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陈山和伊莎的故事

    十年前,陈山和伊莎,有过一段巧遇、恋爱和不幸分离的故事,这故事苦痛地烙印在陈山心中,影响了他的一生。
    一九二三年,陈山的父亲因为工伤事故死了,这意外的不幸,使他像雾海中的孤舟,感到前途茫茫。幸亏同乡的宗亲陈德收留了他,才没有流落街头。
    论年龄,陈德比陈山大三十多岁;论辈数,两人都是“玉”字辈。在陈氏宗祠的族谱上,写的是陈玉山和陈玉德。可是家乡的习惯,除了富贵人家和读书做官的,普通百姓只喊姓和名。陈德的年纪,比父亲大两岁,陈山开始喊他“阿伯”。陈德没有读过经书,却长着一个封建脑袋瓜,认为这是乱了五伦,坚持要以兄弟相称,他喊陈山“小弟”,有时叫“阿山”。陈山喊他“阿兄”觉得拗嘴,常常用“喂喂”来代替。
    陈德在一家西装店里当裁缝。老板是本地人,店里只雇他一个华人。他剪裁的本领高,缝纫的手艺强,可是在这个小城里,月薪只能拿到六十个比索。他生平最大的愿望,是能自家开设一间成衣店。但是每个月的工资,要寄一大半回“唐山”养家,扣去伙食费和房租,剩下的零用钱就不多了。辛苦几十年,省吃俭用,积蓄不了几个钱,发财的梦想成了泡影。
    陈德在闹市里租了一间小阁楼,每月花五个比索。阁楼像个鸽子笼,一人多高,放了一张单人铁床,剩下的地方只够打个地铺。晚上陈德睡床上,陈山在地板上铺一张草席。这便是老兄小弟的安乐窝了。
    陈德原想教小宗弟学裁缝,陈山粗手笨脚干不了细活;陈德举荐他到一家杂货店当伙计,“头家”嫌他年青阅历少,只让他当个大学徒,每月管吃管住,另给十五个比索。陈山想到“唐山”的祖父和守寡的婶娘,要挑起养家的担子,每月十五个比索怎么够开销?必须多挣钱!去年返南洋,父亲在L埠的小店关门了,父子迁到这个小城来,每天当苦力打短工,一天能挣一个多比索。若是加班加点,或者到码头扛货箱,到建筑工地干重活,每天能挣两个比索。因此,他决心继续出卖血汗挣钱养家。
    这年陈山虚岁十八,身体正在发育,长成个细高条,好似雨后的竹笋,一个劲地向高处窜,只要有充分的养料,经过阳光雨露,很快会变得杆粗叶茂。陈山没吃过山珍海味,但是白水面包和粗茶淡饭,却也养得宽厚壮实;加上艰苦的劳动,汗水的洗礼,锻炼了筋骨,坚强了体格。不到三年,陈山长的身材魁伟,肩宽体壮,像个举重运动员,站在瘦小的陈德面前,宛如一座铁塔。
    有一天下午,大雨停止了,牛毛细雨还在下,陈山在城郊一个工地上劳动,扛着洋灰上三层楼的高架,别人每趟扛一包,他扛两包。白衬衫和蓝布裤,早被雨水加热汗湿透了,他满不在乎,拼命地干活,直到工头吹哨子停工,领到两个半比索的工钱,他才将衬衫脱下,拧掉衣上的水渍,又穿在冒热气的身上,大步往回走。
    黄昏时候,小雨也停止了。天空昏昏沉沉,西天边透出一道亮光,亮光中一抹金黄色,好像雪白的粉墙上,被顽皮的孩子抹上一道泥巴。陈山不理会天空的变化,只觉得时候不早了,尽快抬着疲乏的双腿,匆匆忙忙赶路。心里盘算着:先到小菜馆里,花二十个仙美美地吃上一盘炒米粉。再花上二个仙,买上四份夹着黑糖椰子酱的面包;花十个仙,割一块卤猪头肉,作为陈德的晚餐和自己明日的早点。从前年起,陈山每天平均赚两个比索。为了报答老宗兄的恩情,他单独负担了房租,下班后时常带点食物回家,因为老陈德每天工作十小时,晚上总是八点左右才回到小阁楼。
    路过一个小山坡,坡顶是一座古老的小天主堂,这是穷人做礼拜的地方,据说还是欧洲白人最初来到这个岛上修建的。教堂后面是一片荒凉的坟地,里面埋着穷人的尸骨,好些古坟旧墓,已经塌陷破落,露出腐朽的棺材和变成黑黄色的白骨。破墓穴成了蛇窟和鼠窝,坟地里到处长着荆棘和野藤,蒿草有几尺深。好些木做的十字架,也是东倒西歪。坟地中间有一颗高大的秃树,顶干遭过雷劈,留下枯焦的断痕。下半截枝叶繁盛,向四外伸展,秃顶的岔桠上架着一个鸟窝,天亮和黄昏,成群乌鸦在枝头上呀呀地叫唤。坟地四周的围墙,也成了残垣颓壁。两扇黑大门早就坏了,经常敞开着。传说天黑以后,里面传出女鬼的哭声。人们宁愿绕道远走,不愿在坟地和教堂中间经过,白天行人稀少,黑夜更没有人敢走。
