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二十一章

    一九四四年夏季到秋季,国际上风云变幻,战争胜利发展,苏联红军大败德军,像秋风卷落叶打得希特勒狼狈西窜!英美唯恐苏军进展太快,不得不在法国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远东方面,日寇的太平洋内防圈被突破,部分日军从华北南调。山东八路军对日伪据点开展攻势,收复许多失地,鲁南军区控制了滋临公路泗水到费县百余公里,鲁中与鲁南抗日根据地连成一片。
    根据地缩小的时候,实行精兵简政,抱犊崮支队缩编为鲁南独立团,所有干部几乎都降一级,这叫做水降船低。形势好转一些,独立团改编为鲁南三团,成为主力团。如今根据地扩大,部队增多了,干部们又都升级,张鲁光、王国祥、周文治和王川被任命为鲁南军区的领导人,这叫做水涨船高。本着精简精神,不另成立重复的机构,而是两架马车一套马,主力团各营直属军区领导。
    开辟云雾山区的一营部队,奉命调回根据地中心休整,二连跟营部住在核桃峪。看到子弟兵胜利归来,乐坏了老百姓,忙坏了村干部。核桃峪庄长陈兴、妇救会长张秀真、民兵队长彭铁柱、识字班长尤丹丹…… 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筹备粮食蔬菜,杀猪慰问亲人,动员青年参军,发动妇女做军鞋、缝慰问袋和烟荷包,编织钢笔套…… 白天黑夜连轴转。
    星期日部队休息,吃过上午饭,沙非和唐仁根带着班排长们,到各班检查卫生。唐仁根的伤刚好,走路还不得劲。他们看了一班又一班,家家庭院打扫得光洁溜净,大缸小瓮挑满了水,内务合规格,背包叠的像豆腐块,挂包整齐地挂在墙上,步枪排列成行,子弹袋和手榴弹袋各就其位。战士们自由活动,除留值班员看门,全去河边洗澡洗衣服。
    检查完内务回到连部,唐仁根满意地讲评完,班排长们分散走了。沙非想起昨晚上洗澡换下的脏衣服,想拿到河边去洗,低头在门板铺下找,却找不着,问通信员:“肖志求,我换下的脏衣服呢?你拿去洗啦?”
    “唉!回到核桃峪,轮不着俺洗衣服了,”肖志求拉着怪腔感叹地说,“你们前脚走,尤丹丹领着妇女识字班后脚进门,几个大姑娘翻床倒铺,将你和连长换洗的衣裳都搜去,连俺的也抢去了。”
    “这一下子你倒省力气了!”唐仁根斜了他一眼,责备通信员。
    “不是俺偷懒,俺咋好和她们争夺呀?”肖志求争辩说,“教人家看见了,赖俺跟大姑娘们拉拉扯扯,俺跳进黄河洗不清!”
    “得了,得了!连长没怪你,跟你说着玩。”沙非笑着指他的头:“看你头发那么长,男不男女不女的,快找理发员清清脑袋瓜子去!”
    肖志求走了一会儿,庄里响起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呜呜哑哑的唢呐声,通信员跑回来说道:“报告连长、指导员!庄里可热闹啦!快去看看!”
    “有啥好看的?”唐仁根问。
    “为啥事呀?”沙非问。
    “欢送青年参军,尤县长也来了。”肖志求说。二连几个月连续参加战斗,严重减员,需要补充兵员,听说欢送青年参军,唐仁根和沙非大感兴趣,跟着肖志求往外走。
    陈家大院东边的打谷场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拥拥挤挤,围成一个大圆圈,吹鼓手们敲完锣鼓,奏起秧歌调,妇女秧歌队穿着节日的新衣裳,腰里扎着彩带,随着乐器声扭起秧歌。秧歌队二十口人,是妇救会和识字班混合组成的,队中有小妮子大姑娘,有小媳妇小嫂子,还有四个老大娘,中老年妇女全都缠着小脚,踩着唢呐笛子三弦二胡奏出的悦耳音调,颤颤巍巍摇头晃脑扭动腰身,引起阵阵欢笑和掌声。
    沙非站在人圈外一个压场的碌碡上看热闹,看到秧歌队分成两队,岁数大的由妇救会长张秀真带头,年纪轻的由识字班长尤丹丹领队。沙非发现尤丹丹和刘小华扭得格外好看。一年多不见,小华长高了,从稚气的丫头出脱成身材苗条的漂亮姑娘了。他正欣赏小华婀娜的舞姿,忽见她身边扭过一个小脚婆娘,啊!那不是尤家寡妇邱翠娥吗?她怎么也成了秧歌队员?时代变了,人也在变!有张秀真这样的妇救会长,定能改造落后的姐妹。瞧,邱翠娥已不是一年前的模样了,脸上化了妆,却少了狐媚骚气,胸前的奶包也不颤抖,兴是穿着宽松褂子不明显。想起那对白生生的奶子诱他的情景,沙非不由面庞发烧心脏扑扑跳。
    人群骚动起来,一双双眼睛望着陈家大院,门楼里走出三匹大马两头骡子,驮着五个参军青年,个个身披彩绸胸戴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新任县长尤春福牵着枣红马,县妇救会长靳小兰拉着雪花驹,陈兴牵着棕黑马,两头青骡子,由两个村干部拉着绳子。
    骡马后面跟着一伙人:营长章平、教导员黄九如、陈家大院的主人陈新斋、他的大女婿蔡逸民、大儿媳妇苗秀玲、两个女儿陈春兰和陈小凤。去年武工队大闹临沂城,陈新斋涉嫌被日本宪兵逮捕,关了一个月,吃了不少苦头,托人花钱说情保出来。陈新斋受了这场折磨,怪武工队找他惹了祸,更痛恨日本鬼子对他下毒手,出了牢房心灰意懒,思虑再三,觉得城里无法呆下去,将生意交给二儿子陈学礼,借口去青岛治病,转个圈悄悄回抱犊崮老家。根据地党政军民把他当开明士绅,尤春福和靳小兰时常来看望他,给他讲国内外形势和抗战必胜日寇必败的大道理,提高他的民族意识,使他认识到不打倒日本鬼子,过不了太平年。他决心出钱出力,主动减租减息。一营营部设在他家里,章平和黄九如有空就和他拉呱儿,这次鲁南专员公署号召青年参加主力军,核桃峪庄带头响应。陈兴说,这次参军意义大,为的是大反攻赶走日本鬼子,欢送时热热闹闹,以扩大影响。参军青年要骑大马戴红花,使他们出征时感到光荣,上战场多杀敌人。陈兴向营部借牲口,营部只有三匹马,他又向陈新斋借了两头大骡子。为了表示爱国拥军,陈新斋送给参军青年每户一袋粮食。
    马队走进打谷场当央排成一列,秧歌队围绕他们手舞足蹈,广场上锣鼓喧天人声嚷嚷。本庄的百姓倾家出动,邻村桃花岭和附近村寨也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加上放假的八路军,男女老少将广场围得密密层层,一个个兴高采烈看着秧歌队。小伙子盯着扭动腰肢的大姑娘看傻了眼,老年人对小脚妇女摆来摆去的姿态摇头。
    “乡亲们!同志们!别嚷嚷啦!”陈兴站在八仙桌上大声咋呼,“安静!安静!现在请尤县长讲话!”
    尤春福是费县民主政府的新任县长,本庄尤二瘸子的堂侄。尤二瘸子看见堂侄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站在桌上,感到脸上有光。他经常炫耀尤春福小时候,自己如何待他好,现今当了大官,不时来看望他这个二叔。尤二瘸子正对身旁的人吹牛,忽听见尤春福开口讲话,他只好闭嘴。
    “核桃峪的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各村的乡亲们!今天咱庄欢送五位青年光荣参加八路军,来了这许多人,大家都很高兴,这是核桃峪的光荣!也是全县的光荣!乡亲们!中国抗战已经打了七年,日本鬼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加不中用!鬼子在太平洋上打败仗,在咱们山东也打败仗!为了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准备大反攻,必须壮大主力军。咱们核桃峪带了个好头,出现许多动人的事迹…… ”
    尤春福念了参军青年的名字,念一个响起一阵掌声。他讲了参军中的好人好事,特别表扬了民兵队长彭铁柱和识字班长尤丹丹,他俩原定大秋后要办喜事,听见县里动员参军,尤丹丹叫彭铁柱带头报名,推迟了婚期,彭铁柱也下了决心,不打败鬼子不结婚,铁柱走后,丹丹要搬到彭家去住,像过门的媳妇侍候彭大爷,孝顺未来的公公。
    尤春福讲完彭铁柱参军的故事,号召青年男女向他俩学习,踊跃报名参军。民兵们围着骑在枣红马上的彭铁柱欢呼,打谷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
    “向彭铁柱、尤丹丹学习!”
    “有出息的青年踊跃报名参军!”
    “八路军是咱老百姓的子弟兵!”
    “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八路军!”
    “参加八路军最光荣!”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战胜利万岁!”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锣鼓声又响了,秧歌队舞起来了。参军青年到区里集合,马队行动以前,尤春福将尤丹丹拉出秧歌队,把枣红马的缰绳交给她。尤丹丹有点害臊,周围人一阵欢呼,她壮了胆拉起枣红马的缰绳,牵着未婚夫走出打谷场。吹鼓手敲锣打鼓在前面开路,秧歌队在后边送行,持枪的民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空手的群众拥拥挤挤跟着走,浩浩荡荡送到庄头大路上。

