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五章

    冰河开冻了,杨柳枯枝上长出嫩芽,家雀成群在枝头上吱啁跳跃,山鸡双双在山野里咯咯啼叫。随着春天的到来,千山青翠,万物复苏,一切呈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气候在变,战局也在变。一九四三年春天,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歼灭德军三十多万,希特勒开始败退,苏军全线反攻。日军在太平洋战线逐渐失利,便从中国抽调一些兵力,山东调走了第六混成旅团,各据点空虚。
    山东抗日根据地实行一元化领导,罗荣桓将军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一一五师师长兼政委,统一指挥山东各地八路军、地方武装和民兵,积极开展对敌斗争,包围敌伪据点,消灭进攻的日伪军,打击反共顽固派,扩大抗日根据地。
    在严寒的日子里,日寇“扫荡”抱犊崮山区,开春以后,在根据地内部安设据点,打通公路,分割封锁,逼得鲁南抗日军民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时候,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蒋介石,派遣国民党军李仙洲部进入山东,妄想与八路军争夺沂鲁山区,先头部队一四二师两个团侵入鲁南,与全国著名大土匪刘黑七(刘桂棠)的新编三十六师配合地方顽固派申从周部,进攻天宝山区,捕杀抗日军民,抢劫粮食财物,并企图北犯鲁中,和日伪军夹击沂蒙山的八路军,恢复沂鲁山区的反共阵地。
    沂鲁山区峰峦连绵,是山东的制高点,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一九三九年春季以来,即为国民党东北军于学忠部控制,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也设在这里。省主席沈鸿烈一心反共,压榨百姓,弄得所在地人民大批逃亡。一九四三年七月,于学忠率东北军突然撤离沂鲁山区南下皖北。日寇对这两个山区垂涎已久,命令投敌的国民党地方部队吴化文、厉文礼和张步云率部占据原于学忠部的防地。
    抗战开始时,沂鲁山区在我地方党控制下,起义的部队由于缺乏军事战略眼光,让给了友军。罗荣桓将军率八路军一一五师入鲁以后,感到非常可惜。他认为如能先敌控制这些山区,对改善山东斗争形势具有重大意义,当即召开会议,部署与敌伪抢占沂鲁山区的战役。命令各部队给向西开拔的于学忠让路,而对入侵鲁南的李仙洲,则给予坚决打击,同时杀退进犯的日伪军,争取先敌占领于学忠放弃的阵地。
    在罗荣桓将军亲自指挥下,山东各地八路军纷纷出击。七月间,我军在滨海奔袭张步云的伪军第五旅,歼敌六百余人;在鲁中袭击伪厉文礼部,歼其特务团大部,击毙反共干将秦启荣,基本上占领沂鲁山区。八月间,鲁南和鲁中八路军,痛击李仙洲部一四二师。此时进入鲁西和湖西的李仙洲主力,经我冀鲁豫军区八路军的有力反击,伤亡惨重!入侵鲁南的顽军于九月间被迫撤回皖北。

    经过半年多的苦战,鲁南抗日根据地的斗争形势开始好转,部队再接再厉,拔除了安在根据地内部的日伪据点,消灭了一些勾结日寇的反共顽固派的武装,恢复发展了抗日根据地。
    秋去冬来,山东日寇集结敌伪军万余人,配合吴化文部“扫荡”沂蒙山区,由于兵力不足,被抽调部队的地区采取守势,给我军进入创造了大好时机。山东军区命令各地八路军积极出击,配合沂蒙山区粉碎日寇冬季“扫荡”。鲁南军区首先对伪军刘桂棠部发动进攻。
    刘桂棠外号刘黑七,中国著名的大土匪。抗战前流窜华北,祸害百姓三十余年。抗战开始投降日寇,一九三九年一度反正,改编为国民党军新编三十六师,一九四三年秋天再度投敌,编为伪和平救国军第三师,驻在费县西南东柱子一带。
    十一月中旬,鲁南军区集中优势兵力,采用了远距离奔袭,主力部队第三团、第五团以及地方武装和民兵,分路急行军奔袭刘黑七匪军驻地,第三团包围了刘匪师部东柱子。
    第三团前身是鲁南独立团和一个升级(经过训练和参加过作战的地方武装的区中队,编入县大队。过一个时期,编入主力部队,叫做“升级”)的县大队合编的,队伍扩大,兵员充实,每连都有一百多人。张鲁光调军区当副司令员兼任三团团长,王国祥当军区副政委兼三团政委,他们仍住在团部指挥作战,周文治仍是三团的参谋长。在天门崮顶负重伤的二连长章平、八班长张金才和九班长刘纯厚,战斗结束后,由小黑子何全、通信员肖志求、轻伤员杨晋福和卫生员请老乡帮助,把他们从秘密的山洞里用担架运到后方医院,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休养,恢复了健康,先后回到前方。章平升任一营营长,刘纯厚和张金才回二连当了排长,杨晋福当了机枪班长,肖志求仍是连部通信员。
    新调到二连的连长唐仁根,是个二十多岁的老红军,打仗勇猛,身上负伤五次,留下七个伤疤。只是文化水平低,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箩筐,上级提拔他当营长,他坚决不干。沙非在双亭镇战斗后调军区教导队学习,血战天门崮辛为群被俘,沙非从教导队回二连任指导员,原指导员黄九如升任一营副教导员。
    奔袭刘黑七匪窝,二连和五连担任主攻。章平随二连行动,急行军中营部通信员牵来坐骑,被章平赶跑。他和唐仁根、沙非走在连队前头,双腿飞快往前奔。
    从黄昏走到午夜,强行军赶了八十里路。按作战方案,三团包围东柱子:一营攻击南面两个炮楼,二营从北面进攻,三营作预备队,向后柱子警戒。章平带着一营三个连长看地形,圩寨南面竖立两个灰突突的高炮楼,圩寨外是一片收割完的庄稼地,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外壕和鹿砦。章平命令二连迅速进攻。唐仁根和沙非带着部队,跑步扑向东柱子。进到离圩寨百多米的冲锋出发地,趴在一道庄稼地的石坝下面观察,据点东炮楼里没有动静,沙非猜想刘匪的哨兵在打瞌睡,想叫突击排翻墙头进圩子,节省宝贵的炸药。唐仁根看到圩墙两丈高,又没有带来云梯,怕耽误时间,主张用炸药爆破。一排长刘纯厚和二排长张金才也同意下炸药。沙非觉得大家说得有理,同意下炸药。唐仁根命令爆破组先炸西南角的炮楼,转向机枪班长杨晋福说道:“轻机枪准备掩护!敌人没有发觉不要射击,炸开缺口,机枪封锁炮楼,掩护突击排冲锋!”
