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二十章

    石牛山据点的覆灭,使滋临公路线日伪军闻风丧胆,引起临沂敌寇的恐慌。新升任大队长的渡边少佐,被济南日军司令龟田国雄在电话里臭骂一阵,恼羞成怒,想起历次“扫荡”鲁南损兵折将,更是火上加油,匆忙抽调八百多日伪军,进入云雾山区寻找八路军作战,几次扑了空。渡边派兵恢复石牛山和公路上几个重要据点,接着“扫荡”费县南山区。章平指挥营部和一、三连转移到云雾山东南麓与二连靠近。二连在云雾山西面活动,不断派出小部队袭扰修筑据点的敌人,驱散被抓去抢修据点的老百姓。
    这天清晨,沙非刚起床,隐约听见东南方响着隆隆炮声,急忙唤醒酣睡的连长。
    “什么事?走了大半宿,刚睡了一阵子。”唐仁根揉着睡眼不无埋怨地说。
    “有情况!”沙非认真回答。
    “啥情况?”唐仁根紧张地爬起来。
    “你听!炮声!”沙非说。
    “炮声?”唐仁根侧耳一听,果然不错,连忙跳下床说:“到庄外看看。”
    连长和指导员走到庄外,通信员紧紧跟着。他们爬上东岭,蹲在丛林里,一阵清脆的机枪声传过来。
    “营主力和鬼子干上了,离这边顶多二十里地。”沙非说。
    “日本鬼子学乖了!”唐仁根说,“狗日的夜间行动,清晨进攻!”
    炮声越来越响,机枪越打越密,增加了“咚咚咚咚”的重机关枪的响声。
    “打得很激烈!”沙非说,“老唐,咱们应该策应一下。”
    “不好,”唐仁根摇摇头,“天还很早,咱们一连人想大白天往南插,在两个据点敌人的眼皮下穿过去,恐怕策应不了,反而暴露自己。等到下午看看,如果那边再大打,咱们再想办法去配合。”
    “先派人去侦察一下吧?”
    “要得,请祁队长派两个武工队队员去侦察,他们都是本地人,地形熟悉。”
    回到庄里,他俩找祁亮商量,派两个精干的队员出去侦察,吩咐他们赶快弄清情况,迅速回来报告。两个武工队员出发以后,枪炮声一阵急一阵松。等到太阳偏西,两个侦察员还没有回来。
    唐仁根、沙非和祁亮都很焦急,深怕他们有危险。祁亮比较放心,他了解派去的人很机警,不至于出乱子。三人最焦急的是不了解情况,不知道营部和一、三连与鬼子打的怎么样。
    越等越急,精神上越紧张,沙非感到无聊,想消遣这烦闷的时间,叫肖志求拿来跳棋,提议说:“来来,下一盘跳棋。”
    “好啊。”祁亮首先响应。
    三人在桌上摆好跳棋。唐仁根的棋子从阵地上往外跳,一路搭起桥。沙非利用他的桥跳过去,接着就拆桥,把道路堵塞。
    “老沙,你这鬼儿子真坏!干啥总是过河拆桥,跟我捣蛋!”唐仁根责备他说。
    “你忘了游击战术:拆桥多,破路长,敌人兵马起恐慌!”沙非边说边哼唱《破路歌》。
    “我看你是傻子战术,既损人又不利己,叫祁队长渔翁得利,你唱个鬼噢!”唐仁根说。
    沙非一看,祁亮的棋子全部跳到目的地,不由嘻嘻笑起来:“看来不能光对付一个敌手!”
    外面跑来一个战士,站在门口气喘喘地喊着:“报告!南面那个据点,出来一股敌人,朝咱们驻地走来!”
    “有多少人?”唐仁根扔下棋子问。
    “大约百把人吧?”哨兵回答。
    “肖志求!”唐仁根大声喊。
    “有!”通信员从里屋出来。“叫值星排长集合队伍!”唐仁根说。
    “是!”肖志求跑步去传达命令。
    唐仁根、沙非和祁亮走出连部,快步走上庄南面高地。一排长已经带着三班,附一挺轻机枪,跑步占领阵地。
    “大老刘!敌人进到哪里了?”唐仁根问。
    “敌人的尖兵到了前庄了,”刘纯厚指着三里外一个小庄,“你看,那不是?后面的大队还在沟里。”
    唐仁根拿着六倍的望远镜观察,进庄的敌人瞧不清,山沟里稀稀拉拉的全是伪军,大约一个中队。他将望远镜交给沙非,寻思伪军为什么下午出动?一时找不出答案,更加警惕起来。
    “天快黑了,这些汉奸出来做啥?”沙非将望远镜还给连长,自言自语。
    “一定有名堂!”唐仁根说,“指导员,你把队伍带上云雾山,我和三班留在这里监视敌人。”
    沙非同意连长的意见,和祁亮回到庄里。值星排长张金才已经集合好队伍,沙非简单说明情况,带着队伍上了云雾山。祁亮派两个队员到连长那里当联络员,其余的人跟着上云雾山。
    队伍朝着高大的云雾山往上走,走了五六里地,天渐渐黑了。山路陡斜,险道上铺着石板,战士们一级级朝上爬,快爬到山顶,眼前出现一个大寺庙,庙门紧闭,门顶匾额上“白云观”三个大字。队伍在庙门外休息,沙非叫张金才在庙前庙后放哨,自己去敲门。
    两扇大门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老道,向沙非稽首问安:“贫道不知贵军到来,有失迎接,恕罪,恕罪。”
    沙非不习惯这一套,听这文绉绉的话感到别扭,为了显示八路军是有文化的队伍,也学他的的腔调说:“打扰啦!敝军今晚想在宝观借宿,请仙师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请长官跟随贫道进观。”
    老道领着沙非、祁亮和队伍进白云观。大门里有个庭院,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子,大殿里供着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还有一些别的泥胎,沙非不知是何方神仙,也不询问。他叫值星排长张金才在东西厢号房子,尽量集中住,不打扰道观的清规,又吩咐事务长准备粮食烧锅做饭,然后带着二排长李保新、三排长张金才和机枪班长杨晋福上山看地形,请一个小道士带路。
    小道士领着沙非几个人,沿着崎岖的羊肠小路,爬到云雾山顶。天大黑了,空中群星闪闪,山上冷风袭袭,附近村庄传来了狗吠声,山区听不见别的动静。
    顺着山顶转了一圈,西北角山下石牛山被炸毁的白炮楼,还隐约可见。
    “张排长,山顶放个军士哨,附一挺机枪,主要向东南方向警戒,发生紧急情况,打两个手榴弹。”
    沙非对张金才说完,回到白云观,布置好周围的警戒。唐仁根和刘纯厚带着三班上来了。
    “情况怎样了?”沙非问连长。
    “伪保安队看见鬼子出来‘扫荡’,壮了胆子,爬出乌龟壳到前庄抢粮。”唐仁根说,“我派人去侦察,想乘天黑袭击一下伪军,没想这支汉奸队鬼得很,抢了粮食绕了个弯缩回去,我们下去扑了个空。”
    吃了晚餐,派出去的两个侦察员还没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沙非忧虑地问。
    “大概不会,”祁亮说,“他俩都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机动灵活,责任心强,可能是不完成任务不回来。”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两个武工队员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军人。唐仁根认得是三连二排长葛奇,奇怪地问他:“葛排长,怎么搞的?你一个人到这里来?”
