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我每天的“功课”

    学徒生活,把我从家庭的小天地,带进社会的大舞台。
    我记事的那一年,家乡闹瘟疫,母亲去世了。父亲带着大哥在南洋,我和双目失明的祖母过活。我有两个叔父,大叔父在家种着几块薄地,二叔父在南洋当店员,带我到南洋的是二叔父。
    父亲和大哥在L埠南面一个岛上开小店,一来生意很不好,二来想让我锻炼锻炼,所以叫我到别人店里当学徒。
    我来到这个殖民地的岛国,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有点眼花缭乱。店里的生活习惯,和家乡差不多,只是环境变了,紧张又繁重的劳动,使我开始尝到人生酸甜苦辣的滋味。
    学徒生活很刻板,几乎每天都干着同样的差事。我这时才十三岁,年纪小,工作累,睡眠不足,每天清晨都是陈山喊我起来,有时喊不醒,他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光着脚板下了楼梯,跑到后院水龙头下,胡乱的刷了牙,擦一把脸,立刻抄起大扫帚,从前门扫到后院。
    六点钟左右,大力士陈山和麻子林贵也下楼了。陈山打开店门,放下店外作为招牌的大篷布,把下端固定在两旁的柱子上。林贵提着筐子到菜市场买菜。我把店前廊下,打扫得一干二净,然后和陈山擦洗玻璃,收拾柜台,把热门货摆到显目的地方。陈山扛着粮包,把粮米柜注满。我将各色各样的大米——白的、红的、黄的——和绿豆、玉米楂子,用刮板刮成一个个锥形的小粮山。
    这时候,李古意出来站柜台,他夜里算账记账,搞到深更半夜,照例晚点起床。他和陈山开始招待三三两两的顾客,我便到后院劈柴生火,淘米煮稀粥,等候林贵买菜回来。
    林贵回来了,锅里的稀粥烧好了。他准备几样现成的小菜,无非是酱瓜、豆豉、酱豆腐之类的咸菜。有时也炸一盘加盐的豆腐,炒一盘肉末咸菜,开一筒罐头的四色菜,或者炸几块臭咸鱼,总要凑成四个碟子。这时候我把稀粥锅端到院里,打开盖放在木墩上,用椰子壳做成的木杓,一杓一杓舀起来又倒进去,把稀粥拌的又粘又稠,不至于太烫。按照家乡的习惯,早饭不吃干粮,稀粥要特别稠。
    早饭后,我照例要到粮栈旁边,推两小时的磨,把玉米碾碎。这种碾碎的玉米楂子,不是给人吃的,是卖给马车夫喂马匹的。这里的马比唐山的马“享福”,吃玉米还要拌上黑糖。那时候小汽车还很少,人们来往乘坐马车,据说吃了玉米拌糖的牲口,跑起来格外飞快。
    磨是钢铁造的,像一架大型的绞肉机,放在一个木架上,磨身上面是个铁皮漏斗,旁边有个飞轮,轮上的摇把连着一根两米长的木柄,末端安着尺多长的圆木,成T字形。圆木用一根粗绳吊在梁头上,一前一后转动飞轮,将漏斗下的玉米碾碎,楂子落到大篮里。
    这项活儿原来是陈山干的。我来以后,洪头家让他教我推磨,陈山教了我一个星期,就完全由我来推。陈山身强力大,推起来轮子飞转,玉米楂像流水似的哗哗往下淌,看起来很轻松。我推起来却十分费劲,得使上全身的力气,才能转动飞轮,推了几分钟就喘不过气,从头到脚都冒汗,得歇一会再推,为了节省衣服,我光着脊背赤着脚。陈山不到一小时推完的活,我得用两个小时。陈山看到我太累,只要店里顾客不多,便抽空进来帮我推一阵子。
    另一项重活,是每星期从乡下运来的粮食,我和麻子林贵,都要参加搬运。米包分大小两种,大的一百公斤,小的五十七公斤。小包大米等于本地量具一斗,合二十五方升。陈山独自扛着大麻袋,飞快的来回。我和林叔用根竹杠抬着小麻袋,走起来摇摇晃晃。
