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二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下部)

第二十二章

    一九四五年早春,天上飘着雪花,地下冻土泥泞,小河结上薄冰,山崮披着白纱。一支连绵几里地的队伍,从抱犊崮山区出发,在蜿蜒的山道上向西北挺进。战士们倒背着步枪,深灰色的棉军衣落上雪花,脚底下踩着湿滑山路,行军速度逐渐缓慢下来。
    “这鬼天气真捣乱!”沙非走在二连收容队的后面,揉着被雪花打湿的眼睛,暗自埋怨老天爷,给行军制造困难!继而想到霏霏的雪花,掩护大白天行军,以免过早暴露目标,心情平静下来,不再埋怨天公不作美了。
    二连是全团的先锋连,连长唐仁根和两个推着自行车的便衣,跟着尖兵班,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个便衣是军区司令部的侦察员小黑子何全和老抓宋千。他们奉张鲁光司令员的命令,准备下了崎岖的高山,在丘陵道上骑自行车,连夜混进泗水城,摸清日伪军近日的情况。
    攻打泗水城讨伐荣子恒的作战方案,是三个月前制订的。山东军区批准后正准备行动,日寇为了巩固东南沿海和铁路交通线,突然增兵山东,从伪满开来两个旅团,泗水城中的鬼子兵,增加到两个中队。敌情发生变化,鲁南八路军变攻势为守势,一面准备反“扫荡”,一面继续练兵。
    新年过后,日军在太平洋接连打了败仗,增援山东的鬼子陆续南调,泗水城中恢复原状,只是由一个小队变为一个中队。于是鲁南军区在全山东春季攻势的总策划下,恢复讨荣战役,调动费县、尼山两个独立营,还有几个区中队和民兵,配合主力部队攻城。第一天作战部队由根据地中心转移到边沿区,距泗水城五十里的山区秘密集结。军区司政后机关分成两个梯队,张鲁光、王国祥和周文治率领前梯队随主力三团行动,王川指挥后梯队准备第二天向战区靠拢。部队清晨出发,走到晌午前,天空突然阴暗,刮起一阵西北风,带来纷纷扬扬的漫天飞雪,给战士们走路增加困难。
    大练兵三个月,战士们出操上课,学习军事技术,每天摸爬滚打,举行射击投弹和体育比赛。学习政治文化,老战士学写作文,给《战斗报》投稿,新战士学识字,消灭文盲。还举行歌咏比赛,宣传队下连帮助军人俱乐部排节目,在新年晚会上演出。
    三个月练兵,提高了军队素质,改变了部队面貌。冬装发下来,战士们穿上崭新的棉衣,整齐划一焕然一新,雄赳赳气昂昂!心急地等着打仗。
    紧张的练兵生活枯燥乏味,沙非戏称自己是个“机器人”。每天黎明前起床,三十分钟跑步,一小时军事操练——立正、稍息、齐步走,瞄准、刺杀、投弹、爬障碍…… 收操回来,洗完脸上文化课,九点钟开上午饭,饭后上军政课,中午干部学习,午后军事操练,三点钟开下午饭,饭后做游戏,游戏完了,党小组长汇报,晚上不是干部开会就是找战士谈话。九时熄灯,睡觉中照例要起来查一班哨,再回来继续睡到第二天拂晓,听见吹起床号急忙起来,又上操场跑步三十分钟…… 周而复始继续了九十多天。沙非的日记只写了几天就中断了,他想,如果再记下去,每天记上“同昨天”就行了。大练兵总结那一天,焦思宁从军区政治部来三团采访,沙非松了口气,风趣地对他说:“这一下好了,毛驴子推完磨,该听听炮声了。”
    “啊哈!当政治指导员还讲怪话,”焦思宁笑笑责备他,“你简直变成一个好战分子了!”
    “练兵不是为了打仗嘛!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不倒,笤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沙非正儿八经地说。
    “嘿!你啥时候也学会搬教条啦?”焦思宁过去讲课喜欢引经据典,被别人封为“洋教条”,感到委屈,现在听沙非也引用领袖的话,觉得很有趣。
    “不是教条是真理!”沙非分辩说。
    “以前我引用马克思列宁的话,你们批评我是洋教条。”焦思宁说,“现在你引用毛主席的话,却说是真理!这不是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公平吗?”
    “当时大家都很幼稚。”沙非说,“学习毛主席的《反对党八股》,总想抓个典型,给人家扣帽子,当然不应该啦!我不是也被你们扣了‘洋诗人’的帽子吗?”
    焦思宁笑了:“彼此彼此,咱们扯平了。”
    沙非也笑了:“在战火中锻炼这些年,大家都进步了,观点也变了。”
    焦思宁说:“这次大练兵,全军指战员都有很大进步。老沙,你能不能给《战斗报》写篇文章,谈谈你对练兵的心得体会?”
    沙非说:“练完兵战士们嗷嗷叫,盼着打仗!我的体会是练兵为了打仗,上面快点下命令!”
    焦思宁说:“别着急,仗有你打的。鬼子还占了大半个中国,山东的大小城镇还在敌人手里呢!将来反攻,有大仗打啦!”
    沙非问:“老焦,你在上面消息灵通,是不是还要打泗水?”
    “想打听小道消息,你可找错人了,”焦思宁笑着说,“该问林侠,她接近首长。”
    “她和你在报社一块儿工作,能不透露点消息?”
    “林侠嘴上有把锁,从不小广播。”
    “摆首长夫人的架子?”
    “不对!是原则性强。她和王政委结婚,从不搞特殊,吃住在报社,不是礼拜六,不到政委住处去睡,跟丁蕙不一样。”
    “小丁生了孩子,需要人帮忙,当然住在参谋长那里方便。”
    “听说她结婚以后,一直和爱人同吃同住,别的女同志有意见。”
    沙非不便再开口,以免犯嫌疑。自从那次和丁蕙偷偷地拥抱接吻,他很后悔,庆幸能控制情欲冲动,没有进一步试探青春的奥妙。不料正如俗话所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终于爆发了丑闻。他佩服懦弱的小丁敢做敢为,把错误都揽了,为自己开脱,使自己更加羞愧。丑闻传到前方,当时沙非刚为黑洛子战败而懊丧,黄九如怕他经不起打击,压到部队快回来才和他谈话,也只是轻轻的批评,要他接受教训。沙非承认自己有过失,为丁蕙难过了好长时间。直到开展大练兵,成天忙的头昏脑胀,才慢慢忘却,现在焦思宁提起这两个女人,他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来。一个拼命爱他,为了得到他的爱抚,哪怕是片刻的欢快,可以不惜一切为他牺牲,如今已做了母亲;另一个和他若即若离似恋非恋,有过一段看似浪漫史,而他只当做阶级友爱的女人,也已做了别人的妻子……
    “老沙,你发什么呆呀!”焦思宁看他有些伤感默不吱声,鼓励他说:“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男人,还怕讨不到漂亮老婆?”
    “噢,不不不。”沙非不好意思地掩饰着内心的秘密,“我是想…… 听说日军在山东撤军了,咱们也该打仗了。”
    焦思宁不愿揭穿他的西洋镜,免得伤害他的自尊心。他们两人同时调到一营,在战火中增进了友谊。他发现沙非变化很大,一扫以往的傲慢自大目空一切的作风,能跟工农干部和普通士兵做朋友,而且学会指挥作战。他想起上级首长一再强调知识分子必须和工农大众相结合,才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觉得这话有道理,可以上升为革命理论,做一篇好文章……
    雪越下越大,香粉般的雪花变成鹅毛大雪。体弱有病的战士吃不消,先是拉距离,后来慢慢掉队,收容队帮他们背枪拿背包,让他们紧跟上连队。有个小战士一瘸一拐地掉下队,走到队伍的旁边,沙非认得是他伤好出院归队途中,跟他来当兵的许坷砬,上花名册时,沙非帮他改名,起个大号叫许克立。入伍后许克立打仗勇敢,行军从来不掉队。沙非走到他身旁,问道:“许克立!你咋也掉队了?”
