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年关的火光

    大水冲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说来奇怪,人们的钱袋好像经过水洗,肠胃对食物不感兴趣。连那些拉车的马儿,也跟着节省草料,往日每天卖几十包黑糖和玉米楂子,现在只卖十几包。
    原先每天几百比索的生意,不到两个月,只能卖到一百多比索,连星期天也没有什么起色。各家店铺争着用种种方法招揽顾客,有的在门口竖一块大牌,用英文写着“大减价”。有的采取买两比索以上,赠送一些滞销的小物件。有的东西化整零卖,一仙两仙出售。有的让主顾赊账,月终领了工钱一块清还……各商店的伙计们,都站在门外拉生意,看到马路上来人,不管是不是要买东西,一律笑容可掬,点头问好,欢迎进店。
    真怪!越是减价,越是低声下气迎接主顾,生意越来越坏!当时我真纳闷,日后才知道:自从一九二九年资本主义世界发生了经济总危机,就像瘟疫一般,在地球上传布。我们所在的岛国,是个殖民地,也传染了衰退的疾病,好多白人的跨国公司收缩业务,有的工厂关闭,有的裁减职工,L埠也不例外,好多职员被辞退,好多工人失业了,那巴火车站每天经过的列车减少班次。职工们没有钱,只得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农产品跌了价,农民们收入减少,只得不买或少买工业品,因此市场萧条,商店的生意每况愈下。
    到了十一月份,亚细亚商店每天只卖几十个比索。十二月份生意稍为好转,耶稣圣诞节前几天,每天卖了一百多比索。洪头家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可是好景不常,过了圣诞节,洪头家的脸上又蒙上阴云,整天愁眉哭脸,和李古意筹划着怎么渡过年关。
    除夕前几天,每晚上关了店门以后,都听到救火车的怪叫声,到处发生火灾,有时一夜两三次。二十八号晚上,附近一家大“米绞”(粮食加工厂)着火。陈山、林贵和我,站在楼顶的晒台上看热闹,只见东面天空浓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半个城市,火焰一阵一阵喷上高空,火舌在空中翻卷,十几辆救火车在现场救火,一条条水龙带喷射着水柱,丝毫不起作用。仿佛喷出的不是水,而是汽油,大火烧得更旺,看起来很是壮观。
    我奇怪地问陈山:“陈叔,为什么这几天晚上到处失火?”
    陈山还没有回答,林贵抢先说道:
    “哪里是失火?是放的火!”
    “放的火?”我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要放火?”
    “生意蚀本,过不了年关!”林贵说。
    “放火烧了,不是更亏了吗?”我问。
    “傻瓜!放火的商家都有保险,可以领一大笔保险费。”林贵说。
    “咱们亚细亚保了险没有?”我又问。
    林贵摇摇头,说:“洪头家舍不得每月交保险费。”
    这场大火烧了一整夜,一家大“米绞”全部变成灰烬。
    第二天清早,洪头家把我叫到后院,指着那堆靠着隔壁墙边的柴垛,命令我说:
    “阿宋,马上把这柴垛搬到院当中!”
    这垛劈柴是上星期才买来的,我费了大半天一捆捆垒起来的,为什么要搬动它?我用疑问的目光望着老板。
    老板看出我的心事,瞪了我一眼,好像说:“叫你搬就快搬,什么也别问!”
    洪头家腆着大肚皮摇摇摆摆走了。我只得闷着头搬柴垛。
    林贵从市场买菜回来,进入厨房,发现我没有生火煮上稀粥,翻身出来,不高兴的责问道:
    “你不生火煮饭,搬柴做什么?”
    “洪头家叫我马上搬,”我解释说。
    林贵生火煮上稀粥,准备好小菜。从厨房走出来,看我搬得满头大汗,问我:
    “阿宋,你知道洪头家为什么叫你搬柴垛吗?”
    我累得要命,懒得开口,摇了摇头。
    林贵说:“洪头家怕隔壁店里,在咱们柴垛上放火!”
    我垒上一捆柴,直起腰来,望着他的麻子脸。
    麻子脸露出神秘得意的神气,悄声地说:
    “别看隔壁玻璃柜里装满了货,那是路边花,给行人看的,纸盒里全是空的。咱们的柴垛挨着他们的窗户,三更半夜从窗里倒下一瓶汽油,点着一根火柴,火头是从咱们后院起的,很快烧到他们的房子。保险公司追查起来,他们没有责任,保险费拿稳了。万一火头烧到这边来;咱们店没有保险,洪头家就得破产!”
    我问:“要是保险公司查出来呢?”
    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真的查出来,给调查人员衣袋里多塞几个钱就是了。”
    我问:“这么说保了险的店家都放火烧了,保险公司不要吃大亏吗?”
    他说:“放火要冒大险,弄不好要吃官司!非到万不得已,一般人是不肯干的。”
    我天天害怕邻居放火,有时半夜悄悄跑到晒台上观望,结果是个虚惊,隔壁店里并没有发生火灾。但是城里还是不断发生火警,大概像林贵说的,是一些冒险家干的。不管怎样,在我头脑中,又增添了一点常识,感到社会太复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多蒙上一层阴影。
    年底盘货结账,生意赔本了。洪头家垂头丧气,东拼西凑,好容易渡过年关。洪头家灰心了,过年不久,写信把两个儿子叫回店里,自己抽掉一部分资金,回“唐山”去了。
    从此,亚细亚商店变了样子,变得像一座摇摇晃晃的破竹楼,经不起一阵大风,就会倒塌下来。而我们几个伙计,也随时准备卷起铺盖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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