌边。小胡子以为他要签字,将纸笔墨水推给他,正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没想到辛为群抓起墨水瓶,用力朝他脸上打来,击中他的左眼,蓝墨水和鲜血一块儿向下流。辛为群想扑上去拚命,被两个宪兵抓住双臂。
“巴格亚路!”小胡子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朝那抱小胜的宪兵摆动,暴怒地喊着日本话。
小胜被举起来,扑通一声丢进栅栏。狼狗群撇开血肉模糊的尸体,一齐向小胜扑来撕咬。
“妈呀!妈妈呀!”小胜惨叫几声,慢慢断了气。
“老天爷啊!”杨瑞珍狂呼一声,晕倒在木台上。
辛为群抑制不住悲痛与愤怒,热泪滚出目眶。
七
农历正月十五日,普天同庆的元宵节。往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包饺子煮汤圆,入夜灯月交辉,火树银花,鞭炮声声,男女老少喜气洋洋,出门逛街赏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日军占据泉城五年来,市民们好像忘了元宵佳节。除了大小汉奸办酒席宴请日本人,富裕人家关门闭户偷偷吃顿饺子,平民百姓只能啃窝窝头,吃玉米贴饼,穷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夜里大街上冷冷清清,电线杆上的路灯像鬼火,没有要紧事的谁也不出门。
今年十五元宵节天刚亮,空中雪花飘飞,古城披着银装,大街小巷一片白。
上午十点钟,一小队日本宪兵押着反绑双手的辛为群,走过积雪的大马路。行人驻足观看,马路两旁观众越来越多。
辛为群心里明白,日本人挑这个日子送他上刑场,分明是想“杀鸡教猴”,来镇压中国人民的反抗。他不能在临死之前,流露出丝毫懦弱,他忍住全身的伤痛,挺起胸脯迈着大步往前走。
走到热闹的街道,许多市民冒雪站在路边,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辛为群突然放开嗓子,高声地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这是最后的斗争……
“巴格!不准唱!”日本兵咋呼着。??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巴格亚路!”日本兵用枪托打他的背,敲他的头,也没能阻止激昂的歌声。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日本兵用刺刀扎他嘴,嘴唇破了,鲜血流下来,歌声没有停止,依然在大街的上空飘荡:??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断断续续,辛为群坚持将《国际歌》唱完,路旁看热闹的人,被慷慨激昂的歌声激动了,看到这行将赴死的八路军壮士,踏着坚毅的步伐,表现出气吞山河的姿态,无不为之动容,不少人偷偷擦着眼泪。
走到一个偏僻的广场,汉奸们赶着一群老百姓前来,小胡子宪兵队长站在桌子上,哇里呱啦说的日本话,由翻译官译成中国话。听众们的耳朵像塞着棉絮,视线集中在辛为群身上。
辛为群听到小胡子说着“大东亚圣战”、“同文同种”、“强化治安”、“赫赫战果”等词句,突然高声叫喊:“同胞们!不要听东洋强盗的鬼话!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要失败!最后胜利是我们的!”
听众里引起骚动,许多人交头接耳发出吱喳声。汉奸们用刺刀维持秩序,日本宪兵敲打辛为群,用手捂着他的嘴,辛为群摆动脑袋使劲挣开,大声断断续续喊着口号:
“打倒日本…… 帝国主义!
中华…… 民族…… 解放万岁!”
日本人看见听众情绪激动,谁也不听小胡子演讲,只好提前结束。
辛为群被拖到广场一边,背着观众站着。当他听见背后拉动枪栓,使劲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抗战胜利万岁…… ”
一声枪响,子弹穿过头部,鲜血喷射出来,辛为群慢慢栽倒,广场的白雪染上一片红。
百姓们含着眼泪,心上交织着悲伤与愤怒,慢慢散开。
一阵阵雪花,像一匹巨大的白绫,覆盖着英雄的遗体。整个济南城穿起孝服,为自己的民族英雄痛哭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