    “俺屁股后面还有一个班呢。”葛奇说。
    “情况怎么样?”沙非迫不及待地问。
    “昨晚上俺们夜行军到云雾山东南,营部和一连在刘家峪宿营,俺们三连住西村。拂晓前俺带着四班在村外小山上放警戒,天刚蒙蒙亮,哨兵发现前面山沟里有一支队伍朝刘家峪走来,俺过去一看,一列刺刀闪着亮光,还听见洋马的嘶叫声。俺知道是鬼子兵,马上派人回连部报告,又打了手榴弹报警。前面的鬼子兵赶忙趴下,打来一阵机关枪,射来几颗掷弹筒弹,后面的鬼子和伪军,分三路包围刘家峪。一、三连和营部进入阵地,打退鬼子三次冲锋。俺们守着的小山是全营的门户,二排五、六班增援上来,一次一次将进攻的敌人打下去。鬼子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和掷弹筒,像冰雹似地打过来,幸亏俺们挖了简单工事,利用石垛的死角掩护,没有几个伤员。打到天黑,章营长来了突围的命令,叫俺们排掩护。营主力悄悄转移出去,俺叫五、六班架着三个伤员跟连主力行动,留下四班当后卫。突围时被鬼子发觉了,打了一阵枪炮,到底是夜晚天黑,鬼子没有胆量追击。俺带四班当后卫,和鬼子接上火,只好向北突围。脱离了敌人,想转个弯回去找主力,又碰上汉奸队,打了几枪向北撤退,忽然遇上这两个同志,知道二连在云雾山下活动,跟着一块儿来了。”
    葛奇简单讲了战斗情况,又详细回答唐仁根和沙非的问话,尾后自言自语发出疑问:“真奇怪,日本鬼子咋知道咱们的行动?连夜从费县南山悄悄跟过来?”
    祁亮说:“抗战开始不久,兖州到临沂这条交通线,敌人很重视,沿公路各村庄早成沦陷区,安了许多坐探,到处都有耳目。”
    唐仁根说:“鬼子更狡猾了!改变了白天行动的规律,学会了夜间行动拂晓进攻的战术,以后咱们的活动更要提高警惕性,严守秘密。”
    “营部知道我们连打下石牛山了吗?”沙非问葛奇。
    “知道了,听俺连长说,章营长很不高兴。”葛奇说。
    “不高兴?”沙非大感意外,以为章平会表扬,反问道:“打开石牛山,歼灭鬼子一个分遣队,缴获了大批武器弹药,策应了伪保安中队起义,章营长为啥不高兴?”
    “打了胜仗不高兴,为什么事呀?”唐仁根也感到困惑,望着葛奇。
    “俺不晓得,”葛奇知道自己失言,马上转移话题,“那天晚上听见轰隆的爆炸声,俺们那里离石牛山三十里地,窗户纸也震裂了。跑到庄外一看,云雾山西北一片火光,估计是石牛山,却不知道发生啥事。天亮了营部派侦察员来侦察,才知道是你们打了石牛山,侦察员找你们,后来见到你们派去的武工队员,晓得是二连配合伪军反正打的仗。”
    “我们派去的武工队员咋没回来?”沙非感到纳闷。
    “你们打石牛山前几天,俺们队伍转到大平邑以东,武工队的同志找到营部,石牛山已经打开了。章营长估计鬼子会报复,为了策应你们,队伍向云雾山靠拢,叫他们跟营部行动,正好碰到鬼子出来‘扫荡’,他们一时回不来。”葛奇说。
    唐仁根叫肖志求带葛奇和四班去休息,吩咐伙房给他们弄饭。葛奇走后,他对沙非说:“下半夜还得转移一下。黄昏时分咱们队伍上山,已经暴露了。”
    “转到哪儿去呢?”沙非问。
    “转到黑洛子吧。”唐仁根说,“咱们打下爬石崖,在黑洛子存了几袋粮食。那个庄子有条大沟直通北山,万一发生情况,可以从大沟隐蔽地撤上北山,你说行吗?”
    “我看可以。”沙非点点头。

    四更天,二连离开白云观,悄悄下了云雾山,踏着明亮的月光,穿过一片片庄稼地,十里地走了一个多小时,黎明前到达黑洛子。
    队伍进村宿营。干部们看完地形,布置好警戒,唐仁根对指导员说:“这个村子地形不好,东南面是警戒的主要方向,偏偏有一道小岭,哨兵放在岭上,离村子太远,放在近处又观察不到远处。”
    “是啊,”沙非看地形时也有同感,“打爬石崖时候,附近驻着自己的部队,看起来地形还不错,现在独立行动,东南面是条通县城的大车道,咱们连单独住黑洛子不太合适。”
    “在东南岭放两个便衣隐蔽哨。”唐仁根提出补救的办法。
    “和祁队长商量一下,请他派两个便衣到东南岭,”沙非说,“再派个侦察员到五里外侦察。”
    二人向武工队住的房子走去,雄鸡“喔喔喔”打鸣,小狗“汪汪汪”乱咬。进了屋子,祁亮还在油灯下记着工作日志,看见来人马上让坐。唐仁根看见武工队员东倒西歪睡在地铺上,怕惊醒他们,小声对祁亮说道:“刚才我和指导员看了地形,黑洛子这村子警戒不好放,想请武工队的同志辛苦一下,派两个人到东南岭放隐蔽哨,再派一个人到五里外侦察,你看怎样?”
    “没有问题,”祁亮说,“俺马上派人。”
    “派好了请他们到连部来,我交代他们具体任务。”唐仁根说完要走。
    “等一等,”祁亮说,“让他们跟你去。”
    祁亮叫醒三个武工队员,一同随唐仁根和沙非到村外,唐仁根指着东南岭交代两个隐蔽哨任务,又对另一个侦察员吩咐一番,看他们走了,三人返回村里。
    “祁队长,发生紧急情况,队伍到庄北集合,从那条大沟上北山。”唐仁根边走边说。
    唐仁根回到连部,全副武装倒在草铺上呼呼地睡着了。沙非感到很累,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看见天亮了,索性爬起来,走到院里跟房东拉呱儿。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衫裤,正在铡草喂毛驴。沙非过去蹲在地上帮他送草拉家常。
    “大爷,今年收成咋样?”沙非问。
    “今年是个好年成,麦子收了九成,大秋长势也有七八成。”房东铡着谷草说。
    “收成不错,日子就好过了。”沙非说。
    “好过啥呀?年成再好也捞不着吃!”
    “为啥呢?”
    “俺们这里收成的麦子谷子都叫做‘客粮’,俺们只管种,只管收,不管吃。粮食刚上场,等不到入囤,日本鬼子、黄皮狗子、保公所都派人来等着要。”
    “鬼子和汉奸队要那么多粮食,吃的完吗?”
    “吃不完不会卖?听说鬼子把粮食运回东洋,汉奸在城里开油坊,办酒厂烧锅,再多的粮食也不够他们糟践呀!”
    砰!砰!砰!村东南传来枪声,这是发生情况规定的信号,沙非丢下谷草跑进连部。唐仁根已经爬起来,匆忙对沙非说:“指导员,我带一排上东南岭,你喊张金才吹紧急集合哨,队伍到村北集合,遇到紧急情况,赶快拉上北山。”
    唐仁根喊肖志求去传达命令,叫刘纯厚带一排跑步占领东南岭,自己上机枪班喊杨晋福带一挺机枪,跟他跑出村外。
    沙非到三排叫值星排长吹紧急集合哨子,吱吱吱吱吱的响声惊醒沉睡的战士,各人着好装拿枪跑到北门外集合场,大多数人到齐了,炊事班挑着大铁锅和粮油担子稀稀拉拉赶来。
    叭—咕…… 嘎嘎嘎…… 东南方向传来日本三八式步枪和六五式机枪的响声,沙非知道连长带着一排堵住敌人,心里有些紧张。值星排长整好队,叫各排报数点完名,沙非讲话:“同志们!大家都听见枪声了,有股敌人向我们进犯,连长带着一排在东南岭堵击。大家沉着气,不要恐慌,现在我们要上北山抢占有利地形。按机枪班、二、三排、武工队和炊事班顺序行军,三排九班当后卫…… ”
    轰隆!轰隆!两颗迫击炮弹在村前爆炸,接着是一阵捷克式机枪和步枪的响声。沙非知道一排和敌人交火了,意识到情况不一般,立刻扬起浓眉毛,大声下命令:“目标北山顶!二排跟我来!”
