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小头家的鬼把戏

    洪头家回“唐山”以前,打电报给两个儿子,要他们赶回那巴接管生意。洪耀华和洪耀祖同一天赶来了,洪头家语重心长地对两兄弟说道:
    “耀华,耀祖,你们两个在外面这几年,见过世面,学会了做生意,我很高兴。你父亲在南洋辛苦了一辈子,好容易建立这间杂货铺。现今我老了,把生意交给你们,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好经营。你们要和好,和气能生财。俗语说:兄弟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亚细亚商店,是我一生的心血。眼下生意不景气,只要你们小心爱护,同心合力,总有一天会兴旺起来。千万别辜负我的心意,要做个好生意人,日后回家耀祖荣宗,我死了也能瞑目……”
    说着说着,父亲掉下眼泪,大儿子也擦着眼睛,小儿子哭出声来,好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洪头家赶回“唐山”过阴历年。洪耀华当了老板,李古意照旧管账,洪耀祖少年老诚,不和哥哥争权,甘心当一般的伙计。
    头一个月,洪耀华着实费了一番力气,看了来往的账目、存货的清单和每日的生意。他发现店里的全部资金,还不够归还债务。同时发现每天做生意赚的利钱,不够店里的开支。洪耀华觉得上了父亲的当,埋怨他抽调了一半资金回家养老,丢给自己的不是聚宝盆,而是要饭的破碗。他究竟在M埠混了几年,知道生意场中的奥妙,绝口不谈亏空的秘密,连亲弟弟洪耀祖也蒙在鼓里,惟独瞒不过李古意。他再三嘱咐这位忠心的老伙计,不准泄漏真情实况。李古意本来是一个没嘴的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他是亚细亚商店的元老,期望亚细亚能够兴旺发达,哪肯透露不利的消息?他看见洪耀华回来,跟父亲和解了,一心想重整父业,认为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全心全意想扶他一把,曾出了一些正而八经的主意,但抵不住经济衰退的潮流,一条也行不通,生意依然很清淡。
    洪耀华看到正路行不通,凭着自己几年来的阅历,想出一些邪门歪道,来和同行们抢生意。本来两公斤多的一方升大米,成本是十五个仙,应该卖十八个仙或十七个仙,是合理的利润,洪耀华却卖十六个仙,甚至按本钱十五个仙出售,自然招徕许多贪便宜的顾客。洪耀华宣称为了薄利多卖,不顾成本。暗中却叫卖米的伙计做了手脚,在量米的时候,刮板往前方升里刮深一点,倒米的时候,手里握住一把,动作起来眼精手快,顾客很难发现。这样扣回的大米,不下两个仙,仍然能赚点钱,生意却比别家商店好多了。有时候顾客买一袋米(二十五方升),洪耀华故意和买主扯几句闲话,转移他的注意力。量米的林贵边倒米边唱着数,他利用本地话“忍马”(五)和“安忍”(六)声音接近,量到五升时唱得特别快,从“忍马”一下跳到“洗帝”(七)。量完二十五升,林贵特意双手捧一大把米作为添头,买米的人看了高兴,以为得了便宜,哪晓得麻袋里少了一升米?
    卖布方面,洪耀华也想了个“窍门”,同样的布每码比别家便宜两三个仙,在量布时倒扣回来。方法是这样的:量第一码布时足数,量第二码时,拿尺码的右手稍为挪动,第一码布就少了一寸。这样量下去,每码都不足尺寸。量完以后故意给添了一些,让顾客高高兴兴的上当。
    凡是能做手脚的货物,洪耀华都使了鬼主意,有的减少斤两,有的用劣货当好货……店里几个伙计对小头家这些把戏,都感到不对头。陈山认为是欺骗顾客,公开反对。李古意觉得这有损生意人的信用,却闷声不响。林贵也觉得不大好,却说这是不得已的办法。洪耀祖劝哥哥不要做这样缺德的买卖,惹起了洪耀华一阵责骂:
    “你懂个屁!什么叫缺德?有钱就有德!娶某(妻)要干,做生理(意)要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学了几年生意,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教训起我来!眼下不景气,不设法维持下去,等着关门倒闭呀?阿爸辛苦一辈子,亚细亚要是毁在咱兄弟手里,日后回‘唐山’,怎么有脸见人?怎么向阿爸交代呀?”
    洪耀祖挨了一阵训斥,心里不高兴,没有回嘴。他性情温和,说话文吞吞,像个大姑娘,脾气和哥哥正相反。如果不是两人长像相似,谁会相信是同胞兄弟?他比洪耀华小五岁,比我大四岁,他来到亚细亚以后,因为也当过学徒,和我年岁差不多,慢慢跟我交成朋友,经常帮我推磨做杂活。
    我对他哥哥那套把戏,心里也很反感。可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学徒,能说什么呢?为了保住饭碗,有话也不敢说。要不是他教我学偷电,引起我强烈的厌烦,原可以装哑作聋,当成没有看见。
    亚细亚商店的铺面里,每晚上点着五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账房、仓房、厨房、后院和楼上点着一些二十五瓦的小灯泡,生意不好,尽量节省用电,随手开关,每月也要交几十个比索的电费。那时电表很简单,没有玻璃罩子。电表安在账房外饭桌上面的墙上,有天晚上关了店门,洪耀华拿着一只一千瓦的特大灯泡,悬挂在一个空煤油桶里。他站在饭桌上,叫我拿着手电筒,站在身旁给他照亮。他扳开电闸,拿下一个装着保险丝的小圆筒,然后用一段尺多长的皮电线,一头挂在装保险丝的钉上,一头插进电表上的一个小孔里,再推上电闸,千瓦的灯泡亮了,电表上的字立即倒转起来。为着怕强光被外面的人从门缝里看见,又在洋油桶上空蒙了一块黑布。
    千瓦的大灯泡整夜点到天亮,一星期消耗的电量,倒走的剩下二三十度。洪耀华教了我一回,以后每星期都让我干这种偷电的勾当,我心里不情愿,又不敢不干,只得硬着头皮照办。这样一来,每个月只交了十几比索的电费。
    电灯公司是私办的,每月都派出职员,到各家商店查电表,记下数字。有一回来了一个查电员,记下电表上的字,大约发现了毛病,过几天又突然来查,看到电表上的数字,比上次记下的还少,气汹汹地盘问起来。洪耀华知道事情败露了,笑嘻嘻地把那个查电员,拉到账房里,塞给他一张十个比索的钞票。那个查电员立刻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走了。以后再来查电,小头家总塞给他两个比索,他装模作样的记下数字,和洪耀华拉拉手告别,彼此心照不宣,双方都有好处嘛!
    洪耀华使的鬼办法,在我幼稚的心灵上,投下了厌恶的阴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回忆起来,那情景还历历在目。尽管绝大多数的华侨,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但我日后产生不学做买卖的决心,和小头家当年玩弄的把戏,有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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