    “该俺倒霉!”许克立说,“穿新鞋磨脚。”
    “你的旧鞋呢?”沙非问。
    “旧鞋破了,叫俺扔了。”许克立说。
    沙非拉他在道旁停下,从自己背包上抽出一双旧布鞋,给许克立,说:“试试看,合脚就穿着走。”
    许克立坐在背包上,脱下新鞋,穿上旧鞋,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正合脚,走起路不疼了。”
    “穿上走吧,把新鞋收起来。”沙非说。
    “指导员,你呢?”许克立问,“你没有鞋咋办?”
    “我脚上这双鞋很结实,起码可以穿三个月。”沙非抬了抬右脚说,“你快走!回班上去!”
    许克立高高兴兴大步跟上去。
    天黑前,部队走到预定的宿营地。

    夜里风静雪停,黎明一轮红日东升,白茫茫雪地上反射着强光,格外明亮耀眼。
    昨天部队进入宿营地,立刻派出岗哨,守住大小路口封锁消息,只许外面人进来,不准本村人外出。
    一营住的是个百多户的大村,村里有杂货店和烧饼铺。还有一家屠户,昨天杀了一头大猪,煮了一半熟肉,准备今天到十里外镇上赶集,走到村头,哨兵不让外出,只好折回来在家门口摆摊子卖肉。
    这一下可乐坏了战士们,刚发下津贴费还没有花,三五成群上烧饼铺跑肉食摊逛杂货店。多数买解馋的熟肉烧饼,也有买牙刷牙粉手巾的,爱学习的战士买了铅笔和小本子,喜欢抽烟的买盒香烟过把瘾。
    不出操不上课,上午休息,下午检查武器,开战斗动员会,这是营部发下的通知。唐仁根和沙非各拿出一块钱北海票,叫肖志求去买了两斤熟肉,打了一瓶烧酒,给上午饭加了菜。文书、卫生员、理发员和司号员们,不愿沾连长、指导员的光,大家凑钱去买肉。
    正在吃喝,焦思宁进门,他昨天跟着司令部行动,今天清早到一营,准备了解战前政治工作和部队士气。唐仁根马上让坐,叫通信员拿来碗筷,请客人参加“战斗”。
    “老焦,你的鼻子真尖,”沙非吃着肉,逗着玩笑,“隔着村就闻到肉味。”
    “是我有口福,一早就来了。”焦思宁跟他打哈哈,“我看许多战士抢着买猪肉,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刚发下津贴费,要打仗了,不买肉解解馋,打死了多冤枉!”唐仁根笑着说。
    “打仗前战士们身上有钱都吃光,免得牺牲了被别人发洋财。”沙非说,“当然啦!也有些党员留下条子,准备牺牲了交党费。”
    “老沙,你的政治工作是咋做的?”焦思宁批评说,“没打仗就想到死,影响不好!”
    “这是红军传下的老习惯。”沙非说,“不信你问唐连长,他是老红军。”
    “不错。”唐仁根证实。“当红军就盼着打土豪,可以改善生活。有的同志舍不得花,死了叫别人发了洋财。”
    “这不是好传统!”焦思宁说,“作战的目的在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列宁说过…… ”
    “拉倒吧,老焦!吃肉吃肉。”沙非夹块瘦肉放进他碗里,阻止他搬教条。
    焦思宁嚼着肉,说:“你们的肉没有营部的好吃。”
    唐仁根说:“乱弹琴!都是一口猪上的肉。”
    焦思宁说:“章营长他们吃的是猪头肉,香喷喷有嚼头。”
    “呵哈!老焦,你成了游击大王了!”沙非说,“吃了上面又吃下面。”
    “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我的格言是肉不厌多,多多益善。”焦思宁笑着说,“我拥护多吃点肉,最好顿顿有肉吃,反对口口声声和死连在一起。”
    “老焦,你啥时候信奉唯心论?”沙非故意挖苦地说,“战争是要死人的,勇敢的人不一定会死,怕死的人反而死得快。”
    “狭隘经验主义!”焦思宁反对道,“照你的逻辑,那些战死的同志,都是怕死鬼?”
    “这样说就不对了!子弹虽然不长眼睛,有时候也会偶然碰巧。”沙非辩驳道:“打仗有一定规律,勇敢的人努力学习战术,懂得作战时如何隐蔽身体,怎样消灭敌人才能积极保存自己。胆怯的人一听见枪炮响就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容易被敌人打中。比方和日本鬼子拼刺刀,如果你胆怯,刀法很快就乱,容易被敌人刺死。勇敢的人胆子壮,精神旺盛精力充足,可以在拼刺刀中寻找敌人的弱点,刺中敌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嘛!”唐仁根说了句成语,显然他同意沙非的观点。
    “谁都明白,战争是要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沙非接着说,“我们常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其实革命者也是人,也不愿意死,但他有伟大的理想,要为真理而奋斗,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为着国家存亡,为着民族生存,他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老焦,咱们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老沙,真有你的!”焦思宁乐了,这些大道理,自己过去讲课时常提到,有人说道理太简单,有人挖苦他卖狗皮膏药,他听了很生气。如今由过去不读理论书的沙非口中说出来,觉得是他亲身体会的真理。心里为他高兴,口里却说:“不都是这样。比如孟家驹当年参加八路军,就没有为国为民的革命理想,主要是离不开林侠,否则不会在战争中贪生怕死,当了俘虏做了叛徒。”
    “我不否认,参加八路军有各种各样的动机,”沙非说,“有人为救国,有人为报仇,有人为混口饭吃,有人为逃避封建婚姻……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是有一条,只要不是暗藏的敌人,都是自己的同志。我们政治工作任务,就是要提高大家的阶级觉悟和民族意识。又如对待战争,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一般人谁愿意打仗?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可是当日本强盗打到你家门口,你不拿起武器反抗行吗?不行!否则就会家破人亡,亡国灭种!必须用正义的战争,反对非正义的战争,用战争消灭战争!”
    “老沙,你像卖瓦盆的,一套一套的。”焦思宁笑着说。
    “我是现买现卖。”沙非也笑了,“三个月大练兵,为了给战士上课,读了几本书。中国革命的特点,是武装的人民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毛主席说,武装斗争是战胜敌人的三大法宝之一,你不是问我练兵中有什么心得吗?上面说的这些算是一点粗浅的体会。”
    “把你的心得体会写篇文章,给咱们的报纸发表行吗?”焦思宁问。
    “不行,不行!”沙非说。
    “别拉稿了!焦教员,”唐仁根说,“你这酒还没动呢!”
    “喝吧,老焦,”沙非举杯说,“平时我不喝酒,今天我陪你一杯,来,为今晚上战斗胜利干杯!”
    吃完酒肉,焦思宁随唐仁根和沙非到各班转了一圈。战士们擦过枪,做好行军作战的准备,头枕背包,全副武装,躺在草铺上休息。三人返回连部,也各自安歇,唐仁根上了门板床,很快睡着了。沙非和焦思宁躺在地铺上,迟迟不能入睡。
    “老沙,好好睡一会儿。”焦思宁闭着眼听见身旁干草哗哗得响,低声说,“你晚上要指挥打仗,没有精神不行。”
    “不会,枪声一响浑身是劲。”沙非小声说,“就是战前太兴奋睡不着,还是缺乏锻炼,唐连长有修养,你听他打呼噜了。”
    “睡不着干脆聊聊天。”焦思宁说,“调回军区这些日子,我琢磨来琢磨去,咱们这些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从机关下连队到基层锻炼,说是为了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下来两三年,到底改造了多少?该总结总结,现在纷纷调回去,宣传科四个人,辛为群同志牺牲了,林侠和我回报社,你也不久…… ”
    “我不想回机关。”沙非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焦思宁惊讶地问。
    “我也说不好。”沙非沉吟一下,“总觉得在下面工作痛快。”
    “林侠那次到核桃峪采访,你不是同意回报社工作吗?”