    沙非带头快步上北坡,队伍顺着一条大山沟,隐蔽地奔向北山。背后的枪炮声响得厉害,沙非心里更加紧张。历次反“扫荡”经过几次突围和遭遇战,都是跟着机关行动,有上级指挥,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干部,听命令就行了。眼下是一个指挥员,身后跟着百十个人的生命,要由他负责。糟糕的是下连队以来,打的全是主动的进攻战,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而且是在大白天,敌人的装备优良,人数不明,可从迫击炮声中估计,起码有一个中队,不免有些慌张。他晓得山地作战,控制制高点非常重要,不管沟里参差突兀的石头,不管沟中一个个崖头,双腿像插了翅膀,在崎岖的大沟里飞跃。
    南面的机枪、步枪风暴似地刮着,迫击炮、掷弹筒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像霹雷般地响着,沙非的心跳越来越急,扑通通!扑通通!口里喘着粗气。他担心一排堵不住进攻的鬼子,恨不得立即飞到山顶,组织火力向敌人射击。
    北山是一列起伏的高山。连着云雾山,属蒙山山脉。下雨的时节山洪暴发,滚滚的湍流经过这条大山沟流进庄外的沙河里。现在一支久经锻炼的铁流,正向山上涌去。
    “报告指导员!山上好像有人!”快到山沟的顶端,身后的司号员突然向他报告。
    沙非像勒紧僵绳的快马,身体不平衡向前一栽,他抬头一望,仿佛有几个黑点在山上乱动。“糟糕!要是敌人抢先占了山头可坏了!怎么办?”还没想出办法,背后一阵重机枪咚咚咚咚…… 子弹飞过头顶。
    “犹豫就是死亡!”想起军事上最忌讳的问题,沙非不管山上是否敌人,总得抢上去,否则就会被歼灭在山沟里,于是他使尽全身力气猛上。
    跑到大山沟的尽头,开始往北山上爬,失去了沟沿做隐蔽,队伍全暴露了。
    哐当!轰隆隆!嘎嘎嘎…… 咚咚咚…… 迫击炮弹、轻重机枪的子弹接二连三打上来,头顶吱呜吱呜,脚下噗嗤噗嗤,石头迸出火花、沙土扬起灰尘、硝烟在空中散开,呛着人们的鼻孔。
    队伍开始混乱了!沙非自从负了两次伤,体力大大下降,后面许多战士冲到前头。他站住一看二排长李保新带着杂乱的队伍朝上跑,三排的后卫班没有停下掩护,鬼子兵顺着沟崖追赶。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事先没有组织队伍轮番掩护。这时五班长正从身边起来,沙非一把抓住他下命令:“五班长!带着五班在这里掩护!”
    五班长脸上露出难色。沙非举起驳壳枪严厉喝道:“五班长!服从命令!快抓住五班战士,在这几块大石头后面掩护!没有命令不许撤退!”
    五班长大声喊“是!”叫住正往上跑的战士,躲在一溜散乱的大石头后边,向大沟两边追上来的鬼子和伪军还击。
    鬼子兵架在平坡上的迫击炮和轻重机枪,正在洋洋得意向上射击,突然受到步枪的还击,打倒了几个人,其余的急忙趴下。
    炮火间断了,战士们乘机会朝山上猛跑。过了一阵子,鬼子们的机枪和迫击炮打得更凶,爬山的队伍完全混乱了,体力强的冲到前头,身板弱的落在后面。
    沙非全身汗湿,胸口透不过气,脚步缓慢下来。他解开军衣喘着粗气,背后扫来一梭子轻机枪子弹,身旁一个武工队员腰部中枪扑在地上。沙非顾不得疲乏,架着他向山上爬,上了一百多米,力气使尽了,只得坐下来歇息。正好祁亮赶上来,气喘喘地对沙非说:“指导员,把伤员给我,你赶快上山指挥队伍。”
    祁亮扶着伤员,沙非拿着伤员的子弹袋,背起老套筒步枪,爬了二三十步,离山口不远,腰酸腿软走不动,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喘气,看见东边一支队伍,匆匆顺着山梁抢上北山,起初以为是敌人,仔细一瞧是自己的队伍,知道是连长带着的一排,心里才踏实了些。这时候,他瞧见两个鬼子骑兵,端着轻机枪边追赶边扫射。沙非端起老套筒瞄准,朝鬼子骑兵扣了扳机,一个鬼子兵中枪落马,另一个鬼子兵勒住缰绳,下马扶起同伴,放在马背上掉头下山。
    “妈拉巴子!欺人太甚了!”看见打中骑兵出了一口鸟气,嘴里骂着,又朝鬼子骑兵射击,打了几枪全部落空。
    “快上山!指导员!”司号员跑过来对沙非喊着,“队伍上去了!”
    沙非看见小司号员脸上流着血,忙对他说:“司号员!你快上去!叫二排长三排长组织火力射击!”
    “指导员!你…… ”
    “你快跑步上山,我马上就来!”
    司号员站起来拼命朝上跑,敌人的机枪照着目标射击,没有打中。
    沙非监视敌人,右翼发现十几个步兵,是从那大山沟追上来的,左翼又出现一队鬼子兵,朝山上追来。
    沙非焦急地寻思:如果山上不能很快组织火力射击,让鬼子冲上山,队伍就完了!想到这里,他瞄着步枪对准右翼的鬼子,砰砰砰开了三枪。
    进到山脚的十几个日军,打倒了一个,其余的散开趴下,后面的轻重机枪立刻疯狂地叫起来。沙非周围的石头,被打得迸出火花。接着又抛来两颗迫击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两团黑烟夹着沙土石子,一股火药味呛得难受。
    沙非用手抹掉脸上的尘土,扳开枪栓压下最后一排子弹,朝冲上来的鬼子射击,打了两枪拉不开栓,眼看鬼子走近了,他放下老套筒,拔出驳壳枪,啪啪啪…… 打了五枪,鬼子停止前进,各找有利的地形趴下。
    “不能当俘虏呀!”想起辛为群被捕后的遭遇。沙非停止了射击,枪里只剩下三发子弹,应该留给自己,他前后观察过,想凑机会跨上山。身边一条拉不开栓的老套筒,带着它是个累赘,丢了武器可是犯罪!他将老套筒斜挎在身上,枪托朝上贴在背后,站起来向着山口猛跑。
    鬼子的机关枪跟着他转,射来的子弹在他身边脚下噗噗乱叫,到处扬起灰尘。他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寻思在这样密集的弹雨下,很难躲过子弹!上山只有这条路,敌人封锁得风雨不透!怎么办?不能束手就擒,也不能白白丧命,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全连还有百十口人!作为连队指导员,有责任领着大家脱离危险。他左顾右盼,离山口还有一百多米,小道两旁有嶙峋的大块石。他看准了一块,缓过一口气,猛冲到那石头后面躲下,一面回头监视追上来的鬼子,一面寻找下一个掩蔽所。歇了跑,跑完再歇,敌人的机枪打一阵,停一阵。
    跑到第五块大石头后面,离山口只有二十多米远,往下瞧鬼子三三五五散开爬到半山腰,道上再没有自己的人,自己是最后一个了。真奇怪!上山的人都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组织火力阻击进攻的鬼子?
    嘎嘎嘎…… 砰!砰!……山口上响起一阵歪把子机枪声,夹着零散的步枪声,子弹从头上吱呜吱呜地飞过,进攻的鬼子突然被阻击,前面倒下了两个,后面的赶快卧倒。
    沙非高兴地跳起来朝山口猛冲。山下鬼子的轻重机枪又跟着扫过来,接着是轰隆轰隆两颗迫击炮弹。山上我军机枪忽然哑巴了,只有少数步枪还在射击。
    敌人的机枪加紧封锁山口,沙非冲到山口跟前,两个牺牲的同志横在路上,明知冲上去非常危险,可不能丝毫犹豫。沙非在弹雨中拼命向上爬。
    这时候,山上的轻机枪又响了,听出是日式歪把子和捷克式在咆哮,步枪子弹也密集朝下飞去,压住了敌人的火力。沙非乘机冲上山口,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将他的军帽打掉。沙非趴下一滚,滚到两块大石头后面,才脱离了死神的魔掌。
    喘过一口气,想到自己是个指挥员,得赶快起来掌握队伍,刚要站起来,忽听见左边传来一阵喊声:“杨晋福!给我打那狗日的指挥官!”
