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十八章

    沙非回到二连,丁蕙的影子像灵魂附体缠身,使他心神不定。工作忙碌的时候还好,一旦休息下来,那晚上的情景便在脑海中浮现。有生以来初次受到女性爱抚,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心中忐忑不安。他庆幸能悬崖勒马,不致坠入烦恼的深渊;也后悔自己胆怯,送到口边的蜜糖不敢吃,失掉尝试和异性那神秘一刻销魂的机会。
    紧张的练兵整训,忙得他日夜连轴转,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丁蕙的影子才逐渐淡化,只有在夜间查哨回来,躺在草铺上睡不着,偶尔会想起这件事。
    十天的整训结束了,鲁南独立团准备开赴滋临公路(兖州至临沂的公路。兖州又名滋阳)南面,配合鲁中八路军打开与鲁中的通道。出发前的上午,二连连长唐仁根和指导员沙非到各班检查武器弹药与群众纪律,一排长刘纯厚陪他们来到三班。跨进院门,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挑满水。进入战士们住的房屋,三班长沈开和高声喊着“起立”!正坐在背包上擦枪的战士们,风快地站起来。
    “坐下,坐下!”唐仁根说,“擦你们的枪!”
    沙非看见房里整洁,铺草送还了,门板安上了,背包打的合格,挂包上白毛巾系着茶缸。墙壁木橛上挂着子弹袋和手榴弹袋,每个手榴弹袋里装着四个木柄炸弹,子弹袋里每格都是鼓鼓的。沙非奇怪,三班哪来这许多子弹?摘下一条掂量,轻飘飘的,解开带子一看,除了三排十五发子弹以外,全是高粱杆截成的段子。
    “沈开和!你们搞什么名堂?”唐仁根生气地责问三班长,“谁出的馊主意?”
    “报告连长!是俺…… ”沈开和立正回答。
    “乱弹琴!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唐仁根严肃地吼着。
    “报告连长!上次打崮口,俺们班抓的几个和平救国军,子弹袋里塞满了高粱杆子,俺想这次到敌占区打游击,俺们班里每条枪只有十几发子弹,最多的三十发,教敌占区老乡瞧着太寒窘了!”沈开和解释,满以为主意不错。
    “乱弹琴!干嘛学汉奸队?”唐仁根看他说得振振有理,不以为然地批评道,“没有子弹向日本鬼子要!向汉奸队要!多打胜仗多抓俘虏,什么都有了!要教育战士们打仗时节省子弹,打不中敌人别乱开枪,这才是好主意,不要弄虚作假,打肿脸充胖子!”
    “是!”沈开和说,“俺们马上扔掉假子弹。”
    战士们动手将子弹带中的高粱杆子取出来,塞进灶坑里。沙非看见跟他来的坷砬,穿着一套肥大的旧军衣,卷起袖子正在摆弄一条马枪,拆下的枪机擦完油泥装不上,沙非教他怎么装上,问道:“小坷砬,当了几天兵,过得惯吗?”
    “过得惯。白天出操上课,夜里站岗放哨,班长都教给俺了,”许坷砬说,“就是太紧张,拉屎拉尿都没有空子,还得喊报告。”
    “紧张点好!锻炼嘛!出操训练,摸爬滚打,不怕苦不怕累,多向老同志学习,才会练成一个好兵,能做到吗?”
    “能做到,指导员放心。”
    “好样的!”沙非鼓励一句,问道:“想家吗?”
    “想…… 不,不想。”许坷砬结结巴巴不好意思。
    “刚来了几天哪能不想家?”沙非给他台阶下,“想起家就要想你娘怎么死的,立志杀鬼子报仇!”
    “是!俺一定要杀几个日本鬼子,为俺娘报仇!不打走鬼子不回家!”许坷砬坚决说。
    “小坷砬,你这名字不好听,庄户人都说,田地里土坷砬多,庄稼长不好。给你起个大号好不好?”
    “起啥大号?俺这小名是俺爹起的,说是土坷砬到处是,名字贱,好养活。”
    “那是迷信!当了八路军战士,该有个大号,就叫许克立吧!克立坷砬,字音差不多。”
    沙非念叨着:“克己奉公,立志报仇,就叫许克立好吗?”
    “好的!”许坷砬高兴叫着,“俺有大号了!”
    “要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每天学会两个字,当上一年兵,就能给家里写信啦,做得到吗?”
    “每天学两个字?中!”
    “要会读、会写,还要会用!不要像狗熊掰棒子,学一个,丢一个。”
    “中!”
    “要听班长的话,多向老同志学习。”
    “中!”
    离开三班的院子,沙非想外号“老检讨”的沈开和是怎样提升为班长的,问刘纯厚:“沈开和啥时候当的三班长?”
    “打东西崮口时三班长牺牲了,三班副挂彩,班里无人指挥,沈开和打得很勇敢,自动代理班长,领着全班攻下一座炮楼,俘虏一个排的敌人,打完仗经支部讨论,提他当班长。”
    检查完三班,刘纯厚带着连长、指导员看了一班和二班,唐仁根都很满意,沙非发现二班打坏房东一个瓦盆,端着破盆责问二班长:“周得禄!这瓦盆是你们班借用的吗?”
    “是!”周得禄回答,“是俺们班借来打菜用的。”
    “这盆上的缺口裂缝是咋整的?”
    “缺口是原来的,裂缝是俺们打菜时不小心弄坏的。”
    “弄坏了咋不赔偿?”沙非严厉地批评。
    “报告指导员!周得禄立正说:“房东大嫂不要。”
    “房东不要,你们就拉倒啦?”
    “俺们两次送钱去,大嫂子都不收。”
    “两次不收再送,不能犯群众纪律!”
    “是!俺这就送去!”
    周得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角钱的北海票,刚走到堂屋门口,房东大嫂急忙迎出来,挡住二班长,说道:“这钱说啥俺也不收,你们当官的说了也不算数!”
    沙非走过去帮腔:“大嫂,损坏东西要赔偿,是我们八路军的纪律,大嫂不收钱,我们要犯错误。”
    “犯啥错误?”大嫂正儿八经地反驳,“这个瓦盆本来就缺嘴有裂痕,俺原想等锔大缸的来修一修。那天部队开饭,俺那傻儿子稀里糊涂将这破盆借给同志去打菜,坏了咋能怪你们?还赔个啥劲儿?”
