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黑衣女郎

    有个黑衣女郎,经常来店里买米,每次只买一升。有时也买点油盐和别的用品。这女郎长着一头弯曲的黑发,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双蓝蓝的眼睛。颧骨高高,鼻子端正,嘴唇秀丽。穿着薄薄的黑色连衣裙,踏着半高跟的皮拖鞋,束着一条白腰带,显出了苗条的身材。这女郎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一眼就知道是个白种人的混血儿。乍一看来,她生得俊俏。仔细端详,眼角额头有了皱纹,是个经过风霜的人。
    黑衣女郎进店,老是找陈山买东西。要是陈山忙着,她便先看看花布,瞧瞧化妆品,问问价钱,却是不买。看来她和陈山是老相识,说起话来带着叹息,眼里露出忧伤,眉宇间蒙着阴云,仿佛突然老了许多岁。陈山板着脸孔,默默的听着,很少开口,像怕刺伤感情,唤起不愉快的回忆。有时碰到洪头家出来,黑衣女郎主动过去和他搭讪,土话里夹杂着西班牙语,像是求老板帮忙。洪头家同情地点点头,安慰她几句,然后边说边送她到门口。
    林贵看见这穿黑衣的女人,一对小眼睛睁得溜圆,脸上的麻子闪着光,好似老猫盯着小耗子。有时他忙着招呼别的顾客,也要转头瞟她几眼。碰到陈山不在,林贵见她进来,赶忙迎上去,眉开眼笑地向她问好,殷勤地给她拿东西。卖给她一平升米,总要高出一点,卖别的东西,也多一点添头。边卖边叽里哇啦和她说话,问长问短,说个没完。黑衣女郎开头对他冷冰冰,后来渐渐熟悉,常常朝他妩媚地笑笑,说几句感谢他的话。
    日子长了,黑衣女郎进店,看到陈山忙着,便找林贵买米,林贵笑眯眯地量着米,嘴里不停地夸她美丽善良。我在店前面,总站在米柜一边,好给顾客拿米袋,帮顾客扛上马车,随时给马车夫拿黑糖,所以对林贵的举动看得详细。有一次,我无意中瞧见林贵找钱的时候,捏了一下黑衣女郎的手,黑衣女郎笑了笑,没说什么。
    慢慢地,我知道黑衣女郎名叫伊莎贝娜,大家简呼她伊莎。她的家住在火车站附近。我奇怪她怎么老是穿着一身黑?陈山说她丈夫死了,这里的风俗,黑衣是孝服,和唐山穿白戴孝一样。
    每星期五的下午,洪头家照例要进城办货,陈山跟着当搬运,去时乘巴士,回来坐马车,车上堆着货物。有时办货多了,也由城里批发商用卡车送来。
    有一天,陈山跟着洪头家走了。李古意和林贵站柜台,我正朝粮柜里添着大米。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顾客,买完东西走了。
    不一会儿,伊莎来了,打扮得比平常鲜艳。脸上擦了粉,涂了口红。穿着黑纱长袍,透出里面的粉红衬裙。她进店找了林贵,没有买东西,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话。林贵走近李古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李古意皱着眉头没有吱声。林贵走到通店里间的门边,向伊莎招手,伊莎跟着他到里面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林贵到店前张望,这时店里没有顾客,李古意在打瞌睡。林贵转身打了个手势,伊莎走出来,头发有些乱,颊上浮起红晕,匆忙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每隔一两个礼拜,只要陈山跟随洪头家去办货,伊莎就来了,林贵照样领她到后面去,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
    领着本地人进店里面,是罕有的事。除非顾客要买成包的大米,或是马车夫偶然要提水饮牲口,洪头家是不喜欢让外人进去的,伊莎跟林贵干什么去?为什么都在星期五下午?我心中纳闷,有一回他们进去以后,我问李古意:
    “李伯,他们到里面干什么呀?”
    李古意说:“商量事情。”
    我问:“有什么事?怎么谈不完呀?”
    李古意说:“别管闲事!阿宋,你还小呢!”
    我说:“李伯,洪头家不是吩咐,不让番仔到里面去吗?林叔怎么老领番婆进去?”
    李伯认真地嘱咐我:“阿宋,这事可不能乱说!不能让洪头家知道,更不能告诉陈山,懂吗?”
    我摇摇头说:“不懂!”