    沙非对刘纯厚说:“一排长,叫各班准备好刺刀手榴弹,炸药一响就冲进去!”
    爆破组三个战士,都是枣庄煤窑的矿工,摆弄炸药本领高,他们扛着两架拴炸药包的木杈子,飞快冲到离炮楼二十米处趴下,炮楼里的敌人仍未发觉。第一个战士扛着炸药包冲上去,后面两个战士作预备,如果第一包炸药不奏效,即继续上去爆破。前面的爆破手冲到炮楼下,将炸药杈子架在炮楼和圩墙的接合部,拉响雷管,转身猛跑下来,趴在地上朝后滚,只见火光一闪,接着是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声,炸飞的碎石和土块,落在爆破组战士的身上,炮楼炸开一个大洞,圩墙塌下一角。
    哒哒哒哒…… 叭叭叭叭…… 背后两挺捷克式和一挺日式歪把子轻机枪,吐出一串串火舌,子弹在炮楼枪眼边的石头上迸起火花。
    一排长刘纯厚带着部下冲进突破口,指挥一班战士去解决炸开的炮楼里的敌人。随后进入圩子的二连长唐仁根,领着二班和三班,扑向东南角炮楼。
    炮楼里的刘黑七匪兵,仗着周围有日伪据点,附近没有八路军和游击队,放心蒙头睡大觉,忽听见一声霹雳,东南炮楼一个排的匪兵,被炸得头晕目眩,东倒西歪,稀里糊涂当了俘虏。许多匪兵光着上身,穿着裤衩被押出炮楼,冻得浑身哆嗦。西南炮楼里的匪兵,被轰隆声惊醒,慌忙从床铺上爬起来,找不到衣服,摸不着鞋子,乱成一团!待他们穿好衣服拿到枪枝,八路军战士已经冲进炮楼,只扔了一个手榴弹,就听见哭爹喊娘叫饶命,一个排全缴了械。
    沙非和张金才带着二排战士,跟在一排后面冲进大圩子,火速向纵深发展,接近刘桂棠司令部驻扎的小圩子。小圩子里的匪兵,除了司令部各处的军官和勤杂人员,还住着一个特务营。听见外圩子震天的轰隆声,全都慌了手脚,急忙穿好衣服拿起武器上圩墙,在垛口架上机关枪疯狂扫射,拚命投掷手榴弹,小圩子外一片火海。
    攻进围寨的战士,迅速打开大门。二连的机枪班和三排冲进东圩子。机关枪架在房顶上,掩护部队向小圩子前进。战士们利用民房接近敌人。沙非命令张金才带爆破组去炸小圩子。爆破组三个战士扛着炸药包,沿着民房墙边拐进一条小巷,跑步接近小圩子,敌人一挺轻机枪封锁巷口,手榴弹接二连三在圩墙外爆炸。第一个爆破手扛着炸药冲出小巷,跑出十几步被敌人机枪打倒。第二爆破手接着冲出去,又被敌人的手榴弹炸伤。第三个爆破手要继续往前冲,张金才拉着他的皮带扯回来说:“慢着!敌人的火力太猛,冲不过去!”
    沙非爬梯子上了一栋大房子的屋脊,仔细观察小圩子南面的地形,看见东面有一排房子连接小圩子,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通信员肖志求说:“去叫张排长上来!”
    肖志求下去叫来张金才,沙非指着那排房屋,说:“张排长,你看!那几间房子挨着圩墙,你带五班和六班到那边穿墙挖洞,让爆破组通过墙洞去下炸药!命令四班在这边佯攻,吸引敌人的火力。突破口炸开,叫五、六班迅速冲进去!”