    今年是好年。夏收每亩小麦打了百多斤,大秋年景更不赖,高粱、谷子、包米、花生、大豆都有八九成,地瓜丰收了,平川湖田每亩挖了两三千斤,山沟薄地也收八九百斤,家家粮囤满登登,大缸小瓮也不空,在这遍地石头贫瘠的抱犊崮山区,是百年不遇的好收成。
    八路军发动了夏季秋季攻势,拔了一些据点,打得日本鬼子、汉奸队和顽固投降派慌了爪子,缩在乌龟壳里不敢出来抢粮,抗日根据地扩大了,老百姓日子宽裕了,户户喜气洋洋,人人心花怒放。
    部队生活改善了,每人每日五钱油五钱盐一斤菜有保证,煎饼里不见糁子高粱壳,窝窝头是高粱面多地瓜粉少,逢年过节会餐有大盆红烧肉,星期天还能吃顿大锅盔、白馍馍或是麦子煎饼,战士们最高兴的是发面给各班自己包饺子。
    送走参军战士,唐仁根和沙非进陈家大院,向章平和黄九如汇报一周练兵进度,营长表扬二连抓得紧有成绩,教导员要求做好政治思想工作,二连的战士不少当地人,离家近了,家里难免来人探亲,士兵们可能产生想家情绪。
    回到二连连部,通信员、卫生员、司号员、理发员和文书,在院子里忙着张罗包饺子。肖志求从伙房领来白面、猪肉、白菜和大葱。借房东的瓦盆和面,在案上剁肉馅。唐仁根看了看关心地问:“每人发多少猪肉?”
    “每人半斤猪肉、一斤白菜、二两大葱。”肖志求说,“连长、指导员参加包饺子?”
    唐仁根说:“当然参加。”
    沙非说:“我来擀皮。”
    司号员说:“指导员擀皮供不上,还是让文书擀吧。”
    理发员说:“连长歇着吧,别包了。”
    唐仁根说:“干啥剥夺我的劳动权利?”
    理发员说:“你皮捏不好,一下锅就开了,成了皮馅汤。”
    唐仁根说:“皮馅汤不一样下肚子?”
    司号员说:“照连长说,不用包饺子,面馅一锅煮就得了。”
    理发员道:“卫员员说饺子破了吃了不卫生。”
    唐仁根说:“乱弹琴,为啥不卫生?”
    卫生员分辩道:“俺说不好吃,没说不卫生。”
    沙非说:“别贫嘴了!快动手吧!”
    连部六个人,在当院枣树下,围着两张合并的矮桌包饺子。
    文书擀皮显本领,一次同时擀出两张皮,又快又好,都是周边薄当中厚。众人动手包起来,有的双手一捏,有的边上打褶,均匀好看。唐仁根笨手笨脚,包的大大小小,慢吞吞抢不上饺子皮,大家派他当运输,帮着抻面切块压平,将文书擀好的皮分送给大家。
    “嘿!真棒!”唐仁根看着文书麻利的双手,不由赞叹起来:“文书,你这手艺从哪儿学的?”
    文书没有回答,理发员抢着说:“文书他娘是卖饺子的。”
    “去你妈的!”文书用擀面杖敲理发员的手,“你娘才是卖饺子的!”
    理发员的手指被敲疼,嘴里喊着“哎哟”,未包好的饺子掉在案板上,肉馅散开。
    肖志求乐了,笑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活该!”
    文书说:“俺小时候在枣庄一家饺子铺里当学徒,老师傅教俺这手艺。日本鬼子占领枣庄,饺子铺关板,俺跑出来当八路。”
    沙非说:“打走了日本鬼子,你开个饺子馆,准发财。”
    “发棺材啦!”理发员手指还疼,报复地说,“瞧他那尊容,干巴精瘦,一副棺材瓤子。”
    文书又举起擀面杖,理发员忙着躲闪,不小心板凳歪了,摔了个脚朝天,惹得大家哈哈笑。
    “报应!报应!”肖志求乐得叫起来。
    “罚理发员讲个笑话。”卫生员说。
    “你们还没笑够啊!”理发员噘着嘴巴。
    文书举着擀面杖威胁他:“你说不说?”
    “好,俺说,俺说。”理发员讲了一个小寡妇开店卖饺子的故事,带着荤科笑料,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有啥喜事呀?这么高兴!”大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大家抬头一望,看见林侠走过来,身后跟着焦思宁。两人都打扮得很整齐,穿着新军衣,扎着黄皮带,都带着手枪。
    唐仁根低声警告理发员:“女同志来了,别再讲荤话。”
    沙非迎上去:“什么风把你们吹来?”
    “猪肉香风,”林侠笑着说,“听说二连下午吃饺子,打游击来了。”
    “欢迎,欢迎。”唐仁根说着站起来:“通信员!去伙房领两个人的猪肉白面!”
    “是!”肖志求应声要走。
    “别去,别去,”林侠阻止他,“营部给我们准备饭了。”
    “营部吃啥好东西?”沙非问。
    “猪肉粉条豆腐熬白菜,白面饽饽。”焦思宁说。
    “还是饺子好吃,别作假了!肖志求!快去!”唐仁根说,“请到屋里坐,指导员你陪着。”
    “我们一块儿包吧。”林侠说。
    “不用啦,这里坐不下,”唐仁根说,“老沙,快领他们进屋。”
    沙非领着客人进屋,从瓦罐里舀了两碗凉开水敬客,林侠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喝着。焦思宁从衣袋里掏出烟荷包,拈出一撮烟末,用旧报纸卷成一支递给沙非,沙非摇头摆手没接。
    “戒了?”焦思宁问。
    “我本来就没有烟瘾。”沙非说。
    林侠拿起烟荷包,欣赏上面用绒线绣成的两朵红花和“英勇杀敌”四个黑字,问道:“老焦,谁给你绣的?好漂亮呀!”
    “是妇女识字班慰劳的,”焦思宁说,“姑娘们手巧,绣得真不赖。”
    沙非拔出胸前带红套的派克钢笔说:“这笔套也是识字班慰问的。”
    林侠接过钢笔,看见红绸笔套做得细巧,上面也用白丝线绣着,“抗战到底”四个字。
    “这钢笔套有段故事,”焦思宁说,“沙非很受感动,还做了一首诗呢。”
    “是吗?”林侠说,“拿出来让大家欣赏欣赏。”
    “写得不好,别看了。”沙非不愿意拿出来。
    “我看过了,写得很好,”焦思宁说,“很通俗,有嚼头。”
    “沙非,怎么变得忸忸怩怩”林侠伸出手,“快拿出来!”
    沙非从小喜欢写诗,长大了以诗人自居,参加八路军以后写了不少诗,词句美丽,内容空洞,形式洋化,因此有“洋诗人”的称号。林侠过去对他的诗,常常品头评足,好话不多,所以沙非不想拿出来。经她这一说,只得从挂包里掏出几页油光纸,林侠看出是他用高级洋钢笔沾着土制的蓝颜料墨水写的新诗,头一首标题《郑秀兰》,林侠边看边吟咏。

太阳爬上东山,
    山路上来了郑秀兰。
郑秀兰小妹妹,
今年才十三。  
  她走到我的面前,
  拔出我的钢笔说:
         “同志,钢笔俺看看。”  

  她转身跨上东山,
我跟在后面喊:
   “郑秀兰!郑秀兰!
  别弄坏钢笔尖!”
她一声不响,  
  我心中好为难。??

