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病中消灭“吸血鬼”

    我们的卧室,是两间通房隔出来的,约占三分之一。外间木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纸盒和纸箱,丝绸布匹和值钱点的货物;地板上摆着一个个木箱,堆着笨重的东西。
    卧室里有两个窗户,大窗户朝东,外面是大马路;小窗户朝南,对面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下是酒吧间,楼上当舞厅。通宵传来“蓬?张?铡钡囊衾帧@罟乓獾拇玻?在大窗户的一旁,明亮风凉;林贵的床靠近小窗户,对着房门,两边空气对流,也比较凉快;陈山的床挨着李古意,通风条件差一些;我的床铺摆在阴暗不透气的角落,一米外的房门后面,还有个公用的小便桶。
    李古意睡的是张铁床,尽管床架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床脚生了锈,还是室中最神气的床了。林贵和陈山睡的都是三尺宽的木床,比我的床铺宽多了。我睡的是两条短凳架着的铺板,铺着一领破草席。席上放着两个枕头,一长一短,短枕头又脏又黑,油光发亮,里面装着稻壳,不时从破洞里漏出来;长枕头稍为干净,里面塞着结结实实的棉花,活像一段圆木头,差不多跟我的身子一般长。
    刚来那两天,我不知道长枕头的用处,夜里热的要命,铺板又窄,挨着它像靠着一个大人,翻身很不方便。我将它搬到外面,放在一只破木柜上,可是第二天晚上,长枕头又回到我的铺上。
    “奇怪!长枕头怎么又回来了?”我上床前自言自语,又抱着它想往外走。
    “阿宋,别搬走!”陈山阻止我说,“是我帮你拿回来的。”
    我说:“它占了半个床,又没有什么用处!”
    陈山说:“用处大啦!那是一个抱枕,半夜凉了抱着它睡,赛过一条毯子。你看,我的床上也有一个。”
    我转身一瞧,他床上有一条线毯,一个长枕头,林贵床上也有一个。李古意床上只是一条毛毯,一个皮枕头箱,箱上有锁,可以放银钱和贵重物品,显然是从唐山带来的,我在家乡见过这种枕头箱。
    三个伙计都有一只盛衣服的皮箱。我也有一只小藤箱,放着那身西装,两件替换的衣服。卧室里有一张方桌,每边都有一个小抽屉,很像打麻将的牌桌,此外还有两张粗糙的木椅。这些桌椅、箱子、床铺,再加上四顶蚊帐和一些乱七杂八的东西,把睡房塞的转不开身。
    四顶蚊帐都变成黄色,我那顶黄里透黑,上面许多打死蚊子的血斑,几面都打了补钉,大约多年没有洗过了。陈山说,我睡的这张床铺叫“学徒铺”,前任的学徒走了大半年,一直空着。陈山叫我有闲空,把蚊帐和枕头洗洗补补。
    我哪有闲空呀?每天干不完的活,累的要命!天亮时想多睡一会儿,埋怨夜间太短。关店以前眼皮直打架,觉得营业时间太长。当学徒的除非病倒了,或者有特别原因,一般的都不准请假,哪顾得什么清洁卫生呢?
    刚来那些日子,睡眠时迷迷糊糊感到有虫子,醒来后浑身痒的难受。我从小挨蚊子咬惯了,不大在乎,有时胳膊腿上出现小疱,擦点万金油也就算了。
    三、四月间,是岛国的旱季。太阳像个大火球,不到中午就把马路上的柏油晒化了。我从小打赤脚,脚底磨出一层厚茧,在家乡夏季晒热的石板路上行走,不觉得难受,可是踏上这里滚烫的马路,好比在热油锅里熬煎,不得不穿上木拖鞋。有天上午,我只穿着一条裤衩推磨,全身冒出的汗水,流到地上湿了一大片。推完磨,我跑到后院,蹲在水龙头下面,足足冲了半小时。当天半夜里起了风,下了一场暴雨,我睡的跟死人一般,没有抱着长枕头。第二天起床,脑袋发晕,鼻孔堵塞,手脚酸软,浑身没有力气。陈山看见我没精打采,双颊通红,摸了我的额头,惊叫起来:“阿宋,你病了!烧的厉害,不能下楼干活了!”
    陈山找来一支体温计,给我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半,果然发高烧了。
    陈山为我向洪头家请病假,替我推磨干杂活,只是不愿下厨房帮忙。他还给我买来几小包药,教我吃药。晚上我吃完药,陈山用万金油,给我擦了额头鬓角,擦了腿弯膈肢窝,又拿他的线毯给我蒙头盖严,说出出汗就好了。
    果然晚上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轻松多了。睡了一天一宿,好像把几个月的缺觉都补上了。躺在铺上再也睡不着,想起来身上没有力气,只好睁大眼睛看着蚊帐。帐里有几只吃饱了的蚊子,我恨死这些吸血虫,勉强坐起来将蚊子打死。忽然间发现帐顶一角,有一坨黑东西,原先以为是脏污,仔细一瞧,黑东西还会动,奇怪!我正想站起来看个究竟,房门开了,陈山给我送午饭来了。
    “阿宋,你爬起来做什么?”他责备地说。
    “陈叔,你看蚊帐角是什么东西?”我问。
    陈叔将端来的米粉汤放在桌上,回到我的床前,看了后惊讶地说:“木虱(臭虫!)一大坨木虱!”他又看了别的帐角,说:“四角都是木虱!你先吃饭,待一会我来帮你治!”
    陈山走了。我下床走到桌边,看见一大碗香喷喷的煮米粉,里面还放着虾米和肉丝,寻思定是陈叔煮的,心里感动的不得了。昨天整日不想吃东西,早晨喝了一碗白稀饭,现在倒有点饿了。吃完米粉汤,觉得身上有力气了,想到陈叔太累,不再给他添麻烦。我走到外间,找了个空罐头盒,倒了小半筒煤油,又找了根竹签,拿到屋里,站在床上,把成坨的臭虫拨进罐头盒,四个角装了大半罐。然后拿到晾台上,划了根火柴,把煤油点着,烧的臭虫吱吱响,散出一股臭味,心里高兴,不由骂出声来了:“你们这些吸血鬼,太可恶了!白天我出了一身大汗,夜里还喝我的血!看你们再喝!”
    烧完臭虫,我回到房里,揭开草席一看,床板缝里,藏着好多臭虫。我找了一把小刀,插到板缝里乱刮,没有死在刀下的臭虫,爬到缝外来,也逃不出我的手指头。
    消灭了大量的“吸血鬼”,出了一口恶气。陈山和李古意上楼来睡午觉,我说臭虫都叫我弄死了。
    陈山说:“阿宋,你的病刚好了一点,快躺下休息,当心重感冒,那就不好治了!要想彻底消灭木虱,等病好了,烧上两锅开水,把蚊帐和铺板都烫一烫。”
    我说:“病好了要做活,哪有功夫呀?”
    陈山说:“利用午间休息时间嘛。”
    我病了三天,第四天下楼做些轻活。午间,陈山牺牲了午睡,帮我拆了蚊帐和床铺,和我抬着下楼,放在后院里。我烧了几锅开水,把蚊帐和铺板烫了又烫。把蚊帐洗了,晒干了补好破洞。尽管帐上斑斑点点洗不掉,可是睡在里面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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