    陈山小时候,跟父亲到观音寺烧过香,磕过头,却不大相信鬼神。现在,他仗着身高胆大,毫不在乎地抄近道,踏着带着雨水的野草,沿着坟墙外的小道走去。
    “啊!啊!啊——”突然间,从坟圈里传出凄厉的叫声,声音很尖,像是直着脖子在嚎哭!陈山心里一惊,不由打了个冷颤,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他没有拔腿逃跑,反而停下脚步谛听。
    “啊!啊!啊!——”又是一阵嚎叫。
    “难道真有女鬼在哭?”陈山疑惑地想着,心里很不自在。
    “救命啊!救……”一个“番婆”在呼救,像被人捂住嘴巴,喊声突然止住。
    陈山在老家读过一些侠义小说,羡慕过侠客义士的行为。不由双手攀住墙头,腾身翻过坟圈,跳过墓地里,踏着野藤乱草,朝喊救的方向跑去。
    跑到离那枯树十几米远,陈山看见墓地上,两个“呆狗”(流氓)抓住一个女人的双臂。瘦长的一个捂住女人的嘴巴,另一个小矮子撕着她的黑裙。那女人背靠着墓碑,扭动身子,踢蹬双脚在挣扎。她的花上衣被撕破了,露出里面的白衬裙,她的长头发披散着,遮住了面容。
    “住手!住手!”陈山火冒三丈,用本地话吼着,放慢脚步走过去,准备一场搏斗。
    两个流氓吃了一惊,扔下那女人,转过身来。当他们看见冲上来的,是个魁梧的大汉,开始有些胆怯。等他走到跟前,看出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土话中夹着中国腔,仗着自己人多,不由壮起胆子,龇牙咧嘴地发出冷笑声。
    “哈哈,中国猪!”三十多岁的瘦长子,卷起花格衬衫的衣袖,边骂边接近陈山,讥诮地问:“你想找个安息的坟坑吗?”
    “滚蛋吧!小杂种!”年青的小矮子,交叉着双臂,抱住大红汗衫的肩头,站在原地帮腔。陈山看着瘦长子,瞪着疤拉眼,握紧拳头,摆出拳击的姿势,步步逼上来。心里琢磨着先杀杀他们的威风。陈山跟一个拳师学过武术,练过擒拿格斗。这三年在各处打工,碰到好些个想欺侮他的“番仔”,他施展过本事,让进犯者尝过中国拳术的滋味,也锻炼出对付洋拳的窍门,对着跟前两个张牙舞爪的“呆狗”,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作了反击的准备,故意一步一步朝后退。
    瘦长子以为他害怕了,更加疯狂的进逼,进到两步外,双脚一跳,嘴里嘿的一声,右拳朝他脸上打去!陈山朝左边一闪,那家伙右拳打空,又把左拳打来。陈山弯下腰,乘对方立足不稳,伸出右腿用力一扫,把敌人绊个四脚朝天。
    穿大红汗衫的小矮子,看见伙伴吃了败仗,立刻丢下被监视的女人,飞步扑过来。陈山看他使的仍是洋拳,迎上两步,举起拳头在他眼前虚晃一下,看他跳跃地后退,乘势抬起右腿,朝他小肚子上猛踢,只听见“哎哟”一声,小矮子双手捂着肚子蹲下去。陈山正想再踹他一脚,忽然感到后背一阵疼痛,急忙转过身来,看见瘦长子站在前面,手中拿着一把折叠式的鹿角刀,刀刃上带着鲜血,知道刚才遭了暗算,心中燃起复仇的怒火,忍痛扑过去!左手接住刺来的尖刀,右拳朝瘦长子眼窝进攻!瘦长子的疤拉眼周围,顿时一片乌青,他踉跄地向后退,鹿角刀掉在地上。陈山拾起刀子,冲上一步,瘦长子吓得屁滚尿流,转身朝大门口撤退。小矮子看见伙伴溜掉,也跟着拔腿逃跑。
    陈山瞧着两个“呆狗”跳出坟圈,才收起刀子回过头来,那女人已经拢好长发,露出白净的容貌,原来是个漂亮的少女。看她惊魂未定,身上哆哆嗦嗦,眼里射出感激的目光,陈山走上前,想护送她离开坟地。
    “呀!先生!”那少女发现他的白衬衫,被鲜血染红了,不由惊叫起来:“先生!您受伤了!”