太阳照着东山,
    山路上跑下郑秀兰。
她跑到我面前,
    拿出带红套的钢笔,
    风吹动套上的红线。
      我凝视着红绸的笔套,
    看她那微笑的脸。  

?? 她慢步走上东山, 
    我心中像有很多话,
口里却难开言。
  我只跟在后面喊:
     “郑秀兰!郑秀兰!”

    林侠又看了几首,没有念出声,尾后翻到一首《今年是好年》,看了一遍又从头读起来。

在冰雪中,  
我望着春天,
春天告诉我:
     “今年是好年!”??

我还望着,  
在天那边,  
有座高山,  
  山路蜿蜒艰险,
但在山后面,
          却是一片美丽的平原。??

中国的抗战,
    像这寒冷的冬天,
  度过“六九”,
      就是和暖的春天。  

?の颐堑慕挪剑?  
  正走向那高山,
翻过山巅,  
      就是美丽的平原。??

今年是好年!
        把鬼子赶出鸭绿江边,
今年是好年,
    新中国就要出现!

    林侠读着沙非新写的诗,心里暗暗高兴,想不到他下连队锻炼,思想改造了,做诗的风格也变了,变得中国化大众化通俗易懂,很想夸奖一番,却道不出来,只以平淡的口气说:“老沙,你这几首诗写得不错,给《战斗报》发表吧?”
    “怎么?《战斗报》要复刊?”沙非问,“几时出报?”
    “正积极筹备呢,估计下个月能出报。”林侠说。
    沙非问:“谁负责主编?”
    林侠说:“还没有定,王主任叫我临时负责。”
    沙非问:“听说组织上调你给首长当秘书,怎么又去编报?”
    林侠说:“我侍候不了首长,推说医院离不开。后来王主任找我谈话,叫我回宣传科编报,不好再讲价钱。”
    沙非知道林侠说的王主任,是原先抱犊崮支队的宣传科长王川,精兵简政后下团当过宣教股长、政治处主任。现在形势好转,根据地扩大,部队增编,张鲁光任军区司令、王国祥任政治委员、王川的职位也提升了。沙非听到要恢复《战斗报》,不由想起宣传科一些老同事,辛为群英勇殉难,孟家驹叛国当汉奸,林侠调回机关、焦思宁和自己还在基层……
    “老沙,干啥发愣呢?”林侠看见沙非双眼直勾勾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大串红辣椒,不晓得他在想什么,逗乐地问:“想吃辣椒呀?”
    “噢,不不…… ”沙非的思路被打断,嗫嚅地搪塞着。
    “我想把你这几首诗带回去,在复刊号的《战斗报》副刊上发两首,”林侠说,“剩下的以后陆续发表,你看怎样?”
    “《郑秀兰》可以发,配合当前拥军运动,其余的不大成熟,还得好好修改。”沙非说。
    “《今年是好年》也很不错嘛!”林侠说。
    “这首诗在时间上提的不大准确,”沙非解释道,“去年斯大林说一年内打败希特勒,咱们报纸上跟着提出‘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的口号,一九四四年快过完了,希特勒还没有打倒。”
    “没有打败希特勒,是英美两国没有执行诺言,坐山观虎斗,使德军不两面受敌,有喘息的机会,”林侠说,“现在德寇节节败退,苏军迅猛追击,已经打出苏联国界了,英美怕苏军占领整个德国,急忙开辟了第二战场。我看希特勒的末日快到了,德国一倒,苏英美三国的军队回师远东,日本鬼子也该完蛋了!”
    “林侠说的是,我看这首诗可以发表,”焦思宁插话,“艺术作品不是政治口号,不一定要对号,这首诗只有二十几行,概括当前抗战形势,指示胜利前景,给读者以希望,鼓舞大家的战斗情绪,早一点发表好,最好复刊号上就登出来。”
    “老焦说的是,就这样定了吧。”林侠说。
    “你们认为可以就用吧。”沙非同意了。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林侠说,“刚才在路上,和老焦透露了,还没有详细说清楚。”
    “什么事?”沙非问。
    “今天来核桃峪,主要是采访群众拥军参军的材料,作为《战斗报》复刊号的头条新闻,”林侠说,“其次是报社成立,人手很缺,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新来的同志,都很年轻,没有办过报,想请你们二位帮忙。”
    “我们可以给报社当个特约通讯员,”沙非说,“老焦你说呢?”
    “行!”焦思宁点头同意。
    “我想请你们出山,到报社工作,一块儿办好《战斗报》。”林侠说。
    “我没有办过报纸。”沙非说。
    “我一直做教育工作。”焦思宁说。
    “二位虽然没办过报,可写过不少文章,而且见多识广。”林侠说,“王川主任和我谈过,想调你们回政治部,让我先征求你们的意见。”
    焦思宁年岁较大,眼睛高度近视,跟战斗部队行军作战,确实不方便,虽说在营部当教员,仍是很困难。想调回机关或是转到地方工作,自己不便提出,免得被别人议论,说他吃不了苦。林侠的话,正合自己的想法。沙非认为连队锻炼人,进步快、有前途,不大想回去。他说:“我下连工作,得到一些锻炼,但很不够,我觉得自己灵魂深处还有许多非无产阶级的东西。世界观得进一步改造。”
    “改造世界观是长期的事,谁能说自己已经布尔什维克化了?”林侠说,“老沙,你在连队干了两年多,打过不少仗,负过两次伤,还要怎么锻炼呢?从目前干部情况看,要找一个连队指导员比较容易,要找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文化人很难。我觉得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尽量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多为党做一些重要的工作,你说呢?”
    沙非的心里很矛盾,从感情上说,他想和林侠在一起,能经常见面。但理智告诉他,林侠虽然喜欢他,但不是爱情,不是自己想象的意中人,最近又听说王国祥政委不断向她进攻,组织科长吴道中为他们撮合。王国祥是个老红军,职位高,政治强,早过了结婚的年龄,他对林侠更合适。如果调回机关,插在他们中间,肯定很尴尬……
    林侠看见沙非不吱声,以为被自己的话打动了,正想进一步谈谈,只见通信员肖志求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饺进门,大声喊道:“喂脑袋了!猪肉白菜馅,香喷喷大水饺!”