    隔着几块石头,听出是唐仁根的喊声,沙非放心地往下望,半山腰拿着军刀的鬼子官,在杨晋福机枪点射下,栽倒滚下去。山上的轻机枪一齐开火,暴风雨般扫向敌人。半山上的鬼子和伪军,没有障碍物可以隐蔽,纷纷扑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脑袋往土里钻。有几个爬起来往下跑,其余的也跟着逃命。在山上火力的追击下,又倒下几个。
    鬼子的迫击炮和轻重机枪,从暴露的山坡转移到隐蔽的阵地,重新向山头上猛烈轰击,掩护日伪军撤退。看见鬼子和汉奸逃下山,沙非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老套筒的枪托被打碎了,头上的军帽掉在山口。他伸手去拾帽子,几颗子弹噗噗落在手边,衣袖被打穿个洞,急忙缩回胳膊。
    “打了败仗光着脑袋瓜子回去,不被人家笑掉大牙!”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沙非伸出右腿去勾帽子,军帽勾回来,鞋跟被打坏,戴上军帽整了整衣衫,发现拴在皮带上的搪瓷茶缸被打了个洞,全身竟没一处负伤,不禁侥幸地想:“子弹到底没长眼睛。”
    炮火沉寂了,唐仁根歪着帽檐走过来,看见沙非狼狈的样子,关心地问:“老沙,负伤了?”
    “没有,”沙非摇摇头,“敌人怎样了?”
    “打退了,”唐仁根说,“准备走吧!”
    “撤到哪里去?”沙非问。
    “顺这条山梁到云雾山顶,今晚在白云观宿营。”唐仁根说,“这里不是死守的地方,万一敌人抢先占了云雾山顶,居高临下打过来,我们就吃不消了。”
    “伤员抬着走,”唐仁根说,“留下一个班,等敌人退完了,再掩埋牺牲的同志。”

    顺着黑洛子北山撤到云雾山顶,唐仁根布置了兵力准备应战。从中午到黄昏,没有发现鬼子的踪影,连队回白云观宿营。
    二排长李保新带着五班从黑洛子回来,到连部汇报:“报告连长、指导员,牺牲的六个同志都埋好了。”
    “哪六个同志?”唐仁根问。
    “二排三个,三排两个,武工队一个。”李保新道出牺牲者的姓名。
    “敌情怎样了?”唐仁根皱着眉头。
    “敌人朝费县的方向走了,”李保新说,“听老乡们议论,鬼子汉奸队大约五六百人。”
    沙非听二排长报着牺牲者的姓名,每听到一个名字,都像针刺他的心,脑海里闪过死者的音容笑貌,一群年轻活泼的战士,转眼间被埋进黄土,永远在人间消失了!都因自己指挥无能,没有很好组织火力轮番掩护撤退而丧生!在山东敌后这些年,参加过许多战斗,看过不少牺牲的同志,都很难过但不伤心,觉得为民族解放而死,死得光荣。而这次却不同……
    “牺牲的同志都有棺材吗?”沙非负疚地问。
    “找到四个现成的棺材,两个大木柜,都和保长估价打了欠条,”李保新说,“有个老大爷主动捐出寿木,不要欠条。他说八路同志打日本鬼子,为老百姓献出了生命,他献出一口棺木是应该的。”
    “老乡们真好。”沙非感叹说。
    “黑洛子十几个老乡帮着挖坑掩埋,每个人都掉眼泪。”李保新难过地说。
    “埋在啥地方?”唐仁根问。
    “埋在向阳坡上,每个坟头都插有木牌,写着死者的姓名。”李保新答。
    正说着,三排长张金才领着营部一个侦察员进来。唐仁根和他们谈了今天的战斗,问了营部的情况,简单地对沙非说道:“指导员,我想咱们还是提前归回建制,你看怎样?”
    沙非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战斗虽然伤亡不多,但士气影响很大,况且听说营长对打下石牛山有意见,单独活动已经很困难了。
    吃过晚饭,把重伤员寄在庙里,托老道照料,留下一些粮食和钱。营部的侦察员在前面带路,队伍从栈道下山,绕到云雾山脚,一溜风向东南走去。
    行军途中,沙非心情压抑,脑袋里乱糟糟的,不断胡思乱想。打了个这样的窝囊仗,有什么脸面去见营长、教导员?章平和黄九如和自己共事时间不短,关系不错,可现在都是顶头上司。章平脾气火暴,对下级要求严格,动不动克人是全团出名的,对犯过失的从来不讲情面,回去难免挨克,受严厉批评…… 沙非无可奈何,准备硬着头皮挨批,又想到攻克爬石崖和打下石牛山,自己是有功之臣,可以将功补过取得宽恕,但马上又否定了,因为听说章营长对石牛山战斗不满……
    部队在盘山的崎岖小路上行进,沙非一脚深一脚浅踏着乱石子。慢慢地,他想起牺牲的战士,心里难过极了!因为自己的指挥无能,损失六条年轻的生命,十五个同志负伤受痛苦,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想到上山时趴在大石头后面对着鬼子射击的情景,心里十分懊悔。上山前如果能组织好队伍,进行轮番掩护,可以给敌人很大杀伤。自己读过《孙子兵法》,还读过一些战役战术的军事著作,怎么忘了拉上山前布置掩护部队?敌情紧急,深沟高崖,是客观存在,但主要是不沉着,遇到紧急情况惊慌失措,否则这一简单的战术问题,是应该想到的……
    悔恨、懊恼、羞愧,像三条鞭子抽打着他的心,像沉重的铁块压在他心里,打得他头昏目眩,压得喘不过气。沙非的双腿机械地跟着队伍,下山以后,一会儿抄过庄稼地,一会儿涉过沙河,一会儿爬崖头,一会儿跳过水沟,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半个月亮爬上东山,一直朝着月亮行进。
     队伍停下来,营部管理员已经为他们号好房子,唐仁根叫一排长刘纯厚带队伍去休息。沙非被身边的狗咬声惊醒,定神一看,庄子很面熟,听说营部住在庄里,想起马上要见营首长,刚清醒的头脑又混乱如麻,怀着丑媳妇得见公婆的心情,跟在唐仁根背后走进营部。
    营部设在一座农家小院的东屋,屋里点着油灯,章平和黄九如刚从一连回来,一个坐在草铺上,一个靠墙站着。嘴里都叼着旱烟袋,滋滋地吸着,看见唐仁根和沙非进门,章平从床沿站起来,黄九如指着长板凳,请他们坐下。
    刚坐定,章平从瓦罐里舀出两碗凉开水,放在他们面前,沙非原准备进门挨克,听章平骂“妈拉巴子”,没想到营首长这般客气,更感到无地容身,他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往口里倒,干渴的喉咙润湿了,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
    唐仁根汇报战斗经过,沙非作了补充。
    章平问:“伤亡了多少人?”
    沙非答:“牺牲了六位同志,有一个武工队员,十五个挂花,三个重伤员寄在白云观,轻伤员随队回来了。”
    “回去休息吧,”章平没再问,“下两点还要行动。”
    “准备一下,明天下午抽空开个战斗检讨会,”黄九如说,“注意战士们的情绪,特别是新来的解放战士(俘虏来的伪军经过教育当了八路军的战士),要发挥党支部的堡垒作用,动员党员们多和大家谈心。”
    离开营部,沙非心上压着的铁块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明天下午的战斗检讨会怎么开?自己该怎么检查?章平一反常态没有训斥,黄九如热情的招呼,分明是对他这个知识分子的宽容,怕他吃不消,这更使他难受。
    回到连部,唐仁根一声不响躺在草铺上,不到十分钟就呼呼地睡着了。沙非合上眼睛,几天来的紧张,像断了弦的弓突然松弛下来。靠着营部宿营,一切有上级指挥,用不着提心吊胆,可以放心睡一觉了。沙非整整一个星期没睡一次好觉,想好好睡一宿,可是现在却像烙饼似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压在心上的铁块变成一把铁锤,猛敲着他的脑壳:“假如武工队那个侦察员,不偷懒,坚决执行命令到五里外去侦察,就能早点发现情况,不会那样匆忙上山…… 如果想到了大沟上面开阔的斜坡,就会想到掩护…… 假如能组织轮番掩护,不至伤亡那么大…… 如果昨晚上不下云雾山,也许没有事;看来敌人不是事先找二连战斗,而是路经黑洛子回费县,发生的遭遇战…… 假如…… ”
    一大堆假设使他没法入睡,打石牛山缴获的一只双铃马蹄钟,在桌上嘀嘀答答,声声打在心头,一秒一秒地过去,刚迷迷糊糊睡着,门口的哨兵领着营部通信员进来,将他在梦中惊醒。
    “报告连长、指导员!章营长叫你们马上起床集合,跟在三连后面走,目的地是齐家沟。”
    唐仁根喊醒肖志求,叫他去告诉值星排长刘纯厚,通知各班到村东头集合。沙非爬起来着好装,跟着唐仁根无精打采地走向集合场。过去每次行动前,他都要到几个班看看,检查有没有违犯群众纪律?有没有掉下东西?现在却没有这份耐心,好像不愿意见人,到了集合场,远远站在一边。
    营部的政治教员焦思宁,身上披着夹被,朝二连集合的地方走来。自到新区以来,焦思宁被疟疾折腾得好苦,三天两头打摆子,一阵冷一阵热,章平想送他回后方医院疗养,他不愿意去。他说,反正医院也没有治疟疾的金鸡纳霜,留在前方锻炼,自身会产生抵抗力。可是身体单薄怕冷,行军时只好披着夹被御寒。他走到沙非身边关心说道:“老沙,辛苦了!”