    沉重的劳动,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学徒,确是一件苦差事。尽管我在家里,每天都要用小桶挑几担水,经常跟大叔父下地干活,有过一些锻炼,现在也有点吃不消。在私塾里,我读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句子,不晓得渺茫的“人上人”是何等样子?但对“苦中苦”却有一些体会了。
    沉重的劳动,锻炼了我的身体。推了两年磨,胳膊的肌肉发达了,胸膛宽厚了,扛了两年米,没有把我压矮,反而长高了,店伙们都说,长了一头高。身体结实了,肩膀有劲了,扛着五十七公斤的大米包,走起来稳稳当当。
    沉重的劳动,也锻炼了我的意志。使我离开“亚细亚”以后,十五岁就在人地生疏的各个海岛上独立生活,特别在日后艰苦的战争岁月中,能够忍饥耐寒,坚持下去。
    闲话少说。每天推完磨,冲个凉,赶忙到前面去。上午店里生意忙的时候,洪头家也出来站柜台。我也忙的团团转:洪头家吩咐上楼取货,我三步并做两步,跑上跑下,取来货物;李古意叫我搬小梯子,从玻璃柜的上层,拿下顾客想买的东西;陈山喊我把一包包的黑糖和一小袋玉米楂,给马车夫送到车上;林贵指使我为顾客张好麻袋,让他把一升一升的大米倒进袋里。……没有人使唤的时候,我也参加卖点小零碎,听店伙们和买主讲话,学本地语言。
    吃过午饭到三点钟,生意清淡,偶尔进来一两个顾客,只是买包香烟火柴和糖果一类的小物件。这时候岛上天气炎热,是午睡的时间。洪头家身体肥胖,有时坐在藤椅上,就打起呼噜,只要不进城办货,照例要睡到三点多。三个伙计,一个轮流值班,两个睡午觉。我这个学徒,没有资格享受中午的美梦,收拾完饭桌,洗完碗碟,就到前面帮着看门。这时候我是又累又困,经常坐在粮柜后面打瞌睡。轮着李古意值班,他让我打完盹,清醒过后,教我学生意。讲接待顾客的礼貌,态度要和好;顾客挑挑拣拣,要耐心不怕麻烦;不买也要客客气气,请他下次需要什么,再次选购。顾客买好东西付了账,要说声“谢谢”,欢迎他经常光顾。李古意还教我学本地话,告诉我每样货物的名称,日常生活语言,买卖上的问答。要是陈山值班,我除了向他学本地话,更喜欢听他谈岛上土人的生活习惯。轮到林贵值班,他总爱唠唠叨叨说东道西,谈华侨社会的新闻,讲本地女人有趣的事。
    三点钟以后,陆续进来买东西的人。五点到七点,是一天生意最忙的时间,我跟着忙了一阵,大约到六点钟左右,林贵吩咐我到灶间准备晚饭。我生火焖上干饭,把菜洗好切完,林贵进来炒菜,我在饭桌上摆好碗筷,端上饭菜,洪头家、李古意和陈山先开饭,我和林贵看店门,应付零零星星的顾客。
    吃罢晚饭,洗完碗碟筷子,收拾好厨房,我立即到账房里,从床下提着洪头家的尿壶,到后院倒了;又跑到楼上,双手端着没有把的小便桶,倒完洗刷干净,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到前面听候差使,做点杂七杂八的活儿。九点钟时候,和陈山拉绳卷起店前的大篷布,关好店门,等到洪头家说声:“上楼去睡吧。”才拖着疲乏的身子,抬着软软的双腿,抓住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上楼,走进睡房,朝铺上一躺,一天的劳累,很快把我赶进梦乡。
    这就是我每天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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