    “我当时很犹豫,经过反复考虑,觉得还是在下面工作好。”
    “是不是因为林侠和王政委结婚?”
    “不不,我和林侠感情不错,别人误会和她恋爱,其实不是。她和王政委结婚,我觉得很般配,是一对革命的好夫妻。”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有写作才能,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水平,正该为革命多负些责任。”
    “我知道自己吃几碗饭,有多大本事,不过是半桶水晃荡罢了。”
    “不用谦虚嘛!咱们共事这些年,谁不知道谁呀?”
    “真的不是谦虚,以前在机关,总认为比别人强,老子天下第一,盲目自高自大。下连以后打了几仗,才知道自己不行,处处不如工农干部和战士。”
    “各有长处嘛!打爬石崖,打石牛山,不是你出了好主意,恐怕要付出很大代价。”
    “别提打石牛山了,我还挨批评呢!”
    “批评归批评,胜利归胜利。”
    “就是因为打了石牛山,引起鬼子的报复,才有黑洛子的失败!”
    “胜败兵家常事,常胜将军有时也会打败仗!”
    “提起黑洛子战斗,我心里像刀绞。”
    “你下连打了几次仗,营团首长都有评价——功大于过,用不着耿耿于怀。”
    “一想起牺牲的同志,总觉得内疚。”
    “忘了它吧!哪次战斗不死人啊?我觉得你已经锻炼得不错了,回机关工作更能发挥你的才能。”
    “组织上大概认为我在下面工作合适,从来没有和我谈过话。”
    “听林侠说,王川主任早就要调你上去,因为要打泗水,暂时不动。”
    “最好是不要调动,我在连队已经习惯了。说来奇怪,刚到部队那阵子,听说要打仗,心里很紧张,也有点发怵。在机关工作,每次动员战斗,我都请求到前线,心情很复杂,兴奋、好奇,也有点害怕。考验一个军人,要看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我当然不会当孬种。可是当子弹在头上飞过也会缩头,炮弹在附近爆炸很受震动,那时候,我是以记者和诗人的身份去参战,想在战后写点东西。现在不同了,我是一个连队指挥员,是个战士,听了枪炮响心情振奋,很像音乐家听到乐曲,这大概是你说的我变成好战分子的原故吧?”
    “喂,老沙,你这些体会很宝贵,给《战斗报》写篇下连心得好吗?”
    “不行,不行,咱们随便扯扯可以,写出来别人看到,又要说是自我表现出风头了。”
    谈着谈着,沙非慢慢答非所问,终于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何全和宋千骑着自行车,扮成跑单帮的老客,昨日傍晚赶到泗水县城东关,在万利商行落脚。商行是个秘密情报站,段老板是地下党员,他热情款待两位侦察员,夜里带他们进县城“逛街”,指点伪和平救国军的营地和城防工事,望了望日军的大碉堡。两个便衣星夜赶回司令部驻地,天亮后向军区首长报告。敌情没有新变化,还和一周前的情报一样,只是城西关一营伪军调到津浦铁路上,留下伪警察和少数杂色武装百十人。张鲁光、王国祥和周文治研究过后,决定按原来的作战方案行动。传令各部队上午休息轻装,下午三时开饭,四时集合完毕出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急行军奔袭泗水,乘敌人不备一举攻进城中歼灭日伪军。
    三团是鲁南八路军的主力,负责攻城的重任,团里将主攻任务交给一营。章平安排一连攻城,三连作预备队,二连准备啃骨头攻打城中日军的大碉堡。这天下午,天色晴朗,向阳坡上的积雪开始溶化。一营部队集结在村西干河沟里,河沟不宽,三个连分开集合。二连连长唐仁根和指导员沙非,在队前检查了战士们着装和武器,宣布完行军纪律,看见营长章平和教导员黄九如领着张鲁光司令员和王国祥政治委员从村口走来,背后跟着两个牵着四匹战马的特务员。他们从一连集合场走到二连队前,唐仁根和沙非迎上去立正敬礼,张鲁光还完礼,看了看队前的两架云梯,问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唐仁根昂声回答,“请首长放心!”
    “有把握吗?”张鲁光问。
    “保证完成任务!”唐仁根坚定地回答。
    “好!打下泗水城,给你们记大功!”
    张鲁光鼓励一番,向三连集合场走去。几分钟后,他和王国祥跨上马鞍,马蹄踩着鹅卵石,响起一阵喀啦哗哗声。
    队伍出发了。焦思宁手拿一支木棍,从营部赶到二连来,对唐仁根说:“唐连长,今晚上我跟你们行动。”
    “焦教员,你跟二连行动我们欢迎。”唐仁根为难地说,“焦教员,今晚上打的是奔袭仗,队伍要急行军,你岁数大了,近视眼太深,体力跟不上年轻小伙子,你还是跟营部走吧。”
    “唐连长,我不会妨碍二连的战斗,不会成为你们累赘。”焦思宁说着举起木棍,“你瞧!今夜里有月亮,我手中有拐杖,一定跟上队伍。”
    唐仁根看他决心大,望了望沙非,用眼神征求指导员的意见。
    “老焦,唐连长说的是,”沙非劝道,“你跟营部比较安全。”
    “沙非!你怎么也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焦思宁听他说“比较安全”,感到刺耳,有点生气,“你当我是个怕死鬼!你能指挥战士冲锋陷阵,我跟着你屁股后面跑都不行呀?”
    “别恼火,老焦,你误会了,”沙非笑笑地解释,“我是想你的任务是采访报道,万一发生意外就完成不了任务。反正营指挥也在战场上,离我们不远,还可以全面了解情况,打完仗再来采访也不迟。”
    “在营指挥所只能听听枪炮声,看不到怎样冲杀。”焦思宁说,“营首长批准我跟二连行动,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我是跟定了!”
    “那好,不过有一个条件,跟着连指挥所,注意隐蔽,不要乱跑。”沙非说。
    “行!”焦思宁笑了。
    斜阳照着群山众崮,照着沟谷梯田。乘着天黑前的明亮,部队像一阵风,向西北疾走。战士们汗流浃背额头水湿,一个紧跟一个大步迈进!