    沙非一肚子烦闷,真想找个知心人倾谈。看见老战友过来,觉得可以痛痛快快吐出胸中的郁结,可当焦思宁的慰问声进入耳朵,又仿佛话中有刺。
    “没有什么。”他回答。
    “抽支烟吧。”焦思宁用旧报纸卷成个喇叭筒,拈了一撮烟末,卷了一支烟递给他。
    沙非本来不抽烟,有时候凑热闹抽两口,觉得喉咙涩辣辣,现在心中烦闷,想借烟消愁,伸手接过卷烟。两人蹲下蒙着夹被抽起来。
    悄悄抽完烟,踩灭烟头掀开夹被,焦思宁忽然想起前天团部交通员送来报纸文件,捎来一封林侠给沙非的信,被他锁在文件箱里。焦思宁告诉沙非,林侠在后方医院干得不错,威信很高,已经升任医院的协理员了,谁知沙非反应冷淡。
    焦思宁原想报个喜,让沙非高兴,没想到他这般冷漠,当然奇怪。听说二连打败仗受了损失,却不知道为什么?看他无精打采,只好默默坐在田埂上。
    全营队伍集合完毕,黄九如走到队前讲话:“同志们!从临沂和费县出来报复‘扫荡’的鬼子兵和汉奸队,扑了几个空,被咱们打得抱头鼠窜,伤亡一百多人。他们分两路撤兵,回费县的敌人,昨天上午走到黑洛子,和二连发生了遭遇战,死伤十几个人,二连因为地形不利,也受了一些损失。同志们!敌人这次‘扫荡’云雾山区的计划,被咱们粉碎了!但是大家不要麻痹大意,整个山东形势还是敌强我弱。鬼子不甘心失败,又在修复被咱们打掉的爬石崖和石牛山据点,想再切断咱们和鲁中的交通线,艰苦的斗争还在后头…… ”
     章平宣布行军序列:三连当前锋,一连做后卫,二连和营部夹在当中,武工队随营部,三连派出尖兵班,一连留一个排断后兼当收容队。接着他又讲了夜行军纪律。部队开始出发。
    部队向西北行军。走了二里多地,沙非忽然感到浑身疲乏,脑子迷迷糊糊,跟着是眼皮不断打架,双腿慢慢支撑不住,脚步越走越沉重,先是前面一停下来他就站住打瞌睡,背后的肖志求用手推动,才猛醒过来撵上距离,后来眼皮慢慢睁不开,不到几分钟又睡着了,末了是一边走一边睡,直到脚尖碰到石头差点跌跤,才惊醒过来。
    抗战时在敌人后方的游击战士,三天两头夜行军,都练就边走边睡的本领。沙非边走边睡,一路上不断碰着别人,不断要跌倒,二十里路的行军,十分之九在糊里糊涂中走完。次日下午,开过战斗检讨会,沙非心上的石头越来越沉重。他敞开军衣上的风纪扣,吐出一口闷气,锁着浓眉头,迈着踉跄的步子,跨进连部住的房子,眼前一阵黑,身体失去平衡,幸亏通信员眼快,跑过来扶住他,才没有跌倒。
    肖志求端来一缸白开水,躺在铺板上的沙非摆手教他放在旁边桌上,尽管喉咙干渴,却懒得伸手去拿茶缸,懒得睁开疲乏的眼睛。他想安静地歇息,却无法排除心中的烦恼,眼前不断出现会上的情景,战士们的意见,营长的批评,教导员的总结,像一阵杂乱的锣鼓,在耳边轰隆响:“宿营地选得不好,庄子在山窝里,地形对哨兵不利,观察哨不出去,敌人快到东南岭,才发现有情况…… ”
    “发生情况,唐连长带一排去阻击敌人,沙指导员不够沉着,一个劲儿带着队伍上北山,没有组织掩护,以致在敌人炮火下乱了套,伤亡那么多同志…… ”
    “俺们排跟连长去抢占东南岭,挡住鬼子兵,鬼子兵太多了,两面包抄上来,俺们排左右受围,指导员不派队伍增援,要不是连长组织反冲锋,俺们排差点撤不下来…… ”
    “爬到大沟顶,队伍暴露在鬼子的火力下,开始乱了套。有人负伤了,俺看见指导员架着一个伤员爬山,俺想这种阶级友爱精神很好。可指导员没有指挥大家阻击,独自留在半山打枪,弄得上山的人群龙无首,幸亏唐连长和一排从左边上山,迅速组织还击,给敌人杀伤,把鬼子打下去…… ”
    院里响起脚步声,打断了沙非的回想,以为是唐仁根回来,没有睁开眼睛,后来听见一声咳嗽,不像连长的嗓音,睁眼一看,黄九如站在铺前,连忙坐起来,苦笑地说:“教导员来了,快请坐。”
    “老沙,怎么啦?”黄九如看他脸色苍白,浓眉紧锁,眼球暗淡,失掉了平时那种傲然自得的神情,“病了吧?叫营部的医生来看看。”
    “不用啦,教导员,”沙非有气无力地说,“歇息一下就好了。”
    肖志求端来一碗温开水,黄九如接过来坐下,开门见山问道:“沙指导员,你觉得今天的会开得怎样?”
    沙非皱着眉头没有回答,沉默了会儿,忽然提出要求:“黄教导员,你是我的老上级,知道我多少斤两,还是让我当个副职,调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同志来当指导员吧!”
    黄九如比沙非大几岁,是个工农出身的老红军,当过抱犊崮支队的组织科副科长,精兵简政时下放二连当指导员,后来升任教导员。他知道知识分子的脾性,顺利时骄傲自满,失意时灰心丧气。他觉得沙非下连锻炼得不错,只是还有一些小资产阶级尾巴。“沙非同志,别泄气嘛!胜败兵家常事,没有常胜将军,再好的指挥员也有失利的时候。你在二连打过胜仗,负过伤立过功,同志们对你的印象都不错嘛!”黄九如安慰了一番,进一步勉励他:“战争中千变万化,难免有打败仗的时候,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虚心接受教训,以后可以避免失败。战斗经验不但要从胜利中取得,而且要从失败中接受。这次仗没打好,有三条教训:第一是不沉着,圈里的伪军出来抢粮食,你们沉不住气,队伍过早拉上云雾山。既然上了山,就不要匆忙下来。你们害怕被包围,偌大的云雾山,几百个敌人怎能围得住?黑洛子庄不适宜单独部队防守,发生情况显得惊慌失措,没有好好布置就往山上跑。第二是侦察警戒不严密,武工队派出侦察员,警惕性不高,行动迟缓,以致敌人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支武工队是新成立的,多数是区中队员,缺乏训练,不该单靠他们,应该派勇敢机智的战士换上便衣,和他们一块儿去侦察。第三是撤退时没有组织,没有布置轮番掩护,这很危险的!幸亏敌人是过路部队,是偶然发生的遭遇战,不是事先有计划向你们进攻,不然有全部被歼灭在大沟里的危险!”说到这里黄九如端起开水喝了两口,“当然啦,这一仗没打好,你有责任,唐仁根有责任,我们也有责任,不要灰心丧气抬不起头,同志们对你的批评都是好意的,你要虚心考虑,工作照做,管理教育不要放松,你说呢?”
