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六章

    打死刘黑七,消灭凶残的大土匪,大快人心!鲁南老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附近群众敲锣打鼓,抬着刘桂棠的尸体游行。老乡们在死尸上唾吐沫撒尿,发泄多年仇恨!
    这年冬天,山东各地八路军主动出击,到处攻城夺寨,消灭敌伪武装,迫使日寇收缩兵力,躲进重点的乌龟壳里。抱犊崮山区结束了被分割的局面,恢复了一些被占领的村镇,扩大了抗日根据地。
    随着春天的来临,地处偏僻山沟里的后方医院,日子好过多了,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准备转移伤员,应付日寇的“扫荡”。
    鲁南军区后方医院下设三个医疗所,分散在老牛山区几条山沟沟里。林侠在二所当了一年多指导员,工作比较顺利,最近调到三所,碰到一桩桩伤脑筋的事。昨天为了几个杏子,差点闹出人命!事情牵涉到所领导干部,作为三所的政治指导员、党支部书记,不严肃处理这件事不行!她新来乍到,情况不了解,调来前,医院领导曾对她说,三所的问题多,和阎达副所长的领导作风有关,要她好好抓政治思想工作,帮助副所长转变作风。她来三所以后开了几次会,阎副所长盛气凌人,不买她的账。对三所的问题,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她记起毛主席的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半个月来到各班找伤病员了解情况,和党员谈心,心里有了一点底。为了丢杏子的事,她昨夜里想了一宿,今早晨一起床,又跑到出事的现场观察。
    太阳爬上东山,阳光射进农家小院,老杏树的树冠遮了半个院子,枝桠上结着一片片杏子,被日光染成金黄色,站在树下的林侠,嘴里忍不住流出酸水。
    阳光透过杏树的空隙,照在林侠红润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她敞开着灰色旧棉袄,里面是草绿色的单军衣,小腿上打着人字形绑带,压在后脑勺的棉帽鬓边垂着乌发,束着黄皮带的腰肢显得格外纤细。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一枝树杈子,记得前两天来找伤员谈心,迈进大门就看到这枝头结着五个诱人的大黄杏。眼下杏子不见了,却留下一场风波。
    林侠踮起脚尖伸长了右手,离开那枝桠大约有三尺高,心思摘杏子的人得站在椅子上才够得着。她低下头瞧着地面,没发现什么痕迹,皱着眉梢环顾了一下小院子。院里静悄悄,能走动的人大多出去散步,只有一个锯掉左腿的伤员,背靠着西墙坐在小板凳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晒太阳,身旁放着一副拐杖。
    从西屋走出一个双目失明的伤员,拄着棍子点着地面朝林侠走来。
    “是新来的林指导员吗?”他问。
    “是的。”林侠奇怪地望他眨巴着的双目:“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瞎子耳朵灵,”他笑着说,“俺听你进院子和房东大娘说两句话,又听了你的脚步声,就猜想是指导员来了。”
    林侠佩服他的耳朵,刚来一趟谈一次话,就能听出是她。上次谈话知道他名叫孙会天,是双亭镇战斗俘来的解放战士,去年秋季反“扫荡”,双眼被日本鬼子的毒气弹打瞎。
    “林指导员,偷杏子的找到没有?”孙会天问。
    “还没有啦,”林侠说,“孙会天同志,你想会是谁摘的呢?”
    “俺说不好,”孙会天摇摇头,“昨天上午党员们去开会,剩下俺们几个群众,大老张他们去河边洗衣裳,俺和刘通在家里。三班吴小豆来了,跟刘通下了一会儿象棋。他走了,俺和刘通一个瞎子一个瘸子,玩不了象棋,拉了一会呱儿,刘通呼呼睡了。俺歪在草铺上,迷迷糊糊打盹。忽听见院里有脚步声,俺以为党员开完会回来,仔细一听,不对!杏树哗啦啦乱响。俺大声喊:‘谁在院里呀?谁在院里呀?’听见有个人慌里慌张朝外跑。刘通也醒了,扒在窗台上看着说,那五个大黄杏不见了。俺走到院里喊房东,半天没人答应,才想起房东一家人都下地去了。”孙会天讲得有头有尾,两只瞎眼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用表情帮助说明,末了他下结论说:“俺看不一定是咱们的人偷的,备不住有哪个野孩子打去吃了。指导员不信,问问刘通。”
    林侠的眼睛转向靠着西墙晒太阳的刘通:“刘通同志,你说说。”
    “俺没啥说的,”刘通抬头回答,目光碰上林侠锐利的视线,立刻低下头去,“老孙都说了。”
    房东大娘从堂屋里走出来,端着半簸箕地瓜干,嘴里唠唠叨叨:“几个杏子,吃就吃了,还追啥根呀?就算俺吃了!昨日阎副所长来问,俺就说算了,让同志们吃都不吃,咋会偷呀?准是外面野孩子打去吃了。林同志,你是个明白人,不要再问了。”
    “大娘,几个杏子事小,咱们八路军的纪律要紧。”林侠笑着回答。
    “啥纪律啊!不就几个杏子吗?值几个小钱?别再追出事来了!”大娘把簸箕塞给林侠,像对自己的女儿:“帮你大娘端着,咱们一块儿推碾去。”
    林侠只好端着簸箕,跟大娘走出院子。
    几个杏子原是小事一桩,即便哪个休养员偷吃了,大不了是个纪律问题,可是由于阎副所长的主观武断,硬说是吴小豆偷的,弄得他悄悄喝了鸦片酊,变成了大事!不搞个水落石出,咋平息伤员们的议论?
    她们走到大石碾前面,村里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哨子声。
    “你们开早饭了,林同志,簸箕放在碾盘上,快去吃饭吧!”大娘说着又郑重吩咐:“林同志,那几个杏子就当大娘吃了,千万别再提了!”
    林侠笑着点点头走了,心里不断盘算:自己从二所调到三所一个月,看到不少问题,提过几次意见,阎副所长都不采纳,怪自己原则性不强,没有坚持。昨晚上吴小豆偷喝鸦片酊想自杀,林侠去了解情况,吴小豆眼泪汪汪一肚子委屈,一口咬定没有偷摘杏子,刘通和孙会天可以作证,他埋怨说是阎副所长对他有成见,给他扣的屎盆子!说白天是吃过几个杏子,那是和刘通下完象棋出来,在村头碰到一个过路的老乡,手上挎着一筐杏子走亲戚,他向那老乡买,人家不卖,顺手抓一把给他,根本不是刘通房东家的杏子。阎副所长硬说是他偷的,要他承认错误,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一时想不开干了大蠢事,觉得对不起八路军!对不起共产党!
    林侠了解过吴小豆的历史:家在敌占区,从小没有娘,跟爹到处流浪,打短工,干零活,要过饭。十六岁那年,他爹被日本鬼子抓劳工下关东,吴小豆的日子更惨了,时常挨饿受寒,饿得没法子也偷过东西。前年夏天八路军到费县敌占区打游击,他跟着一帮穷哥儿们一块儿参了军。去年冬天打刘黑七,他负伤送到后方医院,经过半年的疗养,伤快好利索了,很快就可以出院,想不到出了这档冤枉事!他对林侠起誓说:“林指导员,俺要是偷吃那几个杏子,天打五雷轰!出门碰枪子!不得好死!林指导员,俺伤快好了,不能背着黑锅回部队!林指导员,你要替俺讨个公道,把这事查清白,要查出是俺吴小豆偷的,就把俺毙了!”
    林侠边走边回忆吴小豆的话,想着他那伤心的模样,猜想杏子不一定是他偷的,可又是谁呢?不管怎么样,今天下午支部委员会上,一定要好好研究。想到这里,林侠挺起胸脯,大踏步向所部走去。

    党支部委员会开了一个多小时,问题还理不出头绪,几个支部委员无精打采坐在地铺上,对支部书记林侠和副所长阎达的争辩,表面上注意听,内心里干着急,觉得是浪费时间。谁也不相信这位新来的女书记,能够说服阎副所长,改变他的作风!
