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七章

    民主大会改变了三所面貌,拆除领导与群众之间隔阂的篱笆,解开人们心中的疙瘩,加强了伤病员和医护人员的团结。
    沙非不负林侠的嘱托,把二连办好军人俱乐部那一套,搬到医疗所来。借老乡一间闲屋当场地,壁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画像下方左边是“墙报栏”,右边是“点将台”。墙报栏里登着大家写的稿子,有议论、有感想,有枪杆诗、快板,有故事、谜语…… 点将台上贴着表扬好人好事,批评落后缺点,还有点滴建议…… 室内摆着几张大小高低不一的桌子,上面放着象棋、跳棋和扑克牌,每天都吸引伤员们来这里活动。文娱组排演自编的小节目,歌咏组学唱新歌。沙非天天给大家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侠每星期上一次政治课,俱乐部里热气腾腾,笑语欢声,煞是热闹。
    春天溜走了,麻知了夜间从地下钻出来,沿着树干爬到枝头,第二天太阳上山,鼓着晒硬的翅膀,吱哇吱哇地叫起来,叫得人们身上暖洋洋,脱掉披在身上的棉袄。
    这一天,沙非给伤员们讲完保尔·柯察金的故事,和林侠并肩从俱乐部走出来。他为了锻炼足力,提前扔掉拐杖,双脚还不够平衡稳当。林侠觉得他会跌跤,走到坎坷的石头路时,总想伸手去扶他。沙非虽然没有拒绝,嘴里却说道:“不用扶,摔不了。”
    话刚出口,脚下踩着一块活动的小石头,身子打了个趔趄,林侠急忙用力支住他。
    “瞧你还嘴硬!”林侠笑笑责怪说,“拐棍扔早了,当心摔跤,伤口破裂!”
    “是这块不棱不整的石头在作怪!”沙非踢走那块小石头分辩。
    “欲速则不达,这是一条真理,”林侠说,“我劝你还是拄上拐棍吧!”
    “不!我得加紧锻炼,争取早日出院。”
    “作为医院的干部,哪个不希望伤员早恢复健康,早一天回前方杀敌?”
    “我准备下星期出院。”沙非语气坚定。
    “下星期出院?”林侠奇怪地问,“哪个医生许可?”
    “我的伤已经好利索了,你们所部开个出院证不就结了。”
    “不行!伤员出院,必须经过医生的许可,所里才能开出院证,这是规矩。”
    “干么这样机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否则不乱套啦?”
    “林侠,你是个政治工作者,应该从政治上考虑嘛!打开鲁南和鲁中通道的战役已经打响了,章平来信说,我们二连还没有指导员,新去一个副指导员,刚从教导团毕业分配来的,缺乏战斗经验,他要我早日回二连,前方缺人手,我却在后方吃闲饭,不是很大的浪费吗?”
    “老沙,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何尝不希望你早日康复出院?可你的身体还很弱,投入紧张的行军战斗恐怕吃不消,我得听高所长和冉医生的意见。”
    “你行行好,替我说说吧!”沙非恳求道,“今天我给大家讲保尔的故事,念到他对生命的看法那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那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
    “对。”沙非接着背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整个生命与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自由与解放而做的斗争。’”
    林侠读书时曾将这段话写在日记本上。她认为一个革命战士,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有这种精神。现在听沙非背诵,依然激动不已。两人默默走着,浸沉在壮丽的理想中。
    “林侠,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是苏联十月革命的英雄,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沙非开口说,“书中的主人公的斗争是作者亲身经历,尽管时代不同,和我们的革命斗争很相像。读完这本书,我更不能呆在后方浪费时间,请你跟高所长说个情,让我早点回连队。”
    “老沙,我赞成你的想法。生命的价值是奉献,不是索取,尤其是在民族解放战争中,更应该贡献出全部精力!”林侠说,“不错,主观意志往往能战胜客观困难,但要考虑可能性。我以为作者写的主人公身上,也包含着教训。作者的倔强性格,使他为革命事业做出贡献,也损害身体健康。他的残疾早死,和他的倔强不无关系!如果他能多活几十年,肯定能有更大的成绩。”
    “可是,我…… ”
    “老沙,你不要急。书里写到保尔身体残废,在医院里花去很多时间。他开始后悔,给哥哥写信,特别嘱咐他要注意健康,别急图上进,否则将来身体坏了再去休养,要使党付出极大代价。”
    “那是小说嘛!”
    “不!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是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化身,是他双目失明后的痛苦体会,你想为党多做贡献,应该学会忍耐,等身体恢复了健康。到那时候,即使你不想走,我们也会强迫你出院。”
    忍耐,等待,待到气候闷热,高粱长了一人高,山地上一片青纱帐,沙非才拿到出院证,离开那又烦人又难忘的大山沟。当他背着背包,健步走到村外,在土地庙边和林侠告别的时候,林侠紧握着他的手,一股热流传到全身,心头暖乎乎,双脚像生了根。
    “再见吧!老沙。”林侠的嗓音里带着难分难舍的声调,“到前方就给我们来信好吗?”
    “好的。”沙非遏制自己的感情,说了一声“再见”,转身大步朝山坡上走去。他不敢回头,怕泄漏出内心的秘密。一直走到岭头,才转身望着小山村,林侠已经消失了,土地庙变小了,一群山羊散在庙后吃青草。
    半年多没有行军,走了几里地,爬了一道山坡,胸头气喘喘,双腿有点酸,他看好路旁有棵大榆树,放下背包坐在树下休息。
    一阵山风卷过岭头,刮得树叶哗哗乱响。沙非抬头朝上望,太阳躲在云层里,蔚蓝色天空显得格外高。
    歇了一会儿,沙非凝视着散落在山沟里的草房茅舍,想到在这里住了几十天,和大家融洽的相处,忽然要离开了,心里有失落感,泛起淡淡的愁思。他细细揣摩,似乎是与林侠分别的缘故,立刻责备自己:“沙非呀沙非!你还是这样脆弱!又陷入感情的泥坑里了!已经知道王国祥政委爱她,时常给她来信,组织上想为他们撮合,林侠并没有拒绝,你还不赶快撤退?林侠自从和孟家驹闹翻,公开宣布不打走日本鬼子,不考虑个人问题,对谁都不动心,何必自作多情?浪费自己的精力和光阴!”
    想到这里,他猛地站起来,急忙背起背包,像要夺回失去的时间,大踏步向前进!

    沿着弯曲的山道行走,沙非像飞出笼子的鸟儿,在辽阔的蓝天飞翔,俯视着青翠的群山,眺望着绿装的大地,忘了和林侠分手时的惆怅,陶醉在诗情画意的景色中。他边走边唱,从抗战歌曲到苏联音乐,不知不觉哼起为丁蕙谱曲的《别埋怨我无情》:??