    “教导员放心,这次血的教训,我一定好好接受,同志们的批评我也同意。”沙非重又振作起来,但他又说,“只是有点不明白,章营长批评我们连不该打石牛山,难道据点打开了,日兵鬼子消灭了,伪军反正成功了,也是我们的错误?”
    “打石牛山从战术上说是成功的,而且打得很漂亮!”黄九如肯定说,“但是从战略上和策略上考虑,是有问题的。章营长在会上,没有必要对战士们讲清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们没有请示,打的不是时候。”
    “为啥战术上胜利,战略上却是错误的呢?”沙非疑惑不解。
    “第一,目前咱们在云雾山区的任务,是隐蔽做群众工作,保护交通线,护送过路人员。第二,咱们打通交通线,攻下几个伪据点,山东的日军头子大为震惊,想进行报复‘扫荡’,恢复据点,只是太平洋战事吃紧,从华北抽调部分日军南下,各据点兵力不足,一时顾不了伪军的死活,可二连打下石牛山,消灭日军分遣队,大大刺激了济南的日军头子,促成这次出兵‘扫荡’。第三,你们打下石牛山,鬼子派了一个小队去恢复,还准备恢复别的据点,增加了咱们活动的困难。”
    听了黄九如的解释,沙非默默不语,心中的疙瘩没有完全解开。他接过教导员递来的香烟,对着火抽起来,慢吞吞说道:“伪保安队急着要反正,不去策应一下,冯福会拉队伍去当土匪,惯匪头子黑铁派人找冯福讲和,冯福如果和黑铁合流,对咱们开辟云雾山区很不利。”
    “冯福急于要反正,策应一下让他把队伍拉出来是可以的,但不必把据点炸掉,刺激了鬼子。”黄九如说,“这次敌人出兵‘扫荡’,分明是对石牛山的报复。你们打掉石牛山,歼灭鬼子一个分遣队,他派一个小队来恢复据点,兵力增加了。”吸了两口烟,教导员又说,“当然啦,不是怪你们不该消灭鬼子,日本鬼子太可恨了!打下石牛山,炸死了鬼子兵,军民都很高兴,大快人心!也扩大了八路军的影响,这些都是好的,只是时机不对,打早了。”
    黄九如的话打入沙非心坎,他默默认错,心里的疙瘩解开,眼睛逐渐明亮。
    “老沙,一个好指挥员,不但要善于打胜仗,更要经得起失败的考验,应该振作起来,积极干下去,别胡思乱想。”黄九如站起来,“你好好歇息,以后再谈。”
    送走了教导员,沙非没有再躺下。记起开会前焦思宁给他一封林侠的信,当时没有心思看,塞进衣袋里。他掏出信拆开读着,刚恢复平静的心情又波动起来,特别是看到信中那一段:

    “……在报纸上,看到你们收复爬石崖的消息,大家都很高兴,当时我正在团部,听王国祥政委说,是你出的计谋。王政委夸奖你下连锻炼收获大:作战勇敢,工作积极,理论联系实际,把兵书上的理论应用到实战上。我听了很羡慕,仿佛看到你带着战士冲进据点,将敌人从碉堡里拖出来,能不能将你最近的战斗情况,详细告诉我呢?……”

    沙非在本子上写回信,写了两遍都撕掉,“告诉她什么?把黑洛子战斗告诉她?先讲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走麦城行吗?”钢笔在纸上乱画,最后画出林侠的模样:短头发,大眼睛,小嘴巴,圆圆的脸,尖尖的下巴,腮帮上露出笑窝…… 他很想对着画像痛哭一场,但没有这样做,眼泪是懦弱的表现。他收起笔记本,昏昏沉沉躺在草铺上……??

    整整一个星期,沙非的精神恍恍惚惚。黑洛子战斗的狼狈场面,像影子随身,不断在眼前出现;战斗检讨会上批评他的声音,时常在耳边响着。经过教导员那次谈话,心情开朗了一阵子,但想起那几个死去的战士,宛如阴魂缠身暗淡下来。他做了一些假设:假如打池家沟时不在黑洛子存了粮食,不一定选择那个庄子宿营;假如祁队长派出去的侦察员不磨磨蹭蹭,早走半小时就能提前发现敌人;假如发生敌情时不慌张,有组织地撤退,上了大沟顶放两个班阻击敌人,轮番掩护上山;假如…… 沙非吃着后悔药,觉得对不起死伤的同志,心中如刀绞。除了每天行军宿营,日常非做不可的事,沙非很少到各班看看,有点空闲不是闷声不响躺在草铺上望着茅屋顶发愣,就是蹲在墙边,用旧报纸卷着黄烟末吞云吐雾。
    “老沙,你这鬼儿子干啥跟自己过不去?”唐仁根笑着劝他,“别抽了!”
    “指导员,少抽两口,”肖志求端碗凉开水送来,“喝碗水吧。”
    沙非把善意的劝说当耳旁风,似乎以苦涩呛喉的烟雾来惩罚自己,心里才好受一些。黄九如和焦思宁常来看望,跟他聊天劝说,沙非总是含笑点头,却无法消除胸中的郁结。
    有天拂晓前,部队转移到云雾山北面掩蔽宿营,二连住在一个穷山村。沙非睡了大半天,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肖志求说事务长搞不到给养,下午饭不能按时开。
     沙非从地铺上爬起来,看到连长睡得正香,不想惊动他,看着一本旧书,翻了几页读不下去。与其坐着挨饿,不如到村里转转。他对通信员打了招呼,走出连部的小院,从村南走到村北。
    村里静悄悄。战士们都在睡大觉,老百姓因为部队封锁消息,不能下地侍弄庄稼,不能上山砍柴拾草。初次来了八路军,人们不摸底细,各家怀着戒心,没有事不出去串门,禁止孩子到院外玩耍。偶尔有一两只饿犬耷拉着头拖着尾巴遍地觅食,瞪着恐惧的眼睛望着陌生的八路军。
    走到村外,一阵狂风卷起沙土,吹得睁不开眼睛,沙非不得不跑进一间破房子避风。以为是间废弃的场屋,进门一看不禁倒退两步。
    茅草屋顶开了天窗,四垛泥墙焦黑,半截篱笆门斜倒,破窗上挂着麻袋片,被风吹得哗哗响。屋里没床铺,墙角一摊山草,三块石头架着一口破锅,灶坑塞着枯树枝,灶边有些脏兮兮的碗盆。山草铺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脸色焦黄,目眶深陷,一双没光亮的眼睛睁得溜圆,眼角挂着泪花。她身边挤着两个男孩和一个丫头,衣衫破碎,瘦骨嶙峋,全瞪着畏惧的眼睛,望着进来的大兵。
    “大嫂,你们别害怕,俺是八路军,”沙非温和地自报家门,“俺们是打日本鬼子的队伍,是老百姓的子弟兵。”
    那妇人和孩子们听说过八路军,看到这不速之客说话和气,一脸斯文,恐惧变成好奇,似乎在问:“找俺们干啥呀?”
    “大嫂,你们咋住这个破屋呀?”沙非看她不吱声,怜悯地问。
    “八路老总呀,这破屋不是俺的,俺是逃荒要饭来的。”大嫂说着伤心话,撩起破衣角擦着眼睛。
    “大嫂,别喊俺老总,叫同志,”沙非说,“大嫂,你们打哪里逃荒来的?”