    冉医生坐在小椅上用小刀剔指甲。他最了解阎副所长的为人,他俩都是三所的元老。阎达原先在抱犊崮支队当卫生队长,战时勇敢抢救伤员,一次在猛烈炮火下连续背下三个重彩号,事迹登在《战斗报》上。一九三八年台儿庄战役,阎达和周文治一块儿从打散的川军跑到鲁南,参加抱犊崮支队。阎达平时喜欢吃辣椒,爱喝酒,上团部办事一定到周参谋长那里喝两盅。冉医生曾在党小组会上批评他居功骄傲,阎达不但不接受,反而和冉医生闹得脸红脖子粗。
    所长高士杰倚着桌子,不断翻动《战伤治疗》。他原是协和医院的大夫,日军占领北平,高士杰率家眷回山东老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小镇上行医。张鲁光组织游击队时,地方上闹瘟疫,许多游击队员病了,还死了两个战士,方圆几十里的山沟,只找到几个半吊子郎中,治不了病。张鲁光没法,用了个馊主意,派侦察员何全和宋千,夜里赶到敌占区用枪将他请来。高士杰为战士们治好病,为地方上灭了瘟疫,觉得八路军纪律好,就留下来当医生。调来三所当所长,打心底不情愿,可自己已是共产党员,只得服从分配。他认为阎副所长工作能力强,管理上有办法,抓业余生产改善伙食有一套,特别是鬼子“扫荡”时候,组织伤员转移隐藏,做得严密周到不受损失,只是年轻好胜,主观性强,因此和干部团结不好,休养员对他有意见。
    看护长昨夜里值班,今儿上午没睡好觉,一双眼皮老打架,不断用手指掐鼻梁顶部,生怕打瞌睡。支部委员中的上士请假去赶集买菜,休养员中有两个委员补充了一些情况,证明吴小豆吃的杏子是过路老乡给的。他俩都向阎副所长提了一些不疼不痒鸡毛蒜皮的意见。
    “同志们!请集中注意力,好好讨论一下,”林侠对支委会上这种气氛很恼火,提醒大家说,“吴小豆自杀是恶性事故!伤病员们议论纷纷,不严肃处理不行!”
    “还讨论啥呀?别浪费时间啦!”阎达激动地说,“吴小豆自杀,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到六班跟刘通下象棋,人走了,房东的杏子也丢了,不是他偷的是谁?他回三班,班上有人见他手里还拿着杏子,他说是过路的老乡给的,你就相信他?吴小豆嘴馋手贱,是全所有名的。参军前当过小偷,是狗改不了吃屎,来所里还偷过老乡的花生。偷杏子破坏八路军的纪律,还批评不得!说我冤枉他,跟我吵起来,说我主观主义,骂我是阎罗王!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不整整还行吗?我关了他两小时禁闭,他拿自杀来威胁组织,要严肃处理就得给他加重处分!”
    阎达气咻咻,越说越来劲。大家看他有理不饶人,毫无自我批评的样子,都感到难开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发言。
    林侠干着急,参军以后大会小会开了不知道多少,从没碰到这样顶牛的!问题要解决,会不能散了,她启发地说道:“咱们支委会,首先要搞清吴小豆是不是偷了杏子?这是问题的关键!捉贼要捉赃,没赃也得有证人,有人证物证方能定案。不能捕风捉影,不能凭想象,更不能逼供信!如果证据充足,吴小豆想赖也赖不掉,就该受处分。现在没有人证物证,吴小豆一口咬定没偷,怎好下结论给他处分呢?请大家分析分析,多从这方面提供一些情况。”
    沉默了一会儿,林侠催着发言,休养员中一个支部委员憋不住说道:“照俺看六班房东家的杏子,不一定是吴小豆偷的。四班匡老五对俺说,昨天上午他在村头看见一个挎着一筐杏子的老乡,后来他遇到吴小豆,吴小豆说杏子是老乡给的,匡老五还向他要一个吃了。
    “这事不假,”另一个休养员支委接着说,“俺班也有人见过那个老乡,当时他正和匡老五在土地庙前下跳棋,那老乡走累了,坐在石头上吃杏子解渴,瞧他们下跳棋,还抓几个杏子要给他们,他们没有要。”
    “匡老五,吴小豆,半斤八两,一对落后脑袋!”阎达鄙夷地说,“上次偷老乡花生,就是他俩合伙干的!这次偷杏子互相串通编假话,怎么能信呀?说不定又是合伙偷的!一个二流子,一个俘虏兵,能有几句真话?吴小豆手贱会偷,偷花生,偷杏子,偷鸦片酊!想死还忘不了偷!我看他未必真想死,不然为啥不偷毒药?只偷喝那一小瓶死不了的鸦片酊,这不是拿自杀来威胁组织?”
    “这样说恐怕不妥当!”所长高士杰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分工管医疗,不大过问行政,放手让阎达负责。对老乡丢杏子引起的风波,认为副所长做的过分,希望阎达在支委会做个检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阎达一股牛脾气,毫无自我批评的精神,一味责怪别人。作为一所之长,不能再袖手旁观,需要支持林指导员,他终于开了言:“俗话说人不伤心不落泪,吴小豆在禁闭室里哭哭啼啼,晚上又想自杀,不能看成威胁组织。现在事情闹大了,是应该妥善处理。我同意林侠同志的意见,先搞清真像,到底杏子是谁摘的再下结论。”
    冉医生看见高所长发了言,也跟着说:“所长说的是,搞清主要矛盾,问题就迎刃而解,泛泛讨论是浪费时间。从小吴自杀这件事看来,咱们三所的管理教育有不少漏洞,我也有责任,平时对调剂员教育不够,对药物管理不严,所以小吴能随随便便进药房拿走鸦片酊,亏得剂量不大。否则就麻烦了!要是拿走剧毒的药,后果更不堪设想!这事我应该检讨,当个教训接受。”
    冉医生想用自我批评来影响阎达,希望他能检讨一下,使支委会顺利进行。可这位副所长依然板着面孔,还是气不忿的样子。
    “俺再补充一点,”伤员中一个支委说,“今儿上午开饭,俺到伙房打饭,大家为吴小豆自杀七嘴八舌发议论。六班大老张对俺说,他打河边洗衣服回去,碰到吴小豆从院里出来,说跟刘通下象棋没意思,想到村口看看有没有卖东西的。大老张说吴小豆跟他打闹了一阵才走,他进院里看看那五个大黄杏,还挂在枝头呢。”
    这一补充证明吴小豆没偷杏子,阎达听了有点坐不住。支委会上发言一边倒,对自己很不利,他不愿认错,分辩道:“六班的非党群众,都是落后的脑壳!他们跟吴小豆那个二流子,串门子赌钱,偷老乡的地瓜、花生,卖公物讲怪话,互相包庇,全不是好东西!”
    “非党群众也是好战士!”林侠看到副所长强词夺理,针锋相对地反驳:“闹义气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在前方拚命流血,怎能骂他们不是好东西?他们负伤来后方疗养,有人发展一些不健康的思想,怪咱们工作没做好,该由咱们负责!三所的轻伤员多,大部分人能走动,除了吃就是睡,不出操不上课,没有文化娱乐,缺乏政治教育,哪个不闷得慌?除了下象棋、打扑克、玩跳棋,不串门聊天还能干啥?难免有个别同志产生不良倾向。近来加强政治文化学习,消灭了赌博现象…… ”说到这里,林侠觉得有点自我表扬,立即转入正题:“说小吴偷杏子,拿不出证据,又关了他的禁闭,当然受不了!人要脸树要皮,不伤心不流泪?小吴难过、顶嘴、痛哭、想死,是心里有委屈,该抓紧做工作,免得再发生意外。”
    “林指导员,开完会你再找吴小豆谈谈,好好慰问一下…… ”高士杰的话没说完,文书推门进来,交给所长一封信,请示地问道:“一所转来十几个轻伤员,怎么安置?”
    “先找房子让他们休息,叫伙房准备饭,给他们送开水。”高士杰说。
    文书走了,高士杰正要继续发言,阎达抢先开口了:“自杀是叛变革命!是可耻的行为!应该受处分!慰问个啥子?”