别埋怨我无情,
  悄悄地离开了你;
    谁不爱甜蜜的梦境,
      奴隶哪能有爱情……??

    唱着唱着,感到情绪不对!怎么经过几年的战争生活,打了一些仗,负了两次伤,小资产阶级情调还这样浓厚?难怪毛主席要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没有入党,灵魂深处仍然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王国!想到这里,他不再哼唱,一个劲儿赶路。路上没有行人,地里长着稀稀拉拉的庄稼。
    太阳升到头顶,山路上的身影越来越短。背上热辣辣,额头冒着汗珠。沙非摘下军帽,抽出挂包上的白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望着山下有几户人家,发觉肚子有点饿,是该歇脚吃点东西了。
    他来到小村边,端着大瓷茶缸,向道旁一户人家要水喝,屋里出来一位大爷,给他盛了满满一缸小米汤,温温稠稠诱人食欲。沙非要给钱,大爷不肯收,只得说声“谢谢”,坐在门口石头上,掏出挂包里的干粮,一小块花生饼(榨过油的花生渣子压成圆饼,用作战备的干粮)就着米汤咬起来。这种榨过油的花生渣子,嚼起来喷喷香。
    沙非低头喝着米汤,嚼着花生饼。忽然间有只又脏又瘦的小手,端着破碗伸过来。他抬头一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上肢像干柴棒,套着污黑破碎的衣裤,光着脚丫子,一双深陷的小眼贪馋地望着他的食物。沙非觉得无法再咽下东西,将喝剩下的半缸米汤倒进破碗,半块花生饼塞进他的小手。
    那孩子接过食物,不声不响走到一边吃喝。墙角又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拐着一双解放了的小脚,伸手朝沙非哀求:“八路老总,行行好,给俺一点吃的。”
    听到这奇怪的称呼,沙非知道她不是根据地的百姓,睁眼打量这女人,看她衣衫褴褛,补丁摞补丁,蓬头垢脸,脏头发结成疙瘩,不由盘问道:“你打哪里来的?家住啥地方呀?”
    “俺打北乡逃荒的,俺家在尚家庄。”那妇人回答。
    “为啥跑出来要饭?”沙非问。
    “为啥?没吃的呀!”那妇人说。
    “你们家是做啥营生的?”
    “俺是庄户人,家里没有地。孩子他爹给财主扛长工,去年叫日本鬼子抓走了,听说是下关东当劳工。一年多了,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丢下俺娘儿俩没吃没喝…… ”
    那妇人哽咽说不下去,撩起衣角擦着眼泪。沙非听了鼻头发酸,不赶走日本强盗,不知多少中国人要遭殃!摸了摸上衣口袋,拿出五张一元的北海票,这是出院前发下的残废金,抽出两张给那妇人,说道:“这两块钱拿去买点吃的,还是回家找点营生,要饭不是办法。”
    那妇人接了票子再三道谢,拉着孩子要给沙非叩头,被沙非拦住,欢欢喜喜地走了。
    望着那母子俩的背影,沙非感到心头沉甸甸,肩膀加重了,尽管这些年见过不少敌占区老百姓逃难到根据地来,可今天特别难受。他站起来向大爷要了半瓢水,涮了茶缸,擦了把脸,问了路程。知道半日才走了二十多里路,到目的地还有四十里地,得翻过两座大山。沙非向大爷说了声“麻烦”,匆匆上路。
    山沟里净是鹅卵石,大的像地瓜,小的似土豆,还有比南瓜大的圆石头。小路在鹅卵石当中,走起来硌脚。沙非寻思,这是条干水沟,山洪暴发才有大水,将石头冲成圆形,不知要经过几万年呢!
    山沟越走越窄,小道蜿蜒向上,山沟尽头是陡坡。沙非气咻咻朝上爬,不时抓棵青草,放在嘴中咀嚼,用唾液润着口腔。爬了一阵子,觉得腰酸腿软,上气不接下气,身上背包沉重,他卸下背包,坐在道旁喘口气,这才相信医生说的身板子还没养好,气力比负伤前差多了。环视周围,左边是条深涧,涧底清水细流;右边是乱石坡,长着稀疏的草木;遥望身后山连着山,群山中突出一个个大石崮;前面是道岭头,岭顶竖着两块古怪巨石,像被劈开的山门。
    歇了一会儿,望着日头偏西,站起来继续赶路。爬到那道山门前,驻脚细看,惊叹大自然鬼斧神工。他惦着赶路无心欣赏,穿过山门,原以为该下山了,不料山后还是山,后山比前山还高,阳光照着绕着白云的山顶大石崮,好似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沙非傻了眼,琢磨着天黑前赶不到宿营地了。
    羊肠小道绕着大石崮,爬到石崮的底部,往上望,一溜悬崖陡壁,回头远眺,茫茫云海中露出一个个山包石崮,甚是壮观。要是平时,免不了要抒发诗兴,眼下没有这份心情,瞅了一眼就下山。
    山后地势高,处处杂草灌木,山路比较坦平。沙非三步并做两步走,走到一处杂树林,道旁蒿草里发出沙沙声,窜出两只野兔从脚边跑过,把他吓了一跳。寻思天色不早了,在这荒山僻野,要是林中跳出一只老虎,或遇上一群狼,可就麻烦了!不由伸手摸摸拴在皮带上的手榴弹。他负伤入院,驳壳枪留在部队,出院时林侠执意要他带上两颗手榴弹防身。林侠说他单独行军,目的地是新解放区,散兵土匪还没有肃清,万一碰上了坏人,免得吃亏。腰里别着两颗沉甸甸的铁蛋,走起路累赘,现在怕遇险,变成定心丸。
    走了四五里下坡路,拐过一个弯,迎面几株高大的松树,附近还有一小片柿子林,肯定有人家,他加快脚步,过了一袋烟功夫,下边传来潺潺流水声,顺着响声望去,石壁上涌出一股清泉,叮叮声十分悦耳,像是欢迎过路的客人。沙非踩着杂草横插过去,在流水边放下背包,双手捧起清水咕嘟咕嘟喝个饱,再连头带脸浸在流水中泡个痛快。
    “啊—!”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叫,是女人凄厉的嗓音:“你这死贼!放开俺!……救命呀!救命呀!”
    呼声发自十几步外的杂木林里。沙非从皮带上取下一颗手榴弹,猛向小林子冲过去!拨开乱树丛,走了不远,看见草地上有个粗汉压着一个少女,双手扒着她的裤子,那少女挣扎拍打,扭动着身子反抗。
    “住手!你这坏蛋!住手!”沙非吼着扑上去。
    那坏蛋被吼声镇住,回头一瞧,见是个举着手榴弹的军人,吓的丢下猎物,爬起来提着裤子撒腿逃跑。沙非追了一阵,那坏蛋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心知追不上,惦着被糟践的姑娘,返身回到原处。一个瘦骨伶仃的姑娘,套着打补丁的上衣,破裤子添了新裂缝,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她正用磨出茧子的双手,哆哆嗦嗦拢着枯树枝。
    “小妹妹,家在哪里?”沙非过去帮她捆柴。
    “俺家在山下兔子窝。”姑娘回答。
    “你叫啥名字?”