    老日落在山崮后面,天边一片红光,几朵白云像镶上金边。战士们望着美丽的晚霞,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精神焕发,心情舒畅,忘了急行军的劳累,脚步越迈越大,恨不能有孙猴子的本事,翻个筋斗到泗水城下。
    沙非走在二连队后,不让一个战士掉队,跑前跑后喊着:“跟上,跟上!”“别拉距离!”帮助体弱的战士扛枪背背包。偶尔抬头远眺,也被那灿烂的霞光迷住,却激不起胸中的诗情,只想着奔袭不暴露,行军不掉队,准时到达目的地。但他究竟是个诗人,脑壳里诗的细胞还在活动,突然想起两句古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过后就是黑夜,以落后的武器战胜优良装备武装到牙齿的日寇,全靠夜间战斗。游击战士们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夜里格外明亮。日本鬼子夜晚变成瞎子,大炮机枪发挥不了威力。沙非盼着晚霞消失,黑夜早早来临。
    跟随二连行军的焦思宁,在唐仁根面前夸下海口,不管怎样劳累,决不给知识分子丢脸。开头一股猛劲跟着连长走在连队前面,手中的拐杖不拄地,当个玩物戳着道旁的积雪,敲敲路边的小树,轻松潇洒迈着步。不到一小时,感到浑身热烘烘,棉裤管里渗着汗水,身体不得劲,咬紧牙关忍着疲乏,紧赶慢撵跟不上唐仁根的飞毛腿,怕影响后面队伍拉开距离,只得退到队列旁边,慢慢落到全连后面。沙非要帮他背背包,他坚决不干,只好叫收容队一个战士跟着,必要时候拉他一把。焦思宁对天边的彩霞毫无兴趣,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他拄着拐杖,迈着双腿赶路,不能掉队!不能落伍!他不断鼓励自己,拒绝收容队战士的帮助。
    天渐渐黑了,空中星光闪闪,半个月亮挂在东方。队伍走下一座小山,眼前出现一个村寨,寨里小狗汪汪叫,几处亮着灯火。队伍前面传来原地休息的口令,战士们解下背包坐在路上,用毛巾擦着汗水,有的战士解开棉衣透气,有的躺在道旁休息。
    一盏马灯摇晃着亮光慢慢走来,两个武工队员引着五个挑夫,挑着瓦罐和水桶,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小米汤。这一带是敌我交界的边沿区,城里和附近的据点,经常派粮派款要徭役。八路军游击队在这里神出鬼没,武工队将伪维持会改造成灰色政权,明里为敌人办事,暗地帮助抗日军。部队未出发,武工队打前站,村里百姓烧开水熬米汤,挑来慰问过境的八路军。
    战士们拿着搪瓷茶缸舀米汤喝,既解渴又点饥。两个老大爷挎着柳条筐,筐里装着柿饼、红枣和炒花生,一把一把往军人衣兜里塞。战士们无法拒绝,高兴地吃着慰劳品,接受老百姓一片情意,增加了杀敌的决心。
    休息了半小时,队伍继续出发,山道逐渐宽阔,地势变成起伏丘陵。战士们经过休息,消除了疲劳,快接近敌人,精神更加振奋,沙沙沙迈着大步,直向泗水县城扑去!
    三更天,一营长章平习惯地拉拉帽檐,提着驳壳枪,发出“向后传!跑步走!”的口令,全营战士跨上滋临公路跑步前进。公路一向是敌寇对抗日根据地的封锁线,往日一听见过公路,不免有些紧张,今夜里能在公路上面跑步去进攻敌人,心里畅快又带点好奇。从崎岖的山道踏上平坦公路,双腿像登上风火轮,一溜烟向前滚动。
    城外一片黑暗,城楼上几处灯火,城中日军大碉堡顶上的探照灯,射出一道强光在四周旋转。新战士有点恐慌,老兵们当它是瞎子点灯,摆着吓唬老百姓。跑到离城二里地,队伍拐下一条大车道绕过城南直插西关。按照预定作战方案,章平命令一连迅速肃清城关敌人,做好攻城准备。西关的伪警察、税丁和还乡团杆子队百多人,驻扎在一座大院里。小黑子何全和老抓宋千,昨晚上在万利商行段掌柜的陪同下,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他俩当向导,一连三排悄悄摸上去,小黑子将打瞌睡的哨兵制服,宋千带着战士们冲进大院,分头堵住营房的门窗,将睡梦中的敌人全部生擒活捉,有的稀里糊涂,有的吓得屁滚尿流,有的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被揪起来。只有两个当官的在抽鸦片,烟灯下看踢开门冲进来八路军,其中一个拔出手枪企图反抗,被冲上去的战士用刺刀捅倒,另一个跪在烟榻上叩头如捣蒜,乞求饶他一条狗命。
    一枪不响消灭西关的敌人,一连部队迅速摸到城下,城门紧闭,城墙三丈多高。战士们抬头上望,双眼直冒火星,恨不能脚上长翅膀。连长叫爆破组长赶快下炸药,将城门炸开!爆破组的后续人员掉队,扛炸药包的战士没有跟上来,急得连长跳脚骂娘,叫爆破组长立时去找,找不来要枪毙他!
    城西关到处小狗汪汪叫,城上伪军哨兵发现城下有异常,月光下看到一些人影,大声问口令!接连问了三次没人回答,朝城下打了一枪。城门楼里住着一个排,伪军们被枪声惊醒,带班的班长跑出来咋咋呼呼,朝城下张望,看不见躲在屋后巷道里的八路军。
    战场上争分夺秒,时间特别宝贵,抓住战机是成败的关键,稍微迟延可能造成恶果。章平当机立断,传令二连跑步上来,对唐仁根说:“唐连长!命令你连火速架上云梯,把城门楼给我拿下来!”
    唐仁根跑步走了。章平叫营部的重机枪,架在一间平房屋顶,枪口对准城门楼,准备掩护二连架设云梯。
    二连一排长接受架梯任务。刘纯厚看好地形,命令三班将两架云梯,安放在城门楼的西北角,又叫杨晋福架起机关枪掩护。
    城墙上的垛口出现人影,显然是有了防备,章平命令重机枪开火,咚咚咚咚…… 子弹打在城墙上迸起火花。二连的轻机枪跟着扫射,哒哒哒哒…… 打得伪军缩紧脖子躲在女墙下。
    两架云梯在城门西北角空隙处竖起来,刘纯厚带着一班战士,第一个登上云梯。梯顶架在垛口下,离城上还有一米高,刘纯厚高大的身躯忽然像猿猴般敏捷,噌噌噌爬到梯顶,双手抓堞墙腾身飞上去,立刻将躲在堞墙后的伪军打死!接着右手一甩,扫出半梭驳壳枪子弹,吓得伪军往城楼里跑。
    一班战士跟着排长全登上城墙,二班也从另一架云梯上去,两班人一齐向逃进城门楼里的伪军进攻,打得伪军们哭爹喊娘,性命要紧不敢抵抗,战士们冲进去,一个排的伪军全都缴枪投降。
    歼灭城门楼里的伪军一个排,刘纯厚派半个班押解俘虏,其余部队下去打开城门。一营部队迅速从西门进城,向纵深发展,一连直捣伪军军部,三连向伪县政府攻击;二营部队攻进城南关,正和驻守南关的伪军激战。
    霎时间泗水县城里像开了锅,乒乒乓乓!轰轰隆隆!枪声炸弹声响成一片。全城的人都被惊醒,商店民居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到处出现八路军,老百姓心中暗暗欢喜,胆大的人趴在墙头观看,胆怯的人躲在黑屋里听动静。
    从午夜激战到拂晓,伪和平救国军大部分被我歼灭!我军直捣伪军部的第一连,活捉了大部分机关人员和特务营的官兵。伪军长荣子恒和他的副军长、三师师长,带着副官、护兵、马弁等残兵败将,逃到南门城楼上,被我二营的部队团团围住。一营三连进攻伪县政府,县长和日本指导官长泽,带着一百多人,退守在东楼上,和大碉堡里的日军中队结成犄角互相策应,依靠着坚固的工事,进行顽强抵抗。
    唐仁根和沙非率领二连战士冲进伪县政府大院,向日军盘踞的大碉堡进攻。碉堡顶上的探照灯转圈射出强光,晃过战士们的身上,新战士有点害怕,唐仁根对机枪班长下命令:“杨晋福!把探照灯给我打掉!”
    杨晋福架起歪把子机枪,乘探照灯旋转过来,对着耀眼的强光搂着扳机,哒哒哒三枪,将探照灯打灭!