    “这盆原先还能用,眼下毁了是我们的责任,”沙非诚恳地说,“请大嫂收下钱,这是我们部队的规矩。”
    “俺老百姓也有规矩,用工要算工钱,”大嫂绷着脸说,“同志们住在俺这里,见天给俺家挑水,挑得大缸满小缸流,还帮俺铡草劈柴扫院子,要算账咱一起算。”
    “帮房东挑水做活是八路军的作风,都是自觉自愿的。”
    “俺不懂啥叫风?俺懂得一句老话,叫做礼尚往来。”
    双方都有理,让个没有完,唐仁根急着要到各班检查,忍不住插嘴:“既然大嫂坚持不要赔偿损失,那就谢谢大嫂了!”唐仁根说,“沙指导员,时间不早了,抓紧到各班检查吧!”
    房东大嫂笑着说:“还是连长通情达理!”她送唐仁根和沙非出院门:“俺村子年年跑反,日本小鬼、黄皮汉奸、杆子队土匪,哪股队伍来了不闹得鸡飞狗跳墙!今年是好年头,盼来了八路军,过几个月安生日子,可你们又要开拔了!俺真怕那帮该死的再来。”
    “大嫂,往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咱们队伍走不远。”沙非安慰她,“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鬼子赶跑了,汉奸也完蛋了。”
    “那敢情好!”大嫂高兴地点头。
    唐仁根和沙非检查完一排,又被二排长李保新、三排长张金才领着,看了二、三排,各班按规定做好出发前的准备,严格遵守群众纪律,老乡们异口同声夸他们。有个老大爷说,他活了七十多岁,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军队。唐仁根听了很满意。末了,他和沙非来到机枪班,一进小院气氛就不同,墙角用石头支着一口大锅,锅底烧着烈火,锅顶冒着热气,院里飘着诱人食欲的肉香。屋里两挺轻机枪擦得锃亮,日式轻机枪的歪把上,系着用血染红的布条,捷克式轻机枪的枪筒上,也拴着一根血红的布条,子弹箱放得整整齐齐,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战士们都在整理行装,收拾鞋袜。
    机枪班长杨晋福是个山西老兵,小时候在家乡就喜欢用石子打地上的麻雀,击树上的乌鸦,时常被他打中。参军后练就一手好枪法,成了特等射手,三百米以内百发百中。他资格老,平时有点吊儿郎当,还有一股牛脾气,常跟班排长顶牛,因此跟他同时参军的山西老兵,都当了班长、排长,他一点也不眼红,觉得当个大头兵自在省心。章平当连长的时候,几次要提拔他当班长,他说啥也不干。领导上对他有点“挠头”,可打仗时离了他不行。碰到日本指挥官在敌阵前嗷嗷叫,章平喊来杨晋福:“大老杨!打他妈的巴子鬼子官!”杨晋福端起枪瞄了一会儿,叭咕一声射中了目标。他打中的敌人少说也有百十个,曾被军区选了“朱德射击手”,上了《战士报》。精兵简政时派他到教导队受训,学习了三个月,思想开了窍,回到二连,原来的机枪班长在血战天门崮中牺牲了,分配杨晋福当机枪班长,他没再讲价钱。
    副班长符学忠,原是东北军里一个列兵。有次小黑子何全去侦察,被东北军中的投降派抓去。在押解途中,符学忠救了何全并跟着当了八路,他长得高头大马有力气,分在机枪班里扛子弹箱,渐渐成了机枪射手,打完刘黑七提升为副班长。
    唐仁根和沙非进院,符学忠正在院里墙角,忙着在门板上绷着一张黑狗皮,用铁钉子钉着,没有发现连长、指导员。杨晋福见他们进院,立马领他们进东屋,似乎怕泄露什么秘密。
    “杨晋福!你们搞啥名堂?”唐仁根指着机枪上染红的布条:“拴的啥子呀?”
    杨晋福支支吾吾说不清。沙非去摸了一下布条,染红了手指,闻到血腥味。
    “杨班长,连长问你话,你说啊!”沙非知道杨晋福吃软不吃硬,和蔼地开导他,“机枪上为什么要拴这布条?好像是什么血染的。”
    “我们班田贵闹寒腿,睡地铺腰腿酸疼,大伙儿想给他弄张狗皮褥子,”杨晋福从头说起,“村里老乡有条黑狗,墙倒砸断腿要卖,我们班里凑钱买下来宰了,好给田贵弄张狗皮垫子…… ”
    “你????嗦嗦讲个啥子?”唐仁根打断他的话,“我问你机枪上为啥挂个血布条?”
    “因为,因为…… ”杨晋福吭吭唧唧说不出口,正好符学忠进屋,救了他的驾,便说:“你问副班长吧。”
    “问俺什么?”符学忠亮开关东腔。
    沙非说:“连长问你们轻机枪上为啥挂红布条?”
    “这个嘛,嘻嘻,”符学忠不好意思笑着,一只手抓抓没有后脑勺的偏头,找理由搪塞,“这个嘛,为了祛邪消灾,枪枪打中日本鬼子!保佑全班平安无事。”
    “乱弹琴!这不是搞迷信吗?”唐仁根严肃地吼着,“是你出的鬼主意?”
    “俺在东北军当兵那阵子,出发打仗时候,瞧俺们营的机关枪都拴着红布条子,是用黑狗血染的,有的枪把上也抹黑狗血,他们说黑狗血能破妖法,能祛邪消灾保平安。”
    “乱弹琴!胡说八道!”唐仁根火了,“你把旧军队那套封建迷信搞到革命队伍里来,要不得!给我拿掉!”
    符学忠耷拉着脑袋不动窝。杨晋福不情愿地解下那根黑狗血染红的布条,揣进裤兜里。
    “还不给我扔掉!”唐仁根朝他喊着。
    “干啥要扔?”杨晋福一脸不高兴,开始顶牛:“扔了不浪费吗?留着有用场。”
    “有个屁用!”唐仁根说,“留着当护身符?”
    “我姓杨的打仗没充过孬种,枪子飞来不缩头,干吗要护身符?”杨晋福硬气地说。
    “留着有啥用处?”唐仁根的语调缓和下来。
    “留着补袜子、钉鞋带,用场多啦!”杨晋福毫不让步。
    沙非知道连长和机枪班长,一个是猛张飞,一个是黑李逵,两人半斤八两,都有牛脾气,怕他们顶牛翻脸影响团结,急忙打圆场。
    “留就留下吧!省得临时向老乡讨碎布。”
    沙非说着转了话题:“我进院就闻到肉香,你们支锅烧火炖狗肉吧?请不请客?”