    “动不动就处分,不能解决问题,”林侠说,“咱们的任务是治病救人,保证伤员安心治疗,养好伤愉快回前方作战,不能让他们背着包袱回去,那样就对不起前方部队。”
    高士杰接着说:“刚才我的话没讲完,我的意思是林指导员去安慰安慰小吴,稳定他的情绪,免得节外生枝。最好阎副所长也去看看他,这件事老阎做过头了,顺便向小吴道歉,可以平息伤员中的议论。”
    “说啥?要我给小偷道歉?没门!”阎达蹦起来气汹汹说,“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杏子不是吴小豆偷的,我不但给他道歉,还可以给他叩头!要是找不到证据,他自杀破坏政治影响,还得受处分!”
    阎达说完,气冲冲地开门出去。高士杰追到门口喊着:“副所长!回来,回来!……真拿他没有办法!”
    一场严肃的党支委会,闹得不欢而散。林侠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大钉子。她气得满脸通红,像一个熟了的苹果,心里有点沮丧。高士杰拆看院部来信后,将信递给林侠,她在转院的伤员名单中,发现一个醒目的名字。
    “沙非!”她差点喊出声,肚里的闷气消了一些。“奇怪,沙非为什么从一所转过来?”

    沙非在歼灭刘黑七的战斗中负伤,送后方医院治疗。一所收的是重伤号,和院部住一个山村,离二所十几里地。林侠在二所当指导员时,去院部开会总要顺便探望沙非,调三所时匆匆忙忙没去告诉他。沙非腹部负伤,子弹头留在腹腔内,伤口化脓,经过手术和精心治疗,伤口愈合后逐渐恢复健康,沙非急着重返前线,医生要他继续休养,身体复元再出院。近日医院准备接收一批新伤员,将一所部分伤员转到三所,沙非也跟着一块儿转来。
    林侠惦记着要去看沙非。她先到伙房吩咐炊事班长,给吴小豆做碗面片汤,卧两个鸡蛋,多放一点香油和葱花。吴小豆昨夜抢救被洗了肠胃,上午只喝了点稀粥,下午饭可以多吃东西,一碗香喷喷的面片汤,含着所领导对他的关怀,这无声的慰问更能打动受惠人的心。
    走出伙房,林侠到六班找大老张,仔细询问昨天他遇到吴小豆的情形。大老张说:“昨天上午党员开会,俺班几个群众没事,俺想到河边洗衣裳,叫孙会天和刘通换下衬衫裤衩,俺带去洗。他俩一个瞎子一个瘸子行动不便,平常都是班长和党员同志帮他们洗。他俩不愿意换衣裳,俺说今日党员开会,该轮咱这非党群众做做好事了,硬帮他们扒下棉衣换了。洗完衣服打河边回来,在院门外碰着吴小豆,他说跟刘通下象棋,刘通乱出子儿,真没劲,不玩了。俺想拉他进去再玩一会儿,他不干,说早饭吃了两张高粱煎饼,喝了一碗糊涂汤,肚子早咕咕叫了,想到村口看看有没有卖吃的。俺扯着他不让走,他跟俺打闹一阵子,挣开跑了。”
    “你没见他衣兜里有杏子?”林侠问。
    “没见,”大老张答,“他说要买吃的,俺掏他的口袋,大口袋瘪瘪空空,小口袋有几张北海票,俺要他请客,他夺回北海票逃了。俺住院子里晾衣服,那几个大黄杏还挂在树上呢。”
    “哦!那杏子是啥时候不见的?”林侠问。
    “俺也说不清,”大老张摇摇头,“俺晾完衣服就去找护士换药,等了好久,护士开完会,俺换完药回来,大家嚷嚷杏子不见了。”
    大老张的话证明吴小豆没有偷杏子,除非他走了以后又回来,这不大可能。为了顺藤摸瓜,取得充分证据,林侠走到村口,看见土地庙旁边老槐树下,坐着一个白胡子老汉,看着一群吃着青草的山羊。林侠走近问道:“老大爷,是你家的羊群吗?”
    “俺要有这群羊就富啦!”老汉笑着说,“村里大伙儿的,俺只有两只小羊。”
    “老大爷每天都在这里放羊吗?”林侠问。
    “俺见天都在这儿放羊,”老汉说,“俺腰腿有毛病上不了山,眼下四处有青草。”
    “老大爷,你昨天放羊,看见有人在这里卖杏子吗?”林侠又问。
    “卖杏子?没见。倒是有个过路的,挎着一筐杏子,在这土地庙前歇腿。你们有个小同志想买,他不卖,抓了一把给那个小同志,也抓几个叫俺尝尝鲜。”
    种种的迹象,使林侠认定吴小豆没偷杏子,可疙瘩还没有完全解开,找不到真正的主儿,阎副所长不会认错。到底谁是偷摘杏子的呢?太费思索了!她怀疑孙会天和刘通是知情人,如何使他们口吐真言,林侠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脚迈上东南坡,望着柿树林边几户农家,一所转来的伤员就住在前面,真有点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原先惦记着要来看沙非,不由噗嗤一笑。
    沙非被安置在一家小院的西屋里,一头堆着农具杂物,两个粮食囤子,另一头靠墙有个草铺,临窗是张粗糙的桌子。这是三所惟一的单人病房,原先住着一个营级干部,前几天出院了,沙非填了空,算是受优待。
    对新来的伤员,三所照例要优待一餐好饭。伙房焖了黄澄澄的小米干饭,烧了粉条豆腐小白菜,汤上还漂着油花,他们提前开饭,看护员端来饭菜,沙非坐在桌边吃饭。
    香喷喷的小米饭,一筷子一筷子扒入口中,沙非边嚼边想:眼下正闹春荒,三所哪儿搞来的小米?老乡们吃糠咽菜,摘杨柳芽、打榆钱子、挖葛根蕨麻充饥,前方部队饿着肚子。却给我们伤员吃这样好饭,不早点归队,真对不起这顿小米饭!想着吃着,牙齿嗑上一粒砂子,急忙用舌头扫向嘴边,“呸呸”地吐在地下,抬起头来,猛看见林侠笑眯眯站在旁边。
    “林侠!”沙非扬起浓眉毛,高兴地喊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
    “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呀?”林侠反问。
    “组织上让我转来的。”沙非说。
    “难道我是开小差来的?”林侠俏皮地说。
    “你不在二所吗?”沙非奇怪地问。
    “调来一个多月了。”林侠回答。
    “为啥不告诉一声?”沙非责问。
    “调来时慌里慌张,头天谈话,第二天就走。”林侠解释道。“三所问题成堆,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想给你写封信,也懒得动笔。”
    “都忙些啥呀?”沙非瞪着眼睛回答。
    “说来话长。”林侠看他碗里还有饭,催他快吃:“先吃完饭,别凉了。”
    沙非狼吞虎咽吃完,放下筷子站起来,向林侠伸出右手。林侠紧握着,问道:“伤好利索了吗?”
    “好了,”沙非抬腿走动,“你看,我不用拿棍子了。”
    林侠看他摇摇晃晃,忙扶他坐下:“你还没有复元,身体很弱,得好好休养。”
    “真急死人!”沙非叹口气,“这次负伤,全怪我急躁轻敌。想不到一躺就是大半年!成天和纱布药水打交道,浪费医药固然可惜,更可惜的是浪费时间,没有办法补偿!”
    “你这是第二次负伤,应该接受点教训啦!”林侠说,“安心休养,才能早日出院,急躁情绪要不得!”
    “又要打仗了,叫我怎么不着急呢?”
    “谁说要打仗?”
    “林指导员,你当我是个新兵呀?”沙非调侃地说,“一所把大部分伤员转院了,不是准备接收新伤兵吗?地方上筹粮、动员担架,干啥用的?这些都是准备打仗的征候,能瞒过谁呀?你还保密呢!”
    “也许你猜得不错…… ”林侠没有说下去。她知道扩大根据地、粉碎敌人封锁分割的战争快开始了,但军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便小广播。
    “林侠,一个多月不见,你瘦了,”沙非猜透她的忧虑,转了话题,“工作很忙吗?”