    一排长刘纯厚带着二班冲上去剪断了铁刺网,扒开一个大缺口,进到未完成的外壕前,被大碉堡上的轻机枪扫来的子弹打得抬不起头,接着又抛来几发掷弹筒弹,在周围爆炸。
    指挥二连进攻的一营长章平,看见敌人有准备,我方仓促进攻,火力还没组织好,天又快亮了,冒冒失失硬攻伤亡大,下令叫二连撤出战斗。

    第二天,城里战事沉寂,城外传来炮声。指挥部从西关搬进城里,张鲁光和王国祥马不停蹄巡视了战场,回到指挥部。参谋长周文治向他们报告战况:泗水外围故县、杨庄和杨公林几个伪据点,已经被费县、尼山两个独立营和鲁中三分区部队攻克;从兖州和曲阜出动的日伪军八百多人,被我三营堵击在高岭子。
    正说着话,西方传来沉闷的炮声,跟着是阵阵重机枪响。打援是解决城中日军的关键,张鲁光叫周文治通知三营长,不惜任何代价,一定将敌人的援兵堵住。又下命令给两个独立营,火速赶到高岭子堵击敌人。
    周文治写了信,派骑兵火速到打援部队传达命令。接着三个指挥员研究今晚上的作战方案,决定二营两个连负责攻南门城楼上的荣子恒残部,一个连配合一营解决伪县政府院中的日伪军。
    “据守大碉堡的日军一个中队,中队长叫石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周文治说,“大碉堡很坚固,是块硬骨头。”
    “多给一营一些黄色炸药。”张鲁光说,“先用九二步兵炮轰,给鬼子一个下马威!还有几发炮弹?”
    “缴获时有五发炮弹,上次打梁麻子碉堡用了一发,还有四发。”周文治说。
    “准备用三发,留一发押炮。”张鲁光说,“两门迫击炮使劲打,白天测量好,准备晚上进攻。”
    “好的,”周文治说,“我马上叫作战参谋去布置。”
    “政治攻势和军事攻势双管齐下!给荣子恒和伪县长写信,劝他们投降,保证生命财产安全。如若执迷不悟,决没有好下场!”王国祥说:“派骑兵班带两匹马到二梯队,请日本反战同盟的中村和本桥,快骑马进城,叫敌工科长陪着来,准备向日军喊话。”
    安排完毕,三个人分工,张鲁光去指挥打援部队、王国祥到一营动员、周文治在指挥部留守。
    王国祥去一营,特务员孟宪斌跟在屁股后面,他们走进营部,章平和黄九如正在吃下午饭。白面烧饼,粉丝熬白菜,还有两筒日本牛肉罐头,看见王政委到来,两人马上让坐请吃饭。
    “嘿!哪搞来这些好吃的?”王国祥问。
    “三连昨晚上攻进县衙门,打开一个仓库,缴了十几袋白面,两箱子罐头。”章平说,“请首长尝尝。通信员!拿双筷子!”
    王国祥接过筷子吃起来,章平摘下挂在墙上的日本军用水壶,打开壶盖,溢出酒香,递过去说道:“王政委,喝两口。”
    “好香啊!”王国祥说。他知道章平有个习惯,打仗时水壶里千方百计得装上白酒,上战场先喝上两口,把帽檐向右一拉,带着战士冲杀。他闻了闻还回去:“今晚上要啃硬骨头,可别喝醉了。留下等攻下碉堡再一同庆祝。”
    “听首长的,”章平盖上壶塞说,“吃牛肉罐头!”
    正吃着,门外一声“报告”!唐仁根和沙非走进屋,看见王国祥在座,又对他立正敬礼。
    王国祥问:“你们开过饭了?”
    唐仁根答:“吃过了。”
    王国祥问:“吃牛肉罐头了吗?”
    沙非摇摇头,眼睛盯着桌上的铁筒子。
    “来来来,开开洋荤。”章平对他们说道,喊通信员加了两双筷子,送来两筒新开的牛肉罐头,两人不客气地跟着大嚼起来。
    沙非津津有味地吃着罐头,忽然想起抗战开始部队在山西打鬼子,每次伏击战胜利,都能吃到日本罐头。自从到山东来,多年没尝过这种味道了。他又记起东进时,政治部协理员说,山东是个半岛,三面环水,是鱼米之乡,到了山东不但有大米白面,而且天天有鱼吃。山东号称“鲁”,鲁字上面是“鱼”,下部是“日”,说是每日都有鱼。部队刚到鲁南,天天吃长毛的高梁煎饼,闻不到鱼腥味,河沟里全是石头蛋,没有水哪来鱼?有个调皮的同志开饭时拿着煎饼问协理员:“你不是说山东是鱼米之乡吗?为啥天天吃这玩艺儿?”协理员不吭声。他又说:“这张煎张圆又大,当中还长了白毛,倒像大大的狗皮膏药。”弄得协理员满脸通红,窘态可笑。想到这里,沙非禁不住嘻嘻笑,差点把嘴里的牛肉喷出来。
    “沙非,你笑什么?”章平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沙非觉得在首长面前失态,掩饰说,却又忍不住吃吃笑。
    “你这鬼儿子心里有鬼!”唐仁根笑着责备他,“笑啥子呀?快说!”
    章平接着话茬开玩笑:“你再不说,停止你吃牛肉!”
    沙非只得将协理员的故事讲了。事情过了六七年,在座的人记忆犹新,也禁不住笑了。
    “做政治工作一定要实事求是,”王国祥说,“不然人家要骂你卖狗皮膏药。”
    章平知道唐仁根无事不登三宝殿,开口问道:“唐连长,沙指导员,你们不是专为吃牛肉来的吧?”
    “我们代表全连同志请战来了。”唐仁根说,“昨晚上一连搞掉伪军部,三连攻县衙门,都吃了肉。我们连攻大碉堡,没打进去就撤下来,战士们嗷嗷叫,要求今晚上打鬼子大碉堡,让我们连担任主攻。”
    “鬼子的大碉堡可是块硬骨头。”章平说。
    “再硬的骨头我们敢啃!”唐仁根说,“当着军区首长的面立下军令状,拿不下大碉堡,把我的连长撤了!”
    “好啊!”章平说,“你们不来请战,今晚上也要你们啃硬骨头,二连攻坚有经验。”
    吃罢后晌饭,王国祥要详细观察大碉堡的地形。章平召集各连领导干部,王国祥打电话叫二营营长也来参加,恐怕一营攻不下,要二营继续攻。
    一群人隐蔽地来到县衙门对过,爬上一栋两层楼顶。王国祥拿着望远镜,侧着身从窗户里往外望,看见斜对面五百米外,一座灰色钢筋水泥构筑的大碉堡,大约二十米高,是全城的制高点。碉堡成圆筒形,分成四层,底层只有门洞和枪眼,其余各层布着小窗户和高高低低的枪眼。碉堡前一片开阔地,地上有几棵大柏树,四周围着的铁刺网,有几处昨晚上被二连的战士剪开破坏,铁刺网里面有几段未完成的外壕。碉堡东边有栋三层楼房,距离三十多米。看来这两座建筑物是利用县政府里的空地,拆了一些平房修起来的。
    王国祥让部下轮流看,章平嫌楼房里视野狭窄,拉着唐仁根和沙非爬到楼顶晾台上,躲在矮栏后面观察。
    沙非看着看着将脑袋伸出去,身旁的章平急得大声喊道:“沙非!姿势矮点!”
    沙非刚缩下脑壳,头顶飞过一阵机枪子弹,身上不由哆嗦一下,心想好险啊!
    “章营长,听俘虏说,鬼子这碉堡是钢筋水泥的,墙壁有两尺厚,咱们的九二步兵炮能打穿吗?”沙非问。
    “看打到什么部位,”章平说,“可惜炮弹太少了,只有四发,还得留一发押炮。”
    “多给我们一些炸药。”
    “营部预备的黄色炸药全给你们连。”
    “向司令部多要一些。”
    “要那么多黄色炸药干啥?又不能当糖吃!”
