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当“番客”去
故乡人把出洋谋生的华侨,叫做“番客”。村里三家五户,几乎都有一两个番客,有的一家好几个,父带子,兄牵弟,漂洋过海去谋生。
俗话说:“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只要有口饭吃的人,谁肯抛妻别子,丢下爹娘,离乡背井,乘着小帆船,冒着海上的风险,跑到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南洋呢?
只因为旧社会太黑暗,天灾人祸!官府横征暴敛,百姓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外出求生。最先的祖辈们下南洋,是上了人贩子花言巧语的当,被骗出去当“猪仔”,卖给殖民者做“包身工”,跟非洲的黑奴差不多。二百多年前,不知有多少华工,永世回不了“唐山”(中国),累死在矿山和橡胶园。
少数人逃跑出来,或者暴动反抗挣得自由,靠着勤劳勇敢,披荆斩棘,开辟块小山地,种上庄稼蔬菜,聊以糊口;有的省吃俭用,积下几个钱,开个小店做生意,摆个小摊卖食品,慢慢发展起来。天长日久,有人发了财,回到唐山起“番仔楼”(盖小洋房),耀祖荣宗。惹得乡邻羡慕,吸引更多人出洋当番客。
家里安排我下南洋,东凑西借,筹备了一大笔钱。在南洋M埠一家“大字馆”办理出入境证件,类似旅行社。买了一张“大字”(居住证),时价每岁二十块大洋,一共花了二百多元。这张证件,我一直带在身边作纪念。前些日子整理旧东西,无意中翻出来,上面贴了两张印花税票,一张五个比索,一张二十仙。按当年货币比值,只合十块四角银元,为什么要花二百多呢?当然是大字馆赚去了。此外,当地移民局和海关人员,也得分一些油水啊!
一九三二年早春,一个寒风呼啸的清晨。我穿着一身白洋布夹衣,黑布单裤子,踏着一双新胶鞋,提着简单的行李,含泪辞别了亲人,随着叔父走出家门。叔父是从南洋回家探亲的,他要顺便把我带去。从家里到汽车站只有二里多地,平时我打着赤脚,跑跑跳跳就到了。今天穿着新鞋,脚趾头挤得好疼,走了一半路,就一跛一拐的。我们这里种田的和普通人家,不论男女老少,都是终年打赤脚。平日晚上洗洗脚,穿上木拖鞋;每逢阴历新年,才穿三天鞋子。我连过年这三天,也不愿意双脚受罪,总是偷偷的脱掉。
叔父看我走路的样子,问道:“脚怎样啦?”
我说:“疼死了,脱掉吧。”
叔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不敢吱声了。我想:“是啊,人家番客都穿皮鞋,顶次的也穿皮拖鞋或者布鞋、胶鞋,哪有光脚的?我这个准备去当番客的人,应该学会吃这份苦头吧。”
挨到汽车站,买票上了大巴士,我挨着叔父坐下。开车以后,偷偷地把胶鞋的后跟蹬掉,顿时双脚感到舒服。我悄悄地望了叔父一眼,亏得他没有发觉。
汽车在公路上飞奔,我从车窗里望着家乡,望着山上的宝塔,心里不由感到难受:何年何月才能转回故乡?才能再登上喜爱的宝塔山呢?
中午,汽车停在一个小镇上,旅客们纷纷下车。叔父在小食摊上,买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汤,我们蹲在一边吃完,又匆匆上路。
出了小镇,踏上一座大石桥,石桥横跨海滩,有五里长,正是涨潮时候,周围一片汪洋。我忍受新鞋的刑罚,小心跟在叔父后面,过了五里桥,来到一个大镇。我们走到码头,登上小火轮,只听见汽笛一声响,轮船向海上开出去。
轮船在内海航行,海上风平浪静,海岸上风景很幽美。我无心看景致,只觉得心头茫茫然,身子随波逐流,不知被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黄昏前,小火轮开到C港,这是一个美丽的港湾,繁华的商业码头。每天都有轮船进进出出,北去上海、天津,南下香港和南洋各地。本省华侨来来往往,都要经过这个港口。叔父领我走进一家客栈,在二楼通房要了两个铺位。吃过晚饭,叔父要出外办事,吩咐我好好看住行李,他警告说:街上有拐骗孩子的坏人,严禁我下楼上街。
头一回到了这样热闹的城市,看见什么都感到新奇,我脱掉新鞋,光脚站在临街的窗口,望着灯火辉煌的海港。码头上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码头工人扛着东西,哼着号子;卖蚝煎的,卖鱼丸汤的,卖花生汤的,卖肉粽的…… 大声叫卖,唱着各自的调门。
大街上,不时走过一个拉胡琴的男人,身旁跟着一个青年女子,唱着台湾歌仔戏的曲调。日后我才知道,这些“走唱的”不光卖唱,而且卖身。当时C港有很多日本和台湾浪人,走私贩毒,开大烟馆,摆赌博摊,设烟花间(妓院),打人挑衅,横行霸道。
第二天,叔父带我上街,在故衣巷买了一套八成新的西装,一件儿童白衬衫。拿到附近一家小裁缝店,给我量了尺寸,把西装改小,说好三天取衣服。叔父又领我上理发店,让理发师把我蓄长了的乱头发,理成小分头。
三天后,我们取了小西服,走到一家照相馆。叔父叫我换上西服,照相师找了一条领带,给我结上。又在我的头发上涂了蜡,帮我打扮一番。这是我第一次照相,是为了贴证件用的。有一张还贴在那居住证上,看样子,俨然是个小番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