    “八路同志,俺是东乡赵家庄人,家里有房有地,”大嫂流着眼泪说,“前年鬼子抓夫子,孩子他爹被抓走,听说送到日本国当劳工,不知是死是活?俺一个女人家拖着三个孩子,种着两亩地,麦秋打了几斗麦子,都教鬼子汉奸队抢去。上个月俺庄又来了黑铁土匪大队,抓鸡杀猪抢东西,糟蹋大姑娘小媳妇,俺家的被子衣服全给搜刮去,藏下一点高粱地瓜干也给翻出来,一粒不剩抢走了,孩子饿得嗷嗷叫。庄里很多人家出门逃荒要饭,俺听说大山这边到了八路,日子好混,就跟着别人跑来…… ”
    大嫂边说边哭泣,悲悲切切的声音刺痛沙非的心。他见景伤情,想起“九·一八”事变自己家破人亡,母亲被日本鬼子糟践身亡,父亲在北满义勇军里死活不知,自己流浪到关内挨饿受寒…… 同情心使他想帮助这可怜的一家人,帮啥呢?口袋里没钱,肚子在挨饿,想到包袱里还有一套军服,便脱下身上的旧上衣,递给那妇人,说道:“大嫂,这件褂子给孩子披上,瞧他们冻得直哆嗦。”
    “这咋成呀?”大嫂阴暗的脸上露出亮光,没敢伸手来接,“八路同志,你们也不容易,留着自己穿吧!”
    沙非将军衣放在草铺上,转身朝外走。背后传来那妇人感激的声音:“八路同志,这咋成?……八路同志,谢谢啦!”
    沙非离开那间破屋。外面风停了,落在西山上的太阳,像蒙了一层尘土,昏昏黄黄暗淡无光。沙非的脸跟天气一样阴沉,那妇人和孩子饥饿的面孔,悲哀的眼睛,似钢针刺痛他的心。家乡沦陷十几年,大半个中国在日本鬼子铁蹄下,千百万同胞变成亡国奴,在水深火热的痛苦中煎熬!他不禁问自己:“沙非啊沙非!你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打了胜仗得意洋洋,受到挫折灰心丧气!你总觉自己坚强,其实是十分脆弱的可怜虫!你心里不痛快,掉进患得患失的泥潭,忘了东北父老乡亲还在日寇皮鞭下过着牛马般的生活!忘了母亲是怎样死的!忘了国仇家恨!……你,你这算什么?一个小小的败仗,就如此泄气?就这样抬不起头?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还像个共产党员吗?你还是个革命战士吗?……你下连队前的决心哪儿去了?你说要在艰苦困难中改造思想,要在战火中锻炼意志,全变成漂亮话!……这说明什么呢?经不起风雨!受不了考验!……再稀里糊涂过下去,再不振作起来,你就会像泥沙一样,被滚滚的洪流淘汰…… ”
    沙非想着这些,大脑里敲起警钟,不振作起来不行他加大脚步回连部,天快黑了,下午饭还没有影子,通信员肖志求端着空瓦盆从伙房回来,脸上不高兴,嘴里嘟囔着:“一天两顿饭,糁子煎饼地瓜干,早餐天刚亮,晚饭日落山,饿的头晕眼花团团转!”
    “小皮球,别讲怪话了!”沙非提高嗓门批评肖志求。
    “沙指导员,你不饿呀?”肖志求看到连日无精打采的沙非,忽然精神焕发地训斥起他来,心里感到奇怪,“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嘛!”
    回连部时一肚子心事忘了饥饿,肖志求一说勾起了食欲,感到不好受,得找点事做做,摸摸裤兜掏出林侠的信,重新看了一遍,趴在矮桌上给林侠回信。

林侠:

    一星期前接到你的信,没有马上回复,请原谅,不是忙,不是懒,是没有勇气。事实和你想象的正相反,胜利的喜悦抵不住失败的苦痛!爬石崖的胜利是该庆祝的,石牛山的收复就有问题(详情以后再说),引起鬼子的报复。上星期我们二连在黑洛子,受到敌人的袭击,伤亡了一些同志,责任该由我来负。不能用缺乏战斗经验为自己开脱,主要是不沉着,严格说是惊慌失措!以致六个活泼的战士付出了生命,十几个同志负了伤,想起来真教人难过!直到今天,我才从痛苦中找到真正的教训,才有勇气给你回信。
    林侠,下连锻炼以后虽然打过仗负过伤,但受到深刻教育还是在云雾山区这几次战斗!这一个月胜过以往二年。黑洛子的失败,使我正确认识了自己,知道个人英雄主义是何等脆弱!我不敢说这种小资产者的思想从此断根,但血的教训永生难忘……

    “报告”的声音使沙非停下笔,看见营部通信员走进来,敬完礼说道:“报告沙非指导员!章营长有急事,请你马上到营部去,唐连长已经到了。”
    沙非收起本子,打开包袱取出军衣穿上,跟通信员到了营部。焦思宁端着饭菜进来,四个高粱地瓜干面窝窝,半盆漂着油花的萝卜汤,对沙非说:“营长听说二连没有开饭,让我给你们打饭,趁热吃吧!”
    沙非和唐仁根狼吞虎咽地啃完窝窝头,喝光萝卜汤。
    章平指着桌上用铅笔画的地图,对他们说道:“云雾山有股土匪,号称黑铁大队,实际上只有三十多人,每人有一支短枪一支长枪,今天拂晓前窜到单家庄,住在两座大院里隐蔽起来。单家庄派人送来情报,请求我们消灭这股土匪。营部决定为民除害,消灭这股惯匪!这任务交给你们连,一定要好好完成。单家庄离这里十里地,离石牛山八里。石牛山鬼子正在抢修据点。黑铁跟鬼子有勾结,注意向石牛山警戒。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做好战斗动员。”
    “黑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土匪,他手下都是些亡命徒。”黄九如补充说,“老百姓恨死黑铁大队,一定要除掉!不过他们很狡猾,千万要小心对付,不要麻痹大意。”
    “什么时候出发?”唐仁根问。
    “十一点钟出发,半夜进单家庄,包围这两个院子,迅速将土匪消灭,别让他们跑掉!”章平说,“行动要保密,不要走村庄,进单家庄前先派一个排向石牛山放警戒,进庄以后要注意搜索。万一天亮前解决不了战斗,石牛山鬼子出来增援,你们主动撤出战斗,到万家沟与我们汇合,万家沟在单家庄东北七里地。”
    章平说完,叫唐仁根对表,唐仁根拿出打石牛山缴获的手表对时间。沙非默默听着,他明白让二连打这个便宜仗,是为着提高黑洛子战后的士气。
    黄九如叫通信员领来一个老乡,只见他身穿黑土布衣裤,脚踏牛鼻子鞋,留着平头,三十多岁。教导员介绍说:“这位老乡叫单明德,黑铁抢了他的妹妹,庄里派他来送信,今晚上他给你们当向导。”

    带着向导回二连,部队刚开过晚饭。召集班排长和党小组长开完战斗动员会,大家分头准备,战士们擦好枪,个个斗志昂扬,决心打好这个仗,为老百姓除掉祸害。
    沙非仔细询问单明德,了解单家庄里的地形和土匪住的房子,打听黑铁大队的内部情况和活动规律,单明德说土匪没有放哨,沙非半信半疑。出发的时间到了,二连在庄外集合好。唐仁根宣布了夜行军纪律,队伍静悄悄地向西北行进。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地下鸡不叫狗不咬,走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到了单家庄南坡,离围寨半里地。
    唐仁根派刘纯厚带一排到庄西南,向石牛山警戒,叫张金才带三排做预备队,让李保新率领二排主攻。二排在黑洛子战斗中损失较大,牺牲了三人,伤了五个战士,唐仁根想让二排打个便宜仗,鼓舞战斗情绪。
    刘纯厚率一排向西走,唐仁根和沙非领着二、三排,跟随单明德走到围墙下,早有人打开寨门,土匪果然没有放哨。队伍悄悄进庄子,走到庄当央,单明德指着二十步外一座院子,说道:“这个小院里住着七八个土匪,黑铁在后面单家大院里,那边有二十多口子。”
    “沙指导员,你和张金才带两个班解决这小院里的土匪,”唐仁根说,“九班随二排打后面那个大院子。”
    由单明德带路,唐仁根指挥二排绕道接近后面的大院子。沙非带着七班和八班进到小院外,看见院门紧闭,刚想带头翻墙进去,忽然想起章平的话:“光靠个人勇敢不是个好指挥员,要善于出谋划策指挥部队打胜仗。”马上叫八班两个战士翻墙头进院。