    “是!”张金才转身下房,带着两班战士绕道到那排房屋,里面住着两户农民。张金才对房东说明情况,答应战后赔偿损失。他向房东借用镐头铁锹,战士们立刻挥动镐头凿墙挖洞,土坯墙不牢固,三下五除二凿通了四垛墙。敌人没有发觉,张金才和战士们弯腰穿洞,进到最后一间房子,乘佯攻部队吸住敌人的火力,爆破组爬过墙洞,扛炸药包的爆破手,几个箭步冲到圩墙下,竖起绑着炸药包的木杈,啪地一声拉响雷管,飞快跑回来,墙上敌人刚发觉,立即像坐在爆发的火山口,血肉横飞地抛上天空!圩墙炸开三米宽的大缺口。
    张金才率领两班战士,穿过墙洞直奔缺口,乘着飞扬的尘土冲进小圩子,向左右两翼扩展,回身朝圩墙上的敌人射击。守圩子的匪兵被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晕头转向,又发现背后射来子弹,吓的不知所措,有的撒腿逃跑,有的举手投降,有的浑身哆嗦扔掉武器……
    刘黑七生性狡诈,却没有料到鲁南八路军会在日军大“扫荡”鲁中之时,长距离奔袭来端他的老窝。夜里他正搂着小老婆睡大觉,忽然被霹雷般的响声惊醒,急忙推开趴在身上的女人,穿好衣衫跳下床,紧急集合了铁杆子卫士排——这是几十个跟他多年的老土匪,随他到小圩子墙上督阵。刘黑七给特务营下死命令,坚决死守打到天亮,违者格杀勿论!他说坚持到天亮,附近的日军会来解围。
    困守小圩子的匪兵垂死挣扎,拚命顽抗!向四面包围过来的八路军,用密集的火力封锁道路,机枪像狂风,炸弹似冰雹,闪闪的火光和硝烟浓雾,笼罩着整个东柱子。刘黑七声嘶力竭地叫嚷,要他的喽罗坚持到天亮,一遍一遍下死守命令。有道命令是:守住小圩子,军官每位赏五十块大洋,士兵每人十枚银元,鼓舞部下为他卖命。
    金钱给匪兵们打了强心剂,个个奋力抵抗。刘黑七相信跟他多年的老部下会为他们的同生死共命运顽抗到天明。不料南面轰隆一声!圩墙被炸开,八路军潮水般涌进来!他深知败局已定,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当了几十年土匪的切身经验,只要活着出去,便能东山再起,于是他叫传令兵传下死守令以后,悄悄和一个贴身马弁,换便衣溜出指挥所,从西北角一个比狗洞大些的秘密小门钻了出去,乘混乱躲躲闪闪窜出北门,尥起蹄子猛跑逃命。
    沙非指挥四班战士冲进突破口,用火力扫清道路接近圩门,迅速打开小圩子的双扇大门。唐仁根带着三排进来,二、三排合力扑向刘黑七指挥部的大院。
    这时候,章平指挥一、三连随二连进入东柱子,命令一连支援进攻小圩子的部队,叫三连搜索藏在民房里的匪兵。他听见西北角一声巨响,接着机枪声大作,手榴弹轰轰隆隆炸成一片。章平估计三营炸开圩子,正与敌人进行巷战,立刻传令部队加紧消灭残匪!
    攻进小圩子的四班,抓住一个敌军官,沙非审问那军官,问清刘桂棠住的大院,命令那军官带路,指挥部队包围过去。四班摸到刘黑七的住院,四班长朝院里扔进一个手榴弹,随着爆炸声冲进院里,堂屋旮旯几个妖冶女人缩成一团,却不见刘黑七的影子。
    搜索不到匪首,沙非和四班转向刘匪的司令部大院,一股敌兵躲在东厢房楼上,朝院里打枪扔手榴弹。一个战士冲进去被枪弹射倒,另一个战士攻到楼梯口,被楼上扔下的手榴弹炸伤。沙非看见损失了两名战士,心头燃起复仇的怒火,他想亲自带兵冲上楼解决敌人,举起驳壳枪大声喊道:“同志们!跟我来!冲呀!”
    “慢点儿,沙指导员!”通信员肖志求拉住他说,“敌人在高处,没有掩护冲进去伤亡太大!”
    四班长跟着说:“沙指导员,组织火力掩护再进攻。”
    正好机枪班长奉唐仁根的命令,带着一挺日本歪把子轻机枪前来支援,沙非叫机枪朝小楼上扫射,自己率领四班战士,在叭叭叭叭…… 像暴雨般的机枪掩护下,飞快冲进大院,迅速爬上楼梯,堵住楼房里的敌人。
    楼上走廊里十几个敌人,是刘黑七司令部的通讯兵,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倚着栏杆顽抗。突然迎面扫来一阵机关枪,立时被打倒了三个人,其余的急忙拉着伤兵退进房里,关住大门躲在墙下。
    沙非冲上走廊,推不开房门,朝窗里打了一梭子子弹。四班长扔进一颗手榴弹,炸得楼房里的敌人嗷嗷乱叫。两个战士推开窗户跳进去,高声喊着:
    “都不许动!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俺们缴枪!”“俺们投降!”……房里一阵杂乱的叫声。
    后面上楼的战士踢开房门,拥进屋里捉俘虏。沙非和肖志求跟着进去,屋里黑漆漆,肖志求打开手电光,找到一盏点煤油的马灯,用火柴点燃,黑屋里亮了起来。沙非一看,两间通房的桌上有收发报机,地下有手摇马达,原来是刘匪通讯电台的机房。沙非心里高兴,敌后游击战争,通讯器材奇缺,电台是部队的宝贝,全靠缴获胜利品。他立即吩咐战士们好好保护,又对跟随他的通信员,喊起他的外号:“小皮球!守住这部电台,不准任何人乱动机器!”