    沙非听了,知道章平找乐逗他玩,并无挖苦意味,也不免有些脸红。那年他从机关下来,跟二连行军作战,有次向山上敌人进攻,连长章平手拿木棍,赶着胆怯的战士冲锋,沙非趴在石头后面观战,章平误以为是连上的战士,用木棍打他的屁股。还有一次打胜仗,战士缴上一些零散的黄色炸药,一条条用油纸包着,很像巧克力糖,沙非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开咬了一下,还有点甜味呢!这事被部队传为笑话。后来沙非到二连工作,和章平成了好朋友。章平升了营长,公事上是上下级关系,私下里时常开开玩笑。
    看完地形,王国祥跟大家谈了今晚上的作战方案,要大家作打苦仗打硬仗的思想准备,做好战士们的政治工作,准备好各种器材,一定要把大碉堡拿下来!将鬼子消灭掉!

    整个下午,西方传来阵阵激烈的枪炮声,打援部队拚命阻击增援泗水的日伪军。如果挡不住敌人,攻城计划将前功尽弃,匆匆撤出战斗,敌军里应外合,部队可能要受损失。
    情况给讨荣战役指挥部很大压力,王国祥一直蹲在一营指挥所,用电话和参谋长联系。章平跑遍下属三个连队,检查他们的作战准备,又陪着王国祥巡视了我军的炮位和轻重机枪火力点。指挥部发出作战命令:一营攻击伪县政府中的东楼和大碉堡,二营一个连配合一营佯攻,两个连解决南门城楼上的伪军,得手后转移到主战场,配合一营攻打大碉堡。
    午后,日本反战同盟的中村和本桥,躲在靠近大碉堡的平房里,从窗口伸出喇叭筒,用日语喊话,劝日军放下武器投降,保证他们生命安全。碉堡里鬼子叽哩哇啦叫了一阵,打了几发掷弹。
    天刚黑,一阵嘀嘀嗒嗒的军号,响彻了静寂的夜空。十几挺轻重机枪,像暴风急雨般地扫射,石壁上迸出一朵朵火花,两门迫击炮,轰隆轰隆抛出一发发炮弹,落在日军大碉堡顶和地下爆炸。
    三支部队同时向敌伪军猛攻!
    二连指挥所设在县政府外面一间平房里,全连战士早已利用打通房屋的墙洞,隐蔽地进入冲锋出发地,他们看机枪子弹打在日据点墙上,迫击炮弹抛到大碉堡上爆裂,一个个精神振奋心急火燎地等待冲锋号。
    轰!轰!轰!九二步兵炮怒吼了,霹雳声震天动地!三发炮弹接连射中大碉堡的南墙。冲锋号声响了!三面围敌的部队同时进攻,二连的第一爆破组扛着炸药包冲向铁刺网的缺口。
    日军大碉堡上的窗户同时打开,扔出一团团棉花沾煤油点燃的火球,将碉堡周围照亮了,跟着射出一发发掷弹筒弹,扔出一颗颗手榴弹,轰隆隆的爆炸声和嘎嘎嘎的机枪声、步枪声,震得头皮发麻耳朵嗡鸣,开阔地上一片火海。
    唐仁根和沙非从指挥所的窗户向前望,只见火光照耀中的大碉堡,并没有被三发炮弹摧垮,只在圆墙上留了两个洞和一处伤疤。急忙命令机枪班长杨晋福,将三挺机枪封锁鬼子的机枪射孔,命令各班特等射手,封锁南墙的枪眼,掩护第一爆破组冲上去下炸药,同时打电话给章平,要求火力支援。
    迫击炮首先射出两发炮弹,阵地上的轻重机枪和步枪接着开火,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趴在铁刺网缺口外的第一爆破组三个战士,扛起绑在木杈上的炸药包,通过铁刺网缺口勇猛冲上去。
    大碉堡又扔出一批火球,照着前进的爆破手,机枪射孔吐着火舌,一阵嘎嘎嘎歪把子机枪扫射过来。随着一道电光响起一声巨响,躲在冲锋出发地的突出队,欢呼起来:“好呀!敌人坐飞机了!”
    沙非心中怀疑,跑出指挥所,钻到围墙的缺口一看,鬼子的大碉堡在火光里依然竖着,心想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他不顾通信员的阻拦,向一排的冲锋出发地跑去,肖志求只好跟着他。一排担任突击队,隐蔽在距敌碉堡最近的平房里,沙非和肖志求刚到,只见一个黑影跑回来,对沙非说道:“报告指导员,俺们爆破组扛着炸药包冲过铁刺网,鬼子打来一阵歪把子机枪,炸药包被六五子弹的炸子打炸了,组长也牺牲了。”
    “还有一个呢?”沙非焦急地问。
    “挂花了,右手连胳膊炸掉了。”跑回来的战士说,“他跑不动,叫俺回来报告。”
    仿佛看见这血肉横飞的景象,沙非毫不犹豫,叫肖志求跑回去告诉唐仁根,请求火力支援,准备立刻派出第二个爆破组。
    阵地上两门迫击炮,隔一两分钟抛出一发炮弹,落在大碉堡上爆炸,炸不透坚硬的乌龟壳。掉在周围的炮弹,在开阔地上留下一个个弹坑。鬼子在节省弹药,不见我军冲锋不打机枪和手榴弹,只是不断扔出照明的火球。
    支援二连进攻的火力猛烈展开,佯攻部队在北面先行冲锋,吸引了日军的注意。沙非立即派出第二爆破组,对他们说道:“动作要猛!注意安全!一定要完成任务!”
    第二爆破组在密集炮火掩护下,通过铁刺网的缺口冲进开阔地,三个爆破手成三角队形跳跃前进。组长扛着炸药包,跳进敌人未挖成的半截壕沟,两个组员跟着跳进去。
    我军十几挺机枪射出的子弹,像狂风般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封锁了鬼子的枪眼。爆破手们喘过气,看了地形,选择了接近碉堡的道路,跳出壕沟猛冲上去!
    鬼子从窗口抛出一团团火球,把掷弹筒弹当手雷往下扔。爆破组三位勇士冲到离碉堡十几米的地方,暴露在火光下,组长身旁落下一颗掷弹,弹片将他击倒,炸药包扔在一边,后面的爆破手赶上去,扛起炸药包的木杈子,冒着轰轰隆隆横飞的弹片,忘记生死,挺着腰杆扑上去,被弹片炸伤,他咬牙忍痛爬起来,冲上几步又倒下,另一个爆破手接上去,扛着炸药包跳到碉堡跟前,将炸药包的杈子架在墙上,伸手拉导火索,突然一块灼热的弹片烙进脑壳,他哎呀一声,松开双手倒在墙下。
    沙非在一排的冲锋出发地,睁大眼睛盯着第二爆破组的活动,目光一直跟着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看到他们前赴后继,最后一个扛着炸药杈子冲上去,猜想他该安放好炸药包,焦急等着爆炸声,为啥偏偏不响?莫非雷管哑火?不会的!那一定是爆破手牺牲了,或是负了重伤,不然他会设法拉响,哪怕自己粉身碎骨……
    时间在难耐的焦躁中缓缓溜走,炮火跟着慢慢静止,两次送炸药不奏效,伤亡了五个勇士!剩下最后一个组,再不成功,今晚上的任务完不成,会影响整个战局!责任太重了,不能丝毫懈怠!沙非忧心忡忡,焦急万分,决定亲自跑到前面观察。他不顾一排长和通信员的阻拦,乘炮火暂时沉寂,转身闪出门外,弓着腰跑到一道短墙后面,趴下来观望,右前方是残破的铁刺网缺口,往里有段未挖完的壕沟,壕沿还堆着泥土。这些白天在望远镜中都看过,现在离近了,在火球照亮下,看的更真切。
    喘过一口气,沙非几个箭步,冲到铁刺网外趴下。大碉堡上打来两发掷弹筒弹,轰轰的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叫,弹片从身边呼啸而过,没伤到一根毫毛,此地不能停留,沙非手脚并行匍匐前进,爬过铁刺网,站起来弓着腰猛跑,跳进那半截壕沟里,敌人的机枪扫来,子弹吱呜吱呜飞过头顶。沙非刚站立起来,身旁跳下一个人,原来是通信员肖志求不放心,一路冒险随他而来。
    半个月亮在激烈的炮火下,悄悄升上天空,银光和火球把大地照得通亮。沙非趴在壕沿上,把帽檐转到后脑勺,生怕帽花反光被敌人发现,前面除了两棵高大的老古柏树,全是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大约有二十多米,他双眼在大碉堡下层寻找,发现圆墙上有个东西,下面有道白线。啊!那不是绑炸药的大杈子反的光?炸药安好了,可惜没有拉响,不然碉堡早塌了!