    “俺叫桂香。”
    “你认得那坏蛋吗?”
    “俺不认得,不是俺村的。”
    “知道他哪里人吗?”
    “俺不知道,兴是被八路打散的杆子队。”
    沙非知道这新区原先的地主武装、会道门和土匪队伍,老百姓都叫他们“杆子队”。
    “这些日子各村都有杆子队的散兵抢东西,糟蹋妇女,祸害百姓。”桂香说。“今日该俺倒霉,碰到这只恶狼,多亏同志救了俺,要不俺咋活下去呀?”
    老日落在山梁上,天快黑了,黑灯瞎火走路不保险,赶不到宿营地,肚子也饿了,沙非跟着背柴的桂香下了山。
    兔子窝十几户人家,散落在沟底谷套里,房屋被石壁树棵遮住,不到跟前看不见。两人走进村边一个小院,院里两间石墙茅屋,院墙东边有架瓜棚,一个瘸腿的老汉正在修整木桩,他的大儿子在身旁帮忙,小儿子瞪眼凑热闹,瓜棚顶覆盖着密密的绿叶,垂下一条条开着黄花的藤蔓。父子三人衣衫破碎,大孩子赤着上身,小弟弟光着腚子,两兄弟都没有鞋子穿,露着又黑又脏的脚丫子。
    “姐回来了!”小弟弟眼尖,朝着跨进柴门的大姐叫喊,看见她身后的大兵,又怯生生地往后退。瘸老汉停下手中的活茬,望着进来的生客。桂香放下肩上的柴禾,诉说砍柴时遇到坏蛋,幸亏这位八路相救的经过。老汉消除了疑惧,用感激的目光请沙非进屋,叫女儿烧锅办饭款待恩人。
    桂香煮了一锅地瓜干面糊涂,馏了一摞高粱煎饼,炒了一盘鸡蛋,剥了几棵大葱,盛了一碟黄酱,请客人一同吃晚饭。
    围着小矮桌,吃着煎饼卷大葱,就着炒鸡蛋,五个人香喷喷的嚼着。桂香有意将炒鸡蛋摆在沙非面前,她爹爹不断地让客人吃菜,自己和孩子们却不向菜盘里伸筷子。沙非着实饿了,想着口袋里还有几元钱,可以报答这顿丰盛的晚餐,也就不客气敞开肚皮吃着。
    吃完饭唠起家常,沙非知道这家人姓许,家有两亩山地,许老汉还不到五十岁,长年风吹日晒劳累干活,使他未老先衰,一脸老相。尤其是前年秋后,鬼子和汉奸队出城抢粮,桂香带着两个弟弟逃上山,他和妻子护家,藏起活命的粮食。鬼子兵进院抓了小鸡,入屋翻箱倒柜,搜出藏着的一袋粮食,夫妻俩苦苦哀求给留下一点,鬼子哪里肯听,双方争夺粮袋,许老汉被枪子打断了腿,女人被大皮鞋踢中心窝,当场吐血倒地,病了两个月死了,男人一下子老了十岁。提起这件伤心事,大人小孩都哭了。大孩子擦着眼泪对沙非说:“八路军叔叔,俺要给娘报仇!俺跟你去打鬼子中吗?”
    “你几岁了?”沙非瞧他没有步枪高。
    “俺十六岁了。”大孩子说。
    “当兵要行军打仗,要吃苦头,你不怕吗?”
    “俺要为娘报仇,啥都不怕!”
    “好!有种!”沙非夸奖说。看这孩子有志气,虽说小了一些,先当两年勤务员,在部队锻炼一阵,定成一个出色的好兵。眼下兵员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可不知道他爹咋想的?转身问道:“大叔,小兄弟要当八路,你舍得吗?”
    “唉!”许老汉叹了口气,“孩子他娘丢下俺爷儿四个走了,日子过的再紧巴,俺也得把孩子拉扯大,才对得起孩子他娘。可这年头鬼子汉奸心太狠,不让百姓安生过日子,听说县里抓劳工下关东,连十几岁的孩子也抓,俺怕鬼子出城抓人。”
    “爹,让坷砬兄弟去当八路吧!免得成天担惊受怕。”桂香说。
    “爹身板不好,你小弟年幼,地里的活茬得有人侍弄。”许老汉说。
    “地里活茬俺包啦,爹放心。”桂香认真地说。
    “你是个闺女,早晚总得出门。”许老汉摇晃着脑袋。
    “俺要侍候爹一辈子,把小弟弟拉扯大,等坷砬打走鬼子回来!”桂香语音铿锵,铁板钉钉。
    “爹!俺要去杀鬼子为娘报仇!爹不让走,俺自己走!”坷砬坚决说。
    “爹,让坷砬走吧!”姐姐帮弟弟恳求。
    “坷砬还小,没出过家门。”父亲说。
    “俺都十六岁啦!还小?”坷砬不服气。
    “去年打刘黑七,村里过队伍,俺见好几个小八路,比俺还小呢!”
