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祸从天上来

    两个多月的雨季,接二连三刮着台风。有一次刮得特别凶,说是十二级。马路上的电线杆,刮倒了好几棵。本地土人住的木屋和竹楼,有的被揭掉草盖,有的东倒西歪。许多木瓜树,树干断了,瓜果落了。好些香蕉树,蕉叶被风撕碎,碎片满天乱飞。海边几棵幼弱的椰子树,被台风连根拔掉。
    飓风夹着暴雨,下了两天两宿。第二天下半夜,岛上山洪暴发,正赶上海里涨潮,倒灌的海潮和山区涌来的大水,在附近一条大河里顶牛,互不相让,大水漫出河岸,淹没了城市和郊区。L埠变成泽国,那巴一片汪洋,街上的车辆断绝了,靠着小舢板和独木舟维持交通。
    大水到来之前,整日天昏地暗,雷电交加,暴风夹着骤雨,像要把海岛吞没。街上行人稀少,没有急事的都在家里待着。马车也躲得无影无踪。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的士”(出租汽车),黄色的车身溅起水花,好似一只硬甲虫在池面上划行。商店没有生意,天不黑纷纷关板,亚细亚也提前歇市,大家乐得早点休息。
    洪头家是个大胖子,脑袋挨着枕头便打起呼噜。他一个人睡在楼下账房里,大约睡到凌晨三点多钟,觉得背上一阵冰凉,还以为是窗户被风刮开,暴雨扫到床上。他伸手摸着床沿,有如伸进水缸。他心里一惊,立刻捏着床头的开关,电灯亮了,账房变成大浴池,许多东西浮在水面上,自己好像睡在竹排上,他赶忙爬起来。
    脱下的衣服都泡在水里,洪头家穿着汗衫裤衩,涉水逃出账房,赤脚跑到楼上,把伙计们喊醒。
    有钱难买黎明觉。对伙计们来说,大风雨的夜晚,睡得更加稳当。大家在梦中被喊醒,急急忙忙奔下楼梯。楼梯下端浸在水中,离地一尺多高的粮栈上,底层的大米包也泡湿了。洪头家和李古意进入账房,抢救保险柜中的账簿、单据和钞票。陈山、林贵和我跑到店前,先把临近水面的货物,搬到高层货柜里,然后将水淹了的东西,捞出来放在玻璃柜顶上。大家手忙脚乱,一直忙到天亮,铺面上的货物,大部分抢救出来。
    陈山和我费了很大力气,打开两扇门板。马路上的水位比店里高,一股激流拥进店门,把我冲个倒栽葱!陈山拉我站起来,浑身上下湿透了,活像一只落汤鸡。
    马路上一片汪洋。山洪顺着铁路线涌来,水面上飘着整棵的树木,成捆的竹竿,一块块木板,桌椅箱柜,木盆铁锅,散了架的竹楼,整座的木屋,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来沿河有些村庄,受了山洪的洗劫,灾情一定很严重。
    许多土人驾着独木舟,划着舢板和竹排,在水面上捞东西。有些人光着身子站在水中,拿着带铁钩的竹竿,钩着龙王爷送来的“洋财”。
    街上的店铺都不开张,忙着抢救店中的货物。幸好大雨变小了,暴风疲乏下来,大水也慢慢流到海里。黄昏以前,街上的柏油马路露出来,低洼的地方留下一个个水坑。
    晚上,亚细亚店里换上大灯泡。洪头家煮了一锅浓咖啡,让伙计们喝着咖啡,提起精神熬夜,通宵整理水湿的货物。上半夜派我擦洗玻璃柜,下半夜转到里面倒翻粮包。
    粮栈的木板下面,有着许多老鼠洞,成群的老鼠,每晚上出来偷吃粮食,咬破麻袋,店伙计们都感到头痛,整治不了这些偷米贼。平时,谁也不愿钻进离地面一尺高的木板下去挖老鼠洞,安个捕鼠器吧,老鼠上过一两次当,再也不肯钻进铁笼里去啃小鱼干。养过一只猫,大概是老鼠太多太大,不敢到粮栈下面去。有次我们爬在地上,拿手电筒照着用汽枪打死了只老鼠,结果烂在木板下面发出臭味,大家怕闹传染病,不敢再用汽枪打它们。
    大水淹了老鼠洞,成群结队的老鼠,都跑到米粮包上来。我们一面倒翻麻袋包,一面扑打老鼠。粮栈的地面低洼,还有尺把深的积水。老鼠逃不回洞里,有的在米袋上乱窜,有的掉到水面上游泳。大家在水中忙了一天,本来都累得像狗熊,扑打耗子成了一件乐趣,好似服了兴奋剂,一个个提起精神,又喊又笑。洪头家不但没有阻挡,反而跟大家咋咋呼呼。看来这种游戏是有益的,既能消灭偷米贼,又能解除疲乏鼓起干劲,比那锅浓咖啡更起作用,一举数得,老板当然不会反对啦!这一晚上,捕捉和打死了四十多只老鼠。可惜我们不是广东佬,不然可以饱餐一顿。
    大水给我们增添了额外的劳动,忙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把水泡的货物清完晒干。我和陈山每天把湿粮米,扛到楼顶的晾台上翻晒,又将晒干的拌进没有弄湿的粮米里面,拿到粮柜中出售。最麻烦的是几十打鹅蛋粉,这是擦脸粉,晒干了以后,白粉变成黄蛋,得用小刀轻轻把黄皮刮掉。这一项活儿看来轻巧,做起来可费事啦!洪头家要刮得跟新货一样,不然就卖不出去。这件差事派给我做,整整干了半个多月。
    大水给洪头家带来好大损失,货柜下层那几箱香烟和火柴,全部变成废物。还有那些赌钱用的扑克牌,每副纳过五个比索的重税,也全完了。棉织品洗净烫平,还可以廉价出售。人造丝的东西大减价,也没有人问津。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洪头家唉声叹气的说。“百年不遇的水灾,偏偏叫咱碰上,真是倒霉!这场大水,冲掉我一千多比索!要了我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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