    怎么办?沙非转动脑筋:再派个爆破手去拉弦,又怕是雷管哑火;看到眼前明亮的开阔地,虽然不远,可在敌人的火力监视下,要通过十分危险,难怪上去的人都牺牲了。想来想去,忽然聪明起来:既然敌人的六五子弹的炸子,能将第一爆炸组的炸药包打炸,为什么不调一挺歪把子机枪来射击?对!他下了决心,对身边的通信员说:“肖志求,火速跑回指挥所报告唐连长,说明两次下炸药的情况,请求进行三件事:第一,调一挺歪把子机枪到这里来;第二,报告营指挥所,炸药一响,请全部火力掩护我们突击;第三,听见爆炸声,一排的突击队立刻冲上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肖志求说。
    “复诵一遍!”沙非下命令。
    肖志求复诵一遍。沙非满意地叮咛道:“跑回去动作要快,注意隐蔽,一定要完成任务!”
    “是!”肖志求提着马步枪,爬出壕沟,乘敌人没有注意,飞也似地冲过铁刺网的缺口,转到短墙下缓一口气,一股劲跑回连指挥所。
    沙非看见通信员跑回去,敌人没有发现,心里踏实一些,可不知道自己的主意行不行?唐连长下过军令状,一定比他还着急,可章营长会批准吗?他心急火燎地等着,一分钟好比过一年,他不断回头张望。约略过了半点钟,看见一个黑影像猴子般地敏捷,冲过铁刺网,弓着腰跳过来,沙非一把将他拉下壕沟,一阵敌人的机枪扫过来,子弹从头顶飞去。
    “报告连长了吗?”沙非迫不及待地问。
    “报、报、报告…… ”肖志求气喘喘地说不成话。
    “歇息,慢慢说。”沙非觉得自己太心急了。待肖志求缓过来,才又问:“怎样啦?”
    “俺跑回去见唐连长,军区首长和章营长也在咱们连。俺把两次下炸药的情况说完,将指导员三条意见报告了,首长们商量一下全部同意,马上让司号员去叫来机枪班长,要他扛一挺六五机枪到这里来。”
    “为啥还没到?”
    “连长叫俺们分开走,免得目标大,还有个弹药手呢。”
    “哪个军区首长到咱们连?”
    “王国祥政委。王政委问俺前面的情况,叫俺告诉指导员,大碉堡今晚一定得拿下,不然明日津浦线的大批鬼子援兵来了,咱们就被动。王政委还说,二营已经打下南门城楼,伪军长荣子恒和他的参谋长想跳楼逃跑,被咱们打死了,现在二营部队正向这边来,帮助打日本鬼子…… ”
    肖志求的话没说完,敌人射来一阵轻机枪,枪声中,杨晋福扛着一挺日造歪把子机枪跳下壕沟,后面一个弹药手扛着一小箱子弹,从沟沿出溜下来,跌了个屁股蹲。
    沙非看见杨晋福和弹药手来到,心里非常高兴。杨晋福夜间打仗有一套,是有名的“夜老虎”。沙非马上领他看那架在碉堡上的炸药包:“你看,那条白道道是炸药杈上的木柄。顶上那坨黑突突的东西就是炸药包。你说用六五机枪的炸子能不能打响?”
    “没有试过,”杨晋福说,“八成能打响。”
    “那就架上机枪射击!”沙非下命令。
    杨晋福在壕沟沿上架好机枪,瞄准好目标,从容地搂着扳机点射,哒哒哒哒打了四枪,只见碉堡前闪起一片强光,接着是一声霹雳,炸起的洋灰碎块飞到壕沟前。沙非以为鬼子“坐飞机”了,高兴地欢呼起来。
    我军阵地上的炮兵和机枪射手,同声叫好!两门迫击炮开始射击,十几挺轻重机枪一齐射击,掩护一排的突击队向前冲锋。
    大碉堡的日本鬼子被强烈的爆炸声震懵了,吓得乱七八糟地东逃西窜!都以为碉堡被炸塌,一时不知所措,忘了打枪、扔炸弹、丢火球。在上层指挥作战的石川中队长第一个镇定下来,他看见碉堡完好无损,叽哩哇啦喊着日本话,骂着“巴格亚路”!鬼子兵清醒过后各就各位,接二连三扔出火球,用密集的机枪和掷弹筒弹,阻止冲上来的八路军。
    爆炸声就是命令!一排长刘纯厚带着突击队发起冲锋,等的不耐烦的战士们,喊着“冲呀”、“杀呀”勇猛前进!冲到铁刺网外,突然迎面扫来一阵机枪子弹,冲在前头的战士倒下两个,后边的战士继续冲上去,几发掷弹落在周围爆裂,突击队员只得原地卧倒。
    沙非看到敌人仍在顽抗,火力依然不减,他奇怪地注视炸过的碉堡,只炸开一个大窟窿,大约方圆一米大,一个鬼子兵在洞口架上一挺轻机枪,哒哒哒哒吐着火舌头。
    “打狗日了!”沙非对杨晋福下命令。
    杨晋福瞄准洞口,搂着扳机,射出半梭子机枪子弹,日本射手被打中,机枪哑火了。不一会儿洞口又喷出火舌,杨晋福接着打了个连发,将鬼子连枪打掉。
    面对那个黑窟窿,沙非心里想,碉堡没炸塌,鬼子损失不大,突击队即便冲进那个洞,敌人占据高层,无法解决战斗,伤亡一定很大。他对通信员说:“肖志求,赶快跑去告诉一排长,大碉堡只炸开一个洞,鬼子没有‘坐飞机’,叫他把突击队撤回原地待命。再去向唐连长报告情况,请他派出第三个爆破组,用双倍的炸药,进行连续爆破!记住了吗?”