    “大叔,既然小兄弟铁了心要打鬼子,让他跟俺走吧!”沙非帮腔说情,“八路军里官兵平等,亲如一家人,小兄弟到部队里,同志们都会照顾他,大叔放心。”
    经不住儿女的软磨硬蹭,许老汉害怕鬼子抓劳工,不如让坷砬去当八路,终于点头同意。小坷砬乐得蹦起来,打开门风一样飞出家院,去给村里几个好朋友报喜。
    夜里住宿,许老汉腾出床铺,沙非坚持要睡地下。桂香抱来几捆谷秸,为他打个软软的地铺。沙非解开背包和衣躺下。一天的劳累使他睡个好觉。睁开眼睛,日光满屋。许坷砬带着两个比他大点的男孩,要求一块儿去参加八路军。沙非问了情况,知道他们家里都赞成,高兴地接受了。
    桂香在村里淘换了一盆杂和面,对上一小碗榆树皮磨成的粉,擀了一篦盖面条,给沙非和三个未来的小八路吃了顿饱饭。

    沙非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团部。团部驻扎在费县南山区,这一带原是伪和平救国军盘踞的地方,两月前被八路军收复。沙非到组织股报到,将三个新兵交军务股分配。许坷砬一心要跟沙非,只好让他去二连当兵。
    到团部的头一天,王国祥政委找沙非谈话,了解后方医院情况,问的很详细,并将问题记在本本上,谈完话留沙非吃饭,伙房添了两样菜。吃饭时,王国祥问起林侠的工作和生活,从政委的关怀中流露的情感,沙非觉察他正热恋着林侠,心中不是滋味。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详细谈了林侠从二所调到三所,如何深入群众调查研究,解决了老大难,帮助阎副所长转变工作作风;如何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开展文化娱乐活动,改变了医疗所的面貌,说得王国祥喜滋滋乐哈哈。
    离开王政委的住处,沙非忽然萌生了一种新的想法:“王国祥这样喜欢林侠,林侠是个政治上成熟的女人,如果他们能结合,定是一桩美满姻缘,一对革命好夫妻,应该竭力促成这件婚事。”
    在团部休息三天,刚好焦思宁被临时借来帮助宣教股写教材。两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沙非发觉焦思宁变了,变年轻了!原来的老气横秋一扫而光!他下一营当教员,把下巴的山羊胡须剃掉,还是一副老相,如今怎么里里外外全变了?脸色红润,下巴光滑,说话带笑,脚步轻盈,连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金鱼眼珠,似乎也没有早先那样突出了。
    沙非揣摩焦思宁变年轻是心情愉快。平掉冤案,恢复党籍,丢掉思想包袱轻装上阵,自然是件好事;下基层锻炼,和干部战士同甘苦共命运,从群众中汲取营养,无形中抛弃知识分子孤芳自赏的坏习气,逐渐脱胎换骨改变面貌……
    沙非猜测焦思宁变化的几条原因,都有些道理,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住了一宿,才发现真实原因。这老兄正在恋爱,是他恢复青春的秘密。第二天下午游戏时间,政治处通信员来叫焦思宁,说王主任请他去。沙非知道王川调回政治处当主任,想一同去看望这位老上级,后来听说是要开会,便拜托焦思宁向老科长问好。焦思宁走了,沙非拿着新出版的《大众日报》,贪婪地读着国内外新闻。在后方医院,报纸经常迟到,有时还脱期,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看到新报了。
    沙非正阅读一则苏联红军反攻,歼灭德国法西斯的消息,忽听见屋外传来问话:“屋里有人吗?”声音清脆娇润,还带点怯生生的味儿,是从一个少女嗓子里发出的。
    “请进。”沙非站起来迎上去。
    “焦老师不在呀?”一个五官清秀身材小巧的女兵,站在门口探头内望,看不到焦思宁想退出去。
    “你不是小时同志吗?”沙非认出她是小卫生员时秀梅,一年前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长高了,出落成个俊俏的大姑娘。“快进来坐坐,不认得我啦?”
    “你是沙干事?”时秀梅羞答答地站着,手脚不知所措。
    “快请坐,”沙非指着椅头,舀了一茶缸凉开水,“喝水。”
    时秀梅接过茶缸,低头慢慢呷着,手中的搪瓷缸是焦思宁的,用它喝了多次水了,端着感到亲昵。沙非为了排除尴尬气氛,告诉她老焦到王主任那里,等一会儿就回来;又问起团部女同志的近况,时秀梅有话可说,活跃起来了。
    “史倩云大姐跟供给处长结婚了,”时秀梅说,“结婚不久调到供给处工作,听说怀孩子了。”
    沙非记起这位参谋长同乡的四川大姐,一心想嫁给周文治,参谋长偏爱上丁蕙,史倩云打破醋坛子,还和统计员高玉玲吵了架。
    “高玉玲有主了吗?”沙非问。
    “还没啦,”时秀梅说,“玉玲大姐心气高,组织股长恋着她,她不愿意。”
    “丁蕙结了婚怎样了?”沙非想起一心爱他的姑娘,关怀地问。
    “俺不大清楚,”时秀梅摇摇头,“丁蕙不合群,不爱说话,跟参谋长结婚以后,更像个闷葫芦,别人说她当了参谋长太太,架子大了,俺瞧不是。”
    “咋不是?”沙非想知道底细。
    “俺瞧她心里有事,哑巴吃黄连,”时秀梅说,“见面总是皱眉头,人也憔悴了。”
    沙非听了不好受,不愿泄露内心的机密,换了话题谈起焦思宁,昨天他偶然听人说,焦思宁在谈恋爱,他当说笑话逗乐,眼前瞧时秀梅的样子,倒有点相信了,想刺探这少女与老焦感情的深浅,问道:“老焦借来团部帮助工作,很顺利吧?半年多不见,他像变了一个人。”
    “嘿嘿!”时秀梅妩媚一笑,没有搭腔,双颊显出浅浅的酒窝。沙非从她美丽眼睛里闪着的亮光,看出热恋中少女的特有神态,他曾经在丁蕙眸子里窥见过这种眼神。沙非想知道这漂亮的姑娘怎样爱上这位老大哥,开门见山问道:“小时,你喜欢焦教员吗?”
    时秀梅依然“嘿嘿”笑着不答,甜甜的笑容带着羞怯。
    “你们俩几时认识的?”沙非打破砂锅焖(问)到底。
    “俺参军那天就认识焦干事,当时他留着大胡子,瞧样子比俺爹还大。”时秀梅说。
    经她这一说,沙非发觉文不对题,原想问他们几时相爱,可说不出口,她继续说:“那时听人家背后喊他马克思,说他的名字是马克思加列宁,俺知道他是个大知识分子,见面有点怕。”
    “现在还怕吗?”沙非逗她玩。
    “当然不啦,”时秀梅说,“思宁心肠好,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打仗勇敢。”
    听她叫出“思宁”,沙非感到新鲜。过去大家当面喊他“老焦”、“焦干事”、“焦老师”,背后叫他“马克思”、“洋教条”,现在称他“焦教员”。今天头一次听到时秀梅直呼她的大名,道出许多优点,瞧出这俊姑娘深深爱着他。
    “哎哟!天快黑了,俺得走了!”时秀梅瞧着窗外喊起来。
    “别走,老焦该回来了。”沙非想跟她多聊聊,解开疑团。
    “卫生队新来两个病号,今夜轮俺值班,得早回去。”时秀梅说着站起来。
    “你找老焦有事吗?我替你传达。”沙非送她出门。
    “没啥事,俺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时秀梅走了,沙非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夜里,焦思宁回来,立马趴在豆大的油灯下忙着写什么材料。沙非提到时秀梅来过,焦思宁“哦哦”两声没停下笔。沙非不想打扰他的思路,没再提起,一直忍到他干完活儿,两人躺在垫着谷草的地铺上,经不住沙非在耳边唠叨盘问,焦思宁才谈起和时秀梅的浪漫史……
    去年深秋我军奔袭东柱子,歼灭伪和平建国军第三师,打死了全国闻名的大土匪刘黑七,临沂和费县的日伪军一千多人,对驻扎东柱子一带的八路军进行报复“扫荡”。在一次战斗中,焦思宁随团卫生队救护伤员,从阵地上抬下五副担架,他和女卫生员时秀梅护送伤员转移,半路遇到一小股敌人。焦思宁带着抬担架的民夫爬上一个山口,三个日本鬼子,在机关枪和掷弹筒掩护下,嗷嗷叫着追上来。
    焦思宁吩咐时秀梅带领担架队赶快翻过山梁,自己端着捷克式步枪,躲在石堆后面掩护,朝进攻的日兵打了几枪,深度近视眼瞄不准,枪枪打飞了。他影影绰绰看见几个鬼子喊叫着冲上来,离山口只有三四十米远,赶忙从手榴袋中拔出一颗手榴弹,揭开铁盖掏出拉火绳,套在小指上朝敌人甩去,听见轰隆一声!硝烟散后,鬼子不知是死是活,趴在山腰里不动。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又扔下一颗手榴弹,过了一会儿,看见一个鬼子爬起来往下跑,他端起步枪射击,那鬼子一溜风逃下山。
    山下敌人抛上几颗掷弹,在焦思宁隐蔽的石头堆附近爆炸,炸得碎石沙土翻飞!轻机枪刮风似的扫来一阵子子弹!两颗迫击炮弹,落在山梁后身爆炸。焦思宁没有缩头,竭力睁大眼睛监视敌人。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不见敌人动静,估计时秀梅和担架队走远了,他悄悄撤离石头堆,翻过暴露的山口往下跑。
    跑到山下走了半里地,道旁丢下一副空担架,伤兵和担架员都不见了,他心中奇怪东看西瞧,道旁有个炮弹坑,猜想是刚才敌人打来的迫击炮弹炸开的,没见到有血迹,人跑到哪里去了?