    “请!欢迎连首长参加俺们班会餐。”符学忠马上表态。屋里的空气缓和下来了。
    “要请客会餐,就拿到伙房去,让全连都吃上狗肉。舍得吗?”沙非追着他问。
    “舍得!俺们机枪班从来不小气!”杨晋福说,“待会儿开饭请各班上俺这里打狗肉。”
    “算了,算了!”唐仁根气消了,也跟着打哈哈,“一条狗有多少肉?全连百十口子,不够每个人塞牙缝。”
    “杨班长,你是个老兵,脑子里应该多一根弦,”沙非平心静气地说,“关心班里同志的疾病,给田贵弄一张狗皮褥子是好事,自己班里凑钱宰狗吃肉,也没啥不好,可你想过没有?咱们是个革命集体,三大纪律头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事先就该向连部请示,不然各班想干啥就干啥,不乱了套!再说营部通知今天下午出发,要是情况变了提前行动,你们咋办?抬着死狗还是端着肉锅行军?”
    杨晋福被问得哑口无言,涨红着脸。符学忠勇敢挺身立正,喊道:“报告连长、指导员!这事全怪俺不好,是俺提出的主意,处分俺好了。”
    “你出的可真是个馊主意!”沙非严厉说道,“想解馋吃肉倒也罢了,不该搞封建迷信!宣传什么黑狗血能祛邪消灾,还在机枪上挂了布条,这就要受批评!”
    唐仁根接着说:“沙指导员批评得对,你们要在班务会上好好检讨封建迷信思想,教育战士们学好战术,练好本领,才能避免伤亡,黑狗血挡不住枪炮子弹!”

    驻地是新收复的敌占区,群众工作刚开了头,各村还隐藏着敌探奸细。为了保守军事秘密,部队黄昏前出发,先朝西南慢慢走了几里地,然后掉头急行军,直插西北山,翻过两个山头休息了半小时,按预订作战方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战术,奔袭滋临公路西南的石灰窑和池家沟两个伪据点,乘敌人没有准备,半夜三更摸到围寨下,用炸药炸开碉堡,迅速消灭了伪保安旅两个中队和一个军需站,打掉一个伪区政府,俘虏了一百多伪军。
    同一天晚上,鲁中八路军拔掉滋临公路北面三个伪军据点。临沂、费县、平邑和泗水的日寇大为震惊,沿公路各据点里伪保安军提心吊胆。
    鲁南独立团各营,没有休息,在石灰窑和池家沟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弹药,搜捕换成便衣的伪军和罪大恶极的汉奸,搬运缴获的粮秣和物资,购买一些布匹、棉花、西药和日用品。民运股动员当地群众拆除碉堡工事。忙了一整天,太阳落山以后,各营转移到靠山村一带,休息了三天。团部率领二、三营返回根据地,留下一营在滋临公路附近打游击,开展对敌政治攻势,宣传共产党和八路军的政策,建立秘密交通站,掩护来往部队过公路。
    在敌占区开展游击宣传活动,部队多了目标大,容易被敌人袭击。小部队机动灵活,行动快捷,一营以连排为单位分散活动,营部和二连在一起。
    这天,二连经过夜间行军,拂晓前住进孙家坪。唐仁根和沙非布置警戒,封锁消息,只许外面人进村,不许本村人外出。天大亮了,唐仁根回到连部住房,和衣躺在草铺上呼呼地睡着了,沙非到各班看了一遍回来,连部通信员肖志求,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给指导员洗脸。
    “小皮球,”沙非喊他的外号,“你为啥不愿当班长要干通信员?”
    “当班长要带着大家学习,俺没文化,大字识不了几个,咋能当好班长?”肖志求说,“当通信员省心,少开会多自由。”
    “这不行!”沙非擦完脸脱鞋洗脚,“你已经当了几年兵,是个老战士了,该多负一些责任,不能老扛大枪!咱们八路军是个大学校,现在好些营长、团长、旅长,参军前也是个扛锄头的庄稼汉,一个大字不识,还不是在部队里学的?”
    “人和人不一样,”肖志求说,“俺就是当大兵的料。”
    “人跟人长的模样不同,可都是一个脑袋瓜子两只眼睛,文化不是娘胎里生出来的,是后来慢慢学会的。”沙非洗完脚穿好鞋,肖志求弯下腰要端水盆,沙非挡住他说:“小皮球,从今天起,我教你念书识字学文化,每天认三个字,要做到会读会写会用,一年下来包你能自己写家信,行吗?”
    “俺太笨啦!拿笔比拿枪还重,怕学不好。”肖志求说。
    “咋学不好?只要有决心,铁杵磨成针!”沙非说,“你要不学习,还是当班长去!”
    “俺不会管人,当不了班长,”肖志求说,“沙指导员,还是让俺当通信员吧!”
    “那你得学文化,一天识三个字。”
    “中,中。”
    两人说着,肖志求端着水盆,站在门口朝外面泼水,恰好连部的挑夫老洪匆匆忙忙往里走,泼湿他的裤子和绑带。
    “肖肖肖志志求!你你瞎了眼!”老洪是个结巴子,着急生气时更厉害。
    “对不起!”肖志求马上拿自己的白手巾:“俺帮你擦。”
    “老洪,你慌里慌张干啥?”沙非问,“挑了一夜行李,咋不休息?”
    “报报告指导员,前面老老老乡,讨讨两两个老老婆。”老洪依旧结结巴巴地说。
    “你管他讨几个老婆,”沙非挂上洗脸手巾笑着,“你还是睡觉去吧!”
    “指指导员,刚才俺们去他家借借锅烧水,他他不借。”老洪接着说下去。
    “他不借,你们上别家烧吧!”沙非躺上草铺,浑身骨头酸溜溜,眼睛有点睁不开。
    “他们一家家人鬼鬼鬼祟祟,俺俺瞧不不是好东西。”
    “大概是怕当兵的,对咱们不了解。”
    “不不不是,他他家里有有鬼,藏藏着什什么东东西,听老老乡说说他家里有有枪。那男男的是个大烟鬼,小小老婆像像狐狸精!”
    “大烟鬼,狐狸精,讨两个老婆,藏着什么东西,家里有枪…… 这地区老百姓叫鬼子汉奸搜刮得吊蛋精光,一日两餐地瓜饭都吃不上,谁还讨得起小老婆?抽得起鸦片烟?肯定有问题!沙非警觉坐起来,睡意全跑了,“走!老洪!瞧瞧去!”
    “俺也去。”肖志求说。
    “你去干啥?留在连部!”
    沙非说着跟老洪离开连部,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家新落成不久的小院,两扇黑漆大门紧闭。老洪叩了一阵子丁丁当当的门环,院里没有人应门。他握着拳头“嘭嘭嘭”打起来,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是个女高音,大门咿呀打开,现出一个妖冶的小娘儿们,看样子二十多岁,油光发髻,鬓边垂着一束青丝,脸上涂脂抹粉,戴着金耳环;穿着红花花紧身布衫,胸前乳峰突起,下穿天蓝色华丝葛裤子,裤脚没扎腿带,露出一双绣花粉红鞋。
    “老总,你又来了,俺家没闲锅。”她对老洪说,一双贼溜溜的大眼睛,朝沙非身上从头瞅到脚,猜想是个当官的,问道:“副官,您老也要借锅烧水吗?”