    “是!”肖志求也高兴地回答。
    战士们收缴敌人的武器,将十几个俘虏押出机房,几个轻伤的自己走,一个重伤号让健康的俘虏抬着下楼梯。
    沙非提着煤油灯,在机房里照了一遍,捡了一本密电码和两个勃郎宁手枪的子弹梭。他相信俘虏里一定有军官,身上可能还藏着手枪。他走下楼梯,对着俘虏们大声训道:“你们跟着大土匪刘黑七祸害老百姓,又投降日本鬼子当汉奸,欠人民一笔血债!现在当了俘虏,八路军不杀俘虏,可你们得老老实实!你们里面有当官的,身上还藏着手枪!赶快给我站出来,还可以给你宽大,要不搜出来就不客气了!”
    俘虏们鸦雀无声,有几个回头瞅了瞅,后面一个瘦长的俘虏吃不住了,开口说道:“报告长官,俺是司令部的通信参谋!”
    “站出来!”沙非朝他喊口令:“向前三步走!”
    那参谋抬腿迈了三大步,立正站着。
    “你的手枪呢?”沙非严厉地问。
    那参谋弯下腰卷起右腿的裤筒,从绑在小腿的皮套里,拔出一支小手枪,双手恭恭敬敬呈给沙非。沙非在马灯光下看着闪着蓝光的勃郎宁手枪,枪上还有一行英文小字“德国制造”。
    “把枪套解下来!”沙非对他说。
    那参谋解下枪套奉上,沙非叫他入列。
    这时候,焦思宁带着四个后勤人员和一个民兵担架队到来,沙非兴奋地向他说:“老焦!告诉你好消息,我们缴了一部电台!”
    “太好了!”焦思宁说,“在哪里?”
    “在楼上,我叫肖志求守着。”沙非将马灯递给他:“快把电台搬走!”
    焦思宁提着马灯爬上楼梯,两个后勤人员和几个民兵随后跟上。他们进入机房,动手拆搬收发报机和手摇马达。肖志求交代完毕,下楼向指导员报告,沙非正和担架队长说话,肖志求知道他是核桃峪的陈兴庄长,却不晓得他们是老朋友。
    “陈庄长,俘虏里面有个重伤号,你叫一副担架送临时救护所给他包扎。”沙非说,“这十几个俘虏也交给你了,带他们到收容所去吧。”
    陈兴叫担架员抬着重伤兵,又叫两个持枪的民兵押着俘虏走了。沙非带着通信员和四班战士,继续向后面一座院子搜索。据俘虏的通信参谋说,那边是刘黑七司令部的作战处。村里到处响着枪声,可这座院子静悄悄,四周的房屋不见灯光。战士们逐屋进行搜索,南房和东西屋里没有敌人,当他们进到堂屋门口,窗里打出两枪,伤了一个战士。沙非叫战士们贴着墙边前进,他几步跳到窗前,朝里面打驳壳枪,肖志求跟着扔进一颗手榴弹,爆炸过后,屋里嗷嗷哭叫。沙非冲到门口踢开房门,里面飞出几颗子弹,沙非腰部中了一枪,歪倒在门外。肖志求扔进一颗手榴弹,架着指导员躲到墙边。两个战士乘炸弹爆炸的烟雾冲进堂屋。
    屋里发出激烈战斗,两个战士和敌人进行白刃格斗。沙非推开通信员说:“别管我!快进去消灭敌人!”
    沙非刚站起来又跌倒,肖志求赶紧扶起他。这时候四班长和几个战士跳进堂屋,大家用刺刀捅死顽抗的匪徒。
    “指导员!俺不能撇下你!你的伤口在流血,得赶紧去包扎。”肖志求架着他往外走。
    “乱弹琴!消灭敌人要紧!”沙非朝肖志求吼着。
    肖志求抓着他说:“四班的同志都冲进去了,俺得送你去上药。”
    二排长张金才听见这院里还在战斗,指挥五、六班战士增援过来。他看见指导员负伤,对通信员说道:“小皮球,外面有几副担架,快送指导员到救护站。”
    沙非还不想离开,肖志求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他出了院子。院外的担架员扶着沙非上担架,肖志求护送沙非到救护站。

    救护站设在村南一座大院里,几个医生和护士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伤员们清洗伤口,敷上消炎药膏,用绷带简单包扎。伤口里的炸弹片、子弹头露在表皮上的,医生顺手用镊子取出,打进肉里的只好留待医院动手术。
    沙非的腰部负伤,子弹头留在肚子里,流了很多血,护士为他擦掉血污清洗伤口,医生给他止血,贴上消炎药膏包扎完,叫担架队赶紧抬走,天亮前赶到第一兵站。
    东柱子的枪声还没停止,后柱子附近伪据点的机枪、步枪和炸弹声响得正欢。担架队抬着二十几个伤员,每副担架都编了号,准备四个担架员轮流替换,一个步兵班护卫在前面开路。担架队急急忙忙离开战场,朝西南方奔向抗日根据地。
    担架队必须在拂晓前赶到第一兵站。在敌占区行军,要绕过两个敌伪据点,天亮前赶不到就有危险。日寇和汉奸队夜晚是睁眼瞎,不敢离开乌龟壳(指敌人的碉堡),天明了看到是担架队,会走出据点来袭击。
    负责运送伤兵的政治教员焦思宁和担架队长陈兴,带着一个向导走在前头,他俩都怕耽误时间出麻烦,迈开大步朝前走。山道崎岖不平,担架队员一脚深一脚浅赶路,担架摇摇晃晃,伤员们颠簸难忍,重伤员们哼哼唧唧,轻伤员们叫痛骂娘。
    “同志,慢点儿走不行吗?”
