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岛国风光

    在M埠,寄宿在舅父的小食品店里。这店真小,楼下是一间狭窄的铺面,顶上是个小阁楼,比我高不了多少。大人上楼要弯腰,不小心脑袋会碰起一个大包。几年后我回到M埠,又在这小矮楼上住了一阵子。有次猛站起来(这时候我长高了),头顶撞到屋梁上的铁钉子,撞得头破血流。
    小阁楼又是货栈又是睡床,晚上关了店门,舅父在楼下搭铺板睡觉,我和两个伙计睡在楼板的草席上。叔父因为这里住不下,白天出门办事,晚上到同乡的店里过夜。
    叔父不许我上街,只好成天蹲在阁楼上。有时帮着伙计们拣拣水果和山货,闲着就扒在窗口,看着街上拥来挤去的人流,看着一匹马拉着四轮的马车,得得地在街上跑过。
    这里男人穿着倒也平常,大多是一身白,女士们的打扮却不一般。姑娘们穿着花连衣裙;中年以上的妇女,下身套着深色格子布的筒裙。上衣贫富不同,穷人随随便便;富人里面有条丝绸的衬裙,外面是透明的硬纱衫,两个短袖鼓张着,像鸟儿的一对翅膀。
    头几天,我像得了瞌睡病,整日脑袋瓜子昏昏沉沉,两片眼皮直打架,坐下不动就睡着了。店里的老伙计说,刚来南洋的人,开头都是这样的,气候不适应,特别是现在从唐山来,寒冷忽然变成炎热,更容易打瞌睡。
    “这里的冬天不冷吧?”我问。
    “这里没有四季,不分春夏秋冬。”老伙计笑着说。“南洋这地方,一年当中只有旱季和雨季。阳历七八两月是雨季,大雨小雨天天下,气候凉爽。三月四月是旱季,热得要命。别的时间都和现在差不多,所以南洋叫做热带。”
    大约在M埠住了一个礼拜,叔父和我又坐上轮船,向南面航行。这只船比上次那条小,船舱里比较清洁,每个乘客有一张帆布床。船在岛屿中间穿行,风浪不大,没有晕船呕吐的。船上不禁止乘客走动,叔父带我到甲板上乘凉,我倚着栏杆看风景。
    这是个美丽的黄昏,轮船正穿过一个海峡。东边大岛上,笼罩着一片大森林。西面是个小岛,轮船靠近小岛的海岸缓缓行进。小岛上到处长着椰树、槟榔、芒果、木瓜和香蕉树。船驶过一个村落,房子都像鸽子笼,架在一根根木柱上。岸上传来一阵带节奏的呐喊声,几十个土人,正移动着一所带腿的房屋。前面一大群人用粗绳拉,后面三三两两抱着木柱推。房子能够整座移动,对我是个新鲜事。
    呜呜呜——轮船拉着汽笛。航线前面百十米外,七、八条独木舟使劲划着木桨,正横渡海峡,向大岛驶去。有几条冲过航线,躲过轮船激起的海浪。落后的独木舟,有的转身向后划,有的停在海面上。船过的时候,浪头冲击着小船,独木舟在浪涛中起伏动荡,一会升起,一会落下,真叫人担心。
    靠近的一条独木舟,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坐着八个土人,男男女女全都光着棕黑色的上身,男的也穿着筒裙。一个中年妇女露出一双下垂的乳房,两个姑娘把筒裙围到胸脯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赤条条一丝不挂。
    轮船过了小岛,斜着向大岛的南端开去。西天边出现一座锥形的大山,屹立在海洋里。一轮红日落在山腰,山边飘着几朵红云,山顶上的雾气里透着金光,煞是好看。
    叔父告诉我,那是一座休眠的活火山,若干年前曾经喷发了一次,岛上很多村庄、树木和庄稼,都给岩浆毁了。
    轮船驶近大岛南端,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抛下铁锚。我看到岸上有楼房和街道,汽车马车来来往往。我问叔父为什么不靠岸?叔父说这是个小市镇,没有码头,岸边水浅,不能靠岸。说着话,几条舢板和帆船驶近轮船。几十条独木舟,像箭一般的飞射过来。
    舢板载来了新旅客,带走了上岸的人。帆船靠着轮船起货,吊车把舱里的木箱和麻袋吊起来,卸到帆船上。最有趣的是围着轮船的独木舟,有些上面站着妇女和儿童,吱哩哇啦喊着“番仔话”,不知道喊些什么。
    好多乘客到甲板上看热闹。头等舱房里的白种男女,带着他们的孩子,站到甲板的前头。二等舱房里,一些穿戴考究的本国绅士和他们的家眷,还有几个有钱的华侨,也挨着白种人,站到栏杆边。
    几个白人的孩子,拿着铜钱和银角往海里扔。独木舟上光着身子的小孩,立刻头朝下跳进水中,很快的钻出来,手里举着捞上来的硬币摇晃,引起白人们一阵欢笑声。