    核桃峪庄东北角,一家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围着篱笆墙,篱笆上缠着牵牛花和爬山虎,叶子枯黄了,樱桃树和石榴树在风中摇晃,掉下落叶,显出萧瑟的晚秋景色。三间堂屋经过翻修,看不出被日本鬼子烧过的痕迹,和外面相反,屋里充满着春天的气息,人们欢欢喜喜在包饺子。
    饺子是抱犊崮山区庄户人的上等食物,不差于财主们的山珍海味。好吃不过饺子,是农民们的口头禅。太平年月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肉馅白面饺子。日本鬼子来了,过大年也难得吃顿饺子,即使有也是荞麦或是玉米面兑上榆树皮粉的素馅饺子。今年夏秋收成好,鬼子没出来“扫荡”,今天欢送青年光荣参军,是个大喜日子,又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叫大家咋能不欢乐?
    堂屋里七个人,刘纯厚一家三口子,还有陈兴、尤丹丹、彭大爷和彭小刚四个客人。刘纯厚的部队驻扎在核桃峪,十几天没回一次家,一来练兵忙,二来他以身作则,怕影响战士们想家。今天是星期日,唐仁根特意叫他回家,还让事务长送来两斤猪肉五斤白面,陈兴找妇救会长商量拥军事,张秀真知道他媳妇回娘家,留他一块儿包饺子。彭小刚送完参军的人随小华回家,这次报名参军,上面嫌他年纪小身体弱没有录取,他心里好不高兴,小华拉他来家散散心。
    彭大爷自从两年前老伴被日本鬼子杀害,一下子老了许多,夜里独自伤心流泪,把眼睛哭坏了,说是患了白内障。年岁大了,腰腿不中,下地干活很费劲。他寻思来日不多,黄土埋了半截子,巴望着铁柱和丹丹快点成亲,早日抱个胖孙子,告慰九泉下的老伴。只是两个年轻人,憋着劲要打败鬼子替娘报了仇再办喜事。彭大爷日夜怨叹,好说歹说他俩同意大秋后结婚,没曾想县里动员参军,俩人又变了卦。彭大爷一百个不愿意,可儿子说的在理,鬼子不打倒,娘仇报不了,日子没法过。上午他看到儿子胸戴大红花,身披红绫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挺威风,尤县长亲手为儿子牵马,乡亲们都夸他光荣,老人心里顺了一些。丹丹送走铁柱,心里没着没落不是滋味,她盼着铁柱多杀鬼子为大娘也为乡里人报仇,她盼着早日赶走日本强盗回家成亲,可是战争中什么事都能发生,万一…… 她不敢想下去。
    张秀真明白客人的心事,边包饺子边拉呱儿,净挑有趣味的开心话。她讲尤二瘸子和胖老婆打架,女人用擀面杖打老公,额头敲起一个包,二瘸子火了,推了胖老婆一把,女人摔倒坐在地上不起来,三天不给男人做饭,二瘸子只好下跪求饶,被隔壁的小孩看见,一下子传开了,成了庄里的新闻;又说尤寡妇邱翠娥改邪归正,彭三多还缠着她不放,有天夜里去敲邱翠娥的门,翠娥不开,彭三多不走,耐心敲门说好话,翠娥恼怒打开门,彭三多喜滋滋想迈进去,没想到刚抬腿,迎面泼来一盆洗脚水,淋成个落汤鸡。翠娥“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彭三多哑巴吃黄连,骂骂咧咧溜走了。妇救会长逗得大家嘎嘎笑,连蹲在灶边烧火的彭大爷也乐了。
    陈兴讲眼下形势大好,希特勒拱进苏联的猪嘴,叫苏联红军砸烂了,一个劲往德国老窝逃跑。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打败仗,鬼子兵掉进大海里喂王八,海龟嫌鬼子肉臭不肯吃,都叫大鲨鱼饱餐了。山东的鬼子也蔫了,往年秋后都出来“扫荡”抢粮,今年缩进乌龟壳不敢动。俺瞧小日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陈庄长说得大家脸上开花,心里有盼头。
    俗话说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饭,六七口子齐动手,饺子包完下锅,开了添几次凉水,煮熟捞到瓦盆里,中看又好吃。张秀真怕饺子不够,馏下几个干煎饼,准备了大葱黄酱,还给彭大爷打了二两地瓜烧酒。
    吃了饺子,日头落山,堂屋里渐渐阴暗了。尤丹丹拉着小华和小刚,走到院子里樱桃树下,借着夕阳的余晖,看着歌谱篇学唱歌:

寒冬过去就是春天,
    争取胜利还得熬过困难。
  抬头望杨柳绿桃花红,
好景不远……      

    院外进来三个人,小华瞧见头一个是林侠,高兴地迎上去喊着:“林姐姐来了!”跑过去拉她的手,“两年不见了,林姐姐躲哪儿去了?”
    “躲到后方医院了,”林侠笑笑说,打量着小华,“两年不见了,瞧你长成大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堂屋里传来张秀真的问话:“谁来了?”
    小华大声回答:“娘!林侠姐姐来了!沙叔叔和焦伯伯也来了!”
    张秀真走出来,责怪女儿:“死丫头!你又乱套了!喊林阿姨!”
    “俺喊惯了,改不了,”小华嬉笑着,“叫阿姨拗嘴。”
    “林侠,你们吃饭了吗?”张秀真问,“咋不早点来呀?”
    “我们在二连吃过了,”林侠说,“吃饺子啦。”
    “那好,”张秀真笑着点点头,“今日俺庄欢送青年参军,好热闹,可惜你没赶上。”
    “我出来两天了,昨日到县武装部,今早来你们庄,路过朱家洼,那边也在欢送参军,搞得顶红火。”林侠说,“孙区长拉着不让走,给我讲参军的故事,耽误了。”
    张秀真问道:“听说你在后方医院当协理员,工作挺忙的,咋有闲功夫跑出来呀?”
    林侠回答:“我调回军区政治部办报纸,出来采访参军的材料,武装部说核桃峪是全县的模范,想找你和陈庄长拉拉呱儿。”
    张秀真说:“庄长就在屋里,都请里面坐吧。”
    林侠、沙非和焦思宁跟主人走进堂屋,天黑了,院里的人随后进去。刘纯厚点了油灯,堂屋里亮起来。陈兴正在安慰彭大爷,看见林侠一伙人,连忙过来握手问好。
    堂屋里满满登登挤着十个人,坐位不够,四个妇女坐在床上,男人们有的坐长板凳,有的坐小椅子,陈兴和彭大爷坐在门槛上,彭小刚蹲墙角。刘纯厚烧了一锅没有茶叶的茶水,撒一把炒糊的高粱米,加上院里摘的金银花,喝起来还真有点茶味呢。
    陈兴和张秀真讲述庄里参军的情况,林侠用金星笔在小本上记录。他们表扬尤丹丹和彭铁柱,碍着彭大爷的面子,隐去这样一段细节:丹丹要铁柱带头报名,铁柱提出先成亲,免去老爹一桩心事,老爹盼着早日抱孙子。还说万一战死沙场,能给彭家留下传宗接代的种子。丹丹不同意,认为铁柱不坚决,未曾当兵先想到打仗牺牲,太不吉利了。又说匆忙结婚未必能怀上孩子,有了身孕未必是男孩,小两口儿为此闹别扭。争吵中丹丹发现铁柱是怕当兵日子长了,她跟别的男人好,心里更加生气。张秀真费了口舌,好说歹说打消了铁柱的顾虑,保证丹丹不会飞了。小两口儿和好如初,丹丹答应搬到彭家侍候老人,铁柱欢欢喜喜带头报名参军。
    彭小刚没有当上兵,一肚子委屈,向几个部队干部诉说:“俺报了名,县里那个接新兵的大麻子,嫌俺年纪小、身板弱、个头不高。俺过年就十八岁了,眼下只差几个月?俺瞧八路军有些小同志,岁数比俺还小呢!嫌俺身板不好又瘦又矮,那是小时候没吃没喝挨饿造的,咋能怪俺呢?说俺扛不了大枪,不是糟践人吗?俺头二年就当民兵,扛的也不是小枪啊!求求你们收下俺吧!俺跟纯厚叔到一排当兵,要不给沙指导员当个勤务兵也中。”
    沙非说:“小刚同志,你积极要求参军,这种精神很好,要是往时,我跟营里说说就成,可是这次是统一招兵,得听县武装部的,我们不好插手,小刚同志,你耐心再等几个月,来年再参军好吗?”
    刘纯厚劝道:“小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沙指导员说得对,你就安心当好民兵,明年再去参军。”
    彭小刚说:“不是说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吗?明年鬼子赶跑了,不打仗当兵多没劲啊!”
    “瞧不出小刚还是个好战分子呢!”林侠调侃地笑道,“日本鬼子不是一下子打得完的,别怕没仗打。赶光了鬼子,建设新中国也需要部队保卫,你说是不是呀?”
    彭小刚没有吭声。沙非对张秀真说:“你们妇女秧歌队真不孬,扭的姿势很好看,连小脚的大娘大嫂也参加了。我看见邱翠娥扭得挺欢,她加入妇救会了?”
    “嗯,翠娥也恨鬼子汉奸嘛!”张秀真说,“早先庄里人看她不规矩,都讨厌躲着她,俺妇救会觉得这样不对,得争取教育她,慢慢把她改造过来。现在她生活也不那样浪荡了,俺们正想给她找个对象呢。”
    话说得差不多了,林侠看见彭大爷在打瞌睡,刘纯厚连连呵欠,心想他好容易回一趟家,别耽误他人团圆,就站起来告辞,说道:“时候不早了。张会长,你忙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客人们都站起来向主人告辞。
    “再坐一会儿吧,天还早呢!”张秀真说。
    “不打扰了。”林侠转身跨出堂屋。
    客人们跟着走出来。张秀真一家人送到院外,小华拉着林侠的手,依依恋恋不愿分别,跟着走了好远。