    “妈的,疼死了!”
    “射他奶奶!谁带的路?干啥跑这样快?”
    “哎哟,哎哟!奶奶的!要赶去吃你老婆的奶呀?”
    焦思宁装聋作哑,当做没听见,既不吱声也不生气,他理解伤员们的心情,却不敢迁就。能叫骂的伤不重,现在迁就了,出了差错要后悔。
    前进路的右前方,伪军在小山包上新修一个据点,远远能望见白色的碉堡,隐约听见一阵呐喊声。
    “那边在干啥?”焦思宁问陈兴。
    “区中队和民兵包围伪据点,”陈兴说,“在进行政治攻势喊口号。”
    “陈队长,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焦思宁问。
    “三十多里地吧?”陈兴回答。
    “那得快走!”焦思宁说着,加快了脚步。深度的近视眼辨不清道路,好在有陈兴和向导不时拉他一把,避免了跌跤。
    前面加快步伐,后边不敢怠慢。有的担架队员怕掉队,抬腿小跑起来,担架晃得更凶,伤员们脾气更大,骂的更难听。民兵们也受不了!跟着奔袭的队伍,六小时赶了八十里路,早已累得要命,来时是空身,回去抬着百多斤的伤员,一个个喘着大气,巴望着能休息一会儿再走。
    “陈队长!”走在前面的担架员朝陈兴喊着:“歇息喘口气中吗?”
    陈兴问焦思宁:“焦干事,歇一会儿吧?”
    “不中!”焦思宁说,“这里是敌占区,两面都有敌伪据点。”他边走边回头鼓动道:“同志们!为了安全把伤号运到兵站,请大家辛苦点儿!过了前面大沙河再休息。”
    焦思宁不肯迁就,陈兴不好勉强,民夫们只好紧跟着。焦思宁年岁比较大,身体并不结实,强忍着腰酸腿疼,鼓着劲提起精神赶路,他这种紧迫感是从一次危险中接受的教训中得来的。抱犊崮支队整编时,政治部改成政治处,宣传科取消了,《战斗报》停刊,科长王川调一营任教导员,沙非和辛为群都下连锻炼,林侠也到后方医院。焦思宁在整编前,党组织为他湖西“肃托”问题平反,恢复了党籍,他感激涕零,觉得自己思想上还有许多毛病,要求到基层锻炼。组织上考虑他眼睛深度近视,下连队夜间行军作战有困难,让他在一营当教员。这年春季反“扫荡”,焦思宁负责运送伤员,有次夜间转移,他迁就伤员和民夫的要求,路上慢慢走,途中多休息,未能在拂晓前过封锁线,天亮时遭受敌人的袭击,幸亏护卫班拚命掩护,伤员们安全脱险,可伤了两个战士,自己的胳膊也被炮弹片炸伤,这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
    通过一条大沙河,大家脱了鞋子淌水,河当央水深二尺,担架员艰难地托起扁担,费劲地涉着冰凉的河水,生怕弄湿了担架上的伤号。
    过完河,焦思宁稍微放心,两旁没有敌伪据点,再走十几里路就脱离敌占区。他和陈兴商量了一下,传令原地休息。
    民夫们放下担架,坐在道旁穿鞋擦汗,拧干水湿的裤管。护卫班派出哨兵警戒。焦思宁惦挂着沙非,回身走向担架队。躺在门板上的伤员,有的打哼哼,有的叫喊疼,有的要喝水。焦思宁找到十号担架,蹲下来掀开蒙在沙非头上的被子叫道:“老沙,老沙!”
    沙非发出微弱的声音:“渴死了!同志,快给我水喝。”
    “是我,老沙,我是老焦啊!”焦思宁给他掖被子,发现粘糊糊一大片,沙非的伤口还在流血。
    听见熟悉的声音,沙非微微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个穿大衣的站在担架前,脸上的眼镜闪着亮光,他张开干涩的喉咙,沙声地问:“老焦!刘黑七抓到没有?”