    李伯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不准多嘴多舌!对谁也别说!”
    可不是吗?我才十三岁,是小孩子。但是看到林贵带着伊莎,鬼鬼祟祟的进去出来,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李古意知道,不肯告诉我,还不准我说出去,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想弄个明白。
    另一个星期五,洪头家和陈山,下午三点钟走了。我们三个人站柜台,买客很少。林贵的眼睛不断望着马路上,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快到四点钟,他干脆站到店门口张望。
    几个顾客进店,林贵不得不回来卖货。这时候,黑衣女郎来了,看到店里有顾客,她装着看柜里的东西,溜进小门的走廊里。林贵接待的买主,正在挑东西,他喊我过去替他卖货,自己匆忙走进店后面。
    买主挑好东西付钱走了,没有再来人。待了一阵子,我看到李古意正在卖布,装着到后院解手,想看看林贵搞什么名堂?一直进到后院,见不到他们的影子。哪里去了?一定上楼了。好奇心发作了,我悄悄上了楼梯,轻轻走进存货物的外屋。看见卧室的门关着,我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听不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正想扒在门缝往里瞧,忽然有一双大手揪住后衣领,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是陈山,想开口说话,陈山捂住我的嘴巴,接着像老鹰抓小鸡,双手轻轻把我提到楼梯口放下,拖着我下楼。
    “阿宋!你上楼做什么?”
    听见陈山严厉的责备,看他瞪着生气的眼珠,我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懊悔不该多管闲事,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
    “麻子带着伊莎……”
    “别说了!出去吧!”陈山喊我走开。
    我走到店前,寻思自己没有做什么坏事,不过有点好奇心,觉得陈山对我太厉害,心中有些委屈。又听见李古意责问我:
    “阿宋,你跑到哪里去了?”
    “到后院解手,”我不敢照实说。
    李古意没有再问。过一会,我问他:
    “李伯,陈叔今天怎么这样早回来?”
    “今天没有办到货,洪头家叫他先回来。”
    “李伯,林贵和番婆上楼了……”我憋不住想告诉他我的新发现,忽听见走廊里陈山的脚步声,连忙收住话头。
    陈山的脸上像阴了的天空,气鼓鼓地走到米柜后面坐下,双手支着下巴,低下脑袋。
    黑衣女郎出来了,她一眼看见陈山,顿时满面通红,眼睛望着地下,慌慌张张走出店门。林贵随后出来,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得意洋洋地喷出烟雾。忽然看见陈山坐在米柜后面,愤怒的目光像两把尖刀朝他射来!他不由打了个哆嗦,装着镇定想朝店里间走。
    “麻子!你别走!”陈山大喝一声,像打雷一般,震的林贵不敢动。
    陈山走过来,一步步逼近林贵。林贵不断向后退,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
    “你,你,你想,干、干什么?”
    陈山举起大手,啪啪地打了他两个耳光,作为回答。林贵腮上的麻子坑,一个个红了起来。他左手抚摸着被打疼的腮帮,右手作出防御的姿势,嘴里嘟嚷着:
    “你怎么打人?你怎么打人?”
    “畜生!你还是个人呀?”
    陈山骂着,又要动手。李古意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陈山还不停地骂道:“你这坏蛋!太欺负人了!”
    “欺负谁?她是你的什么人?”林贵看见有人拉架,壮起胆子反驳,“她愿意,我给钱,你管得着吗?”
    “有两个臭钱,骚死你了!”陈山说着,挣脱李古意的手,握着拳头冲上一步。
    “算了!算了!”李古意使劲拦住他。
    林贵吓得要命,他不想吃眼前亏,双脚慢慢往里边溜走,嘴里嘀里咕噜地骂着,一直跑到后院里躲起来。
    林贵挨了两记耳光,既不敢声张又不敢告状。声张出去太丢脸!洪头家对这种事很忌讳。他违反了规矩,竟敢带番婆上楼,很怕老板知道。只好吃着哑巴亏,暗中怀恨,等待报复的时机。
    我当时对林贵和伊莎的事,纯粹出于好奇心,听到林贵“她愿意,我给钱”的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对陈山和伊莎的关系,产生了新的好奇,想知道个究竟。几次问陈山,他都不肯说。直到第二年伊莎当了舞女,陈山离开亚细亚商店以前,才原原本本告诉我。
    下面是陈山和伊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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