    陈山右手一摸,掌上黏乎乎的,左肩胛旁还在冒血。伤口一阵疼痛,臂膀的肌肉颤动着,浑身软疲疲,有点支持不住。
    “先生,请坐下来。”那少女扶他坐在坟头上,帮他脱下血衣,用一块白手绢敷住伤口,又从被撕破的花衣上,扯下两幅布条,熟练地包扎好,把血迹斑斑的衬衣,重新给他穿上。
    “包扎好了,”她说,“走吧!先生。”
    两人走出坟地,天已经大黑了,空中乌云密布,天边电光闪闪,远处雷声隆隆。陈山背上一阵阵疼痛,身上不断打着冷颤,他拖着疲乏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走着。少女几次要扶他,都被拒绝了。他咬紧牙关,忍住痛苦,坚持自己走路。下了山坡,迈上通市里的马路,陈山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那少女赶忙扶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自己行走。陈山无可奈何,只得接受她的好意。
    街灯亮了,陈山左顾右盼,想找一辆出租马车,赶快回到家里。可是马路上空荡荡,只有一两个行人。少女看透他的心事,问道: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我叫陈山,住在唐人街拐角,菜市场旁边。”他回答。
    “太远了!这里不通巴士,又没有马车。”少女忧虑地说着,抬头望望天空。空中闪电夹着雷鸣,山风带来雨点。她继续说道:“大雨快来了!陈先生,请到我家里休息吧!我家就在跟前,横过两条马路就到了。”
    “不用费心了,小姐,”陈山说,“让我自己慢慢走吧!”
    “不行!陈先生,”少女说,语气很坚定,“您流了许多血,伤口需要治疗。”
    陈山双腿没有力气,伤口还在流血,恐怕拖不到小阁楼。他感到身上冷飕飕,怕再遭雨淋,只好听少女的话。
    为了减轻陈山的痛苦,少女不断地找话聊天。她再三感谢陈山的援救,说如果没有他的见义勇为,自己落在流氓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她为陈山的受伤感到难过,说话声音有点呜咽,眼泪夺眶而出。她问过陈山的职业和家庭情况,接着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她名叫伊莎贝娜,从小失掉父亲,八岁时死了母亲,依靠姨妈抚养成人。小学毕业以后,在一家私人的医院里当个小女仆,现在升任护士。姨妈名叫米拉,四十五岁了,还是一个独身女人,在菜市场里摆个小摊。今天是母亲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她请假提前下班,来给母亲扫墓,想不到遇上两个坏蛋,连累了陈山被刺伤……
    横过第二条马路,雨下大了。伊莎怕陈山伤后着凉,加快脚步,连扶带拖,把他领到一座带腿的木楼下,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走到一扇门前,伊莎蹬掉脚上的皮鞋,又帮陈山脱了胶鞋,打开门锁进入房间,扭亮电灯。陈山看到房里没有睡床,只有简单的家具。伊莎在干净的地板上,铺好褥子和床单,扶着陈山坐下,帮他脱去血污的恤衫,解下临时包扎的布条。从纸盒里取出药物,用酒精擦洗伤口,敷上消炎止痛的药粉,裹好绷带。然后找出一件肥大的短袖花上衣,对陈山说道:
    “陈先生,我们家没有男人,这是米拉姨妈的衣服,您将就穿上吧!”
    陈山感到难为情,可是身上冷的厉害,只得穿上红花女服。伊莎觉得陈山肌肉在颤抖,用手摸了他的额头,说道:
    “您发烧了,陈先生,快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
    伊莎说着,抱来一个白枕头,一条线毯,催着病人躺下。陈山长到二十岁,除了自己的亲人,没有接触别的青年女性,有时和少女们说句话,都觉得心跳脸红。今日居然被一个漂亮的姑娘搀扶着,走了一大段路,由她擦洗伤口,穿上女人的花衣,而且要躺在她的房中,睡在她的被褥里,教他怎能不羞怯踌躇呢?他一心盼望着休息一会,恢复点体力,设法赶回小阁楼。
    “伊莎小姐,请你帮我叫一辆马车,我还是回家休息,方便一些,”他恳求地说。
    “这里不是很方便吗?”伊莎说。“您听!外面下着大雨,上哪儿去雇马车?再说,您正在发烧,不能再折腾了!您是病人,得听医生的话。我虽然不是医生,您可是我照护的病人,快躺下休息吧!”
