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亚细亚商店的末日

    洪耀华玩弄欺骗顾客的西洋镜，抢了同行们的生意，开头两个月买卖很有起色，小头家洋洋得意。但是到了第三个月，他的西洋镜被拆穿了，生意一落千丈。
    我们商店的左邻右舍，有几家华侨开的杂货店，平常互相竞争，现在生意不好，更是抢着拉顾客。各家老板看着顾客都往亚细亚店里买东西，一个个眼睛红心里忌妒，不晓得这个可畏的后生，用的什么魔法，把顾客都给拉跑了，大家悄悄的打听起来。亚细亚的伙计们，嘴巴上了锁，谁也不敢泄漏出去，陈山虽然反对这样做，也认为家丑不能外扬。爱唠叨的林贵到菜市场买菜，每天都有人向他刺探，他却守口如瓶，只是得意地眨眨小眼睛，或是摇头晃脑胡乱扯一阵。各店的头家摸不到底牌，便询问一些老主顾，开头听说是减价杀本，都暗暗好笑，等着看洪耀华的热闹。过了两个月，亚细亚并没有倒闭，而且更多的进货，又都怀疑起来。商人们心里都有一本生意经，肯定其中有蹊跷。斜对面一个外号叫“乌鳗”的头家，是个精灵鬼，他早看出洪耀华耍了花招，悄悄地雇了两个土人，到亚细亚买了两次米，剪了几次布，拿到店里用升码量着，当着土人的面揭穿。又塞给两个土人一点钱，通过他们的嘴，传播了亚细亚的骗局。
    信用是商人的道德。洪耀华受到华侨社会的责骂，受到顾客的冷淡，生意重新跌落下来，比以前更加凄凉。
    洪耀华脸皮厚，装得很坦然，好像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内心里却很懊恼，觉得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挽回信誉和振兴亚细亚，找不出新的玩艺了。他从野心勃勃变成失掉信心，开始追求新的刺激，他把生意丢给李古意和弟弟洪耀祖，每天到外面寻欢作乐，经常进出赌博场和跳舞厅。
    亚细亚商店像一座破旧的木楼，柱脚被白蚂蚁蛀空了，只要刮上一阵飓风，立即会散了架子。店伙们看到这种前景，心里暗暗打着算盘。陈山学过中国的武术，原先瞧不起洋拳，忽然在粮栈的横梁上，悬挂一只装着稻壳的麻袋，每天练着打“木醒”（拳击），他上身精光，下身穿着一条裤衩，双手戴着拳斗的皮手套，将麻袋包当成敌人，跳动着身子，挥动着双拳，朝假想敌人的脑袋猛击，嘴里“嘶嘶”地出着气。
    陈山练了几个月，在那巴的斗鸡场上，正式参加一次拳击比赛。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和林贵都买票去看。我一心希望他成功，看他拳头打在对手脸上，高兴的为他喝彩。看他被对手打翻，心里为他着急。拳赛结果，陈山被比他短小的对手打败，打得鼻青脸肿，我感到心疼，可是坐在我身边的林贵，却不断发出欢快的笑声。
    陈山没有气馁，他每天加紧锻炼，终于在第三次比赛中，打败了号称“虎头鲨”的洛莫尔，从此辞掉亚细亚的差事，把拳击当成职业。
    林贵也在暗地里活动，他经常跑到“乌鳗”店里，找那个“七窍心”的瘦老头聊天，透露亚细亚的内幕。听说他还给“乌鳗”献计，一旦亚细亚维持不下去，教他来顶这家店铺，因为这里铺面大，房租便宜。他希望“乌鳗”能把他当心腹，让他当账房先生。“乌鳗”脑袋尖身上滑，他只给林贵一点模棱两可的希望，不肯把话说死，更不愿和他订君子协定。
    李古意心里最清楚，亚细亚只剩下一个空壳，店里剩的资本，被洪耀华拿去吃喝嫖赌，欠了许多债务。他忠于老头家，不敢得罪小头家，只好竭力维持，开一天算一天，早晚得关门大吉。他不肯让老头家的小儿子吃亏，叫洪耀祖早作打算，以免日后倒闭，洪耀华一溜走，洪耀祖要背债务吃官司。洪耀祖听了他的劝告，回到邻近岛上，在他老店东那里当伙计。李古意准备维持到底，显示他对亚细亚的忠心，对老主人的义气。
    我是个小学徒，虽然看到店里一些内情，也有树倒猢狲散的模糊感觉，却是无可奈何。自从洪耀华教我学偷电，心里早就厌烦学生意当买卖人。现在只好听其自然。生意冷落倒省了好些力气，多出空闲的时间。我看到陈山练习“木醒”很好玩，有空也学着他蹦蹦跳跳，对着麻袋包挥着小拳头。陈山看我有兴趣，常在一边指点，教我拳斗的技术。我不想长大了当拳师，但是这一段学到的拳击技术，对我日后在各岛上流浪，遇到欺负我的一些流浪儿，成了自卫的武器。我喜欢的是洪耀华放在楼上的一只破箱，内有好些杂志和旧小说。我在中午看店铺，常常拿着书看。晚上躺在铺上，也贪婪翻阅。这时谁也不管我，有时看到大半夜才撒掉书本睡觉。我读了《七侠五义》、《西游记》、《封神榜》、《施公案》、《彭公案》……我像个饥渴的孩子，贪吃着文化食粮。不管是精华还是糟粕，都一口吞下去。日后有点文化，大多是这时候从书本上读来的。
    有一本鲁迅著的红皮书，封面上印着“呐喊”二字。我曾在一张报纸上，看到有关这本书的广告，说是一本进步书，写得非常好。可是我翻看书中的《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等篇，都不大明白说的什么。大约当时文化水平太低，对中国旧社会不甚明了，所以看不懂。直到几年后上了中学，重新看了《呐喊》，才认识鲁迅的伟大。
    我读了《中山丛书》，看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革命事迹，看到他们的英勇殉难，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生在那个时代，参加那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最令我入迷的是《红楼梦》，看起来简直把什么都忘了，连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有一次做梦，居然梦见林黛玉拿着花锄在葬花。读林黛玉葬花的时候，我还为她流了眼泪呢！
    一九三三年年终，亚细亚商店倒闭了，洪耀华逃到M埠去，债主们把存货封了。我开始在各岛上，过着流浪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