    “还没听说呢,”焦思宁说,“刘黑七是惯匪,老奸巨猾,恐怕溜掉了。”
    “太可惜了!”沙非遗憾地说,寻思刘黑七跑了,老百姓还得遭殃!如果自己不负伤,或许能抓住他。
    “老沙,你好一些吧?”焦思宁问。
    “老焦,快给我弄点水,渴死了!”沙非急着想喝水,答非所问。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能喝水。”焦思宁拉着他冰凉的手,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盖在沙非的身上。“忍耐一点,到兵站再喝。”
    棉被重新蒙在沙非的头上。焦思宁找到担架队长,小心吩咐:“陈队长,十号担架是二连指导员,伤势不轻,还在流血,要担架员走起来留点神。”
    “二连指导员?是沙非同志吗?”陈兴问。
    “是的,陈队长认得他?”焦思宁说。
    “认的!俺手里这条三八式,还是老沙缴获的!”陈兴说,“去年反‘反荡’他在俺庄养伤,是妇救会长掩护他,还有个叫林侠的女同志,他俩常给张会长来信。怎么又负伤了?真是的!”
    “你是核桃峪庄长?”焦思宁问。
    “俺就是。”陈兴说。
    “沙非常提起你和妇救会长,林侠将你们的模范事迹,给《大众日报》写了文章。”焦思宁高兴地拉着他的手:“听说你调到区里当干部。”
    “俺大老粗没文化,当啥干部?”陈兴不好意思,“区里要俺脱产当武委会副主任,俺没有去,还住在核桃峪,区里挂个名。”
    聊了一阵子,歇了半小时,邻近村庄传来喔喔喔的鸡叫声,跟着许多公鸡此起彼伏啼开了。焦思宁和陈兴站起来,传令继续行军,一百多个民夫,抬着二十几副担架,在山路上行进。前方临近一条公路,山道逐渐平坦宽阔。越过公路走了二三里地,护卫班忽然停下,疲乏的担架员们,抓紧时间用木棒支住担架,让酸痛的肩膀暂时脱离沉重负担。
    焦思宁和陈兴走到护卫班,班里的尖兵抓住一个伪军,班长把那伪军交给焦思宁。
    “你是哪一部分的?”焦思宁问。
    “和平救国军新编独立营第三连。”伪军回答。
    “你是干什么的?”
    “三等兵。”
    “哪个据点的?”
    “高家沟。”
    “高家沟?”焦思宁出发前看地图,知道东柱子附近有个高家沟,是个新安的伪据点。“你为啥跑到这里来?”
    “报告长官!俺队伍刚开到高家沟半个月,圩墙碉堡还没修好,俺连长听见枪声响,怕被八路吃掉,拉着队伍就跑,朝北跑碰到八路,往西跑又遇上你们的队伍,后来拐过南岭,过了大沙河逃到前面庄子。”那伪军说。
    “你们队伍多少人?在哪里?”焦思宁问。
    “俺连有八十多口人,跑散了一些,还有四五十,都在庄西头大庙里。”伪军回答。
    “你咋一个人往北跑?”
    “俺家在北乡。摊到俺放哨,俺瞧带班的不在,悄悄往家跑。求求长官放俺回家,俺家里有老娘,有老婆孩子。”
    “你别怕,八路军优待俘虏。”
    焦思宁叫护卫班长看住伪军,拉着陈兴到一旁商量。他们问向导,知道前面庄子叫坂头崖,庄里三四十户人家,石头圩子不大。庄西有座玄武庙,庙南山涧上架着木桥,是去第一兵站必经之地。
    “咋办呢?”焦思宁着急地问陈兴。
    “庙里有伪军,桥上不好过!绕道吧?要多走十几二十里路,天亮前到不了目的地。”陈兴为难地说。
    “进进不成,退退不得,绕道也不易,这可咋好呢?”焦思宁没有主意,有点慌乱。
    “照俺看,不如乘机会捡点洋财。”陈兴沉着气说。
    “捡洋财?”焦思宁奇怪地问。
    “庙里的敌人不赶跑,咱们过不了桥,没有别的路可走。”陈兴说。
    “咱们的任务是运送伤员,战勤条例规定尽可能避免战斗。”焦思宁不同意,“咱们只有一个战斗班,伤员这么多,打不得!”
    “你不打他,他会打你,除非咱们不过桥。”陈兴说,“咱们不只一个战斗班,还有一百多夫子呢,他们大多数是民兵。”
    “民兵都是担架员,能打仗吗?”焦思宁怀疑地问,“武器那么少!”
    “担架员们多半是老民兵,有的比八路军战士还能打!”陈兴心中有数地说,“俺们武器不少,每副担架配备两支步枪、四颗手榴弹,打这样的汉奸队不成问题!”
    “万一…… ”焦思宁觉得有点冒险,按规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应尽量避免与敌人接触。眼下要主动进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感到不妥当。
    陈兴在历次反“扫荡”中,都带着民兵打鬼子和伪军,战斗经验比焦思宁丰富,照捉住的俘虏所说,这股伪军是惊弓的鸟儿,漏网的鱼儿,吃掉有把握!至少可以把他们打跑!伪军占着玄武庙,伤员过不了桥,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他对焦思宁说:“咱们要过桥,就得赶跑庙里的敌人!不是俺好战,是形势逼出来的!焦同志,俺带民兵去打仗,每副担架留两个人照护伤员,你带战斗班保护伤员,班里那挺轻机枪归俺指挥,你看这样中不中?”