    “焦老师!焦老师!”突然听见有人呼叫,声音从左前方传过来,焦思宁听出是时秀梅的口音,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几块大石头,不见有人影。
    “焦老师!焦教员!焦思宁同志!”一声比一声高。焦思宁朝叫声的地方走去,快到那几块大石头跟前,才看见时秀梅倚着巨石站着,脸上像抹了锅灰,单裤上渗着血水。
    “小时你咋啦?”焦思宁着急地问,带着责备的语气,“伤员民夫呢?”
    “俺带着五副担架跑下山,民夫说跑累了想歇息,俺说不中!鬼子追过来就毁了!可他们不听,撂下担架坐下抽烟,他们像约好似的,每人腰里都揣着一杆旱烟锅,一个烟荷包,全都巴达巴达吞云吐雾,真急死人!这新区的民夫真没治,俺催着快走,他们不动窝。这时候空中嗖嗖地落下一颗炮弹,亏得离远了没伤人。俺扯着嗓子喊大家快走!别让鬼子炮弹炸死!这一吓唬倒灵,民夫抬着四副担架大步跑了。剩下后面一副担架,一个民夫去解手,好久没回来,俺怕误了大事,叫另一个担架员和俺抬着走。刚抬上肩,天上嗖地一声落下个大铁蛋,轰隆隆炸得耳朵嗡嗡响,一股热风刮到脸上将俺掀倒,大腿上有点疼,用手一摸一手血,爬起来一看那民夫不见了,起初俺当他被炸死了,可看不到尸体,肯定是跑了,幸亏伤员好好躺着,他头部负伤不轻,说不出话,俺怕鬼子追过山来被掳去,扶着他到这里躲着,盼着你来想办法。”
    时秀梅一口气说了。焦思宁问道:“伤员在哪里?”
    “大石头那边,”时秀梅用手指着,“跟俺来。”
    焦思宁跟着朝大石头后面走去,看到时秀梅右脚一步一瘸,不由问道:“小时,你腿咋啦?”
    “炮弹皮崩了一下,没事。”时秀梅说。
    “包扎了吗?我这里有急救包。”
    “包扎过了。”
    绕到巨石后面,那伤员披着棉被,靠着石壁席地而坐,脸颊痛苦地扭着,张口说不出话。
    “那些伤员不晓得咋样了?”焦思宁担心地念叨着。
    “担架员都是本地人,他们知道目的地。”时秀梅说这话是想让焦思宁放心,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嘀咕,怕新区的民夫靠不住,但无可奈何。
    焦思宁回到道旁扛回担架,担架是用木杠横着坚韧的柳条编扎成的,分量不重可特结实。他俩扶着伤员躺上担架,盖上棉被。时秀梅在前,焦思宁在后,两人抬着伤员赶路。
    时秀梅右腿负伤,两脚走路不均衡,担架摇摇晃晃。焦思宁怕伤员难受,竭力抓住木杠,担架越走越晃,累得焦思宁满头大汗。走了二里地,时秀梅的伤腿支撑不住,像马失前蹄似的跪倒,差点把伤员摔到路边,幸亏担架下面两条腿支住。
    “小时咋啦?”焦思宁赶紧放下担架,跑到前面扶起小卫生员,扶她坐在土坡上歇息。
    歇一会儿,惦着赶路,时秀梅站起身,不由“哎哟”一下坐下去,伤口像针刺般生疼!她咬牙忍痛又站起来,拖着瘸腿去抬担架,没有上肩就跌倒。实在无能为力了。
    面对着两个伤兵,焦思宁有点束手无策,和时秀梅商量一番,只好将担架藏在杂木丛里,顺手折了一根棒棒,让时秀梅拄着拐棍跟着,自己挎着步枪搀扶伤员走在前面。
    初冬的黄昏,太阳落山后刮起一阵朔风,阴暗的天空飘起毛毛雨,浸湿了石子小路。焦思宁看到时秀梅下身还穿单裤,怕她着凉,想脱身上的棉大衣给她披上,时秀梅坚决不干,说走着路身上还出汗呢。
    毛毛雨变成小雨,土路上泛起泥泞,布鞋沾了一层泥。三人艰难移着碎步。天渐渐黑了,雨点越下越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望不见一间房屋,看不到一丝亮光。伤员疼得直哼哼,时秀梅咬着牙关不吱声。焦思宁犯愁,不敢奢望有间温暖房子住宿,但盼着有个遮风蔽雨的窝棚过夜。他边走边左顾右盼,寻找个歇脚地方,近视眼前一片漆黑,啥也瞧不清。走到山脚弯弯处,忽听前面的时秀梅兴奋地叫道:“焦教员,那边地里有个窝棚!”