    “不,我想找你们家掌柜的聊聊。”沙非估量这小娘儿的身份,看她对自己的称呼,证明老洪的话有根据。
    “找俺掌柜的?他,他…… ”小女人支支吾吾。
    “他不在家吗?”沙非追着问。
    “在,在。”她不敢撒谎,“请副官进来吧。”
    沙非和老洪随小女人进院,沙非吩咐老洪在院里站岗,自己跟着进入堂屋。小女人推开西间的房门,请沙非进去,端着一张靠背椅,请客人坐下,倒了一杯茶献上,说道:“副官请稍候,俺叫当家的去。”
    小女人走出房子,顺手掩上门,沙非环顾四周,是间大通房,屋角放着一张双人床,床上放着干净的被褥枕头,屋里的简单陈设,都不是乡下农家的用具。靠墙方桌上有剩余的酒菜,半盘水饺还冒着热气。沙非心中怀疑:大清早怎么喝酒吃饺子?一定有什么贵客,不像是接风,倒似要送行。饭还没吃完,被敲门声打断,客人哪儿去了?为啥男的不去开门,倒叫小老婆出去?……想到这里还是敌占区,离县城不远,少不了有汉奸特务和坐探,马上警惕地站起来掀开匣子枪的木盒盖,准备随时拔出来应付紧急情况。他踱到门边听不见外面动静,打开门走到东间布帘前,听见东屋里吱吱喳喳,忍不住掀开门帘闯进去。
    东房是个套间,外间站着一男两女,那小女人身旁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精瘦偻佝腰,女的一身胖肉大团脸。他们被闯入者吓了一跳,不声不响地瞪着恐惧的眼睛。小女人先醒悟过来,装出殷勤的样子对那瘦男人说道:“掌柜的,就是这位副官找你。”
    “对不起副官,让你久等了。”瘦男人开口了,“快请坐,请坐。”
    沙非从他的话里闻到一股鸦片烟气味,没有坐在小女人搬来的椅子上,先用机警的目光扫遍屋里,这套房的外间有张大床,有个带穿衣镜的立柜,两只红漆木箱,一张三屉长方桌,一把靠背椅子,里间的单扇门紧闭。
    “杏花,快给副官倒茶!”瘦男人给小老婆说过,转对沙非:“副官,请坐。”
    沙非没有坐。杏花到西屋端来一杯热茶,眉开眼笑对客人说:“副官,请喝茶。”
    “谢谢,”沙非接过茶杯没有喝,放在桌上问瘦子:“您贵姓?”
    “免贵,俺姓陈,耳东陈,贱号怀林。”
    “陈先生,你是干啥营生的?”
    “俺是生意人,前几年跑省城走青岛,贩些京广杂货到县里卖,这二年兵荒马乱,出门不方便,只好守着几亩薄地过日子。”
    “你家的日子过得挺阔气嘛!”
    “还对付,过得去。”
    “你家里有几口人?”
    “三口人,都在这里。”
    “这位大嫂是你的太太?”沙非指着胖妇人问。
    “是贱内。”陈怀林答。
    “这位呢?”沙非瞧着小女人。
    “也是贱内。”陈怀林说,“俺太太不生育。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俺才娶个小的。”
    “你抽鸦片烟?”沙非观察他的表情。
    “是,是,没有法子啊!”陈怀林装出痛苦的样子,“俺时常闹心口疼,吃药治不好,只得抽口大烟压一压。”
    沙非听人家说,好多地主老财娶小老婆都抽大烟,不然夜里应付不了。陈怀林说抽鸦片治病,显然是撒谎,不想再跟他瞎聊,单刀直入地问道:“陈先生今早要出门呀?”
    “不,不,俺不出门。”
    “家里来了客人?”
    “没有啊,哪有什么客人?”
    小老婆笑笑地帮花腔:“就副官您老一个贵客。”
    沙非不理她的茬,盘问男的:“一不出门,二没来客人,为啥大清早喝酒吃饺子?”
    “这个,这个…… ”陈怀林被问住了。
    “这是夜里吃剩的水饺,今早俺懒得办饭,蒸了蒸还没吃的,您老就来叫门。”杏花巧齿利舌替老公掩饰,“夜里俺头晕,没拾掇碗筷,桌上的酒壶酒杯是夜里留下的。”
    “我没问你!”沙非狠狠瞪她一眼,转向陈怀林:“今早我们进村,抓了个日本谍报队的便衣特务,供出和你有关系,是来找你的。”
    “冤枉啊!副官!”陈怀林心里吃惊,嘴里叫屈,“俺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从来不跟皇军…… 不不,俺从不跟日本人打交道,哪里和谍报队有关系?”
    “你不老实!”沙非训斥道,“你敢跟他对证吗?对出来咋办?”
    “俺,俺,俺说的是实话,”陈怀林心怀鬼胎,“俺确实和日本谍报队没沾边。”
    “副官,俺当家的跟日本人没来往,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杏花又来替男人解围。
    “哼!好人!是好人堆里挑出来的吧?”沙非挖苦地说,“我问你男人,你别打岔!”
    “副官别动怒,请坐下喝口茶,有话慢慢说。”陈怀林给小老婆使眼色:“杏花,请副官上西屋坐,那边宽敞。”
    “副官,您老消消气。”杏花知道男人要她施展本领,挤眉弄眼对沙非卖弄风骚,“副官,听您老的关东口音,咱们是同乡呢,俺也是东北人,老家在大连,老乡见老乡,有话好说,请到西屋坐坐。”
    “用不着!”沙非心里明白,陈杯林想用美人计蒙混过去,觉得受了侮辱,猜想这家伙一定有问题。他扬起两道浓眉,严厉地对小女人说:“有话在这里说!我们八路军宽大为怀,只要实话实说,就不咎既往,不然对证出来,别怪我不讲情面!”
    “副官,俺不敢对您撒谎,实在是冤枉!”陈怀林心虚,看对方未必真有证据,一个劲儿喊冤枉,试探是否来诈他。
    “八路军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顽固不化,一味喊冤,那好吧!”沙非说着转身窗外,对站在院里的老洪大声喊道:“老洪!去叫几个人来搜查!把抓到的那个便衣也带来。”
    “是是!”老洪应声转过身,却没抬腿走人。他在窗外听清屋里对话,知道指导员的用意。
    陈怀林和两个老婆都慌了爪子,杏花走到沙非跟前,扯着他的衣袖哀求道:“副官!您老别生气,不用惊动弟兄们,请到西屋坐,俺对您老坦白。”
    沙非甩开杏花的手,心里更加有数,追问陈怀林:“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台阶你不下,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老洪!去叫人来搜查!”