    “忙点到没什么,就是有点…… ”林侠真想痛痛快快道出心中的烦恼,考虑到沙非刚到三所,背后谈阎副所长的不是,难免犯自由主义。她改口笑笑说:“就是有点累。”
    “还有伤脑筋的事吧?”沙非从林侠吞吞吐吐和矛盾的表情,看出她心事重重。为了不伤害她的自尊心,转个弯提起辛为群的英勇就义:“上次你给我的长信,谈到老辛悲壮的故事,我难过了好几天,觉得是个气节教育的好材料,想写封回信,请你详细问问辛大嫂,写篇报告文学给报社,对部队和老百姓都有教育意义,不想闹了一场重感冒,一直没有动笔。林侠,你信上说辛大嫂从敌占区跑出来,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不是还在二所?”
    “是的。我调动工作时候,她舍不得分开,想跟我一齐来,所长不放。”
    “要是和你一块儿调来多好啊!我真想访问她,把老辛的事迹写首长诗。”
    “太好了!老辛的英雄故事,真该大书特书。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忙过这阵子,抽空陪你去看看辛大嫂。”
    “辛大嫂在二所工作怎么样?”
    “好极了,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刚到部队有点不习惯,家庭妇女嘛!过了一个多月,变得很泼辣,枣庄战斗的伤员刚来,看护员不够,她不分白天黑夜,轻活重活抢着干。对伤员照顾得无微不至,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任劳任怨。她说看见伤员,仿佛看到老辛在打仗,想到丈夫孩子被日本鬼子杀害,就想尽力侍候好伤员,让他们早日回前方打鬼子!”
    “多么动人的诗篇啊!”沙非激情满怀,灵感在呼唤,壮丽的诗句在脑海中回旋。
    “尽快写出来,否则对不起老战友!”林侠也动了感情,湿润的大眼睛中充满了爱和恨。
    两人默默无声,沉浸在对战友的悼念中。忽看见文书走进门,叫道:“林指导员,所长请你。”
    “什么事?”林侠问。
    “那个木匠来了。”文书说。
    “好吧,我马上回去。”林侠说完,文书走了,她对沙非说:“我们想给锯了腿的同志安假腿,请了个细木匠。”
    “快回去吧,”沙非说,“办好这件事,功德无量!”

    半个月亮挂在天空,阵风吹得树梢哗哗响,山沟里的春夜还是凉飕飕的。林侠从所部回到住处,点亮花生油灯,一天忙碌累得像散了骨头架子,和衣躺在草铺上,闭着眼睛想歇息,面前闪出一张熟悉的脸孔,耳边响着熟悉的话音。阎副所长气冲冲的神情,不断朝她怒吼:“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杏子不是吴小豆偷的,我不但给他道歉,还可以给他叩头!”
    睡意被撵跑了,得赶快找证据!林侠从草铺上跳起来,吹熄油灯掩上门,出了院子朝六班的住处走去。杏子在六班院里丢的,线索得到六班找,孙会天和刘通可能知情不说,不去摸摸情况今晚又要失眠。
    山村静悄悄,偶尔听到远处小狗汪汪叫,为了省油家家窗户没有亮光。踏着月光迎着山风,林侠走进六班的住院,院里黑灯瞎火,房东一家人早上床睡了,住着伤员的西屋也没有灯光,林侠收住脚步,寻思伤员们可能睡下了,扰醒他们不好,懊悔自己莽莽撞撞跑来,正想转身回步,忽然屋里传出唱京戏的声调,她轻轻走到窗外听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飞…… ”
    有人反对:“算了,算了,咋老唱这个调调,唱点旁的不行?”
    有人赞成:“咱们这帮人,不像笼中鸟?想回前方伤不好,待在这里憋死人!”
    “我好比,浅水龙,困卧在沙滩…… ”
    京戏继续往下唱,有人叹口气说:“唉!上头光听工作报告,所里报喜不报忧,只讲每月治好多少伤员出院,不谈缺点错误。他们怎么不肯下来看看?”
    “官僚主义嘛!蹲在上面多舒服!”
    “别自由主义啦!睡觉吧!”
    “天这么早,咋睡得着呀?”
    京戏停唱了,说话的声音更清楚了。
    “上头不是不知道,不然咋调换指导员?”
    “原先的指导员是个老好人,就是骨头软,受阎王爷摆布!大事不敢争,小事团团转。”
    “别讲怪话了!”
    “没有怪事哪来怪话?”
    “俺瞧新来的女指导员顶硬气,敢和阎副所长抗争,替吴小豆打不平。”
    “就怕她一个巴掌拍不响。”
    “是啊,阎副所长是三所的元老,所里工作人员多半是他的老部下,听他的话。高所长是个书呆子,成天捧着一本医书,研究学问。”
    “副所长也有不少优点,工作积极肯干,能吃苦耐劳,上次搬家民夫太少,他领头抬担架,咱们所的伙食,全院数第一,不是阎副所长抓的吗?”
    “别拍马屁了!当心教马蹄踢着!”
    “谁拍马屁?你才是瞎吹牛!说话该凭良心嘛!”
    “都是干革命嘛!干好了是应该的,居功自傲,老子天下第一,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就不对!咱们打日本鬼子负伤了,是咱们的义务,要是拿这当本钱到处伸手胡闹行吗?”
    “人家负伤是光荣的,咱们负伤是狗咬的!在前方拚命流血,到后方还要看脸色受气,哪个受得了?昨天吴小豆到咱们班玩,阎王爷非说是他偷的杏子,顶了他两句,就关人家的禁闭!他欺负小豆是个孩子,要是俺才不自杀呢!俺拿个手榴弹,跑到阎王爷跟前,跟他一块儿炸掉!”
    “小声一点,当心隔墙有耳朵。”
    “怕个球!我到所部也这样说!”
    “算了,算了,还是唱你的京戏吧。这些话传进副所长耳朵里,够你喝一壶的!俺出去尿泡尿,瞧瞧窗外有没有人。”
    林侠心里一跳,赶忙踮起脚尖快步走开。出了院子抬头望望天空,月亮躲在一片乌云后面,她的心情也跟天空一样暗淡,听到六班伤员们的议论,分不清是谁说的,可里面有不少是共产党员呀!为啥支部大会上他们不提呢?看来吴小豆的问题不赶快处理,三所的领导作风不迅速整顿,恐怕还要闹大乱子呢!
    林侠匆匆回到住处,点上油灯,解掉绑带脱衣上草铺,才感到浑身疲乏,闭上眼不到五分钟,就呼呼地进入梦乡,做起断断续续和乱七八糟的梦。她梦见儿时依倚在母亲的怀里,感到无比温馨。可仔细一看,抱着她的不是母亲,是奶奶,她自幼失去母亲,不记得母亲的模样,是奶奶将她养大的…… 奶奶带她到珠江边,望着水中漂浮的船只,一艘小火轮驶过中流,拉响刺耳的汽笛声…… 呜呜的汽笛声忽然变成嗡嗡的飞机声,一队膏药牌的日本飞机,在天空中盘旋,她随着一大群人沿着黄浦江奔跑,飞机上扔下炸弹,许多人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倒在血泊中,自己也被气浪掀翻,校服上染了许多血迹…… 大学教授的父亲要随学校迁到内地,林侠不愿再读死书,参加了战地服务团,流着眼泪辞别了老父亲…… 夕阳照着古塔,林侠和孟家驹手牵手逛了苏州的虎丘…… 临沂城里,加入抗战演剧队的林侠,正在街头演戏,慰问台儿庄战役的国民党军将士,领着群众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周围山岭上到处是日本兵,轻重机枪暴风般扫来,迫击炮弹和掷弹筒弹似冰雹落下,林侠和抱犊崮支队的机关人员在山沟里突围,爬上一个岭头,她看见孟家驹跪在日本兵刺刀下,高举着双手投降。林侠骂了一声“民族败类”!朝他们扔去手榴弹,炸弹在地上滚动,却没炸开…… 她气得胸口疼痛,从梦中醒来。
    窗外传来雄鸡喔喔喔的啼叫,林侠睁开眼睛,小屋里透进淡淡晨光,她想着梦中的情景,为啥都那么模糊不清?她竭力回忆死去的妈妈,没有留下一丝印象,脑子里只有奶奶的影子。她随父亲到上海,奶奶留在广州。可怜的亲人,在日本人铁蹄下生活,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她想起孤身的老爹,跟学校迁往广西,多年没有音讯…… 为什么孟家驹的印象那样清晰?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时常思念父亲和奶奶,也思念过亲友和同学,思念过死去的辛为群和王志忠,却从不想那个无耻的叛徒,决心将他在脑子里清除掉,可怎会梦到他?
