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流年不利

    当学徒的第一年,累死累活不用说,还碰到几件倒霉的事。林贵给我算命,说是“流年不利”!我小时候经常跟随祖母,到观音庙烧香拜佛,可是对迷信和算命那一套,心里不大相信,然而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的落到头上来。
    害了一场病是倒霉的开头,消灭了臭虫,补好蚊帐,睡眠中不挨虫咬。可是从黄昏到睡觉以前,到处是成群的蚊子,真是防不胜防。我整天穿着短裤背心,身上免不了被蚊子叮上几下。有一天,我在后院劈柴,左小腿被毒蚊子叮上,起了一个疱,痒的难受,我用指甲使劲抓破了,第二天红肿起来。开始我满不在乎,挤掉黄水,以为过几天就会自己好了。
    没想到越来越坏,变成脓疮,我只好抹药水贴膏药,拖了一个多月,还是好不了。
    腿疮不影响走路做工,我不大当一回事,每天用盐水洗洗,糊点硫磺药膏。不料过了两个月,疮口越烂越大,小腿肿胖了,大腿淋巴腺结个核,走路有点疼,干活不大灵便。店里的叔伯们都关心我,李古意不知从那儿弄来一个偏方,对我说:“阿宋,你这是少年火气旺盛,血中有热毒,都集中到小腿上,所以好不了。这个方子灵验,吃上三服,消毒去火,马上见效。好些生过癞疮的人,长年好不了,吃了这服药都好了。”
    陈山每星期都要跟洪头家进市里办货,我托他买了三服中草药,用小药罐煎着吃了,汤药很苦,吃完了不见好。古意伯说,治毒疮不像削烂番薯,挖掉就好,得慢慢来。他鼓动我再吃三服。我又买了三服药吃了,过了十几天,还是好不了。
    有一天,陈山从外面回来,带了一大把青草药,叫我在小石臼里捣烂,和上椰子水,糊在疮口上。陈叔说,本地土人刀伤生疮,都用这种草药医治。这草药很冰凉,只是糊了六、七天,仍是不见好。
    有个早晨,我正在灶间里煮稀粥,林贵买菜回来,从竹筐里拿出一个绿油油、李子大小的东西,对我说:“阿宋,快拿去,给你要来的好药,吃了保险能好。”
    “什么东西呀?林叔,”我问。
    “生猪胆。”
    “生猪胆?不很苦吗?”
    “良药苦口嘛!能治好你的顽固疮!”
    林叔从水龙头里放了半碗自来水,叫我把生猪胆弄破,倒在水碗里喝了。我尝了一口,苦的要命,又有点腥气,差点没有吐掉,大概世界上没有比猪胆再苦的了,我横着心几口喝光。林叔说它解毒治疮最灵,我白吃了苦头,治疗还是不灵。
    病急乱投医。疮口靠近腿骨,烂的有铜钱大,几个月好不了,我真有些心焦,谁介绍什么药能治,我都买来吃;谁说什么膏药有效,我都买来敷上,可是久久还是好不了。
    末了,陈山出主意,叫我去看西医。那巴没有诊所,到L埠来回费时间,耽误做工。又拖了一个月,小腿肿粗了,走路一瘸一拐,我还拿不定主意。林叔向洪头家说了,洪头家看到不治不能干活,主动叫我进城看西医。
    当了半年学徒,头一次进城。我换了干净的白短袖衬衫,白卡叽短裤,穿了白胶鞋,乘大巴士进入L埠。大医院不敢去,找到一家小小的诊所,只有一间房的铺面,招牌上大字写着:“外科医士蔡约翰”,两行小字:“包医花柳淋病,专治外科诸症。”
    所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的小伙计,看样子比我大几岁。他走到门口,双眼打量我一阵子,盯着我小腿上的绷带,问我:“是不是要看外科?请进来坐吧!”
    我正犹豫不定,被他微笑的脸色和礼貌的话,引进了诊所。他安排我坐在一条长椅上,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问道:“腿上怎样了?”
    “长了一个疮,”我说。
    “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请坐一会,喝杯水,我请蔡先生去。”
    他进里间,不一会和一个穿着白大衣的人出来,我想这位大概是蔡约翰先生,连忙站起来。
    “请坐,请坐。”蔡医生说。我看他不过三十岁,怕他行医不久,治不好我的腿,心里有点懊悔。因为陈山吩咐我找个老医生,经验丰富的看,想走又不好意思,正在进退两难,听见蔡医生对小伙计说:“打开绷带看看。”
    我只得坐下来,让小伙计打开绷带。蔡医生察看疮口,嘴里啧啧有声的说:“哎呀!烂的这么大,都成死肉了,怎么不早来医治啊?”没等我回答,他又问起我怎么生的疮,都怎么治的?我一一的回答。他说:“耽误太久啦,不好治了。”
    我问:“蔡先生,能不能治好呀?”
    他皱着眉梢摇着脑袋,我正想站起来,到别处找高明的老医生。忽听他说道:“现在治还不算太晚,不过要多费功夫,要多花钱!”
    “多少钱才能治好呀?”我问。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反问道:“你是个学徒吧?”我点了点头,他才说出钱数:“包医吧,花十个比索。”
    治这么一个小疮,要拿去我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资,实在心寒,又不知道该不该讨价还价。蔡医生看我默默不语,又说:“这是最便宜的了,到别处看,得多花一倍的钱。”
    叫他这么一说,我咬着牙同意了,付了十个比索。他当时叫小伙计,端来一小盆紫色的水,用一个橡皮做的吸水器,吸进药水,冲洗疮口,然后用一把小手术刀,剜掉疮口的死肉,挖的血淋淋,可不怎么疼。又叫小伙计冲洗完,敷上药膏,换了新绷带,叫我过一天再来换药。
    就这样,我隔一天去换一次药,全是那个小伙计干的。消肿了以后,蔡医生又给我动一次刀。经过二十多天,疮口长上新肉,慢慢愈合了,真是谢天谢地!