    “副官,俺家里没有藏啥犯法的东西…… ”陈怀林颤颤惊惊打着哆嗦。
    “你家里私藏武器不犯法?”
    “私藏武器…… 没有,没有的事。”
    “那个便衣说你有支驳壳枪。”
    “副官,俺家要是有驳壳枪,您就毙了俺!”陈怀林忽然大着胆子分辩。
    “不管什么枪都是犯法!”沙非看他抓着稻草,改口说过,又朝窗外喊:“老洪!快去叫人!”
    老洪走进堂屋,掀开布门帘,问道:“指导员,叫哪个班派人?”
    “叫一班长带半个班来,快去!”
    “是!”老洪转身要走。
    “老总,您先别走!”杏花赶到门口喊住老洪,转身对陈怀林:“俺说当家的,你就拿出来吧,免得惊动弟兄们。”
    陈怀林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拿出一支手枪,两手献上,双脚跪下哀求说:“副官,饶命啊!”
    “起来,快起来!”沙非接过手枪说,“你自动拿出来就好,可免你的死罪。”
    “副官,您老高抬贵手。”杏花帮着说情。
    沙非看着闪着蓝光的崭新枪牌手枪,上面有德国制造的英文字,心里十分高兴。取出子弹梭子,里面压着五发子弹。
    “还有的子弹呢?”他问陈怀林。
    陈怀林爬起来,从立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上,沙非打开一看,包着一个新梭子和十五发子弹,正考虑如何处置,忽听见里屋“喀啦”一声,沙非警惕地装上梭子推上顶门火,厉声问道:“什么响声?谁在里屋?”
    “准是黑猫抓耗子,把啥碰掉了。”杏花自言自语走到门口,打开一道门缝,伸长脖子往里瞧,嘴里“咪咪”“咪咪”叫着,转过身来说:“副官,是黑猫碰掉瓦盆,碎了。”
    杏花说完站在门口,沙非心中疑惑,过去推开房门,里屋昏暗看不清,他大声吼道:“谁在里面?快出来!不然要开枪了!”
    “别开枪!千万别开枪!”传出哀求声,“俺出来!俺出来!”
    门里一个戴草帽的矮子,穿着白布褂黑绸裤,登着胶底鞋,举着双手走出来。
    “你是干什么的?”沙非点着手枪问。
    “俺是是…… ”矮子吓得脸煞白,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他是俺大哥。”杏花替他回答。
    沙非瞧着矮子塌鼻子小眼睛,又看了杏花漂亮的脸蛋,哪像两兄妹?
    “满嘴瞎话!”沙非狠狠训她一句,接着责问:“你大哥从东北来看你?”
    “不,不,他是俺大姐的兄弟。”杏花嘴巴快,来个急转弯。
    “他是你的兄弟?”沙非问胖女人。
    “嗯嗯。”大老婆早吓得昏头涨脑,不知咋说好。
    “是你的兄弟为啥要藏起来?”沙非问。
    “俺,俺…… ”胖女人不会说瞎话。
    “大舅来走亲戚,他是个庄户人,没见过世面,害怕见官长。”小女人替她扯谎。
    “庄户人?”沙非拉起矮子的手,软绵绵没有茧子;摘下头上的草帽,额头一道久戴军帽的痕迹,显然是个当兵的,提高嗓音问道:“你是哪部分的?”
    “俺是是…… 爬石崖的。”矮子露了馅,颤颤惊惊地回答。
    “什么番号?”
    “保安旅三大队七中队。”
    “七中队有多少人?”
    “五六十口子。”
    “五六十个兵也算一个中队?”
    “俺们官儿吃空额,一级一级加码往上报,花名册上填了一百多人。”
    “你在连上干啥的?”
    “俺本来是个小兵,因为念过几年书,中队长叫俺当书记,弟兄们喊俺书记官,其实还是个兵。”
    “你叫什么名字?”
    “俺姓柴,叫柴义。”
    “你来孙家坪做什么?”
    “贵军打下池家沟和石灰窑,俺们爬石崖孤立了,电话线断了,公路破坏了,大家提心吊胆吓得要死。郎中队长派两个传令兵去大队部送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知是跑了还是被你们捉去。这个月还没有关饷,官兵们嗷嗷叫,昨天下午中队长派俺去严庄送信,请求增加援兵,兼领饷银。俺情况不明,双眼一抹黑,听说八路神出鬼没,到处都有武工队的便衣埋伏,俺不敢走大路直奔严庄,绕道到孙家坪来打听消息,夜里住在这里,准备天亮去严庄大队部,没想到贵军天不亮就进村了。俺说的都是实话,求副官高抬贵手饶俺一条命。”
    “信呢?”沙非问。
    “在,在这里。”柴义卷起裤腿,从袜筒里取出一封信献上。
    沙非看见封皮上写着:“面呈李大队长钧启”。他拆开信看了一遍,将信揣进口袋,问柴义:“你的枪呢?”
    “枪,枪刚才掉在里屋。”柴义说。
    沙非命令老洪进里屋搜查,老洪拿着一支驳壳枪走出来。沙非看了看枪,对两个男人说道:“柴义!陈怀林!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
    “走!走走!”老洪举着驳壳枪吆喝。
    两个男人心惊肉跳被押出堂屋,两个女人哭啼啼跟到院里。大老婆突然赶前两步扑通跪下,呜呜咽咽哀求:“副官行行好,放俺当家的一条生路…… ”
    “副官可怜可怜俺两个无依无靠的娘儿们,饶俺掌柜的一条命吧!”小老婆跟着下跪。
    “你们都起来!”沙非命令道,“我给你们说过,八路军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只要你男人老老实实坦白了,肯改恶从善,重新做人,不再给鬼子汉奸做事,一定能得到宽恕回家。”
    “谢谢副官!”杏花站起来说。
    “谢谢副官!”胖老婆跟着爬起来。
    沙非押着两个俘虏往回走,宛如打了一次胜仗,兴奋把夜行军的疲乏全赶跑了,一点儿也不想睡觉。回到连部住院,站岗的哨兵向他敬礼。他还礼进院门,踏进住房,通信员肖志求和司号员、理发员都躺在地铺上,呼呼噜噜睡着大觉。连长唐仁根睡得正香,忽然被脚步声惊醒,警惕地睁开眼睛,看见指导员和挑夫押着两个便衣进门,立刻从草铺上爬起来。
    听沙非谈了经过,看了爬石崖伪中队长求援的信,唐仁根也高兴得不得了。为了不惊醒睡着的战士,唐仁根叫挑夫老洪回伙房睡觉,他和沙非带着俘虏到另一间房子,沙非请他们坐下,又给倒上两碗开水,让两个俘虏安下心。接着和连长盘问柴义,了解爬石崖据点的工事构造和火力配备,伪军内部的情况。掏挖陈怀林的口供,知道他是个坐探。
    唐仁根喊醒肖志求,叫他好好看守俘虏,立刻和沙非去营部汇报。

    营部住在孙家坪北坡。营长章平和教导员黄九如听完二连的汇报,章平拿着那封求援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皱着眉头沉思,忽然像皮球似地跳起来,对在座的人说道:“爬石崖的伪军很恐慌,乘这个机会把它干掉!你们看怎样?”