    林侠根本无法再入睡,索性爬起来读点书,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打开抽屉取出一本破旧的书,牛皮纸包着撕裂的封面,扉页里印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著。这本书是一个干部伤员留下的,在部队传来传去磨得破损不堪。在敌人后方频繁的战斗行军中,大家轻装上阵,很少人肯背带书籍,能在部队中流传的书,简直是凤毛麟角。林侠读了这部描写苏联十月革命的长篇小说,觉得对部队有教育意义,尤其是对伤残人员,她很想拿书中主人公保尔的故事作教材,讲给伤员们听,所以必须详细阅读做笔记。调到三所一个多月,白天忙的不可开交,夜间怕浪费灯油,一直让书躺在抽屉里。昨天见到沙非,想请他当义务教员,只是刚一见面不便开口,清晨拿出这本书,又想起让沙非完成这个任务,是最合适不过了。
    窗户大亮了,林侠借着晨光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着看着走了神,杏子的风波又在脑海中翻腾。她叹了口气合上书,用一张旧报纸将书包好,想今日带书去看沙非,请他给伤员上课。她掩上房门匆匆向所部走去,想将这件事和高士杰所长商谈,征求他的同意。

    春天是美丽的,春荒是愁人的。日本鬼子反复“扫荡”抗日根据地,杀人放火,捕捉壮丁,牵走牲口,抢劫粮食,毁坏庄稼,造成贫瘠的鲁南山区年年春荒。
    老百姓勒紧裤腰带,八路军吃豆饼地瓜秧,前方部队一日两餐,后方医院也不例外,只是供给正经粮食,重伤病号由伙房单独做饭。
    吃罢下午饭是游戏时间,能走动的轻伤员三三两两出门溜达。沙非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村头,林侠拿着一本书大步追上来。
    “老沙,老沙!”林侠气咻咻地喊着,看见沙非回过头来,赶上两步说:“我到你住处找你,房东大叔说你拄着拐棍出门,想不到你瘸腿跑得这么快!”
    “有事吗?”沙非未等回答,指着土地庙前的石凳,“这边坐坐。”
    两人坐在石凳上。林侠打开包着的书问:“看过这本书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沙非说,“在一所看过一遍,就是这本书,怎么传到三所来了?”
    “是一个伤员看完留在二所,我从二所带来的。”林侠说,“你觉得这本书怎样?”
    “是部好书。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事迹很感人,是咱们革命者学习的榜样。”沙非说。
    “我有个想法,”林侠说,“咱们三所住的是轻伤员,多数人能走动。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串门溜达,打闹下棋,空闲时间多,难免胡思乱想,产生不良倾向。我想把军人俱乐部成立起来,伤员里面能人多,能说会唱,组织起来经常开开娱乐晚会。”
    “好主意,”沙非满口赞成,“不是各所都有个救亡室(军人俱乐部。抗战时有的叫“救亡室”,也有叫“列宁室”的)吗?”
    “有名无实。没有场地,原来的委员出院了,也没有补选,根本没有活动,经济委员会剩上士一个人,伙食帐也不公布。”
    “不公布伙食帐可不好,伤员们一定有意见,是应该健全组织,发挥群众的智慧,把各项工作抓起来。”
    “老沙,请你当俱乐部主任行吗?”
    “不行,不行,我很快就要出院了。”
    “我看了你转所的介绍信,医生的意见得休养三个月。”
    “三个月?开玩笑!顶多再住半个月。”
    “住院得听医生的,没有出院证你能走得了?再说,你能拄着拐杖瘸着腿走回前方吗?”
    “要我当俱乐部头头,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干一个月,你保证给我开好出院证。”
    “你先干一个月,如果伤全好了,健康恢复了,我保证给你办出院证。”
    “嘿!林侠,你真滑头!”沙非笑着说,“看来我今后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林侠也笑了,“你要安心疗养,按时吃药,多做一些活动,身体锻炼好了,就能早日出院。”
    “好,我服你了!谁叫咱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呢?”
    “谢谢你帮我的大忙!”林侠深情地拉起沙非的手,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他,“成立军人俱乐部以后的第一课,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行吗?”
    “行,我认了,闲得无聊,有点活干也好。”沙非不经心地翻着书页,“林侠,看你满肚子心事,工作怎样啦?”
    “还好,”林侠苦笑一下,大眼珠望着土地庙上的横批,退色的红纸上写着“有求必应”,庙里的泥胎不见了。
    “何必瞒我呢!你的眉梢、你的眼睛,都说明你心事重重。”沙非紧追不放。
    “你看出什么心事啦?”林侠依然盯着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爷爷跑了,你想求他不会答应的。”沙非逗着说。
    “瞎说!”林侠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沙非:“你今天怎么啦?这样开心?”
    “看你不开心,想替你解愁,可你老盯着土地庙,忘了身边的活人。”
    “你老是打哈哈,知道什么啦?”
    “不就是几个杏子吗?”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我当过《战斗报》的记者,是个消息灵通人士。”
    “别逗乐了,沙非。昨天去看你,就想跟你谈谈三所的问题,想到你刚来还没歇息,就忍下来了。今天想请你帮忙抓俱乐部工作,讲保尔的故事,够你考虑的,不愿再把一些烦人的事让你费精神。”
    “你把我当成外人了!毛主席说要依靠群众,你的难题想解开,得发动群众想办法。”
    “你知道什么啦?”
    “你昨天为杏子的事,跟副所长干仗了?”
    “你听谁说的?”
    “今儿上午我们二连几个伤员,到我那里玩,对三所的工作,唠了不少闲嗑。”
    “都谈了些什么意见?”
    “说所里干部不团结,阎副所长主观主义,军阀残余,党支部起不了堡垒作用。至于经济不公开,个别医护人员态度不好,那是些小意见。”
    “对我的工作有些什么议论?”
    “伤员们对你的印象还不错,知道你想改变领导作风,怕你一个巴掌拍不响,坚持不下去。”
    “老沙,问题就在这里,孤掌难鸣啊!高所长是个老好人,专心钻研医学抓治疗,行政管理分工给阎副所长。阎达同志工作不错,改善伙食有办法,能吃苦耐劳,就是主观固执,脾气不好,爱训人,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原来的指导员被他气跑,我刚来时也不安心,很想回二所。考虑到自己是个政治干部,不应该向困难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可碰到阎达这样的同志,真不好共事!昨天支委会开得很不愉快,我回宿舍忍不住抹眼泪。怎么办?跟他妥协,一团和气,工作会越弄越糟,怎对得起组织?怎对得起拚命流血的伤员?和他斗争?老实说有些胆怯,也许像你从前说过的,是我们女人的软弱性。”
    “应该坚持原则,不能同歪风妥协,否则正气不能上升,工作要受损失。”
    “我何尝不这样想呢?原先打算开一个民主大会,动员大家敞开胸怀提意见,帮助所领导改进工作,又怕时机不成熟,开不出好结果,闹成伤病员和工作人员对立。”
    “开民主大会要慎重,不能性急,要水到渠成,充分准备,不但要发动群众提意见,也要使领导干部有思想准备,特别是做好阎副所长的思想工作,让他认识自己的不对,不然在会上顶牛,会出乱子。”
    “昨天支委会上,阎达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想打通他的思想太难了。”
    “伤员这边,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做做他们的工作,副所长那边得另想办法。”
    “关键是弄清谁偷的杏子。阎副所长说,如果能证明不是吴小豆偷的杏子,他不但可以向小吴赔礼道歉,甚至可以下跪叩头。”
    林侠说到这里情绪激动,又感到迷惘。沙非从她大眼睛里窥出忧虑与困惑。自己刚到一天,三所的情况只是听几个伤员反映,了解点皮毛,出不了高招,暗暗替林侠着急。
    “老沙,你说你们二连有几个伤员,是哪几个?”林侠忽然开口问。
    “丁树生、张太山、刘通,还有…… ”沙非想着说。
    “刘通?”林侠没等说完就问:“是不是那个锯掉左腿的伤员?”
