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睡“猪巢”,喂蚊子

    去M埠的船期到了,我们登上一艘英商太古公司的轮船,离开住了几天的C港,离开亲爱的祖国。
    几百人挤在统舱里,每人一张两尺宽的席子,一个紧挨一个,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我和叔父的铺位在当中,下面是机器房,满耳朵轰轰隆隆的响声。叔父是个老番客,搭过几趟船,磨练出来了,躺在席上呼呼的睡着了。我可睡不着,机器震着船板,吵声灌进耳朵,浑身抖动的难受,只好坐起来东张西望。
    白天风平浪静,轮船在大海上航行,稍为有点颠簸。入夜以后,船离海岸远了。大洋里起了风,船身像个大摇篮,摇来晃去,舱里的人,你碰我,我撞你;有时候,几个人卷在一起。身旁有个中年人,气得用家乡话骂娘:“使因老母(×他妈)!番鬼佬就晓得挣钱,卖这多票,连张布床都无,像困猪巢!这只鬼船,鸭卵壳底,一点风就摇摇摆摆!……”
    许多人经不起摇晃,开始呕吐起来,这边呕,那边吐,晕船的人越来越多,舱里到处臭烘烘。有的人晕的稀里糊涂,不小心吐在别人身上,登时吵闹起来。
    我在家乡,常跟渔船出海打鱼,原是不怕晕船的。舱里的气味太难闻了,捏着鼻子也不灵,我感到一阵阵恶心想吐。
    统舱污浊不堪,臭气熏人。船越走越热,第二天下午,进入热带海面,舱里不通风,两舷各有几个圆玻璃窗,直径只有一尺,关的严紧。舱里又闷又热,到处蒸发着臭酸味。晕船的人无可奈何,躺在船板上哼哼;能走动的忍受不了,跑去打开圆窗。
    海风从窗洞外灌进来,舱里清爽了一点,进来的新鲜空气不多,换不掉污浊的臭味。有人想从楼梯口爬到甲板上透透气,楼梯顶的铁盖子从上面锁住,敲了半天无人理会,只得骂骂咧咧的退下来。
    几百人在猪栏般的船舱里,挨了五六十个钟头,一个个脸色焦黄,嘴唇发黑,浑身没有力气。听叔父说,早先被当“猪仔”卖到南洋的华工,乘着木帆船,在海上要走十几天,受的苦无法说,比起来这算享福呢!
    第三天上午,轮船到了M埠,总算挨到这个岛国的首都。踏上码头,看到一行行高大的椰树,觉得身在南洋了。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到精神舒畅多了。
    我们在码头上排成长阵,走进海关检查所。大家的行李都很简单,打开后一目了然,检查员挨个在我们身上乱摸,搜不出一件违禁品。
    过了一关,我们被引进一个铁栅栏大门,里面像个大仓库。全体旅客进入大空房,铁门哗啦一声拉上,喀嗒一声上了锁。我望着门上的铁栅栏,想起C港公园里关着动物的铁笼子。叔父说这是个检疫所,因为这趟船上,有个客人上吐下泻,得了虎列疫(霍乱),大家跟着倒霉!
    空房子一头有个洋灰槽,槽上一排水龙头,旅客们拥到水槽前面,轮流盥洗,把三天来在舱里积的污秽洗掉。
    晕船的人上了岸,大多恢复了正常,肚子也饿了,纷纷吃起随身携带的糕点。叔父叫我拿着口杯,到水槽边去接凉水。我端来两杯凉水,叔父打开一个方纸盒,里面装着C港有名的“盒仔饼”,油香酥皮豆沙馅,香甜可口。我们就喝凉水吃饼子,把肚皮塞个饱。
    晚上,几百人睡在洋灰地上。天气炎热,地上不觉得冰凉,比船舱里舒服多了。只是成群的蚊虫,在头上嗡嗡叫,不时听见噼啪响声,拍打着叮在脸上和身上的蚊子。那个喜欢骂娘的番客又骂开了:“即摆出门真衰灭(这次出门真倒霉)。坐船困猪巢,上岸养蚊子,使因老母臭之麦(臭×)!”
    他骂的太粗野,可也是实话。好些人附和他,也认为这次出门真倒霉!在船上闻臭味,上岸来喂蚊子。
    南洋的蚊子可真凶!把衣服都叮透了,我在舱里两夜没有睡好,又困又累,打了一阵蚊虫,就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任凭蚊子饱餐一顿。第二天醒来,浑身痒痒,脸上手上脚上,都留下红点点,连长年不穿鞋、磨成一层厚茧皮的脚底板,也痒的难受,小腿上还起了两个小疱。
    上午,铁栅栏大门开了,进来一群穿白大衣的人,给每个人注射了防疫针。下午来了一个官员,向大家呜里哇啦说着“番仔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官员说完话,老番客们都很高兴,赶忙收拾行李,拿着证件走出铁门。叔父说,刚才那官员宣布,得病的旅客经过检查化验,只是晕船呕吐,喝了凉水泻肚子,不是霍乱症,所以让有居住证的老番客先走。叔父吩咐,叫我安心等着,他去大字馆给我办理入境手续(那时候出国不要什么手续),办好了就来接我。
    叔父把我带来的食品留下,提着行李走了。我送他到铁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了,登时感到无依无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大铁笼子?
    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听见两个老番客,慢条斯理地收拾行装,说着家乡话。译成国语是这样的:“谢天谢地,病人不是患虎列疫,不然得在这个大监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起码也得一个礼拜。”一个说。
    “那还好啦!有一次我从唐山回来,家乡闹鼠疫,轮船没有靠码头,开到港外那个小岛,一船人在岛上关了一个月,挨个抽血化验,没有传染病的才陆续放出来。”另一个说。
    老番客们走光了,剩下几十个未来的新番客,都是和我一样,大多是十几岁的儿童,也有二十多岁的青年。大房子显得空空荡荡,大家默默地守住自己的行李,有时用迷惘的目光,互相看看对方,因为彼此不认识,不好意思开口搭腔。
    又让蚊子咬了一宿,这晚上几百个大人走了,蚊子集中咬我们这些小孩子。蚊子不知增加多少倍?一团团在头顶合唱,伸手一抓就是好几只,拍也拍不完,轰又轰不走。加上叔父不在,心里没有着落,我一宿没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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