    次日上午,林侠访问参军青年的家庭,又找了几个群众谈话,听了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脑子里形成一幅美丽图画。她想写一则综合新闻,一篇文艺通讯,再请王川主任来篇社论,使复刊号的《战斗报》,内容充实面貌一新。访问完时日正中天,她马不停蹄赶回政治部。
    晌午的太阳暖洋洋。林侠背着背包,穿着布草鞋,踏着崎岖的小道,望着周围的山崮,想起《太行山上》歌中有“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词句,不由哼唱起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林侠心里想,这歌唱了六七年,还是这样激动人心,眼下参军打鬼子,变得更自觉更光荣了。抗战形势越来越好,东洋鬼子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大反攻即将来临,胜利不远了。她眺望远处抱犊崮,沿着崖边小道向岭上爬,身上热辣辣,额头冒出汗水,果真有“秋老虎”!她停下来抽出挂包的毛巾擦汗,忽听见山鸡咕咕啼叫,想起抗战初期唱的一首歌。

高高山上拦绵羊,
山鸡咕咕配成双。
拦羊人儿心里想,
  王家三姐好模样……

    梯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山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林侠边走边唱,歌声伴着脚步,减少了旅途的寂寞,山鸡咕咕打鸣,增添了一对旅伴。霎时间脑海里浮出李白的诗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林侠小时候背过许多古诗,可她从来不做诗,此时觉得身边一切,有如诗中情景,忽然心血来潮,模仿李白凑了四句:

孤身上山岭,
长歌伴我行;
山鸡咕咕叫,
迎接过路人。

    林侠反复吟咏,觉得蛮有诗意,不由得意起来,寻思做诗不太难,日后碰到好题材,不妨瞎诌几句。快活的心情振奋了精神,缓解了疲劳,坡陡岭峻爬起来也不太觉得吃力了。
    已经上到岭顶,山鸡还不停啼叫,叫得林侠有些心烦意乱。咕咕咕,配成双,咕咕咕,配成双,飞禽走兽等一切动物都是成双成对,人类也一样,不然就会绝种,可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论岁数,老大不少了;论相貌,够上靓女水平。在这阳盛阴衰的兵营里,女人成了稀物,成为男人们关注的宝贝,谁见了也想多看两眼。自己才二十几岁,还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只要心里情愿,定会引来成群的蜂蝶。只因为和孟家驹初恋失败,痛苦依然咀嚼她的心,才打定主意不再轻率谈恋爱,不打倒日本鬼子不考虑个人生活问题。可理智能抑制感情却不能窒息春心,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随着斗转星移,生理上不断变化,对异性相爱的需求逐渐上升。每当花前月下,都会引发心波荡漾,泛起淡淡的愁思;偶尔发现俊俏男人,她身上会打哆嗦。特别在寒夜里,孤枕独眠睡在冷冰冰的草铺上,盖着凉飕飕的薄被子,有个可心的爱人搂抱着该有多好呀!
    想着想着,林侠羞愧地自问:这不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吗?下基层工作二年,与工农干部和士兵共同艰苦奋斗,与农民群众生活在一起,受了深刻教育,怎么还没有改造好,灵魂深处仍然不纯洁,还没有布尔什维克化…… 不!这是人类的天性!她否定了过激的想法,为自己辩护。共产党员也是人,布尔什维克也是人,也要成家立业结婚生育传宗接代,所不同的是他们有崇高理想,有大公无私的高贵品质,要为全人类解放而奋斗,不作鸡鸣狗盗之士。林侠喜欢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观,宋代没有无产阶级,不也有这高尚理想吗?现代革命者又如何呢?她崇拜的首长不也喜欢年轻漂亮女人?能说他们不是布尔什维克?也许像组织科长吴道中说的,是革命工作需要!
    在敌后艰苦环境频繁战争中,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干部、工农出身的部队首长,过了正常结婚年龄,他们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善于追求女人。林侠同情他们也愿意帮助找对象,但最不爱听吴道中的话,说什么首长结婚是革命工作需要!
    林侠从后方医院调回军区政治部,属于正常调动。组织科长谈话时要她给首长当秘书,说是工作需要她不反感,作为共产党员理应服从组织分配。她不想给首长当秘书是出于怕当官的脾性,如果硬性下命令,虽然不愿意也只得执行。既然是征求意见,提出干不好的理由,请组织上考虑并不过分。不料吴道中提出王国祥政委喜欢她,给首长当秘书有前途,可以进一步互相理解培养感情,又直截了当要当红娘为他们牵红线,还用林侠最反感的那句话来劝导,使她铁了心不当秘书。
    王国祥的历史,林侠从王川和郭芬口中听说过:出身贫农家庭,小时候给木匠当过学徒,参加红军作战勇敢,是抢渡大渡河的十八勇士之一,身上留下几处伤疤。他政治坚强,工作认真,为人正派,大公无私,平易近人…… 优点一大堆,用老百姓的话,打着灯笼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女婿?在林侠眼里,王国祥是个可敬的领导,要作终身伴侣,似乎欠缺了什么?年龄大了一些,相貌不漂亮,说话简单,气质风度不太理想…… 因此对他产生不了爱情。有时问自己,是不是眼眶太高,为何对他这般挑剔?找到答案竟使自己大吃一惊。原来理想中的心上人,还是要一个年轻漂亮温情脉脉的知识分子!当年她爱上孟家驹虽说是初恋,盲目性很大,可是选择的标准还是这些。可见改造了几年,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王国!
    回头照看自己,身材不肥不瘦,个子一米六七,特别是脸上那双黑汪汪的大眼睛,相貌还算好看,却不是标准的美人儿。别人夸她长的俊俏,是周围女同志太少无法比较。有人嫌她太男子化,剪着短发,穿戴随便,从不修饰,这点她还算有自知之明。性格上刚强好胜,眼睛里容不了一粒沙子,总想拿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主观主义还拖着尾巴。这些缺陷都可以改进,可岁数不饶人,年龄不能变轻。近来她发现头上长了一两根白发,觉得二十好几岁,不能再拖延了,忽然想起一首古诗:“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塌地唤天!”自己还不是老女但也老大不少了,难道等到人老珠黄再找对象?那时候恐怕要降低条件,甚至当处理品出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荒唐可笑!
    林侠决心不再胡思乱想,加快脚步下山,走到半山坡,看到附近有一群羊在吃草,牧羊人不知躲到哪儿去晒太阳。羊群里两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两公羊抵角争斗,失败的逃走了,胜利的和母羊亲近,爬到母羊背上,动物都知道选择强壮的配偶,人类当然要挑选中意的对象。林侠又烦恼起来,她把认识的有好感的男同志一个个过筛子,最后剩下沙非和王国祥。从外表和年龄上考虑,沙非比较合适,但沙非太自负,脾气倔强,跟自己针尖对麦芒,恐怕得经常吵架。她意识到沙非并不爱她,认识五六年,共事时间也不短,不管是语言动作或眼神里,沙非从来没有对她流露过爱情。那年反“扫荡”沙非藏在山洞里养伤,林侠给他当护士,两人住在一个山洞里,共同生活了半个多月,白天没有示过爱,夜里没有碰过她。有天晚上下大雨,林侠睡的铺草淋湿了,只好挤到沙非的铺草上过夜,沙非像怕传染病似地躲着她,蜷缩着身子靠着石壁。可见他喜欢自己,只是同志间的友情,只是阶级友爱,不是情人的爱。王国祥则不同,他托郭芬送金星钢笔,传达了爱的信息,每次见面他那双饥渴的眼睛,总使自己不安;每次谈工作,话里都流露出爱情。组织上两次谈话,都透露他要和她百年偕老,看来跟王国祥更有缘……
    林侠不愿意往下想,走完下坡路来到山脚,抬头望见大沟里一缕缕炊烟,住地就在眼前,她大步向庄子走去。
    鲁南军区的司令部和政治部同住在一个庄子,庄当中两座地主的大院套,成为指挥机关的办公室,司令员张鲁光和参谋长周文治住西大院,政治委员王国祥与政治部主任王川住东大院。
    林侠走进庄里,看到日头刚偏西,离开后晌饭还早,顾不得回自己的住处,直奔向东大院。她想抓紧时间向王川汇报,争取夜里写好文章,早点让复刊的报纸和读者见面。
    大门楼下站着一个哨兵,对上了台阶的林侠喊一声“敬礼”,左手五指并拢放在步枪筒上。林侠举手还礼,走进大门朝南屋走去,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屋里传出王川的声音。
    南屋是个三间的大套房,一间里屋当卧室,两间大通房做办公开会的场所,墙角搭着一扇门板,是特务员的睡床。林侠跨进门槛,发现军区四个首长都在屋里,寻思一定在开什么会,正想转身退出去,听见王国祥叫住她:“林侠同志来了,不要走,一块儿听听对你编报有好处。”
    王川拿个小椅子给她,林侠坐在大门边,觉得很尴尬。特务员从外面进来,给她舀了一碗温开水,她喝着水,心神慢慢定下来,默默听着首长们发言。
    林侠进门打断了司令员的发言,张鲁光点上一支烟,继续说下去。他说这次冬季攻势,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员要求各抗日根据地的部队,多歼灭日伪军,攻下一些孤立的城镇,为大反攻做好准备。鲁南军区的作战任务,是消灭盘踞在滋临公路西段的泗水县城的伪和平救国军。