    “嗯。”沙非点点头。
    “刘通在前方表现怎样?”林侠问。
    “打仗很勇敢,工作学习都不错。我跟他谈过,想发展他入党,没想到去年反‘扫荡’打断了腿,”沙非惋惜地说,“今儿上午他和丁树生来看我,闷闷地不大吭气,看来有点悲观失望的情绪。”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锯掉腿的伤口好了,老待在医院里憋死人,想回前方部队或是到地方上去做点什么,要不就让他复员回老家。”
    “那棵丢杏子的杏树,就长在刘通他们住的院子里。刘通可能知道一点线索,就是不肯说,我问过两次,他总是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不晓得。”
    “刘通生性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像大姑娘,见了女人就脸红,这是他的脾气。”
    “我看不全是这样,我怀疑他知情不说,顾虑太多。你探探他的口气,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刘通在家里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参军后一直是个积极分子。我试试看,只要他知道,一定能说出来。”

    次日上午,刘通和大老张坐在杏树下下象棋,用硬纸板土造的象棋子,摊在一张矮桌上。
    沙非拄着拐杖跨进院门,走过去站在刘通背后,不声不响地看着。
    大老张下赢了,说了声“不玩了”,站起来要走。
    “赢了就走。太不仗义了!”刘通拉着他不让走。
    “你和这位新来的同志玩吧!”大老张说。
    刘通回过头,发现身后的沙非,连忙打招呼:“沙指导员来了,玩玩吧?”
    “好,咱俩玩。”沙非坐在小板凳上。
    两人洗牌摸子,刘通摸着红老帅,先出子:“两个两个。”刘通一对红车,输给沙非一对黑象。
    “三个三个。”沙非叫着,出了黑车马炮,刘通亮出红帅仕相,赢了。
    院外响起一阵锣鼓声,大老张在院门口嚷嚷:“妇女识字班扭秧歌啦!快出来看!”
    屋里的伤员们三三两两走出院门,双目失明的孙会天随后出来,用拐棍探着路,走到杏树下,听见刘通的声音,问道:“刘通,不出去看热闹?”
    “俺不想看,你去吧。”刘通说。
    “跟谁下象棋呀?”孙会天问。
    “跟俺二连沙指导员。”刘通答。
    “指导员,不出去看大姑娘扭秧歌?”孙会天朝着沙非说,“很好看呢。”
    “你去看吧,我们玩象棋。”沙非说。
    孙会天拄着拐杖走了。沙非问刘通:“这个同志眼睛还能看东西吗?”
    “不中,全瞎了,”刘通说,“他说好看是听别人说的。”
    沙非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大鸡牌香烟,抽出一支给刘通,说道:“抽支香烟,慰劳品。”
    沙非划了火柴,两人点起香烟,蓝色的烟雾飘上杏树。两人边下象棋边聊天。
    “这香烟味道不错,”刘通说,“是缴获的胜利品吧?”
    “是咱们滨海根据地生产的。”沙非的语气很自豪,当时能自产香烟的确不容易。
    “指导员啥时候学会抽烟的?”刘通问。
    “这次住院,春节慰问伤员,一人发了几盒烟,闲着无聊跟着抽起来。”沙非说。
    两人停止下象棋,抽着烟谈起往事。沙非告诉刘通,他负伤以后,部队又打了几次胜仗,特别是打刘黑七,二连担任主攻,抓了很多俘虏。沙非还告诉他,刘通原来的四班进步很快,好几位同志光荣参加了共产党。
    “砖头好吧?”刘通问起一块儿参军的老乡秦大砖。
    “大砖很好,入党了,调到五班当副班长。”沙非说。
    “齐占银呢?”刘通问起另一个老乡。
    “老齐进步很快,也入党了。”沙非说。
    “老齐入党了?啥时候入党的?”刘通感到意外,他负伤以前,齐占银经常想家,沙指导员还叫刘通帮他。
    “齐占银同志是去年秋天宣誓入党的,”沙非说,“入党不久赶上打刘黑七,打得很勇敢,抓了好几个土匪,他现在是全营有名的爆破手。”
    “田有福怎样了?”刘通问起同班一个战友,他俩在班里是好朋友。
    “小田同志牺牲了!”沙非惋惜悲痛地说。
    “田有福啥时候牺牲的?”坏消息使刘通惊讶痛苦,鼻头发酸,差点没掉下眼泪,声音在嗓子眼里颤抖。
    “讨伐刘黑七战役,咱二连主攻南门。田有福报名参加爆破组,打大圩子他爆破成功,打进小圩子他抓俘虏时被冷枪打中,流血过多牺牲了。”沙非回想着奔袭东柱子的情景,思念着战死的同志,嗓音也有点哽咽。
    刘通叹了口气:“唉!前方的同志都进步了,入党的入党,牺牲的牺牲…… ”他难过得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像俺这样不死不活蹲在后方,真要把人憋疯了!”
    沙非看他敞开心扉,劝导说:“好好养伤,伤好了一样有活干。”
    “指导员,你瞧俺能干啥呢?一个大老粗,在家里种庄稼扛大活,到部队才识几个大字。剩下半条腿,重活干不了,轻活没本事,能干啥呢?谁要俺这废人?”
    “老刘,不要悲观失望!你为保卫祖国打日本鬼子丢掉一条腿,是抗战英雄,人民功臣!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将来打走东洋人,建设新中国,你们这些战争中有功的同志,都会有工作做。”
    “等到猴年马月?眼下日子就难熬!指导员,你跟所领导说说,让俺早点出院,随便在地方上给点活干,不然就让俺回老家吧!”
    “你家邻近敌占区,鬼子兵汉奸队时常去活动,你这条半腿,怎能瞒过敌人的眼睛?再说你家里地无一垄,回去日子咋过?”
    “俺这样蹲在后方,白吃老百姓的粮食,心里不好受啊!”
    “不想白吃老百姓的粮食,说明你身残志不残,这很好嘛!你想做事,不必等将来,不用等出院,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工作做。”
    “眼前在这里,俺能干啥呀?”
    “只要对革命有利,啥都可以干。比方现在三所,伤员同志有不少意见,你要是站在革命的立场,帮助所里改进领导作风,使伤员们能安心疗养,这工作就有意义。”
    “俺啥也不懂,咋能帮得上?”
    “咋不能呀?只要你肯帮,就能帮上。”
    “沙指导员,你说俺咋帮?”
    “眼下所里为吴小豆自杀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好多同志说小吴受冤枉,一时想不开干了蠢事。大伙对阎副所长有意见,说他脾气急躁,动不动整人。林指导员批评他,他不接受,说谁能证明杏子不是小吴偷的,他就向小吴赔礼道歉。要是这样,就能消除伤员的不满情绪,帮助所领导改变作风,不是对革命有利吗?”
    “嗯。”刘通喉咙里嗯了一声低下头。
    “老刘,这棵杏树丢了几个杏子那天,小吴不是找你下象棋吗?你要知道谁摘的杏子,就不该隐瞒。”沙非恳切诱导说,“本来吃几颗杏子小事一桩,大不了犯群众纪律,赔几个钱就结了,现在闹大了,成了管理教育、领导作风问题,也影响干部团结,不赶紧处理,恐怕还要出乱子。咱们大家都有责任,帮助所里把这事解决好,你说对吗?”
    “沙指导员,俺…… ”刘通愁眉苦脸说不下去。
    “老刘,你在前方,打仗像只老虎,干起活来像头黄牛,谁不翘大拇指?要不是负伤到医院来,入党问题早解决了,”沙非看刘通内心有矛盾,进一步鼓励他,“你在前方是英雄,到后方也该是条好汉。有啥不能说的?”
    “沙指导员…… ”刘通抬起头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老刘,拿出打仗时的勇气来,不要怕得罪同志,说出来也是为他好呀!”沙非抓紧攻心战术。
    “反正不是吴小豆摘的…… ”刘通说。
    “到底是谁摘的?”沙非问。
    “老刘,老刘!”双目失明的孙会天拄着拐杖从院门进来,边走边喊:“老刘,识字班在场院里扭秧歌,可热闹啦!可惜俺看不见,你不出去瞅瞅?”
    “俺不去!”刘通不高兴地回他一句。
    “你咋啦?”孙会天眨着瞎眼,“你在跟谁说话?”