     院门打开了,战士们飞快冲进去,堵住北屋的大门。沙非听单明德说,土匪都在北屋里。现在北屋里没有动静。张金才踹开大门,领着八班冲进去,沙非跟在后面。
    “扑空了!屋里没有人!”张金才对沙非说。
    “搜索一下!”沙非下命令。
    张金才掏出洋火,找到桌上的油灯点着。沙非端着油灯,搜索了房间,找不到人,看见八仙桌上杯碗狼藉,锅里还有热包子。
    七班长拉来一个老汉,说是这家的房东。
    “大爷,住在你家里的土匪呢?”沙非问。
    “老总,今日清早来了一帮人,占了俺家正房,把俺一家人撵到东屋,他们一进门就翻箱倒柜,杀鸡宰羊,白天推牌九,夜里猜拳喝酒,将俺家糟践得不像样子。”房东老汉哭丧着脸吐出苦水。
    “我问你土匪往哪儿去了?”沙非急了。
    “夜里俺提心吊胆不敢合眼,刚眯了一会儿,听见院里有动静,俺从窗里往外瞧,看见他们成群往外走,八成上后面单家大院了。”
    啪!啪!啪!后面传来枪声。沙非急忙撤出队伍,顺着院墙的巷道冲过去。
    唐仁根带着二排和机枪班包围了单家大院。院里砖墙瓦盖,五间堂屋,东西厢房。二排战士进院,迅速堵住门窗。唐仁根贴着堂屋门窗中间的墙边,看见窗里有亮光,举起驳壳枪朝窗里打了三发子弹。灯光熄灭了,屋里响起一阵杂乱的响声,然后又鸦雀无声。
    “土匪在搞啥明堂?”唐仁根心里奇怪,正准备叫战士朝窗里扔手榴弹,忽听见门缝里嘁里喀啦响,过会儿又静止了。他身旁的四班长横过两步,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动静。
    “你不要命啦!”唐仁根伸手去拉他。
    说时迟那时快,屋里“啪”的一声,从门缝里射出一颗子弹,打中四班长的额头,鲜血喷射出来,躯体扑在门上倒下地。
    堂屋门大开,里面扔出一颗手榴弹,轰隆声中,一块弹片崩进唐仁根的大腿,他禁不住喊道“哎哟”!身子差点栽倒,他挺住身子向门里打驳壳枪,院里的战士跟着朝门洞里打枪。两个往外跑的土匪中弹倒下,后面的土匪吓得赶快缩回去,哐啷一声双扇大门又被关上。
    沙非带着三排赶来,怕院子拥挤容易伤人,叫张金才将两个班分开包围大院,防止土匪逃跑。他进入院里,找到二排长李保新,问道:“情况怎样?”
    “土匪被堵在堂屋里,想冲出来被打回去了。”李保新说。
    “唐连长呢?”沙非问。
    “连长大腿负伤,卫生员正在西屋里给包扎。”李保新说。
    “二排长!叫杨晋福带挺机枪封锁大门,别让一个土匪跑掉!”沙非下完命令,大步向西屋走去。
    西屋里点着两盏花生油灯,灯捻结着金花,照亮屋里的人。房东一家老少挤在屋角。唐仁根躺在床上,裤管被剪开,卫生员正用镊子钳取嵌进肉里的弹片,一个大嫂端着盆子在旁边帮忙。连长咬牙忍痛扭曲着脸孔,看见沙非进门,立刻大声对他说:“指导员,别管我!快去指挥部队消灭土匪!叫四班战士朝窗户里打手榴弹,五班上屋顶,揭开瓦片往下塞炸弹!快去!别让土匪跑了!”
    听着唐仁根坚强的决心,沙非二话没说,转身出门对二排长传达连长的命令。
    “四班朝窗里打手榴弹!五班上房顶揭瓦盖塞炸弹!”李保新喊着,“给我狠狠打!消灭这股土匪!给班长和唐连长报仇!”
    堵住窗户的战士们,个个仇恨填胸,他们用枪托捣开窗户,朝里面扔手榴弹。爬上屋顶的战士,揭开瓦盖塞下炸弹,顿时一阵轰隆隆响!堂屋里鬼哭狼嚎!
    “快缴枪!”沙非厉声吼叫,“缴枪不杀!想活命的快投降!把枪从窗里扔出来!”
    “俺们投降!俺们缴枪!”屋里喊着,枪却没有扔出来。
    战士们一肚子怒火,沙非指挥他们继续往里打手榴弹,不让狡猾的土匪有喘息的机会,一阵手榴弹又在屋里爆炸!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俺们缴枪!”
    跟着哀求的叫声,四个窗口都扔出枪支,有步枪,有驳壳枪,也有手枪和手雷。
    “打开大门!高举着双手!拍着巴掌走出来!”沙非向土匪命令。
    双扇大门开了,穿着黑衫裤、包着黑头巾、扎着白腿带、登着黑布鞋的土匪,一个个双手举到头顶,拍着巴掌向外走。
    “到院子里站队!”沙非喊道。
    四个端着刺刀的战士,将土匪赶到院墙边。李保新一数,只有二十五个人。
    “还有的人呢?”沙非厉声问。
    “有的死了,有的挂花,都在屋里。”一个土匪战战兢兢回答。
    “哪个是黑铁?”沙非问。
    “俺们都不是。”那土匪说,“老大炸死了,他要不死,俺们不敢交枪。”
    沙非带人进堂屋搜索。李保新点上油灯,战士们从各屋里抬出三具尸体,拉出四个伤兵,带出五个年轻妇女。
    “哪个是单明德的妹妹单桂英?”沙非问。
    “俺是单桂英。”一个漂亮的大妮子胆怯地说。
    “不用害怕,”沙非说,“我们是八路军,来救你们的。”
    “八路军,俺的救命恩人啊!”单桂英感激地流下眼泪,那四个女子也跟着哭泣。
    “桂英,你认得土匪头子黑铁吗?”沙非问。
    “他欺负俺,糟践俺们妇女,”单桂英咬牙切齿地说,“他死了烂了,骨头黑了俺也认得!”
    沙非带她去看那三具死尸,她都摇头,又去看那四个伤兵,也说不是,末了带她到院墙边,用灯光照着俘虏的脸,单桂英走到一个络腮胡子跟前,举手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天打五雷轰的土匪头子!你也有今天啊!”
    沙非叫战士将黑铁五花大绑捆起来,又找出扯谎的那个土匪,原来是黑铁大队的军师,土匪中的老二,将他和黑铁拴在一起,转身吩咐单桂英。
    “桂英,这几个妇女你带着,天亮了送她们回家。”
    单明德进大院找到妹妹对沙非千恩万谢。沙非请他找来八个壮汉,借两副门板当担架,抬着负伤的唐仁根和牺牲的四班长。想到这帮土匪不同一般俘虏,怕他们路上跑了再祸害老百姓,将他们倒背双手捆成两串。
    放警戒的一排回到庄里集合。队伍押着俘虏朝万家沟进发,战士们打了胜仗,一个个兴高采烈;但连长负伤和四班长牺牲,大家又感到一种苦涩。
    二连走到万家沟,东天上的启明星亮了。沙非向营长和教导员汇报战斗的经过。章平表扬二连打得好,为云雾山的老百姓除了大害,教他回去休息,俘虏交营部处理,唐仁根留在营部治疗,准备送后方医院。
    连长负伤不能归队,沙非要负责全连的工作,感到肩膀压着重担。第二天,连里买了一副棺材,安葬了四班长。沙非回到连部,感到胸头压抑。通信员肖志求说,四班长是他的老乡,一块儿出来参的军,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滴。
    “小肖,不要难过。”沙非安慰他,其实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他摸着口袋,发现昨天给林侠没有写完的信,顺手掏出来看了一遍,坐在破桌边继续往下写。

    “……林侠,昨天写到这里,忽然接到任务中断了,昨晚上我们连去打一股老百姓痛恨的土匪,匪首黑铁抓到了,土匪消灭了。可是我们牺牲了一个班长,唐连长也负重伤,二连的担子暂时由我一人挑,我感到很难胜任。这次战斗,使我深刻认识到,每次胜利都是集体创造的,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单独完成。个人不过是战斗中的一分子,功劳应归大家,归党和上级的领导。作为一个指挥员,光凭个人勇敢、牺牲算不了什么,如果影响了战斗,那是罪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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