    唐仁根和沙非看见黄九如不开口,作为下级干部不好抢先发言。四个人八只眼睛,大眼瞪小眼,静寂中传来里间打鼾的呼噜声。
    “怎么都哑巴了?”章平有点着急,“教导员你说呢?”
    “爬石崖的伪军人数不多,士气低落,可是工事坚固,据点修在山包上,四角有四个碉堡,围墙外有一道外壕,一道鹿砦铁丝网。咱们机炮连的重火器随团部回去了,靠几挺轻机枪掩护强攻,恐怕拿不下来,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黄九如摇摇头说。
    “没有重机枪迫击炮,还有炸药包嘛!”章平语气缓和,信心也有点动摇。
    “爬石崖、石灰窑和池家沟三个伪据点,三脚鼎立,互为犄角。咱们这次战役避强就弱,撇下爬石崖,就是因为工事坚固不好打,”黄九如补充说,“爬石崖虽然孤立,可是离附近的敌伪据点,远的不过五十里路,近的只有二十里,咱们一个营的兵力,加上一个武工队,没有打援部队,如果拂晓前攻不下,敌人的援兵一到,想撤退也来不及。”
    章平听教导员说得有理,自己还不死心,望着唐仁根和沙非,请他们发表意见。
    唐仁根说:“我同意教导员的意见,爬石崖的工事,咱们看地形时候都看过,强攻代价太大,没有打援部队就很危险,万一夜里打不下,白天两面作战对咱们不利。”
    轮到沙非说话,他迟迟不吭气。他参加武工队到临沂活动,弄到一本《孙子兵法》,带在身边时常翻看,很有启发。住医院养伤的时候,又重新阅读了《三国演义》,觉得八路军游击战中许多打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抗战开始,一一五师在山西的平型关、广阳、午城井沟、汾离公路…… 多次伏击战,还有常用的围城打援,和诸葛亮的用兵有些相象,下部队当指导员打了几次据点,虽说胜利了,伤亡也不轻。想到强攻不如智取,如能兵不血刃解决敌人,那就更妙了。刚才听营长和教导员的对话,脑子里产生一个打法,但不成熟,所以沉吟不语。
    “沙指导员,你对打爬石崖有什么想法?”章平和沙非相处比较长,晓得他心中有道道,催他发言。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说‘兵不厌诈’,”沙非引经据典开了口,“敌据点的情况基本上摸清了,如果有两个营的兵力,就可以打,咱们现在只有一营人,包围据点、留预备队,还要阻击援兵,兵力就不够了,所以我想强攻不如智取,可是没有把握,自己没有打过几回仗,恐怕是纸上谈兵…… ”
    “说下去!干么吞吞吐吐的?”章平听了高兴,“快说!你有什么点子?”
    “考虑不成熟,怕是个馊点子。”沙非犹豫地说。
    “不管生的熟的香的臭的,说说看!干么像小脚婆娘走路,扭扭捏捏!”章平不耐烦了。
    “兵书上说,强攻不如智取,要是能够兵不血刃解决敌人,那就更高了。”沙非说,“我想从抓到那个送信的书记做文章,怕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
    “怎么拿俘虏做文章?”章平问。
    “那个文书名叫柴义,念过几年书,看来还老实,问啥说啥,他说只要留他一条命,叫他干啥都中。”接着沙非谈了打法:利用爬石崖写信求援要饷银,派一个排穿着伪军的衣服,打扮成援兵,让柴义带路星夜赶到伪据点叫开门,乘敌人不备攻进去,迅速歼灭保安队。“这个作战方案是不是行得通,请章营长、黄教导员慎重考虑。如果可行,要抓紧时间,趁热打铁。”
    “这主意不错!”章平在脑子里转了转,赞扬地表态,“爬石崖据点是开辟鲁中交通道上的绊脚石,咱们部队来往都要在敌人眼皮下通过,早晚得拔掉!打开石灰窑和池家沟,本来张司令员准备乘胜打掉爬石崖,后来接到情报,鬼子在津浦、陇海两条铁路线上运兵,临沂也增加了日军,恐怕敌人要进行‘扫荡’报复,才停下来不打。这几天临沂、费县的鬼子没有出动,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打据点是件大事,要报团首长批准。”黄九如说。
    “团部回根据地了,离这边百十里地,咱们没有电台,派人送信来回得三天,就会失掉了战机。”章平说。
    “不请示报告,万一打不好出了问题,责任太重了!”黄九如担心地说。
    “出了问题我负责!”章平语气坚决。“团部和二、三营回根据地,留咱们一营在这里坚持活动,交代任务的时候,张司令员不是留下话,说通讯联络不便,要咱们独立自主,便宜行事,积极活动,相机打击敌人吗?张司令员说这些话,教导员不也听见了吗?”
    章平问得黄九如无言以对,唐仁根也是个“好战分子”,认为打爬石崖有把握,沙非出的主意被采纳,心里很高兴,马上提出要求:“这任务交给我们连吧!”
    “好啊!”章平说罢问黄九如:“教导员你说呢?”
    “可以。”黄九如点点头。
    “那个陈怀林怎么办?”沙非问。
    “要他立功赎罪,表面上应付敌人,暗中为我们工作。”章平说,“给他规定任务,叫他五天给我们送一次情报。这事交给何全办,张司令员派他随我们营活动。”
    “小黑子在咱们营,太好了!”沙非喜欢侦察员何全,知道他神通广大,本领高强,“这次打爬石崖,请他跟二连行吗?”
    “行!小黑子经验丰富,机智灵活主意多,有问题多向他讨教。”章平说。
    “还有一件事。抓到柴义和陈怀林,缴了一支二把匣子,一支枪牌手枪,”沙非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那支小手枪,“我们三排长的驳壳枪有毛病,唐连长说将匣子枪留给张金才。”
    “行,”章平同意说,接过沙非的手枪:“嘿!是把好枪,蓝光锃亮,德国造的。”
    “章营长,这支手枪…… ”沙非不好意思说下去。
    “你们连上用不着,往上交吧!”