    “俺二连沙指导员来啦。”刘通说。
    “哦,是指导员。”孙会天认准方向朝沙非说,“指导员,你不去看看大姑娘小媳妇扭秧歌,好看呢!”
    “我看过啦。”沙非说。
    “看过,好,好,你们谈吧。”孙会天心事重重用拐棍探路,慢慢走进西屋。
    “老刘,你说吧,杏子是谁摘的?”沙非催着问。
    “是他。”刘通指着西屋低声说。
    “他?双眼都瞎了,咋能摘得着?”沙非惊讶地问。
    “还有俺…… ”刘通咽住了,差点掉下眼泪。
    “你?…… ”沙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瞧了他一眼残腿,“你们是怎样摘的?”
    “沙指导员…… ”刘通像个小孩子呜呜地哭了。
    “不要难过,”沙非像慈母对回头的浪子,抚着刘通的肩膀安慰他,“人的一生难免要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正视自己的错误是好样的,更宝贵的是努力改正错误。老刘,鼓起勇气跟组织说清楚,就能帮助解决一大难题,就是帮助三所改变领导作风,就对提高咱们部队战斗力有利。”
    一阵阵唢呐声,吹着欢快的秧歌调,锣鼓声越敲越响亮,伴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不断从院外飘过来。

    雄鸡打鸣叫亮了天空,叫醒了下地耕种的庄户汉,叫醒了贪睡的孩子,也叫醒了缺觉的林侠。
    林侠睁开疲乏的双眼,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她伸了一下懒腰,合上眼睛想养养神,杏子的风波,立刻在脑海里翻腾。这几天,杏子的风波,像自己的身影,走到那里跟到那里,睡觉时候也跟着到梦里去。
    昨天中午,林侠从沙非嘴里知道谁偷了杏子,像在摸黑走路时看到亮光,兴奋过后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她决心借这股东风来吹散笼罩三所上空的乌云,改变领导干部之间和上下级之间的紧张气氛。她记住伤员“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议论,寻思只有依靠群众、依靠组织的力量,方能攻破阎副所长的顽固堡垒!
    沙非下连队当指导员,政治工作做得很出色,早有传闻。林侠首先和沙非商量,如何把处理杏子风波当突破口,全面改变三所落后的面貌,两人研究一阵子,拟了四条建议:(一)以党支部为核心,搞好团结工作,坚持每周上一次政治课,坚定大家赶走日寇的信心。(二)开展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提高医护人员责任心,争取早日让伤员治好伤回前方杀敌。(三)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加强俱乐部工作,每星期举行一次文娱晚会,发动伤员自编自演,讲革命故事,唱抗日歌曲,用对口词、说武老二、唱大鼓书和山东快板等短小精干形式,反映好人好事。(四)改善生活,讲究卫生。在现有条件下经常变换食谱,保证每日油盐蔬菜供应充足。麦收后每周包一次水饺,蒸一次馒头,吃一次麦子煎饼。注意住房和环境卫生,经常洗澡换衣服,消灭虱子、跳蚤。每日打扫庭院,每周晒铺草和被子。
    林侠将四条建议端端正正写在小本上,准备在支委会上提出,待研究通过后,再在全所人员民主大会上宣布。为了开好民主大会,她抓紧时间找刘通、孙会天和吴小豆个别谈话,鼓励他们打消顾虑在大会上发言,接着和高所长、冉医生交换意见,请他俩将偷摘杏子的真像告诉阎副所长,希望他认真对待自己的缺点,在民主大会上做自我批评。她又向几个支委做了动员工作。
    像对待落完花瓣的果子,经过精心培育逐渐成熟,打破一道道难关,已经水到渠成。党支部召开扩大会议,吸收党小组长、党员干部和休养员中的活动分子参加。下午饭后,会议在所部召开,两间大通屋挤满了人。林侠宣布会议的两项议程:一是征求大家对党支部和所领导的意见,二是讨论今后工作计划。
    会议开得很热闹,与会者相继发言,慢慢地谈到杏子的风波,矛头对着阎达,批评他主观武断,不调查研究,关了小吴的禁闭,差点闹出人命,这是军阀残余,希望副所长改正。意见谈的差不多,林侠将改进工作的四项建议讲完,经过热烈的讨论,一致同意支部的计划,并做了一些补充。
    接受上次支委会的教训,林侠强调批评要对事不对人,要与人为善,治病救人。可多数同志谈到阎达的领导作风与管理方法,感情激动,言词尖锐。有位被他整过的护士,谈着谈着呜呜地哭了。有位干部批评起来,像脱缰的野马,林侠不得不再次提醒他别扯的太远,要注意态度。
    兵力强大,火力猛烈,阎副所长那顽固思想堡垒没有摧毁,只打开一个缺口。当高士杰所长表态,诚恳接受大家对所领导特别对自己的批评以后,坐在一旁的阎达副所长不得不说几句,他对日常工作的批评意见,做了不痛不痒的自我批评。对杏子的风波,他强调客观原因说:“我承认自己缺乏调查研究,就认为吴小豆吃的杏子是偷的,因为个别伤员有这样反映。联想到去年,小吴曾偷过老乡的花生,我就轻信了这些反映。是我的主观主义在作怪,我可以给他赔礼道歉。至于关他的禁闭,是错了,但动机并没有错,因为他蔑视领导,谩骂领导,不给他一点厉害还得了!”
    同志们都知道阎达的脾气,看他已开始承认错误,不好再勉强。林侠觉得副所长在事实面前,不得不低头,但思想没有通,心里不服气。思想问题不能操之过急,免得再生枝节,林侠看到屋里渐渐黑了,她说道:“今天支委扩大会议开得很好,同志们踊跃发言,对领导提了许多宝贵意见,我们诚恳接受,并在工作中努力改正。这两天为着丢失几个杏子,闹的满城风雨,现在风波平息,水落石出了,大家不要再议论啦!阎副所长已经认错,愿意向吴小豆道歉,这很好,对团结有益处。希望阎达同志好好考虑大家的意见,在全体工休人员民主大会上,做一次全面的检讨…… ”
    散会后,勤务员点燃油灯,打扫地上的烟头和垃圾。林侠留下支部委员,布置明天民主大会的工作。高士杰是支委当然留下来,阎达不是支委,林侠想留他一块儿商量,他推说头痛走了。
    讲了民主大会的意义,安排发言人的次序,林侠要求大家分头准备。支委们走了,她又和高所长研究了一阵子,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自己的住所。
    压在心头上的乌云开始消散,眼前出现一道阳光,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软软的草铺变成沙发床,林侠躺上去感到浑身舒畅,合上眼皮立刻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嘭嘭嘭…… ”一阵敲门声惊醒林侠的好梦。她睁开眼睛问道:“谁呀?”
    “是我,”门外传来阎达的声音,“指导员,起床了没有?”
    是他?林侠奇怪地想,赶紧爬下床,一边穿衣一边回答:“起来了,请稍等一会儿。”
    门开了。阎达走进来,不好意思说:“真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啥。天亮了,也该起床了,请坐。”
    “林指导员,你是对的,”阎达还没坐定,急急忙忙地说,“我所以固执,是脑袋瓜里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是对你不满意,觉得自己是个大男人,创办三所辛辛苦苦有功劳,怎能听一个女同志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找岔子?认为是你有意丢我的脸。昨天听了同志们的批评,起先很反感,尾后一想,怎么众口一个腔调?夜里一宿没有合眼。想起整顿三风那阵子,同志们也批评我主观主义、军阀残余、居功骄傲。自己做了检讨,也下决心想改正,好了一阵子,后来又冒出来!昨晚上想通一个问题:斩草不除根,逢春要发芽!闹个人意气,只会使党的工作受损失!我决心做一次全面的检查,请指导员和同志们帮助我改正。”
    阎达一口气吐出心中的郁结,觉得胸口舒坦多了。林侠看见他两只眼睛通红,一脸子难过的样子,这突然的转变,使她又惊又喜,激动得不知怎样回答。她拿起桌上的大搪瓷茶缸,从瓦罐中舀凉开水递给阎达。
    “喝口水,副所长。”林侠说,“我也有很多缺点,主观好强,急性子,不注意工作方法,对别人要求过高,对你帮助不耐心,也应该好好检查。”
    “林侠同志,是我没有虚心听取你和大家的意见,以致越闹越僵,都是我不好!”阎达痛苦地说,眼里闪着泪花。
    “阎达同志,你能正视自己,做一次全面的检讨,对全所同志是个很好的教育,你的威信不会降低,相反的会提得更高,我们是革命队伍嘛!我相信开过这个大会,咱们三所不会再掉队了!”