    于是更多钱币丢进水中。白种女人,白种男人,本国绅士的孩子和女人,都在显示他们的财富。甲板上和水中,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叫喊。上面丢了几个硬币为了取乐,下面捞到一点银钱也很高兴。
    另一些独木舟上叫卖着东西,有烤猪肉,有火熏鱼,有煮红虾,有盛在锅里连汤带水的食品。还有活鱼活虾、活鸡活鸽子、大海螺、大龙虾、大海龟…… 水果更多:嫩椰子、大木瓜、紫皮甘蔗、各种各样的香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热带水果。有几条独木舟上,载着底大口细的木桶,桶里盛着赭红色的饮料。
    买卖在下层走廊里的栏杆边进行,主顾们多半是船舱里的旅客。买卖搞得很热闹,拥拥挤挤,吵吵嚷嚷。轮船上戴白帽的厨师,正在挑选活鲜货,本国人挑着爱吃的东西,华侨喜欢烤肉熏鱼。叔父带我从甲板上下来,挤到船边,买了两个嫩椰子,一只大木瓜,两瓣煮熟的芭蕉。
    这时候,一条独木舟上,站着两个黑人,一男一女,看样子都是二十多岁,他们光着上身,露着黑胸脯,女的穿着筒裙,男的只用一块布围着下部。
    在M埠,我看过一场美国电影,里面有很多黑人,长着大嘴巴,宽鼻子,体格粗壮,黑得油光发亮。这两个都是黑里带灰,头发卷的像羊羔,身材均匀漂亮,女的小巧玲珑,男的五官端正。几年后我才知道,这是南洋埃塔族的黑人,他们住在海岛的深山里,人数已经不多了。
    女黑人拿着几个鸟巢,男黑人打开一包像羊屎蛋的东西,向叔父兜卖。叔父仔细看了看,没有买。我奇怪地问叔父,怎么连鸟巢和羊粪也拿出来卖?叔父骂我傻瓜!说那是燕窝和毒蛇胆,都是值钱的物件。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帆布床上。叔父拿出一把小刀,在嫩椰子上剜了个洞,将里面的水倒进茶缸,然后像切瓜似的,将椰子一切两半,里面露出猪油般的椰肉。我见过椰壳做的器具,都很坚硬,没想嫩椰子竟是这样柔软。我们喝着清甜的椰水,用汤匙刮着椰肉,象杏仁豆腐似的好吃。
    煮熟的芭蕉也是初次尝到的,有点像煮红薯,只是甜里带点酸味。
    旁边有个本地人,喝着那木桶中的红水,撕着一条熏鱼,吃得津津有味。我好奇地望着那碗里的红水,问叔父:“这番仔喝的什么红水?”
    “那不是水,是椰酒,”叔父说,“椰酒是天然酒,是从椰树顶部干上割取的。”
    当时我不明白。日后我亲眼看到当地土人,背着木桶,像猴子似的敏捷,轻手轻脚爬上高大的椰树顶,用刀子割开树干,拿一支竹管插上,让那赭红色的水流入桶里。我好奇地尝了一口,甜酸带股酒味,像淡葡萄酒,有次我喝了两杯,还有点醉呢!这种椰酒只能当天割当天喝,过了一宿就变成醋。
    天渐渐黑了,围着轮船的独木舟纷纷走了。轮船起锚开航,走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到了一个大岛,在L埠上岸。
    L埠是个省会,没有M埠繁华,可也是这个岛国中部商业荟萃的城市。我提着行李,跟着叔父穿巷过街,来到一家杂货店。叔父在这里当店员,他征求店东同意,让我暂时在店里落脚。
    我只住了三天。叔父在郊区一家华侨开的杂货店里,给我找了个学徒的差事。临去的头一天晚上,叔父把我叫到身边,说:“阿宋,你已经到南洋了,往后要学做生意,挣钱养家了。到人家店内吃头路(做事),不比在家里,不能贪玩,要勤劳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的头家(东家)是个好人,凡事严格认真,你要小心谨慎,尊敬头家,像尊敬自己的父亲。头家说什么,你都要听,叫你做什么,都要做好。头家喜欢,你就有出头之日。对店里的老伙计也要尊敬,向他们学做生意的本事。要和气待人,听见不顺耳的话,也不要顶嘴。要学会忍耐,逆来顺受,别人就会说你的好话。银钱上面,千千万万要留意,不是自己的,一个小钱也不要动,扫地捡了一个仙,也要交上去…… ”
    叔父翻来覆去说着这些话,三叮咛四嘱咐,要我当个好学徒,慢慢升个伙计,能够拿到薪水,往唐山寄钱,就是我的出头之日。我领会了叔父的一片苦心,曾下过决心要好好学生意,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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