    林侠知道司令员所说的这股伪军,原是国民党东北军一个旅,旅长荣子恒率部投敌,当了和平救国军的军长,原来驻扎在费县南崮口山区。去冬我军歼灭他的第三师,打死师长大土匪刘黑七,今夏又歼灭他的第二师,打死师长刘国祯,十一月间日寇将荣子恒的残部调到泗水城。
    林侠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听司令员讲话,发现张鲁光衰老多了,面庞瘦削,胡子拉碴,额头出现皱纹,声音没有早先洪亮,有点底气不足,还带着咳嗽,看首长健康不佳,林侠为他难过。自从他的妻子郭芬被敌人掳去,他郁郁寡欢,后来听说被鬼子杀害,更加伤心,加上工作繁忙,指挥作战操心,怎能不影响身体健康?林侠听说王政委劝他续弦,组织科长要给他介绍对象,张鲁光坚决反对。
    “根据泗水地下党送来的情报,敌人的城防设备不强,”张鲁光清了清嗓子,揉灭香烟蒂说,“荣子恒以为泗水靠近津浦路,我军不敢轻易攻城,我们正好利用敌人的麻痹松懈,一举将他消灭。”他停下喝口水压了压咳嗽,继续说道:“城里住着日军一个小队,工事很坚固,鬼子在县政府院里修了个大碉堡,底层周围外墙培着黄土,显然是对付我们下炸药。主攻部队要准备云梯,炮兵营要带上九二步兵炮,必要时用炮轰!整个战斗争取在天亮前结束,否则敌人的援兵来了就不好办。”
    林侠看到张鲁光发言时,语气坚决信心十足,感到攻打泗水城的胜利在望,心里很高兴。接着她听参谋长周文治讲述攻打泗水的作战方案。看到周文治红光满面,身体更加发福,不知是因为根据地形势好转伙食改善,还是由于结婚后心身快乐的原故。林侠相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说法,可她知道丁蕙婚后并不幸福,挨过参谋长的耳光。她从医院调回来,听政治部几个女同志唧唧喳喳,风言风语说丁蕙乘周文治不在,把沙非叫到房里私会,拥抱接吻如何如何,被房东家的长工偷偷窥见,告诉了特务员苗得水。后来参谋长周文治知道了心里很恼火,将丁蕙揍了一顿,还说要调沙非回来三堂会审,被张司令员和王政委阻止。林侠从自己和沙非相处这些年,了解沙非的为人品性,压根儿不信他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她曾猜想丁蕙偷偷爱过沙非,可是沙非并不爱她。后来证实陈兴庄长捡的那个红绸面写着“烙印”的小本子是丁蕙的,上面写的那几首情诗沙非读过,如果他想干这种风流韵事,满可以在丁蕙结婚前进行,何必在她婚后去惹是生非?不过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是民运科女干事史倩云传出来的,也许是无风不起浪吧?林侠不爱听这种小广播,更不愿去传播。她回来后在匆忙中见过一次丁蕙,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跟往常一样对待她。昨天到核桃峪采访见了沙非,看他很正常,当然不愿意提起。
    只顾想着丁蕙的事,对参谋长指着墙上作战地图,讲解敌人的兵力部署和火力位置,我军的作战方案和进攻方向,林侠只听到一堆军事术语,听清我们要采取远距离奔袭、秘密接近敌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战术,使敌人措手不及。
    周文治讲完作战方案,张鲁光做了一些补充,王国祥提出个别地方还要仔细研究。他发言时强调两个问题:“这次讨伐荣子恒,参战部队有主力军,有地方武装,还有鲁中的兄弟部队,一定要注意团结。要教育主力团全体指战员谦虚谨慎,打掉老子天下第一的骄傲思想,古人说骄兵必败!翘起尾巴就会挨打!一年来三团是打了一些胜仗,可比起滨海、鲁中和胶东兄弟部队打的胜仗,还差得远呢!近来部队有些骄傲情绪,十分要不得!这次打泗水城,对地方武装要多关照,对兄弟部队要有礼貌。战斗胜利后打扫战场,严禁争夺战利品,以免影响团结。”
    王国祥讲的第二个问题,是严格遵守城市纪律。他说城市不比农村,有五花八门的行业,商店、学校、教会、作坊等等,部队进城后要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侵犯市民利益,不准乱没收东西发洋财,今后作战更多是在城市中进行,纪律不严会影响日后战争。
    林侠听政治委员讲话,总是心神不定,不敢注视王国祥。回忆归途中的胡思乱想,感到腮帮发烧心怦怦跳,她暗暗责备自己,听首长谈这样严肃问题,不该有私心杂念!不到两分钟,脑子里又想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莫非命中要当“首长太太”……
    王川主要谈战时政治工作,提出宣传科配合敌工科写对敌政治攻势的宣传品,组织日本反战同盟写日文传单,打进城后准备对顽抗的鬼子用日语喊话。宣传队参加战勤工作,动员民夫抬担架和救护伤兵,入城后在大街上写标语,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共产党八路军的政策。《战斗报》准备出专刊。
    接着,几个人交谈了一阵。末了,张鲁光做总结,要求参谋处改好作战方案,派专人送到滨海区,向山东军区司令部报告,同时作好战前准备工作,严守军事秘密,部队练兵照常进行。散会前,司令员对大家说道:“鲁南各县开展参军运动,这几天费县搞得很热闹,政治部派林侠同志下去了解情况,大家一块儿听听。林侠同志,你说吧。”
    林侠原想对王川主任汇报,没料到张鲁光留下王国祥和周文治,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拿出笔记本,介绍采访的材料。她说费县民主政府发出参军号召,各区热烈响应,不到十天,第一期动员参军的新兵,就超额完成任务,总共三百多人,减租减息搞得好的村庄,参军青年格外踊跃。林侠怕浪费首长的时间,讲的简单扼要,司令员却要她细说。她知道一个军区司令,对兵员是多么关心,部队没有兵,岂不成光杆司令?大反攻即将到来,更需要壮大八路军。于是林侠详细谈了各区的参军情况,举出一些生动故事,特别是核桃峪和朱家洼的好人好事,军区首长对这两庄子很熟悉,听起来很感兴趣。
    “我们准备在《战斗报》复刊号上报道费县青年踊跃参军的消息。”林侠汇报完了,提意见说,“王主任写社论,请各位首长题个词好吗?”
    “好啊,大家都给报纸写几个字。”张鲁光说,“要大张旗鼓进行宣传。”
    “司令员的字漂亮,”周文治说,“司令员、政委写就行了。”
    “大葱韭菜上不了三戒桌。”王国祥说,“我的字像鸡爬的,怎能上报纸?”
    王川说:“政委随便写个词,给部队鼓励鼓励。”
    “我不写了。”王国祥说,“要发表参军的消息,光登费县的不好,别的县也该有。”
    “报社刚恢复,人手不够,”林侠说,“派不出人去采访。”
    “找民运科要材料,要他们派两个干事下去跑一跑。”王国祥说,“王主任,宣传科精兵简政下放的干部,锻炼了三年,该收回来了。”
    “就剩下沙非和焦思宁。”王川说。
    “焦思宁?是那留着山羊胡子的干事吗?”王国祥问。
    “对。他下部队把胡子剃了。”王川说,“我叫林侠先征求他们个人意见。”
    “我跟他们谈了,问题不大。”林侠说。
    “焦思宁是个大近视眼,长期耽在下面不方便,可以调回来。”周文治说,“沙非调动要考虑,二连没有副指导员,连长唐仁根是个老红军,该提升了,准备调到营里当副营长。”
    听参谋长这一说,林侠顿时起了疑心,莫非丁蕙果真出了事?周文治不愿沙非调回机关?在首长面前,她不好说什么,只盼着王川说话,却听见张鲁光开言:“听章平和黄九如说,沙非在二连干得不错,作战勇敢,点子也多,对军事学问有兴趣,随身带着《孙子兵法》,攻克爬石崖和石牛山的战术,是他运用兵法上的计谋。看来这个洋诗人有军事天才,发展下去可能成为好指挥员。他下连锻炼时间不短,改造思想有收获,按理说该调回来,不过目前要发起讨荣战役,还得让一营担任主攻,二连善于打攻坚战,连干部暂时不要动,等打完这仗再说…… ”
    庄里响起嘀嘀嗒嗒的开饭号声,司令员收住话头宣布散会。林侠站起来要走,张鲁光叫住她说:“林侠同志,吃过饭做完游戏,到我那边去一下,有点事。”
    “好的。”林侠给首长敬完礼,离开堂屋,走出东大院,一路上念叨着张司令员的话,不知他有什么事?