    陈山听着屋顶的锌板,被暴雨打得噼啪声,身上感到畏寒,不断打着哆嗦。想着回不去了,不得不听从伊莎的话,让她服侍着躺在铺上,盖上线毯。
    伊莎找来一支体温计,塞在陈山的胳肢窝里。转身开门出去,在走廊的一角,生起炉子,煮上咖啡。准备好晚饭,伊莎回到房里,取出体温计,在电灯下看着,自言自语:
    “三十八度二,发烧了!”
    收好体温计,伊莎端了个托盘,放在陈山身边,说道:
    “陈先生,您饿了吧?该吃晚饭了。”
    陈山感到嘴巴干渴,喉咙像火烧,一点也不饿。他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说道:
    “请,给我一杯水。”
    伊莎从水罐里,倒了一杯水,扶着陈山支起上半身,喂着他咕嘟咕嘟喝下去。看他还想喝,又倒了一杯。喂完水,伊莎端起托盘要他吃饭,托盘里放着一壶咖啡,几片白面包,一碟椰子酱,两只煎荷包蛋。这点东西,平时只够陈山吃个半饱,现在他看了看,摇摇头说道:
    “谢谢,我一点也不饿。”
    “您流了许多血,体力消耗太大了,无论如何要吃点东西!”
    伊莎一定要他吃饭,陈山勉强吞下两片面包,一个煎蛋,一杯咖啡。
    雨声小了。门外传来一阵埋怨坏天气的话音,粗声瓮气,像出自男人的嗓子。
    “米拉姨妈回来了!”伊莎说着,跑去打开房门。
    进来一个肥胖的女人,头上顶着斗笠,肩上披着油布,右腿一步一瘸,嘴里还在咒骂:
    “世界末日到了!魔鬼在天上撒尿,城里到处涨水,小河里淹死一个老乞丐。巴士也不开了,害得我瘸着腿走回家,路上滑了一跤,差点掉进水坑里,这该死的天气!”
    伊莎帮姨妈解下斗笠和油布。米拉发现地板上睡着人,奇怪地问道:
    “那是谁?”
    “一个朋友。”伊莎说。
    “什么朋友?怎么睡到家里来了。”
    “是我的恩人,救命恩人!”伊莎把自己在坟地里遇险,幸亏陈山救了她的经过,一五一十向米拉说了。“陈先生被流氓刺伤,流了许多血,现在正在发烧呢!”
    米拉轻轻地走到睡铺旁边,艰难地弯下水桶般的腰干,看了看陈山,摸摸他的额头。陈山微微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米拉连忙按住他,温柔地说:
    “别动,好孩子,你额头滚烫,身上发烧,得好好睡一觉!”说着,回头问外甥女:“陈先生吃饭了没有?”
    “吃了一点,”伊莎回答,“姨妈,让陈先生休息,咱们吃饭吧?”
    两个女人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米拉边吃边埋怨外甥女,嘀嘀咕咕地说道:“伊莎,你都十八岁了,还这样不懂事!你不该瞒着我,一个人到那闹鬼的坟地去,差一点惹了大祸!要不是遇到好心人,你可就毁了!幸好没有闹乱子,可招来了麻烦!……”她瞧了地板上的客人,压低了粗嗓音,“咱们家两个妇女,让一个男子汉睡在房里,又是伤又是病的……”
    “快吃饭吧,姨妈!”伊莎怕陈山听了难过,忙制止她。
    “唉!我那可怜的妹妹,年青青就死了,丢下你这可怜的孩子……”姨妈嚼了一片面包,喝了一口咖啡,想起伊莎妈妈的死又唠叨开了,眼眶里滚出泪珠。“唉!你那可怜的妈妈,又漂亮又善良,就是不听我的话,结果上了人家的当……”
    “别说了,姨妈!”伊莎不高兴地打断米拉的话,她不愿母亲的伤心事,让外人知道。
    那个外人,已经昏昏迷迷进入梦乡了。妈妈的死又唠叨开了,眼眶里滚出泪珠。“唉!你那可怜的妈妈,又漂亮又善良,就是不听我的话,结果上了人家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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