    “在哪里?”焦思宁停步问。
    “那不是?在那石坝上。”时秀梅拉着他,指着左侧梯田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瞧不见,”焦思宁竭力睁大眼睛还是白费劲,“你领着走吧。”
    时秀梅带路,走了十几步,上个斜坡进到石坝上,田地当央有个人字形的草棚,经验告诉她,这是个农人看瓜的窝棚。他们掀开蒿荐帘子走进去,地上堆着厚厚的山草,还有瓜蔓子。焦思宁扒匀了草铺,三个人都像散了骨头架子,忍着饥渴,不声不响和衣躺下去,比睡沙发床上还舒服。
    只有一床棉被,焦思宁安排伤员睡在草棚一侧,怕他受凉加重伤病,给他单独裹着被子。自己睡在另一边,让时秀梅夹在中央,将自己的棉大衣给她盖上。时秀梅推让不要,焦思宁只好像长官下命令,结果小卫生员将大衣宽下摆半拉匀给他,才安静地闭上眼睛。
    山风呼呼响,大雨哗哗下,焦思宁疲乏不堪,闭上眼睛睡不着。他责怪自己没有完成护送伤员的任务,担心走掉的四副担架上伤员的安全,害怕天亮后鬼子来搜山…… 听着伤员的呼噜声,夹着时秀梅均匀的气息,像催眠曲催他进入梦乡。
    夜里做着噩梦,睡得不踏实,忽然感觉睡在身旁的小卫生员,浑身像筛糠似地发抖,身子缩成团直拱着他,伸手往她额头上一摸,糟糕!滚烫!定是受凉感冒发着寒热。他将棉大衣给她掖上,时秀梅的身子还是剧烈地哆嗦,发出哼哼的呻吟。咋办?焦思宁患过疟疾,尝过发冷发热难受的滋味。是不是她也打摆子?不管怎样该给她加温!脱下棉衣给压上,没有减轻她的颤动,身子还直向他挨靠。怎么让她不发抖?想到用体温焐暖她,受习惯思想的约束,他犹豫不敢做。末了看到她越抖越厉害,牙齿磕出响声,他才下决心抛开陈旧观念,拿下棉袄,掀开大衣,伸手搂抱着她,用体温焐暖她的身子。
    过了一阵子,时秀梅的哆嗦缓慢下来。焦思宁感到背凉飕飕,忙穿上自己的棉衣,身边的病人又剧烈抖擞,只好重新抱着,直到她停止颤动,闻到均匀的呼吸,才缩回双手。
    迷迷糊糊睡到天亮,焦思宁爬起来,看到两个伤病号还在沉睡。怕惊醒他们,轻轻掀开蒿荐走出瓜棚。雨过天晴,两边山头崮顶在阳光照耀下,飘着轻烟似的云雾,山沟里小溪涨了水,流着滚滚的黄泥汤。
    估计附近一定有村庄,得赶快给伤病员弄点热汤软食,找民夫抬担架。他怕碰到搜山的鬼子,回瓜棚拿了步枪和手榴弹,下了石坝顺着山道走去,拐过山坡,眼前出现小村庄,走进小村,正好遇上卫生队长带着两个战士来寻找他们,知道敌伪军回城了,团部住在不远的地方,焦思宁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肩上像卸下千斤重担……
    从这以后,时秀梅经常去找这位老大哥,有空就往他住处跑,帮他缝缝补补洗衣裳。别人说闲话,她当耳旁风。大个子卫生员凌凤对她说:“傻丫头!你长的这样俊,还怕找不到对象?干啥缠着一个小老头?”
    “他人好!俺喜欢他!”时秀梅干脆回答,掷地有声。
    焦思宁在北京大学当讲师,曾和女同学洪淑芳谈恋爱,两人山盟海誓永不变心。卢沟桥事变不久,洪淑芳跟一位有钱的少爷跑到四川去,焦思宁伤心透了,认为女人的话都靠不住,愤恨地立下誓言,此生不谈恋爱不结婚,留下山羊胡子以示决心。几年来他对女人冷若冰霜,除了工作学习概不接触,想不到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爱他,而且爱得诚挚深沉,使他感到无比幸福,放弃了当年的誓言。
    听了焦思宁的恋爱经过,沙非打心里为他们高兴,默默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到美丽的时秀梅,居然会爱上比她大十几岁而且其貌不扬的焦思宁,不由联想到两句俗话:“十个麻子的老婆九个俏”、“巧妇常伴拙夫眠”!不免有些感叹,转又觉得思想不对头,似乎在吃别人的醋,惭愧责备自己:为什么私心杂念这般顽固?啥时候才能超脱?

    回团部第三天,黄昏时分,天气闷热。为了不妨碍焦思宁和小情人幽会,沙非脱下军衣,解掉绑带,借口出门散步纳凉,躲到村外遛弯儿。
    夕阳西下,天边朵朵红云,映着巍峨连绵的群山,秀丽的景色引人遐思。沙非想起长白山,想起松花江,想起吉林北山上踏青春游,想起骨肉离散,同胞在日寇铁蹄下当奴隶,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一阵呀呀叫声打断他的冥想,一群乌鸦飞过头顶天空,落在一片坟茔地的柏树林里。他忽然记起儿时双亲督他背诵《枫桥夜泊》的情景,念出“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如今母亲的坟头不知长了多少野草?每年清明节可曾有人前去扫墓?父亲参加抗日联军在大兴安岭打游击,生活一定比自己艰苦,身体可否安康?何日才能相见?
    怀着沉重的心情,踏着碎石泥土路,走过柏树林,听见流水声,坟茔地下面是条小溪流,溪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高低不平的落差,使流水激起浪花,潺潺的流水响声像唱着一支小曲,化解了胸中的郁结。沙非下了土坡到水边,坐在石头上,脱下布草鞋(抗战时期山东部队打的草鞋,用麻绳和布条作材料)光脚丫子浸泡在小溪中。冰凉的流水沁人心脾,驱散了热天暑气,他双手捧水洗完脸,呼呼地啜了几口。
    “别喝!这水不干净,当心坏肚子!”背后飘来了女高音,听起来很耳熟。
    沙非回头一望,十几步外的斜径上,站着一个拖着两条小辫的女同志,白衬衫,绿军裤,布凉鞋,手中拿着两件洗过的衣服。沙非擦掉脸上的水珠细瞧,原来是曾经苦恋着他的丁蕙。
    “是沙指导员,”丁蕙向他走来,“这条河沟上游,老乡们洗衣服洗粪筐,什么脏物都洗,路旁还有两个粪坑,下大雨就漫到沟里。咱们伙房吃水,都到村北二里外去挑。”
    沙非穿好草鞋站起来,握着丁蕙伸出的右手,觉得对方用力紧捏着,心里有点不自在。
    “啥时候出院的?伤好利索了吗?”丁蕙没有放开手,关心地问,“这次伤的够呛,瞧你瘦了!”
    “前几天出院的,”沙非抽出手,瞧原先小巧玲珑的丁蕙,结婚后身材微微发胖,胸部鼓起来了,突出的乳峰引人注目。脸色却有些焦黄,眉宇间露着一丝丝哀怨,“看你发福了,身体好吗?”
    “还好,”丁蕙苦笑一下,作为内心的答话,“听说你回团部,和焦股长同住,今早俺托秀梅捎话,请你到俺家里坐坐,小时没对你说?”