    雨季来了。台风一个接着一个,整天刮风下雨,大雨接小雨,阴天毛毛雨,七、八两个月,很少见到阳光。这是南洋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年岁大的人,早晚要添衣服。洪头家经常穿着退色的西装上衣,李古意加件西服背心,我穿着汗衫短裤,不劳动时候也感到凉意。
    后院露天的地方,堆存着一大垛烧火的劈柴,上面有二块锌板盖着遮雨,下边全被雨水淋湿。当中还发了一次大水,把木柴泡透了。有天下午,我在后院翻晒柴垛。搬下一捆捆劈柴,干的竖在墙边晾着,湿的打开晒着。翻到垛下两层,双手抱起一捆湿柴,忽然觉得左手中指一阵疼痛,像针刺一般,我不禁喊了一声“哎哟”!柴捆从手中落地。我以为被木柴刺扎着,仔细一看,伤口有个红点,上面没有木刺。朝地下一瞧,柴捆上一只大蝎子!翘着高高的尾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我一肚子火,立志报仇,拾起一块劈柴,把大蝎子砸的稀烂!
    林贵听到我的惊叫,从厨房里出来。
    “出了什么事呀?”他问。
    “给蝎子扎了一下,”我说。“这里的鬼蝎子怎么这样大呀?”
    林叔说:“南洋的蝎子就是大,可得细心!”
    中指很快肿起来,林叔用肥皂水给我擦了擦,我忍着痛继续搬柴,搬到底层,发现一个蝎子窝,大小十几只,每只都翘着尾巴。我跑进灶间,拿了一块烧着的木头,向蝎子进行火攻,把它们全都烧死!
    最倒霉的一件事,是打死土人一只大公鸡,差点把饭碗砸了!
    事情是这样的,洪头家的大儿子洪耀华,离开那巴去M埠的时候,在楼上一只木箱里,留下一大堆书籍,还有一支破汽枪。我闲着的时候,经常翻翻书看。林贵把汽枪修好,拿到楼下粮栈里打老鼠。陈山中午值班看店门,也用汽枪打墙上的壁虎。从乡下运来粮米的时候,门口总是撒下一些米粒豆颗,招引着成群的鸽子,陈山和林贵拿汽枪打鸽子,有时候我也打上几枪,汽枪成了大家的玩具。
    有一天下午,李古意跟着洪头家办事,陈山和林贵在店前卖货,我在后院劈木柴。忽听见一阵吱吱喳喳的叫声,几只海鸟落在木板墙外的大树上,我一时高兴,跑到里面拿了汽枪,朝树上的海鸟打了两枪,头一枪打空了,海鸟们停止吱叫,警觉的歪着脑袋,第二枪打中一只海鸟的翅膀,落下一片白羽毛,海鸟们惊叫的飞走了。
    我感到扫兴,正想把汽枪拿回去,偶尔在木板缝里,看到外面十几步远,一只大红公鸡,昂着头迈着骄傲的步子。我玩野了,什么也不考虑,把枪口伸出板缝,瞄着红公鸡的头,扣了一下扳机,只见公鸡拍打着翅膀倒下去。我正高兴自己的胜利,忽然听见墙外木楼上,一个“番仔婆”叫嚷起来,才意识到惹祸了,连忙把汽枪拿到里面藏起来,自己跑到楼上躲着。
    不一会儿,听见马路上吵吵闹闹。我偷着从窗口往下望,只见一个年老的土人,提着那只死了的红公鸡,走向店里来,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子。我知道坏事了,赶忙缩回来,胸口怦怦直跳。
    陈山上楼来,看我受惊的样子,立刻明白了,问道:“阿宋,是你打死的公鸡?”
    我不好耍赖,只得点点头。
    “阿宋,你玩过头了!”陈叔批评我。“这可惹祸了,你说怎么好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番仔要赔钱,”林叔说。
    “赔多少?”我问。
    “要十个比索。”林叔答。
    “要这么许多?”我吓了一跳,又要我一个月的工资。
    “他说那是一只斗鸡,非要十个比索不可。”
    我曾经跟林叔进过一次斗鸡场,看见两只公鸡的爪子上,绑着锋利的弯刀在搏斗。陈叔说有许多人在赌输赢。想不到自己竟打死了一只斗鸡。陈叔见我发愣,又说:“那是一只不好的斗鸡,不然要价更多啦!”
    “陈叔跟他说说,能不能少赔一点?”我懊悔地说。
    “好吧。”陈叔说完下楼去了。
    陈叔好说歹说,赔了八个比索,我又心疼又悔恨,只好自认倒霉。
    这件事,陈山和林贵都替我保密,不敢让洪头家知道。可是正像家乡俗语说的:“鸡卵密密也有缝”,过了几天洪头家知道了,把我训了半小时,说看着我叔父的面子,饶了我一次,往后再犯这种过错,一定要辞掉我。洪头家把这事告诉我叔父,叔父专程跑到那巴来,气汹汹地骂了我一顿!直到我流着眼泪,保证不再调皮惹是非,叔父才息怒地走了。
    为这事,我偷偷的哭了两场。心思也许林贵说的对,是我的流年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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