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亚细亚”与洪头家

    我去的那间杂货店,是在L埠郊区一个名叫那巴的小火车站,乘坐大巴士,十几分钟就到了。
    这里的大巴士很特别,分上下两层。上层没有盖,白天烈日炎炎,除非下层挤满了,谁也不愿到顶上去。夜晚坐在上层兜风,倒是很凉爽。巴士不设站,乘客只要在经过的线路上举手拦车,司机立即停车,让你搭上去。乘客要下车,拉动一根绳子,司机听见叮当的铃声,便慢慢刹住车轮。车票不分远近,都是十个仙。晚上想兜风,只花十个仙,就可以转上两三个钟头,高兴的话,可坐到收车。
    我们的杂货店,是个长条的两层楼房。楼下前边是两间铺面,玻璃橱柜里,陈列着各色货品,从丝绸布匹、衬衣领带、化妆用品、日用杂货、粮米食品、香烟糖果、煤油椰油、锅碗盆碟、玻璃器皿…… 到钉马掌的蹄铁、喂马的玉米楂子和黑糖…… 应有尽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店铺中间一个单扇门,通过走廊到里间,里边比铺面大一倍。靠近铺面,隔出一间做账房,店东住在里面,守着一个保险柜。房间外面摆着一张八仙桌,全店的人一日三餐,都在这桌上吃饭。往里去大半边,用木板架起一尺高的粮栈,栈旁有架铁磨。后院里挨墙搭起小厨房,一边堆着烧火用的劈柴。木板院墙的一角,架起一米多高的厕所,下面有个短梯,上面像个大鸽子笼。
    楼上有两间房。外间当货栈,里间是店伙们的睡房,放着四张单人床铺,挂着由黄变黑的白蚊帐。
    杂货店不大,字号派头却不小,叫做“亚细亚商店”。字号写在遮阳挡雨的帆布篷上,中英文对照。布篷下边有根木轴,利用轱辘绳索可以卷上放下。店门朝东,每天清晨打开门板,首先放下店前这大幅当招牌的布篷,吸引马路上过往的行人,很是显眼。
    店东姓洪名阿福,我们都喊他洪头家。他也是从小到南洋来谋生的,当过学徒,做过苦力,摆过货摊,积累了点资本,与人合伙开了间小铺。第一次世界大战,南洋没有受过战火,商品不时涨价,他发了点财。靠着自己的信用,向L埠的大店庄赊货,开了这间杂货店。头十年生意兴隆,货品越卖越齐全,近年来受到世界性经济衰退的影响,买卖清淡,洪头家经常唉声叹气。
    洪头家也是家乡人,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身体肥胖。天热时候,经常卷起纱汗衫,露着凸出的大肚皮。叔父和洪头家一块当过苦力,有点交情,所以把我荐来当学徒。初次见面,我觉得他像大寺庙里的弥勒佛,只是脸上没有笑窝。据说他经常为生意萧条而苦恼,为支票到期筹备款项而发愁。
    洪头家对待店里的伙计,又严格又宽厚。看到懒惰或者对顾客怠慢,总要数说一顿;对银钱上的差错,卖东西多收钱或少算账,他都要纠正过来。要是发现伙计手脚不干净,私自拿店里的钱,或是偷吃柜上的食品,他坚决不再留用;但绝口不讲伙计的丑事,以免打破人家的饭碗,只是悄悄劝人家改正就是了。
    伙计们吃头家的饭,不扣工薪。伙食还不坏,每日两干一稀,中午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洪头家和大家一块吃饭,他很关心伙食办的好坏,经常查问菜金的开销,怕伙头(厨子)从中克扣。他们吃中饭,由我看柜台,这时顾客很少,我也能对付,偶尔进来几个买东西的,伙计们主动出来帮忙。早晚饭比较简单,谁有空谁先吃,反正我是最后一个,吃完了收拾桌子。
    从早晨六点开门,到晚上九时才关板。每天午前和黄昏时分,顾客最多,这两段时间,洪头家都要出来站柜台。他的本地土话讲的很好,又能讲些西班牙话和英语。听说他没念过一天书,却能看懂中文账簿,书写简单信件。外文只能说不能写,完全是口头练会的。他对顾客总是笑脸相迎,耐心让人挑挑拣拣,主动介绍新到的商品,务使顾客满意。店里的顾客多半是铁路工人、郊区农民、马车夫、手工业者、公职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偶尔也来几个当地的财主、西班牙人和美国人,这种时候,洪头家都要亲自招呼。他不在店里,就由老伙计李古意应付。
    洪头家有两个儿子,都到南洋来了。大儿子叫洪耀华,在唐山念完初中,十年前来店里管账,常常摆小头家的架子,对老伙计不大尊重,对顾客不耐烦,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倒是经常进城玩耍,看电影,打网球,以后发展到夜间上舞场跳舞。对洪头家的训斥,他当耳边风,苦劝也无用。父子俩闹翻了,洪耀华跑到M埠,自己闯天下。接受这个教训,小儿子洪耀祖一到,洪头家就把他安排在L埠当学徒。
    他说“玉不琢,不成器”,让小儿子磨练磨练,吃点苦头,学会做生意,将来好继承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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