    “我是说…… ”
    “怎么,你想要?”
    “我不要。在后方医院养伤,三所的林指导员想要一支手枪。”
    “是那个林侠同志吗?”章平眯眼笑着问。
    “是的。”沙非有点脸红。
    “好吧,你亲手缴获的,意义更大。”章平调侃地说,转身问黄九如:“教导员,可以吧?”
    “当然可以啦。”黄九如也笑笑说。
    “拿去吧,好好保存。”章平还回手枪,“啥时候给林侠同志写信,代我捎个好。”
    “好的。”沙非欢喜地收起手枪,和唐仁根告辞要走:“营长、教导员还有什么指示?”
    “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黄九如说,“装扮伪军的衣服够吗?”
    “打石灰窑缴获的军装,各班都发了几套,集合起来够用了。”唐仁根说完要走。
    “等一等,叫何全和你们一同回去。”章平喊住他们,大声朝外呼唤:“通信员!去请何全同志来!”
    通信员叫来小黑子何全,沙非高兴地和他握手。章平将智取爬石崖的作战方案说了,要他帮助二连完成任务,吩咐他做陈怀林的工作,要这个敌人的坐探定时给我军送情报。

    月亮躲进乌云里,星星闪着眼睛。阵风吹过庄稼地,高粱、包谷的叶子发出飒飒的响声。一支小部队在山路上行进,战士们的身上热辣辣,额头冒出汗水,大家遵守夜行军纪律,静悄悄迈着脚步。
    沙非和小黑子何全夹着柴义走在队伍的前头,换上伪保安队服装的一排跟在后面。面临着一场特殊的战斗,大家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上午从营部回二连,唐仁根、沙非和何全,立即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召开战斗动员会,班排长、党支部委员和小组长参加会议。连长讲了智取爬石崖的作战方案;指导员号召党员起模范作用;各排争着担任突击任务。最后宣布一排装援兵,二、三排作预备队。散会后各班开会讨论怎样打好这一仗,战士们踊跃发言,保证完成任务。
    沙非和何全分头找柴义和陈怀林谈话。小黑子对付敌人的便衣特务经验丰富,他先给陈怀林来个下马威!吓得他浑身颤抖,额头冒冷汗。接着给他讲了日本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当汉奸将来要被清算,又说明了共产党八路军的政策,要陈怀林改恶从善,将功折罪,表面上应付鬼子汉奸,暗中为抗日军队工作,五天送一次情报,规定联络方法和地点。陈怀林为了保住性命一一答应,当场立下字据,按了手印。
    沙非感到柴义比较老实,当伪军是怕被日本人抓去下关东。给他晓以大义,讲了抗战形势,日军必败。要他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然后详细问了许多问题,柴义一一回答。他讲了伪军内部矛盾重重,中队长叫郎升,土匪出身,是个大老粗,既霸道又歹毒,对士兵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士兵背后骂他是条恶狼。两个小队长在韩复榘部队里当过兵,看到郎中队长吃空额喝兵血,自己只分了一小杯羹,捞不到多少油水,时常和中队长吵嘴。士兵们恨透郎升,好多人想回家,出勤离开据点,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几天派了两个士兵去大队部送信求援,都没有回来,所以才派他的差。柴义还说,爬石崖有几个结拜兄弟,如果放他回去,他可以说服哥儿们拖枪出来投八路。
    看见火候到了,沙非直截了当对他说:“柴义,你读过书识礼义,知道当汉奸没有出路,现在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肯干吗?”
    柴义说:“长官,只要俺干的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有种!”沙非夸了他一句,“八路军要打爬石崖,请你带路叫开据点的大门。”
    “贵军要打爬石崖?”柴义有点吃惊,“这个…… ”
    “这是你立功赎罪的好机会!”沙非严肃地说,“你不是下决心要改过自新、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吗?”
    柴义低头寻思,自己的小命捏在八路掌中,不答应不行。经沙非一激,觉得是条活路,又怕搞不好,落在保安队手里,凶恶的郎升定不饶人。他抬头看见沙非威严的目光,慌乱地说道:“要俺带路,中,就怕他们不肯开门。”
    “你老老实实听话,按照我们的计谋去叫门,他们会开门的。”
    “不知长官用啥计谋?”
    “派你去大队部送信,不是要求增加援兵领取饷银吗?”
    “是的。”
    “我们部队换上你们的军装,扮成严庄大队部派来的援兵押着饷银,爬石崖能不开门吗?”
    “啥时候去。”
    “今晚上出发。”
    “夜里去叫门,里面不会怀疑吗?”
    “你就说白天到处是八路军,怕被拦路。”
    “这计策好,俺干!”
    说服了柴义,沙非怕他变卦,叫小黑子陪着,继续做工作,又吩咐伙房炒两个菜,打一壶酒款待他。部队出发前,章平来二连检查准备工作。唐仁根向营长汇报,一排扮成伪军的援兵,由指导员和小黑子带着柴义去叫门,他带着二、三排作预备队。章平告诉他们,黄教导员率领三连到滋临公路西段设埋伏,阻击严庄和费县可能出来的援兵。一连长带一个排到东段警戒,对付临沂方向的敌人,一连副带两个排来支援二连。章平说,这一仗能否打好,关键是叫开据点的大门,要沙非抓紧做那个送信伪军的工作。临走时,章平紧握沙非的手叮咛说:“沙指导员,胆要大,心要细,千万不能大意!万一敌人不肯上当,赶快撤下来,咱们没有攻坚准备。不能冒失发起攻击!我跟着唐连长,有情况随时联系。”
    行军途中,沙非扮成援兵的小队长,何全扮成旅部谍报员,两人一左一右跟着柴义,边走边给他加油,克服恐惧提高信心,使他觉得干了一桩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父老乡亲的大事,日后不会落个汉奸的臭名。
    队伍抄着小路走,遇到村庄有时绕道,有时从田野里插过去。一路上鸡不叫狗不咬,只有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孙家坪离爬石崖不到二十里路,三更天来到爬石崖下,只见山头上灰蒙蒙一片,碉堡上亮着油灯,沙非命令部队在山下掩蔽休息,叫通信员肖志求跑步去通知唐仁根。二连长和章营长带着二、三排和一连一个排,在距离他们大约半里地的后面,听见肖志求的传达,下令原地休息。
    柴义将出发时携带的一捆干草,划根洋火点着。据点里的哨兵看见火光,立即到中队部报告。郎升躺在大碉堡底部的床上,从睡梦中爬起来,打枪眼里窥视山下的火光,知道是柴义回来,这是他规定的信号。
    “传令兵!快起来!”郎升叫醒传令兵,吩咐道:“八成是柴书记官回来了,你下山看看,要问清口令以防意外。”“是!”传令兵拿着枪走出大碉堡。
    郎升跟着出来,叫哨兵打开大门,放传令兵出去,又将门闭上。传令兵过了壕沟上的跳板桥,挪开鹿砦口上的马扎子,通过豁口出去,望着火光下山,走到山脚下,看见火边三条黑影,站住大声吆喝:“哪一个?”