    焦思宁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点头同意。他要陈兴小心谨慎,尽量避免伤亡。陈兴指着道路右边一个小山包,说:“焦同志,把伤员抬到小山后面,山顶放哨警戒,万一敌人向北突围,你们就狠狠打!”
    集合担架队,陈兴说明情况,动员民兵消灭这股伪军。民兵们听说要打仗,人人心里高兴,个个摩拳擦掌,整理好武器,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
    伤员转移到小山后面,战斗班上山顶放警戒。班里的机枪射击手和弹药手,随陈兴和几十个民兵前进。路上,陈兴向那个带路的伪军了解玄武庙里的情况,知道高家沟的新编营,原是南沂蒙山几股杆子队,成分复杂,有土匪,有会道门,有地主武装。枪支也是杂牌货:汉阳造、捷克式、老套筒、土压五、单打一…… 有挺轻机枪一打就卡壳。刘黑七把他们收编成一个营,驻扎高家沟两个月,垒好破圩墙,新碉堡还没修好。听见八路打来,看到无险可守,伪营长带着他的人马先溜了,各连连长各自带队逃生。三连本来有七八十口人,一路出来跑散了二三十,剩下不足五十人。
    陈兴边走边琢磨怎样打法,走了一里多路,在转弯的地方,看见一个黑影跑过来,陈兴小声向后传,命令民兵们原地趴下,自己躲在道旁一棵小树后面。脚步声渐渐近了,那黑影转过弯来,陈兴伸出三八式步枪,大声喊道:“站住!举起手来!”
    那人乖乖地举起双手。
    “干啥的?”陈兴问。
    “俺俺俺…… ”那人吓的说不出话。
    “你不是袁老四吗?”带路的俘虏问。
    “俺是,”袁老四惊讶地说,“大苏,你咋在这里呀?”
    叫做大苏的伪军没有回答袁老四的问话,转对陈兴说道:“长官,袁老四是俺班里的弟兄,是个老实人。”
    陈兴问了袁老四,知道他也是放哨时开小差,说的情况和大苏相同,摸了他身上没有带武器,便叫他和大苏一块儿带路。
    两里路一眨眼就到了,陈兴看了地形,坂头崖南是条山涧,涧深水急。他派一个战斗组,到圩子东门外放警戒,其余的民兵朝西南漫地里插过去,包围了玄武庙,派半个班占领桥头。
    布置好队伍,陈兴叫机枪手朝着庙门,哒哒哒哒…… 放了半梭子枪弹。
    庙里没有动静,陈兴带着两个民兵班冲上去,朝洞开的庙门里扔进两颗手榴弹。
    轰隆!轰隆!爆炸声过,陈兴和民兵冲进庙里。庙里静悄悄,除了那尊黑脸的玄武大帝和身旁的泥塑老虎,一个人毛也没见。
    “糟了!上当了!”陈兴对自己说,马上叫民兵撤到庙外,叫人将那两个伪军押过来,恶狠狠地骂道:“奶奶的!你们耍啥花招?照实说来!再说假话别想活命!”
    “报告长官!俺说的是实话,准是后来跑了。”大苏惊慌地说。
    “长官!大苏说的是真话,俺开小差的时候,弟兄们都在庙里,还听见连长在骂人呢!”袁四跟着说。
    庄东面啪啪…… 响起一阵枪声,陈兴带着民兵朝圩子扑过去。冲到西门外,抓到一个带枪的伪军,供说部队原来住在庙里,那是座破庙,院墙倒塌大门没了,连长出去查哨,发觉几个哨兵和带班的班长全都开了小差,急忙将队伍拉进庄子,关起圩门。听见这边机关枪响,连长慌慌张张拉队伍出东门,被民兵打回圩子里。
    “你咋跑出来的?”陈兴问。
    “连长带着俺们退回圩子,关紧大门,俺乘乱悄悄溜到西面,从狗洞里钻出来的。”那伪军边说边指着磨破的棉袄袖子,“狗洞太窄,石头挂破了棉衣,露出花花。”
    “你们有多少人?”
    “跑的跑了,还有三四十口子吧?”
    搞清了情况,陈兴派几个人到圩子北门外,堵击可能从北门逃跑的敌人,其余民兵各找有利地形隐蔽,他指挥两个班和机枪组,进到圩子前二十米处,躲在几个坟包后面,架起轻机枪射击,扫了一梭子弹,先给伪军一个下马威,然后集体喊话:“和平救国军弟兄们!东柱子打开了!刘黑七被俺们活捉了!”
    “你们都是中国人!别再替日本鬼子卖命啦!”
    “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喊了一阵子,圩子里没有答腔,也没有打枪。陈兴领着大家继续喊话:“和平救国军弟兄们!刘黑七祸害百姓,没有好下场,你们想活命,赶快缴枪投降!”
    “八路大军围上来了!大炮架好了!不缴枪就开炮啦!”
    圩子里乱七八糟地咋呼:“不要开炮!不要开炮!”
    “俺们缴枪!俺们投降!”
    “别打了!俺们缴枪投降!”
    陈兴张开嗓子大声喊:“你们打开圩子门,武器放在大门口,高举双手拍着巴掌走出来!”