    林侠兴奋地说完,阎达站起来告辞,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彼此心头暖洋洋。
    上午九点钟,三所的伤员和工作人员,除了不能起床和值班的,二百多人挤在村边打谷场上。
    太阳挂在东南山坡两棵大银杏树顶,温和的阳光晒在打谷场上。已经是换装的季节,新单衣还没有发给后方,大家依然穿着老棉袄,敞开钮扣身上还是热乎乎。要是往日一定有很多人打瞌睡,可今天每个人都聚精会神,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听发言,今天会议不同往日,开的是民主大会。
    长方形的打谷场北边,放着一个粗糙的八仙桌,几条长短宽窄不一的板凳。所里的领导干部高士杰、林侠、阎达、冉医生、常管理员,几个支部委员和几个干部休养员,坐在长凳上,沙非是连队指导员,也被请去坐上席。
    林侠宣布开会,讲了召开民主大会的意义:“同志们!今天咱们三所全体休养员和工作人员,在这里开民主大会,为啥叫民主大会呢?就是要大家做主,大家出主意,大家以主人翁的精神,对三所的各项工作提出意见,帮助所里改进工作,向一所、二所看齐!开好这个大会,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精神,请大家掏心里话,心里咋想,嘴里咋讲,讲过头没有关系,言者无罪嘛!请大家放心,保证不会秋后算账,不会给小鞋穿,更不会打击报复。因为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是老百姓的子弟兵,咱们都是阶级兄弟,共同目标是打败日本鬼子!咱们医疗所的一切工作,都要保证伤员安心治疗,早日回前方杀敌。所以要求大家对所里的领导作风、管理教育、医疗护理、政治工作、文化娱乐、环境卫生各个方面,提出批评意见,想办法,出点子,共同把三所的工作搞好…… ”
    所长高士杰报告五个月来的工作,谈了接收多少伤员入所治疗,多少治好的回归前方。总结了医护工作的优缺点,表彰了优秀工作人员和模范休养员,检讨了工作中的缺点,批评了个别同志的缺点和休养员中的不良倾向。末了,检讨领导作风中存在的问题,诚恳请求大家严格批评。
    副所长阎达迫不及待站起来发言,沉痛地检查自己的缺点和错误。会场变得非常肃静,偶尔听到春风吹动场边的树叶响起哗啦啦声,人们听着副所长检讨。阎达讲了半个多钟头,最后悔恨地给自己下结论:“同志们,我的错误可以用车拉,拣主要的说,第一条是军阀残余,我在旧军队里当过兵,从旧军队里带来的坏习气,动不动给别人颜色看,脾气急躁喜欢训人。第二条是主观主义自以为是,碰到问题不调查研究,武断处理冤枉了好同志,是官僚主义的领导作风!第三条是居功骄傲闹不团结,总以为自己是创建三所的元老,两次受过军区的表扬,历次反‘扫荡’胜利完成转移任务,将功劳记在自己头上,觉得比别人强。我对前任指导员不尊重,把他气跑了!林侠同志调到三所来,我瞧她是个女同志,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的批评意见听了刺耳朵,故意跟她顶牛,闹不团结。这都说明我的个人主义发展到危险的地步,不能再滑下去了!……”
    林侠看副所长诚恳检讨,嗓音有点嘶哑,从陶罐里舀了一碗凉白开给他。阎达咕嘟咕嘟喝完,继续往下说:“同志们!由于我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军阀残余的领导作风,管理方式不好,影响了同志们的安心疗养,有些同志受了委屈。特别是这次的杏子风波,冤枉了吴小豆同志,害得他想自杀,这都是我的错误造成的!请求同志们严格批评,帮助我进步,请求党组织和上级领导给我处分!现在,我向受过委屈的同志道歉!向吴小豆同志赔不是!敬礼!”
    随着阎副所长的右手放在帽檐上,打谷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欢迎副所长的检讨!拥护副所长改变领导作风!”
    口号声代替了掌声。林侠认出领头喊口号的,是那晚上六班唱京戏的伤员。
    “俺说一个!”场当央人堆里爆出喊声,一个拄着拐杖的伤员站起来:“俺说吴小豆闹自杀,全怪俺不好!为啥这样说呢?因为是俺六班院里丢了杏子引起的,要是俺和孙会天不嘴馋,不偷吃那几个杏子,就不会闹出这场风波啦!”
    刘通悔恨交加谈了如何扶着椅子,让孙会天站上去摘杏子的经过,说着掉下泪珠:“俺好后悔呀!俺恨自己太不争气!这事都怪俺!没俺帮手杏子丢不了,不会闹出这场风波,害得小吴差点毁了!这是罪过!俺请求所里领导给俺处分!”
    刘通讲完,坐在身后的孙会天站起来,眨巴眨巴失明的双目,难过地讲了一遍摘杏子的经过,和刘通说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将过错包揽了,他像怕场面大、人头多听不清,扛着嗓门大声说:“这桩丑事是俺起的头,俺出的主意,不该刘通的事!老刘劝俺别犯群众纪律,是俺求他帮忙,错误是俺犯下的,得处分俺!”
    说到这里,孙会天举起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着自己的嘴巴,叫嚷道:“都是你馋!都是你馋!”
    同志们看他模样,禁不住哈哈大笑,围在场外看热闹的一群老人和孩子也跟着笑起来。
    没等孙会天坐下,吴小豆站起来,检讨来三所以后的思想,联系以往的事,末了说:“俺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可这次关俺禁闭,俺没挺住,觉得活着没意思,偷了鸦片酊想自杀,这错误可大啦!闹得大家不安宁,破坏了咱八路军的影响,真不应该!”
    会场上不断有人举手要求发言,接二连三争着讲话。多半是对所部提意见,都触到阎副所长的痛处,伤员们听了阎达的检查,都比较满意,批评起来和风细雨。阎达听着大家发言,额头冒汗,心里惭愧,手中的铅笔不停地在小本上记录。
    “同志们!同志们!”林侠看到批评领导的话,说的八九不离十了,引导大家提改进工作的意见,“同志们!为着搞好三所的工作,请大家多动脑子、想点子、出主意,多提一些今后该怎么办的意见。”
    “请所长、指导员、副所长、冉医生有空下班里看看,了解伤员的情况,及时解决问题。”
    “俱乐部要重新选举,不要挂名的委员!”
    “要求经济公开!伙食费十天一小结,一月一大结,公布账目。”
    “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多做一些象棋、跳棋和扑克牌,也做几副克郎球,每天下午动员大家出门打克郎球,做游戏,锻炼身体。”
    “请上级多发一些书报,请指导员每周给俺上课,经常做时事报告,让大家知道世界大事,知道抗战形势,开阔眼界,心明眼亮,对养伤有好处,免得闷得慌!”
    众人七嘴八舌提了许多建议,大同小异。
    “我提个意见!”沙非看见群众谈的差不多了,从椅子站起来,拄着拐棍走到林侠身边,“我建议休养员成立一个进步会。我们许多同志在战场负伤,身体残废了,思想不能残废!我们都是革命战士,什么时候都不能落伍,什么情况下都要进步。过去个别同志不争气,发生过赌钱、卖东西、犯群众纪律等不良倾向,是咱们革命队伍的耻辱!往后不应该再发生了。咱们活着一天,就要进步一天。所以我建议成立一个进步会,大家互相督促,互相监视,互相帮助,加强政治生活,开展文化活动,大家共同进步!你们说好不好!”
    “好!”“赞成!”“同意!”伤员们异口同声赞成。林侠主持,由各班推选一个委员,当场成立进步会,接着改选了军人俱乐部。公选林侠当主任,沙非当委员兼进步会干事。进步会归俱乐部领导。
    会议开到下午三点钟,林侠满意地做了总结。散会后,她像卸下千斤重担,浑身感觉轻松,心情舒坦,几天来烦闷苦恼一笔勾销。看到沙非望着她微笑,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到友情深厚,回报他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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