    “她上午说了,我怕参谋长忙,不好意思去打扰。”沙非扯了谎,其实是怕周文治多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老周昨天和张司令员上军区开会去了,”丁蕙说,“俺就住在上面,到俺家里坐坐好吗?”
    沙非印象中的丁蕙,是个不爱说话怯生生的姑娘,半年多不见,变成了落落大方的少妇,应了“女大十八变”那句俗话。对于她的邀请,沙非心中犹豫不决,去吧?担心日后听到闲话;不去,怕曾使她失望的心加上不愉快。
    “沙非同志!咋啦?别人都说你是勇敢的男子汉,怎么忸忸怩怩像个小姑娘?”丁蕙用话激他,“特务员小苗跟首长去开会,家里剩下俺一个人,来吧!上坡就到!”
    沙非听了有点吃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常羞羞答答的丁蕙,竟然这样泼辣!那双漂亮的眼睛射出犀利目光,像尖刀戳动他的自尊心,感到腮帮发热,乖乖跟着往坡上走。
    坡上一片高粱地,抽穗的秫秸一人多高。地中间有条小路,两边是天然的绿色屏障。沙非随丁蕙进去,感到一阵闷热。晒了一天的庄稼地,日头落山后蒸发着潮湿的热气。过了高粱地,面前出现一座独立院套,石头围墙有一丈高,两扇掉了油漆的黑色木门敞开着。
    两人走入院里。丁蕙在一根粗铁丝上晾湿衣裳。沙非环视着周围:北面是三间瓦房,东西厢各有一排草屋。院中一棵枣树,结着密密麻麻的小枣,南墙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青葡萄。墙角有一丛蔷薇,绿叶枝条上布满美丽的小白花。堂屋石阶边还有一棵老石榴树,开着艳红的花朵。一只老黄狗蜷卧在石榴树下。
    除了几只小鸡在刨土觅食,发出咯咯的叫声,院里一切都很安静。沙非寻思这样幽雅的小院,不是普通农户的住房。
    “请到屋里坐。”晾好衣裳,丁蕙引着客人走向堂屋,踏上石阶进门,掀开东间的布门帘:“进去吧。”
    “就在外间坐一会儿。”沙非看到里间昏暗,站在门口踌躇地说,“天不早了。”
    “外面啥也没有,不方便,”丁蕙说,“天还不黑,离熄灯还早呢,晚上有事吗?”
    “没事,”沙非摇摇头,又找了个理由:“明天要回二连,得收拾东西。”
    “你有多少东西?还不是一个背包?”丁蕙看他找借口,嗔怪地问。见对方无言,用力拉着他的手:“进来吧!”
    沙非身不由主跨进里间,发觉丁蕙不简单,奇怪为啥结婚不到一年,怎么变成另一个人?应该刮目相看。好奇心战胜了不必要的顾虑,沙非顺从地坐在硬木太师椅上。
    丁蕙点了一支白蜡烛,屋里顿时大放光明。在穷山僻壤艰难的战争年月,蜡烛是奢侈品。普通农民家夜里都不点灯,摸黑上床睡觉。需要时用油松点火取个亮儿,顶多点个豆大的油灯,哪来的洋蜡呀?丁蕙解释道:“上个月打东西崮口,消灭伪和平救国军,缴获了一箱洋蜡。管理员给各位首长分了几包。”丁蕙边说边端来一只葫芦瓢,瓢里盛着焦黄的炒花生,放在八仙桌上:“沙指导员,吃点花生,俺自己炒的,有点过火了,吃起来还香。”
    沙非剥着花生豆,放在嘴里嚼着,真像女主人说的,吃起来喷香。借着亮光他巡视室内陈设:一张双人大木床,刷着红油漆,床头还镶着玻璃镜,床边有个五斗柜,柜顶放着一只漆花木箱,墙壁泥上一层白灰,贴着几张香烟广告的美人画,屋角洗面架上放着搪瓷盆。
    “这家房东是个老客,成年在外面跑买卖,城里也有生意,老婆孩子住在城里,老爹老娘留在这乡下,有个长工照顾,老两口年岁大了,天一黑就上床,”丁蕙看见沙非对房里的家具打问号,讲了底细,“以前城里的儿子常回家,咱们的队伍来了,可能听信谣言,不敢回乡下。”
    丁蕙说完,端起桌上白瓷壶,倒了一杯凉开水给客人。沙非看她忙个不停,过意不去说道:“小丁,别忙了,坐下歇息。”
    丁蕙在方桌另一边,直愣愣地瞧着沙非。沙非发现她亮汪汪的双眼,含着深情带着哀怨,像有千言万语不便启齿,只好通过眼睛诉说,瞧得他好不自在心扑通通跳。
    “你也吃一点,”沙非将葫芦瓢推到她面前,无话找话地说:“这花生炒得很香,你怎么不吃?”
    “这花生是专为你炒的,”丁蕙抓起两个剥着,“吃不完带回去。”
    “吃不完兜着走,这可不好。”沙非笑了。
    “有啥不好?俺单门独户一个人,吃东西比你方便。”丁蕙说。
    两人默默坐着剥花生,屋里静悄悄,院外无声息,村中偶尔传来狗吠声,远处成群的青蛙,嘎咕嘎咕唱着求爱的情歌,打动着少妇的春心。
    “沙非,”丁蕙终于开口,亲昵地喊他的名字,“俺有一事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俺?”
    “啥事?”沙非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瞧俺有啥不好?”丁蕙严肃地问。
    “有啥不好?”沙非觉得问的怪,“我看你顶好,政治坚定,工作积极,能吃苦耐劳,能团结同志,待人和善,性情温柔…… ”
    “别数了,不要你做鉴定!”丁蕙打断他的话,“你瞧俺长的咋样?”
    “这…… ”沙非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想不到丁蕙居然不害羞,提出这样的问题。论相貌有八分姿色,身材匀称,小巧玲珑,算得上是个美人儿,淡淡的弯眉,端正的鼻子,甜甜的小嘴,亮汪汪的眼睛掩盖着单眼皮的缺陷,“这还用问?谁不说你漂亮!”
    “那你为啥不喜欢俺?”丁蕙瞪着眼问。
    “这…… ”沙非又咽住了“说实在的,我喜欢你的为人。”
    “真喜欢俺?”她追着问,“俺写的日记你读了,俺日记里的诗你看了,还谱了曲子,要是真喜欢俺,为啥对俺那样冷淡、无情!” 