    圩门打开了,伪军们将步枪、子弹袋和手榴弹,放在大门口,举手拍掌走出来。
    民兵们端着刺刀,在圩门外八字摆开。伪军们挨个走成一行,在一块收割的庄稼地上集合,陈兴数了俘虏,一共三十七个人。他吩咐三班长带民兵去圩门口收集武器,朝俘虏们喊了“立正”的口令,问道:“你们哪位是连长?站出来!向前三步走!”
    一个戴大盖帽的瘦子双腿靠拢拔正步走出来,忽然从敞开的棉袄里拿出一支手枪。陈兴警惕地端起“三八式”,看见瘦子伪连长双手捧着小枪,恭恭敬敬奉上,说道:“请长官收下这支美国马牌手枪。”
    陈兴接过手枪,枪身在月光下闪着蓝光。
    “好好,”陈兴说,“你把队伍带到庙里休息,告诉大家不用害怕,不要乱跑,俺们优待俘虏。”
    “是!”伪连长立正答应,整理好部下,向玄武庙走去,一个班的民兵押着他们。
    陈兴派人叫回东门和北门的民兵,要他们到北面小山后通知焦思宁,将伤员运过来。他把其余民兵集中在庙门外休息,监视着庙里的俘虏。他检查缴获的武器,三十五条步枪中,只有几棵捷克式算是好枪,其他的全是杂色的破枪,还有两支鸟枪。有支二把带木匣的驳壳枪,八成新的德国货,陈兴看了满心喜欢,准备留下自己用。
    崖头庄里的公鸡又喔喔喔叫开了,东方渐渐发白,启明星不见了。焦思宁带着担架队到了坂头崖,在玄武庙前和陈兴汇合,两人兴奋地握紧手,焦思宁暗暗佩服陈兴比自己高明。
    “焦干事,送你一件礼物,”陈兴将那支马牌手枪递给焦思宁说,“刚缴获的胜利品!”
    焦思宁接过手枪,看见这湛蓝锃亮的礼物,心里很激动,爱不释手。当了几年兵,行军作战时带着两颗手榴弹,看见林侠、沙非他们腰里都别着手枪,心里不平衡,早就想要支手枪,可他放不下架子向别人要。现在陈兴主动送他一支漂亮崭新的名牌枪,教他怎能不激动。
    “谢谢陈队长!可我不能收。”焦思宁说,舍不得地把枪送回去。
    “咋啦?”陈兴说,“别不好意思,留下吧!”
    “不是说…… 一切缴获要归公吗?”焦思宁嗫嚅地说。
    “怕违犯三大纪律?哈哈哈…… ”陈兴乐了,“俺民兵还不一样。”
    “民兵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焦思宁疑惑地问。
    “遵守,遵守!”陈兴说,“别的条条遵守,就是缴获敌人枪支武器另外有规定。”
    “怎么规定的?”焦思宁问。
    “俺民兵组织成立那阵子,只有大刀红缨枪,顶好的武器是几条打鸟的火药枪。向部队要枪,张司令员说,找鬼子汉奸要去!眼下俺民兵手里的武器,大部分是缴获的胜利品。区武委会为了鼓励大家勇敢杀敌,从敌人手中夺取枪支,规定谁缴的枪归谁使用。这手枪是俺民兵缴的,你喜欢就留下!打仗时有用处。瞧你腰里别着手榴弹,哪像个干部?要是不放心,俺找张司令员给你说去。”
    听了陈兴的话,焦思宁那种“取之有愧”和“取之不当”的想法打消了。他高高兴兴将手枪装进皮套,穿在腰里的皮带上,寻思啥时候能弄到一方红绸子包枪,就更漂亮了。
    晨曦中一匹白马由北向南飞驰而来,骑兵在玄武庙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大声喊道:“报告大家好消息,东柱子和周围的据点都打开了!刘黑七的和平救国军全部歼灭了!”
    “逮住刘黑七没有?”陈兴问。
    “没有抓住活的,捡了个死的。”骑兵答。
    “咋打死的?”陈兴问。
    “谁打死的?”焦思宁跟着问。
    “炸开小圩子,刘黑七换便衣逃跑,跑到庄外野地上,被三团四连的通信员郝荣贵一枪击毙!”骑兵说完翻身上马。
    陈兴问:“你还上哪儿去?”
    骑兵答:“到第一兵站送信。”
    焦思宁吩咐:“告诉兵站站长,准备一百八十个人的早饭,有二十多个伤员,还有四十个俘虏。”
    “知道了!”骑兵说完,双脚踢着马肚子,白马得得地走下崖头,踏过木板桥上山坡,奋起蹄子朝大路上奔去。
    焦思宁赶忙将打死刘黑七的消息告诉沙非,沙非听了连声叫好,用力过猛震痛了伤口,哎哟哎哟地喊疼。
    担架队继续出发。几个拿枪的民兵在前面开路,抬伤员的担架走在当中,俘虏兵跟在后头,八路军的战斗班当后卫。过了山涧上的木桥,上了山坡道路向东拐弯,东方泛起一片红霞,射出万道金光。
    焦思宁望着霞光,摸着腰里的手枪,心里想着:整风的时候,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一命题,从理性上承认了,可在感性上有问号,难道说读了十年书的知识分子,还不如扛锄头的农民?这次运送伤员的路上,陈兴给自己上了生动的一课,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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