    “记住了!”肖志求回答。
    沙非叫他复诵了一遍。肖志求爬上壕沟,在敌我双方交叉火网下往回跑,找到刘纯厚,传达了指导员的命令。突击队撤退时,一排长通知各班,不许丢下一个伤员。
    这边战斗停下,东面枪声连天,手榴弹不断爆炸。过了一阵子,传来一声巨响,沙非猜想是一连炸毁县政府东楼成功了。
    肖志求忽闪地跑回来,出现在沙非身旁。他报告说,突击队已经撤回去,连长派齐占银带着第三爆破组,扛着两个大炸药包,准备悄悄到咱这里,这里离敌碉堡近,可以一股劲冲上去送炸药。
    听说齐占银亲自出马,沙非心里已有七成把握。上次炸掉石牛山鬼子的大炮楼,就是他的杰作。他是枣庄的矿工,挖煤炸炭有经验,大家称他“爆破大王”,营里把他当宝贝,让他当师傅带徒弟,培养训练爆破手,一般情况下,不让他上火线送炸药。
    “派齐占银送炸药,章营长知道吗?”沙非问。
    “是营长的主意。”肖志求说,“章营长和王政委还在连指挥所。首长说,一连爆破成功了,炸死日本顾问,活捉伪县长,城里的伪军都解决了,就剩下日本鬼子这个大碉堡。首长还说,攻城部队全向这边靠拢,来支援咱们连。首长要咱们加油好好打,天亮前一定得把大碉堡拿下来。”
    说话间,齐占银不声不响跳进壕沟,后面两个爆破手,也隐蔽地来到,他们带着两大包炸药。借着月光火球照明,沙非指着碉堡上的窟窿,告诉三个爆破手。齐占银目测到碉堡的距离,观察周围的情况,考虑如何通过开阔地送上炸药,进行连续爆破。
    时近子夜,半个月亮挂在空中,繁星闪闪,寒风呼啸,除了几处火光,偶尔传来狗吠声,城里一片寂静。家家关门闭户,人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沉寂是大战的序幕,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攻城各部在日军据点周围布好阵势,安置了火力点,战士们各就各位,焦急地等着总攻击令。
    突然间,啪啪啪三声枪响,天空中划过三颗红色信号弹,霎时间大碉堡周围几十挺轻重机枪同时开火。一串串火舌喷出子弹,飞向敌人的枪眼:东西北三面佯攻部队,首先发起冲锋,将日军的兵力和火力吸引过去。敌人在那三面抛出一团团火球,打着机枪、步枪,抛射掷弹筒,扔下一颗颗手榴弹。
    南面二连部队暂时按兵不动,待佯攻部队打的十分激烈,齐占银扛着大炸药包爬上壕沟,乘敌人顾此失彼枪弹稀疏的空子,一溜风似地冲过开阔地,跑到那炸开的黑洞前,鬼子已经用沙袋和木板堵住窟窿。齐占银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将大炸药包塞进洞口,一手按住炸药包,一手拉着导火索,听见“啪”的一声,他飞快地往回跑了十几步,然后趴在地上张大嘴向外滚动,只见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跟着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齐占银的耳朵被震得生疼,身边落下砖头、石块、洋灰砣。他回头一看,大碉堡已经掀掉一角,里面的日本鬼子叽哩哇啦乱叫喊,有一些鬼子“坐了飞机”,尸体抛到场上来。
    齐占银爬起来往回跑,遇上送炸药的爆破手,他接过绑在木杈子上的炸药包,转身又奔向残破的大碉堡,将炸药杈子架在铁门洞,拉响导火绳往后猛跑,跑了一阵扑在地上,张开大嘴免得震破耳膜。火光闪过又是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大碉堡裂开,小半边倒塌下来。
    刘纯厚率领突击队旋风般地冲到颓壁前,朝碉堡里扔了一阵手榴弹!底层的日本士兵被炸死炸伤了一多半,活着的晕头胀脑,又被一阵手榴弹炸得鬼哭狼嚎!突击队的战士们冲进去,端着仇恨的刺刀,捅进鬼子的胸膛。
    高层上的日军,挨了连续两次爆炸,有的死,有的伤,有的随倒塌的墙壁,抛尸到外面,活着的吓破了胆,惊魂未定抱头蹲在墙边,少数鬼子在中队长石川的军刀威胁下进行顽抗,朝下面的八路军打枪扔手榴弹,冲进去的战士只好退出来。
    杨晋福端着歪把子机枪,从缺口朝顶层扫射,接连打了两梭子弹。楼上的鬼子兵哇啦哇啦喊着日本话,杨晋福听不懂,朝乱叫喊的鬼子扫射。听不见上面的喊声,突击队的战士重新冲进碉堡,找到楼梯爬上去,先扔手榴弹,然后端着刺刀刺死反抗的鬼子兵。
    石川中队长从二楼逃上三楼,驱赶活着的士兵继续抵抗。鬼子兵吓得直哆嗦,再不听命令,躲在掩护物下求生存。石川看大势已去,攻上二楼的八路军,踏响了上三楼的楼梯,脑袋瓜里闪现出他在中国杀死无数老百姓、奸淫数不清中国妇女的画面,恐惧得浑身颤抖,害怕当俘虏要遭到清算,想到剖腹自杀尽忠日本天皇,武士道精神使他镇定地坐在楼板上,解开军衣的胸扣,双手握着军刀,用力刺进圆突突的大肚子里,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当大碉堡连续爆炸过后,沙非和肖志求爬出壕沟,跟着突击队后面冲上去。看见鬼子兵还在顽抗,想起这时候要是日本反战同盟的中村和本桥在场该有多好呀!可以用日语喊话叫鬼子兵停止抵抗缴枪投降。后悔自己学日语喊话时不用心,现在只记住一句“阿衣日本奴亥台生”(喂,日本士兵诸君),下面“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日语全忘了,不然喊上几句,也许能起点作用。
    唐仁根指挥后续部队二排和三排也冲上来了。沙非告诉他,刘纯厚带着突击队进碉堡,里面只有少数鬼子在反抗,一排可以解决战斗,进去人多了恐怕增加不必要的伤亡。两次爆炸,鬼子死伤很多,光随着坍塌的墙垛抛出来的尸体就有几十具。
    唐仁根告诉二排长张金才,叫战士们在附近隐蔽待命。然后拉着沙非到一棵柏树下,难过地对他说:“沙指导员,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王政委牺牲了。”
    “什么?”像被棍棒敲击脑袋,沙非惊叫起来,“怎么牺牲的?”
    “总攻击的时候,王政委和章营长在咱们连指挥所,从窗户里望着打上天空的红色信号弹,听见四面的机枪向大碉堡扫射,王政委怕今晚上拿不下日军的据点,明天津浦线的敌人援兵来了,咱们就被动了。他放心不下,要亲自到前面看看,章营长和我都劝他别往前去,挡不住他的决心。章营长只得叫我留下指挥,他和特务员陪王政委出去。刚走到县衙门外的大街上,日军向这边发射掷弹筒,一颗掷弹落在三人跟前,他们赶紧卧倒,特务员大孟为了保护首长,扑在王政委身上。掷弹爆炸了,孟宪斌当场牺牲,王政委头部中了一块弹片,不省人事;章营长命大,只被弹片擦伤。我叫焦思宁和文书,抬担架送王政委到临时救护站抢救。文书回来说,伤太重没抢救过来,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真可惜!”
    沙非默默听着,心头一阵阵酸痛,脑海里浮起王国祥的面容,记起参军后对自己的关心培养…… 一下子又想到林侠太可怜了!结婚几个月就当了寡妇……
    残破的碉堡上忽然响起一阵枪声,敌人还未完全解决,不容沙非多回忆。他真想提着驳壳枪冲进碉堡,亲手打死几个东洋强盗,为王国祥政委报仇!可是他不能这样干,他没有忘记自己是连队的干部。
    围攻日军据点的各部队,从四面八方向大碉堡靠拢。战役指挥部参谋长周文治也带着几个参谋来到,他看到战斗基本结束,怕人多杂乱为缴获胜利品发生争执,命令一营部队留下打扫战场,其余的马上撤走。
    碉堡里燃起火把,点上油灯,刘纯厚带着一排战士,押着七个日军俘虏从缺口走出来。唐仁根领着二排进去打扫战场,将缴获的武器弹药和各种胜利品,迅速搬出来,随后运出日军伤兵和尸体,以防破碉堡的颓壁残墙坍塌。
    经过两个夜晚的苦战,泗水城解放了,共歼灭日伪军一千六百多人。次日上午,商店开门营业,人人奔走相告,家家喜气盈门。当了七年亡国奴的老百姓,重新见到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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