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花钱买来的“父亲”

    跟蚊子打了一晚上的仗,好容易挨到天亮,蚊子成群结队飞跑了,我才得到安眠。睡得正香,觉得有只手在推我,瞌睡的要命,实在不想起来,翻个身又睡着了。
    我感到那只手拍着我的屁股,我想发火,迷迷糊糊听见喊着我的名字:“阿宋,阿宋!起来,快起来!”
    听出是叔父的声音,我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叔父和一个生人,站在身旁,我急忙爬起来。
    “快洗脸去!”叔父下命令说。
    我拿着手巾口杯,跑到水槽边,胡乱刷完牙擦把脸。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大房里的孩子们,差不多走光了。叔父从包袱里,拣出我的小西服和白衬衫,叫我当场换上。换了装,和叔父来的那位,从他白西服上的口袋里,取出一只小梳子,用湿手巾把我的乱头发弄湿,帮我梳成小分头,然后领着我们走出大铁门。
    叔父指着同来的人,对我说道:“这位是大字馆的黄阿叔,你的大字手续,拜托黄阿叔给办,你跟黄阿叔去,要听话!”
    叔父又和黄阿叔说了几句话,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提着我的行李上车走了。
    我跟随黄阿叔,来到一座两层楼房,黄阿叔说,这是移民局的办公楼。我们走进楼房,通过一个大厅,我看见同船来的孩子们,坐在几条长椅上,都有大人陪着,大概也是在等候办理入境手续。
    穿过大厅,走入一间小房。一个瘦瘦的老头,穿着褪色旧西装,没有结领带,一双破皮鞋。这老头满面春风迎上来,和蔼地牵着我的手,拉到长藤椅边坐下。
    黄阿叔指着老头对我说:“他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惊讶的望着黄阿叔,没有喊出声来。
    “你的大字是做他的儿子来的。你叫李信,他叫李再兴。”黄阿叔向我解释,“等一会,移民局问话,你一定要说他是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母亲叫李王氏,在唐山做家务事。你还有六个哥哥,他们的名字叫忠、孝、仁、义、礼、智,他们都到南洋来了,都是生理人(做生意的)。你记得住吗?”
    “我…… ”我张口结舌,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来,哪记得住这些新家庭成员的名字?叔父只告诉我花钱买大字,没说过要给人家当儿子啊!
    “不要紧,还有时间。让你父亲教你,一定得背出来。”
    黄阿叔把我交给假父亲,他匆忙的走了。假父亲看我不大高兴,连忙说,只要我在移民局官员问话时,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就行了,就跟做戏一样。接着他教我背人名,教我记住一些别的事。说真的,念私塾的时候,对忠孝仁义礼智信这一套,早就背的烂熟了。
    当时我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地移民局规定,凡是中国移民入境,必须嫡系亲属在这岛国上有产业,经过本人申请。但是办起手续来,非常费事,必须花钱托人向办事人员疏通。大多数华侨忙着做生意,时间就是金钱,不愿亲自办理。既然同样要花钱,怎么省事怎么来。于是有些和殖民地政府官员有来往的人,就包办入境证件,许多大字馆应运而生,成了一种生意。大字馆里养了一批职业“父亲”,注册一些有名无实的“产业”,开了一大串空头儿子的名单(当时女的很少出国),为了便于记忆,用了一些吉利的或旧礼教的成语,作为假儿子的名字,如“元亨利贞”、“财源茂盛”、“忠孝仁义”…… 等等。大字的价钱也像别的生意一样,有涨有落,看供求的行情而定。
    闲话少说。当时假父亲看我背熟了,便放心地点起一支雪茄烟,默默地吞云吐雾。我坐在他身边,呆头呆脑不敢动,也不敢开口问什么,只是拘谨地望着窗外,望着远处海湾里过往的帆船,看着近处的椰树上结着的大果子。有时也回过头,看看这陌生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黄阿叔回来了。我们跟着他离开小房子,上楼梯,进入一间办公室。室里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结着蝴蝶领带的“番仔官”,大约三十多岁。另一边有个穿着花连衣裙的“番仔婆”,正低着头在打字。
    那官员指着椅子,让我们坐下。随后用带着番腔的家乡话问我一些问题,看样子他是个“出世仔”(华侨和当地女人生的混血儿)。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李信。”我答。
    “他是你的父亲吗?”他指着假父亲问。
    我点了点头。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再兴。”
    接着他问我多少岁?读过几年书?家里的人数,母亲和六个哥哥的姓名、职业…… 我都照着刚才背熟的回答,看来他们听了很满意。
    “你的家乡在什么县?”他又问。
    糟了!这个黄阿叔和假父亲都没有教我,我不知怎样回答。
    “你是哪县人?”他又问了一句。
    我只好照真实县份回答:“Z县。”
    “你不是N县人吗?”
    那番仔官微笑地望了黄阿叔一眼。黄阿叔立即提醒我,说:“你是N县人。”
    “我是N县人,”我顺着回答。
    番仔官是看着一张表格问我的,边问边用铅笔记着。其实这一套他们早串通好了,问话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问完话,那官员叫我脱下外衣和鞋子,在一架磅秤上面过秤,记下了体重,又量了身长。接着叫我脱光上衣,想在身上寻找天生的记号。我的脸上和身上,都没有斑痣。末了,他把脖子上一个小肉痣子记上了。
    那官员叫打字的小姐,把我的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点、体重、身长、记号、入境时间…… 打在一张道林纸做的表格上。打完以后,叫我按手印的时候,我看见纸上贴着我在C港照的半身像,像上还盖了钢印。这张纸就是花了二百多块大洋买的大字。
    办完手续,叔父早在大门外等着,我向黄阿叔和假父亲鞠了一躬,说了声“多谢”,叔父和他们握手告别。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花钱买来的“父亲”,可是我的居住证上,却永远写着那假儿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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