    一句紧似一句,逼得沙非无言以对,一向以为她不爱说话是笨口拙舌,哪知道藏着一张利嘴!宛如封闭多年的火山突然爆发,喷出灼热的熔岩,烫得沙非额头冒汗,惭愧内疚懊悔不该辜负这一片痴情,伤了她的心。可喜欢不等于爱,读了那些情意绵绵的诗句,为何燃不起对她的爱火?自己也说不透。日寇未赶走,国仇家恨未报;紧张的战争,繁忙的工作,没有时间和精力谈恋爱;自己还年轻,事业上没有成就…… 都是理由,却不是真正的原因,沙非心气高,朦朦胧胧想着的意中人,应该比丁蕙更动人更完好。
    “为啥不吱声?”丁蕙话里有刺,好像讥讽他懦弱,“俺晓得,你负伤躲在山洞里,林侠同志当护士照顾你,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沙非摇摇头。他知道林侠和孟家驹感情破裂以后,立誓不打走日寇不谈恋爱;也知道王国祥政委爱着她,组织股长正为他们牵红线,林侠一直不表态。自己虽然喜欢她,林侠对自己也不错,甚至为照护他的伤,同住在一个山洞里,同躺在一个草铺上,那只表明了同志间的友爱,和情人间的恋爱不一般。摸不透林侠的底牌,不敢贸然追求,怕陷进单恋闹出笑话。这一切丁蕙不一定知道,用不着向她解释。
    “咋不吭气?俺说错了?”丁蕙不依不饶地催问,看见沙非皱着眉梢不开口,怕逼恼了对方,缓下来叹口气:“唉!都怪俺不好,不该妄想攀高枝!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是缘分吧?”听她叹息命不好,沙非顺水推舟安慰她:“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周参谋长是四川人,如果不是抗战打鬼子,也不可能跑到山东来和你结婚。你俩郎才女貌,同志们都说是很好一对,是美满的姻缘。”
    “美满姻缘?哼哼…… ”丁蕙冷笑地哼哼,似乎想从鼻孔里喷出结婚的烦恼。在悄悄地苦恋着沙非失望之后,她怀着自暴自弃、掺着报复与好奇的心情,在周文治百般爱抚下,半推半就尝了禁果,想不到闹得满城风雨,不得不匆匆草率结婚。周文治心满意足,竭力想使她高兴,在枕席上欢娱之时,无微不至地奉承使她快乐,可他那强烈的性爱使丁蕙招架不住,每夜像饿狼扑食几番折腾使她累得不行,有时睡的正香突然被弄醒,沉重的身子压得她喘不出气,片刻快感变成长期的苦恼。以后周文治出了新花样,丁蕙不愿意又不敢反抗,屈从完了事,丈夫在身边呼噜睡大觉,妻子却暗暗流下眼泪。
    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和谐的性生活,丁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同志们面前,还得装出幸福的模样。从周文治床上的举动,丁蕙觉察他不是初婚,一定和别的女人睡过觉,否则不会有那许多经验。有次周文治要求变换姿势,丁蕙冷不防问他,他只得承认在国民党军中做地下工作,曾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人恋爱,这些动作都是那女人教的,这使丁蕙更加厌恶。她不敢反抗,没有勇气摆脱,只好把抱着她的男人,想象成心上人,方才得到一点慰藉与满足。
    眼下心上人就在身旁,相隔一张桌子,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外面天黑,院中静寂,周文治带特务员上军区开会,这幢独立家院两个老房东早已上床,真是天赐良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搂着他睡一觉死而无憾!嘴里有点干渴,双眼射出诱惑的电波,瞧得沙非低下脑袋额头冒汗。丁蕙灵机一动,站起来走到洗脸盆架前,拿起自己的白毛巾,在盆里浸湿拧干,回到桌前沙非身边,脱下他的军帽。
    “屋里闷热,别戴帽子,”她说着用白毛巾为他擦汗,“瞧你热的出了一头汗。”
    沙非像傻瓜似的不知所措,觉得心跳得紧,热血汹涌,说了句我自己来,伸上的手被挡回去,只得任凭丁蕙为他服务。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每天为他洗脸,往后多少年来再也没享受这福分了。在山洞养伤时林侠为他拧过手巾,却不曾给他擦脸。他呆呆地回忆往事。丁蕙看他驯服不动,擦脸时用细嫩的手指,摸着他柔软的面颊,恨不得低下头亲他一下,想着想着按捺不住,突然坐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将小口贴着他的嘴唇亲吻起来。
    沙非感到震惊,想不到这往日腼腆的小女人,哪来这样的勇气,敢背着丈夫偷汉子?他不是柳下蕙,没有修炼坐怀不乱的功夫,嘴里被塞进的舌尖吸吮着,浑身热血沸腾,下身有点涌动,呼吸急促哼哧哼哧喘着气,双手使劲抱着丁蕙的细腰,将一切置之度外,沉醉在桃色的梦幻中。
    一阵销魂的狂吻,丁蕙春心荡漾,移动右手解开胸前的钮扣,露出两只奶子,拉着沙非的手,甜蜜地说道:“来吧,亲哥哥,给你,都给你,来吧!”
    沙非低下头来吓了一跳!明亮的烛光照耀下,丁蕙敞开衬衫的胸脯,一对白生生丰满的乳包,紫红色的奶头,像新出笼的圆馒头,那么生动诱人。沙非从未见过少妇的乳房,真想伸手抚摸一番,突然脑子里发出危险的信号:脚下是雷区,再前进一步就会炸得身败名裂!他赶忙缩回手,推开丁蕙站起来。
    “小丁,不能这样,”沙非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不嘛!你别走,”丁蕙拉着他的手,“不用怕,没有人知道。”
    “不行,小丁,你理智一点!”沙非说。
    “沙非,俺想你想得好苦,你就多待一会儿吧!”丁蕙哀求着,眼里涌出泪水。
    瞧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沙非有点动摇了,不忍心抛下她离去,迟疑地劝告说:“小丁,你已经结婚了,周参谋长为人不错,你好好跟他过吧。”
    “可俺爱的是你,你太无情了!”丁蕙抱怨地说,“俺就像一株小花,需要你的雨露滋润,不然会慢慢枯萎下去…… 求求你啦。”丁蕙说着呜咽起来。沙非不知如何是好,想拖下去要犯错误,毁了个人前途,得赶快脱身,横下心想抽出手,可对方捏住不放,只好严肃地说道:“丁蕙同志,咱们都是共产党员,革命战士,不能违犯党纪军法!没有不透风的墙,闹出去影响不好,咱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多想想前途,想想战争,想想革命,不要陷在感情的泥坑里!”
    几句大道理快刀斩乱麻,说得丁蕙羞涩无言,像刺破的皮球泄了气,松开抓住沙非的手,瞪着哀怨的双眼,瞧着意中人向门口走去。
    “丁蕙同志,我对不起你了,请原谅!”沙非转过身说,“请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沙非开门走了。丁蕙失魂落魂站着,木头人似地望着半俺的门板,泪珠滚滚涌出目眶,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她拖着软绵绵的双腿过去关门,忍不住望望屋外,月光照着院中的花木,轻风摆动地上的树影,心上人不见了,她像丢失猎物的猎人,无限惆怅地关上房门,走到床前扑在草铺上,放开悲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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