    “俺是柴书记官!”柴义大声回答。
    “口令!”
    “大东亚共荣!”柴义回了口令,生气地骂道:“奶奶的!你耳朵有毛病!俺的声音你听不出来?”
    传令兵走近火边说:“对不起!书记官!中队长叫俺要小心问口令,怕出漏洞。”
    “郎中队长起床了吗?咋不出来?”柴义问。
    “中队长在哨位上,”传令兵说,“叫俺下山看看。”
    “他娘的,俺辛辛苦苦跑了两天,还不相信!”柴义装着生气,“看吧!”
    “这两位长官是什么人?”传令兵瞧着沙非和何全。
    “这位是二中队谢小队长,这位是旅部贺谍报员,”柴义介绍说,“大队长派来的援兵。”
    传令兵瞥了一眼,后面坐着的一列士兵,看不清面孔,认得出身上穿的服装。
    “上山吧!书记官!”传令兵说。
    沙非传下口令叫队伍跟着上山,悄悄叫肖志求去向营长报告。
    传令兵领着众人上山,队伍跟在后面,进入鹿砦豁口,过了木板桥,走到碉堡外。
    “报告中队长!是柴书记官带着增援部队回来了!”传令兵仰头朝上呼喊。
    “郎中队长!俺回来了!快开门让弟兄们进去歇息!”柴义接着喊。
    “柴义!领到薪饷了吗?”郎升站在围墙上,首先关心的是钱。
    “领到了!”柴义回答。
    “来了多少人?”郎升问。
    “来了一个小队!”柴义说,“大队长说各据点都告急,没有兵可派,俺求了半天,才叫二中队抽一个小队来增援,快开门呀!”
    “来了!来了!”郎升走下围墙,叫哨兵打开门。
    柴义领着沙非和何全进大门。郎升在马灯的亮光下,打量着两个进来的生人。柴义连忙介绍说,一位是二中队小队长谢非,一位是旅部谍报员贺全。郎升怀疑地问沙非:“二中队的官儿俺都认得,谢老哥啥时候来的?”
    “刚从旅部派来的。”沙非握紧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
    郎升瞪着警惕的眼睛问何全:“旅部只有个侦察排,啥时候出来个谍报队?”
    “新成立的谍报队!”何全手指挨着驳壳枪的扳机。
    “不对!”郎升大声喊着,转身往大碉堡跑去。
    沙非刚拔出驳壳枪,何全已经朝郎升背后扣了扳机,只听“啪”的一声,子弹穿进郎升的后脑勺,郎升顿时扑在地上冒出血浆,结束一条恶狼的性命。
    刘纯厚带着一排战士,听见枪声,迅速拥进大门,下了哨兵和传令兵的枪,按预订方案,分头占领围墙,堵住四个碉堡的出口,朝门里扔进手榴弹。
    “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惊醒碉堡中睡得正香的伪保安队员!住在下层的伪军被炸得嗷嗷叫,吓成一团。楼上的伪军慌慌张张爬起来,找不到衣服鞋子,乱成一片。
    “七中队的弟兄们!俺是柴义!俺是书记官柴义!”柴义站在庭院当央呼喊,“你们听着!八路军打进来了!郎中队长被打死了!大家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吧!”
    “吱呜”一声,一粒子弹从头上飞过,吓得柴义缩脑袋。沙非赶忙把他拉到墙边一间房子里,自己接着喊话:“七中队的弟兄们!大家听着!俺们八路军已经打进来了!压迫你们的恶狼完蛋了!赶快出来投降!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东北角碉楼上又射来两颗子弹,打在石头围墙上迸出火花。沙非问柴义:“打枪的碉堡里住着什么人?”
    “一小队,郎升的老部下。”柴义说。
    “刘排长!进攻东北角碉堡,狠狠打!”沙非向身边的刘纯厚下命令。
    刘纯厚举着驳壳枪,几个箭步冲到东北角,指挥堵门的二班战士向里边扔手榴弹,下层的伪军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爬楼梯上顶层,准备继续顽抗。刘纯厚带着几个战士冲进碉堡,朝头上的楼板开枪。楼上传来哭叫声,咒骂声。
    堵住其他三个碉堡的战士,跟着向门里扔手榴弹。爆炸声响后是哭爹喊娘的惨叫,跟着有个悲悲戚戚的哀求声:“八路爷爷!不要打了!俺们缴枪!千万不要打了!俺们投降!”
    “俺们缴枪!不要打了!”
    “别打了!俺们投降!”
    各座碉堡都发出缴枪投降的哀号。
    “武器枪支都留在碉堡里!举着双手走出来!保证你们性命安全!”沙非走到院里高声下命令。
    “弟兄们!弟兄们!出来吧!八路军欢迎你们投降!”柴义跟着呼喊,“八路军优待俘虏!”
    “柴大哥!俺们投降了!请八路军不要开枪!俺们要出来了!”西北角碉堡里柴义的把兄弟们的声音。
    “出来吧!耿老四!二秃子!张大愣!你们快出来吧!”柴义朝西北方向喊话。
    西北角碉堡里首先走出三个高举双手的伪军,后面又跟着出来十几个。其他三个碉堡的保安队员,纷纷举手出来投降。
    沙非叫战士们将俘虏集中到北面围墙,双手扶墙面壁站着。命令各班派几个人进碉堡搜索,收集武器弹药和物资。各碉堡里点起油灯,窗户里射出亮光。
    柴义领着沙非和几个战士,走进东南角大碉堡,这里是中队部,他打开抽屉交上中队花名册、账簿和文件,又抄了郎升的小金库,搬出贮存的枪支弹药。
    章平和唐仁根在山下听见枪声迅速带着接应部队跑步上山。一连副带一排人将俘虏押下山,另一个排和二连共同拆毁爬石崖据点。
    战士们扒围墙拆碉堡,将床铺木料堆在碉堡里放火焚烧。唐仁根派五班去烧碉堡外的鹿砦,战士们拿着烧着的火种,点烧周围的鹿砦,霎时间爬石崖上火光冲天!
    战士们搬着战利品和粮食下山,回到孙家坪时天刚亮。爬石崖上还冒着浓烟。
    智取爬石崖,打了不到一小时,是二连抗战中的漂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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