    游戏时间林侠没有上操场,三天来走了不少路,身体有点累,躺在铺板上想睡一会儿,免得待会儿去见司令员显出精神疲惫。她眯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揣测张鲁光说的“有点事”是公事还是私事?公事为何不当大家的面谈或是通过组织吩咐?那一定是私事,到底是什么事?实在不好猜。难道又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想到这里怦怦心跳,浑身不自在。
    她不愿浪费时间胡乱猜想,离开铺板走到桌边,整理采访的素材,构思写篇青年踊跃参军的通讯。她拿着钢笔写提纲,思想不集中,写了几行停下,凝视手中的金星牌钢笔。想起王国祥通过郭芬送她这支钢笔,心里更乱了,提纲写不下去,不知不觉房里渐渐暗了。去操场做游戏的同志回来了,林侠收拾好纸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司令部住的大院走去。
    西大院门外,夕阳的余晖照着高大的老槐树,树上纷纷飘下黄叶,一群归巢的乌鸦呀呀叫落在树顶,钻进几个枯枝搭成的老窝里。槐树下,丁蕙挺着大肚子在散步,看见林侠走来,高兴地迎上去和她握手问候,亲热地叫她大姐。林侠打量着这个从姑娘变成孕妇的小妹,单军衣紧绷,腹部突出,身体胖了,脸上的雀斑更明显。从前提起丁蕙和周文治不平常的结婚,不知是怜悯还是惋惜,总有点同情和不平。现在看到丁蕙挺着大肚子,脸上带笑,表情很得意,宛如一个作家对自己即将问世的杰作露出自豪和满足。林侠心中的疙瘩雪解冰消,她想这大概是女人的本能,母性的光辉,有了孩子就有了爱,有了希望,有了一切。
    “几个月了?”林侠关心地问。
    “七个月了。”丁蕙说,“医生叫俺每天散步,免得到时候难产。林大姐,你说生孩子可怕吗?”
    林侠笑了,觉得她问了傻话,自己哪有这个经验?只好按推理回答:“生孩子要是可怕,世上哪来这许多人?”
    “俺夜里经常做噩梦,担心孩子难产。”丁蕙皱着眉梢说。
    “不会的,别胡思乱想。”林侠安慰她,想起关于她和沙非的闲话,忍不住问道:“参谋长对你好吗?”
    “还好。”丁蕙苦笑着,“你找文治有事?”
    “是张司令员找我。”林侠想他们同住一个院,试探地问:“不知道首长找我有啥事?”
    丁蕙摇摇头,领她进大院,走进堂屋。张鲁光正用铅笔画着什么,见她俩进门,站起来让坐,丁蕙说家里有事走了。张鲁光给林侠倒了一杯水,林侠忙起立接着,望见桌上一张郭芬的画像,画得很像很美。林侠知道司令员会画画做诗,早年在报刊上发表过作品,《战斗报》报头三个字,是请他写的。
    “司令员,郭大姐这张画像,能不能送给我做纪念?”林侠恳求地问。
    张鲁光沉吟一会儿说:“这张画还未完成,等画好了再给你好吗?”
    “好的。”林侠说,“谢谢首长啦。”
    “林侠同志,你今年多大了?”张鲁光问。
    “二十五岁。”林侠答。
    “属羊的”张鲁光问,看见林侠点头,自言自语:“郭芬属马,今年二十六岁。”
    听他的口气,仿佛郭芬还活在人间。
    “可惜她牺牲了!”张鲁光悲伤地叹着气,“她死得太早了,才活了二十四年,没能看到打倒日本鬼子,太可惜了。”
    提起郭芬的死,林侠也很难过,虽然郭芬只比她大一岁,可像个大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体贴她,令她永生难忘。
    张鲁光点起一支香烟静静地抽着,陷入往事回忆之中。想着和爱妻共同生活的幸福时光,似乎把客人给忘了。
    林侠看到司令员口里吐着烟雾,双眼凝视着桌上的画像,心里感到奇怪。林侠哪里知道,自从郭芬被日本鬼子杀害,张鲁光时常在夜深人静,双眼对着孤灯发愣。她想司令员专门叫她来,难道是要和她共同悼念郭芬?当然不是!那是什么?莫非…… 林侠脑子里一闪念,莫非司令员也对自己有意思?那可就麻烦了!不!不!她很快自我否定。到底有什么事?为啥让她呆坐着猜谜…… 林侠只好端起茶杯喝水,静静等待首长开口,可他还是吸着香烟望着画像不说话。
    林侠心里着急,觉得时间过了很长,其实还不到两分钟,实在忍不住了,她只好发问:“首长叫我来,不知有什么指示?”
    “哦,哦,对不起,”张鲁光从回忆中醒来,解释道:“我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郭芬,眼睛像蒙上一层雾,仿佛郭芬在云里向我招手,大概精神上出了毛病。”
    “不会的,”林侠安慰他说,“是首长和郭大姐感情太好的原故。”
    “唉!”张鲁光叹了口长气,“有件事放在心上好久,几次想对你说,总觉得不便开口…… ”
    林侠心里一跳,生怕他说出自己担心的话,她不便发问,安静地等着下文。
    “你口袋上插的这支钢笔,是不是那年郭芬捎给你的?”
    “是的。”
    “是王政委让她转给你的。”
    “我知道,郭大姐说了。”
    “那年鬼子大‘扫荡’,支队要打孙家坪,郭芬怀了身孕,决定她随后梯队行动。她和我分手时心情很不好,似乎有什么预感,问她有什么要吩咐?她说自己没事,要我多关心你,她说王政委很喜欢你。如果你们能结合,对革命工作和个人都有益处,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谈?她说跟你提了,你不表态,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林侠点点头,回忆当年郭芬和她谈话的情景。
    “想不到这次谈话,竟成了我们的诀别!”张鲁光难过地说,“诀别的话是难忘的,郭芬托我关照你和政委的婚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可为什么没有向你提起呢?”
    林侠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张鲁光接着说:“林侠同志,我知道知识分子对婚姻的看法,因为我也念过几年书。知识分子主张先恋爱后结婚,不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吗?知识分子出身的女同志,一般不大愿意和工农干部结婚,生活习惯不同,情调不一致,性格有差异,怕勉强凑合日后会痛苦。抗战开始,有个参加过长征的工农干部,爱上一个女青年。男的一心爱她,女的开始跟他不错,后来又爱上别人,结果男的打死女的然后自杀,多么令人痛心的悲剧呀!还有,年龄相当,相貌般配,身材肥瘦,都是知识分子选择对象的条件。林侠同志,你说是不是这样?”
    “大体上是这样。”林侠同意他的分析。
    “爱情是婚姻基础,这话不错。可中国几千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谈恋爱,有的男女双方根本没见过面。”张鲁光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说道:“敌后战争紧张环境艰苦,哪有闲功夫谈恋爱?同志们结婚,多半是因为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我和郭芬的感情很深,却是先结婚后恋爱建立起来的。”
    提起往事,张鲁光皱起眉头,吸了两口烟,忽然问林侠:“听说组织科长当红娘,给你介绍对象,你很不高兴?”
    “是的。吴科长把革命和婚姻生硬地扯在一起,混淆不清。”
    “吴道中同志脑子太简单。”张鲁光说,“因为有上面那些考虑,所以郭芬嘱咐的话,一直没对你说。前两天王国祥同志跟我交心,说他太爱你了,希望你嫁给他。今天是郭芬二十六岁生日,她对你俩的婚姻,要我多关照。她生前的心事,变成我的心事,为了了结这件心事,还是和你说了,主意你自己拿,丝毫不要勉强,你觉得怎样?”
    林侠心里很矛盾,不知该怎样回答。张鲁光继续说道:“林侠同志,你在部队这些年,政治坚定,工作积极,这是大家公认的。到基层工作二年多,锻炼得不错,你已经工农化了,年龄也不小了,该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用马上回答,慎重考虑过再说,成与不成都没有关系,王政委的为人你很清楚,他等你好几年了,你不同意他不会见怪。”
    “让我考虑考虑吧。”林侠被司令员坦诚的话打动,还下不了决心,站起来告辞。握着张鲁光伸过来的手,感到无比温暖,心里激动,想说感谢首长关怀,出口却变成:“首长瘦了,请多多保重!”
    林侠反复考虑了三天,心里矛盾极了,总下不了决心。她想起“一片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俗话,悄悄找丁蕙询问,她是过来人,而且经过波折,嫁的也是首长,定有深刻体会。她揣测丁蕙不会赞成,不料丁蕙听了很高兴,劝她别失掉这个好机会,被别人抢走了。丁蕙说组织科那个统计干事高玉玲,一心想当首长夫人,三天两头往那里跑,拚命向首长进攻,还给王国祥做布袜子织毛衣,可是政治委员看不上她,一心爱着林侠。
    林侠奇怪丁蕙变了,变的有点庸俗,喜欢说长论短,不是从前的小哑巴。想了解她婚后的生活,开门见山问道:“小丁,你结婚以后很幸福吧?”
    “这怎么说呢?”丁蕙苦笑一下,“生米做成熟饭了,老周对俺很好。”
    “你现在爱他了吗?”林侠刨根挖底地问。
    “爱情这东西很奥妙,俺爱的人他不爱俺,别人爱俺俺又不爱,落了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白费精神伤脑筋。”丁蕙拐弯抹角谈爱情,“人的心理也贱,送货上门你瞧不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觉得珍贵,千方百计想拿到手,直到把手烫坏了还不死心。”
    林侠听出丁蕙的弦外之音,不想去戳她的疮疤,拉回来说:“我问的是你现在爱参谋长吗?”
    “爱,也不爱,慢慢培养吧!”丁蕙笑着回答,“反正他爱俺疼俺就行,等孩子生下来,俺爱孩子当然也会爱孩子他爹。”
    “你说参谋长爱你疼你,我听说他打过你,是真的吗?”林侠憋不住捅破窗户纸,问起她的风流事,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
    丁蕙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但立刻镇定下来。想到那些嫉妒她的人,不知把她糟践成什么样子,让喜爱的人听流言蜚语,不如和盘托出真相。她坦诚地说道:“林大姐,俺知道你对俺一向关心爱护,俺也把你当成亲姐姐,不能对你隐瞒。”丁蕙如实讲了乘周文治不在家,勾引沙非到家里的经过。“这件事都是俺不好,不该鬼迷心窍,总想和沙非在一起,要能跟他同床共枕睡一觉,死了也甘心!俺抱他吻他全是俺主动,可他不想占俺的便宜,拒绝俺的亲热,这事丝毫也不能怪沙非,全是俺不好!老周打了俺两耳光,俺不埋怨别人,只怨自己太痴心。”
    丁蕙敞开心扉忏悔,倒使林侠难为情。原想来向她求教,反而揭了她的疮疤,不免有些后悔,只好向她道歉:“小丁同志,真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件事,让你伤心难过。”
    “俺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丁蕙说,“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贪图片刻的欢乐,给沙非脸上抹黑,连累了好人,这才教俺难过一辈子呢!”
    “小丁,事情早已过去,别老是搁在心上,组织上并没责怪沙非,你也不必再为他难过。”林侠安慰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道过错,改了就好,总觉得内疚,会影响健康,影响你肚子里的小宝贝。”
    林侠请教丁蕙不得要领,硬着头皮去找政治部主任王川汇报思想,讲到张司令员夫妇对她的关心,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希望得到主任的指示。
    政治委员喜欢林侠,王川是早已知道。听说张鲁光秉承亡妻遗嘱,为他们搭起鹊桥,却是出乎意料。王川也是个长征干部,已属而立之年,还是一个光棍汉。当他知道从前的战友,一个个娶妻生子,也想找个对象。听完林侠汇报,不但满口赞成,而且历数王国祥的优点,讲长征中他抢渡大渡河的故事,鼓励林侠嫁给政治委员。他说:“王政委是长征中的英雄,也是工作中的模范,他是我的老领导,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的好处可以拉一大车,是个百里挑一的大好人,将来也一定是个好丈夫。林侠同志,要抓紧呀!千万不要失掉机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
    王川的鼓励未能使林侠下最后的决心,她考虑到第三天。焦思宁奉令调回政治部,暂时在《战斗报》社帮助工作。林侠欢迎这位有学问的老大哥,知道他在下面当教员,改变背条文的教育方式,讲课通俗易懂、理论联系实际,深受战士们的欢迎,再也不把他看成“洋教条”,也知道他正在和时秀梅恋爱。交代完工作,借着闲聊的机会,林侠带着羞怯透露内心的秘密,征求焦思宁的意见。
    焦思宁曾被一个女人抛弃,至今还耿耿于怀,想起来伤心愤恨。要是两年前,对林侠这件事,他会感到无聊厌恶,不理不睬,可是眼下正和一位妙龄的少女热恋,态度迥然不同。这次调回来,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下巴的山羊胡子没啦,脸庞晒得黑里透红,身体结实,性情也开朗了,不再孤僻骄傲以理论家自居,而能虚心和群众打成一片,乐意为别人分忧。既然林侠视他为知己,肯向他公开内心的秘密,自己理应用心帮她分析,提意见。得出的结论如同在神庙里抽到一支上上签:大吉大利、婚事合宜。焦思宁推心置腹的话,使林侠下了决心。
    林侠决心当新娘子,张鲁光很为她高兴,王国祥更是满心欢喜,两人打了结婚报告。经过上级批准,张鲁光叫马上办喜事,以免夜长梦多。管理股长想热闹一番,杀猪宰羊大会餐,庆贺政治委员和林侠的新婚。王国祥认为部队正准备打仗,大操办影响不好,林侠也反对铺张浪费,主张婚事从简。
    结婚那天是星期日。新郎住的东大院和往常一样,没有张灯结彩,没有贴红对联。丁蕙用大红纸剪了一个红双喜,贴在洞房的墙上,她还请张鲁光画了一张“榴开百子”的图画,贴在床头。特务员借来一盆盛开的菊花,摆在窗台上。
    下午林侠烧了一锅水,关在房里洗个澡。丁蕙来帮她打扮,没有涂脂抹粉,一头短发无法梳妆,只好在衣着上下点功夫:换了一套草绿色新军装,打上整齐的绑腿带,布草鞋鞋头结个红绒球,成了一个漂亮的新娘子。
    不用花轿,没有嫁妆。丁蕙想将她的背包拿走,林侠请她放下,只带上一只挂包,里面装着内衣短裤和牙具,外面结着洗脸手巾。她不愿破坏部队的规矩,准备新婚三天后回原房子工作,以后只过礼拜六。
    丁蕙当陪嫁娘,背着挂包送新娘步行到东大院。堂屋里摆着酒菜,一盆红烧肉、三样家常菜、两瓶玫瑰白烧酒,加上白面馒头,合成一桌丰盛的结婚酒席。
    客人只有张鲁光、王川和周文治夫妇。宾主落座,张鲁光站起来祝贺王国祥和林侠结成革命夫妻。众人互相敬酒干杯,吃罢晚饭,婚礼完成。
    夜里,特务员不知从那儿弄来一对红蜡烛,点在卧室里,烛光照着红双喜,映着新婚夫妇的笑脸,倒有点洞房花烛夜的气氛。
    客人说说笑笑闹了一会儿新房,早早告辞离去。新婚夫妇洗涮完毕,双双解衣上床。王国祥活到三十几岁,初次抱着心爱女人的胴体,快乐赛过神仙。林侠第一次和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脸颊发烧,心脏乱跳,开始感到羞怯畏惧,尝到人生的禁果时有点不舒服,慢慢在新郎的爱抚下,融化在销魂的欢快中,进入甜蜜的梦乡。

图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