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最后的晚餐

    一九三三年新历年的除夕,亚细亚商店里一片凄凉。耶稣圣诞前一天,店门就关闭了。债主们和他们的代理人,从一扇并开着的门进进出出。货物被搬光了,剩下空柜台和不值钱的家具。门外那幅中英文对照的《亚细亚商店》的大帆布篷,断了一根绳索无人理会,斜吊在半空中,露出“ASIA—B……”几个字母,象征着店铺的命运,店内乱七八糟,垃圾到处是,我也懒的拿动笤帚去打扫。粮栈底下的老鼠,大白天成群出洞,吃着栈板上散落的米粒和包谷,谁也不管它们。我觉得闲着无聊,修好洪耀华扔下的破气枪,打着老鼠玩耍解闷。
    陈山叔三个月前去S埠,从事打“木醒”的新职业。洪家两个小头家都走了。店里留下李古意应付残局,每天看债主们的颜色。他本来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现在更是一声不响,有时候嘿嘿苦笑,有时候低头挨训斥。反正他不是股东,债主们对他无可奈何。林贵和“乌鳗”勾搭上了,满心等着那个“七窍心”的老板,来顶亚细亚的生意,好当个管账先生。“乌鳗”也受着经济萧条的袭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有本钱来顶别人的生意?只答应介绍林贵到一家面包铺做“火长”(火夫头)。林贵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成天骂骂唧唧,骂“乌鳗”是“乌贼”,骂他是“番仔婆”生的杂种,骂他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
    三天前,店里就不开伙食了。李古意、林贵和我三个人各吃各的。反正厨房里剩了些柴米油盐,愿意吃干喝稀,自己动手做。我图省事,跑到对门买点面包,夹着便宜的椰子酱,加上一杯凉水,就是一顿饭。除夕的早餐,我啃着凉面包,李古意喝稠稀粥,林贵吃完米粉汤,忽然心血来潮,对我们说:
    “明天要散伙了,人家都欢欢喜喜过新年,咱们也别太晦气了,凑个份子钱,办几样菜,痛痛快快过个年,你们说好不好?”
    我嚼着面包没有出声,双眼望着古意叔,心思李老头素来省吃俭用,一定不赞成。没想到他忽然大方起来,笑笑的说道:“好啊!我出两个比索!”
    “我也出两个比索!”林贵说着盯着我:“阿宋,你呢?”
    两个比索对我说来,不是一个小数。尽管第二年当学徒,洪头家每月给我十五个比索,可我按月给唐山家里寄二十块钱,合十个比索,去了零用费,当了两年学徒,手边只积蓄了三十多个比索。这几天店里不起火,我每天只花十几个仙。两个老伙计想热闹热闹,我这个小学徒也不能太寒酸,再说辛苦了一年,不吃上一顿好饭菜,也对不起自己的肚子啊!可是两个比索……
    “阿宋没有钱,不用凑份子了。”李古意看我的神气,对林贵说:“咱们两个请客。”
    “不!”听他的话,激起我的自尊心,我说:“我不能白吃,你们出多少,我也出多少!”
    “你出一个比索好了,”林贵对我说完,掏出两个比索的票子。
    我和李古意也拿出钱来,交给林贵去办。林贵叫我拿着菜筐,跟他上菜市场。菜市场就在舞厅后面,十几分钟走到了。尽管到处生意不景气,逢年过节,菜市还是照样热闹。人头攒动,拥拥挤挤,挨肩擦背。林贵买了一只嫩母鸡,割了一块猪肉,称了半公斤鲜虾,买了一包家乡的面线。一把蔬菜和两个洋葱。五个比索已经用了四个多。走到菜市场的边门,摊上排着一堆鲜鱼,样子像鲫鱼,又肥又大,每条足足一公斤重。林贵站在鱼摊前,看着手上剩的半个比索银币,两个角子和几个铜元,想走又舍不得离开。
    我看到林贵两只小眼睛,贪馋地盯着肥美的鲜鱼,鼻头的麻子闪着光,忽然想起陈山叔说他是一只馋猫,喜欢吃腥的话,不禁笑出声来。
    “阿宋,有什么好笑的?”林贵问。
    我连忙抿住嘴巴,收住笑声,扯了个谎,说道:
    “我想这种鱼一定很好吃。”
    “可好吃啦!又肥又嫩,没有小刺,这鱼就是‘国姓鱼’。”
    我听过关于“国姓鱼”的故事。传说满清入关,占领北京城,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的柳树上。明朝有个小皇帝逃到福建,知道郑成功为了保住明朝的江山,在厦门操练兵马,准备抵抗异族的入侵。小皇帝嘉奖他忠君爱国,赐他姓朱。从此闽南人都喊他“郑国姓”。清军打进福建,海军进犯厦门。郑成功率领水师,在海上痛击满清的兵舰,杀得清兵船破人亡,全军覆没,郑成功凯旋归来,兵舰进入厦门港,主帅船头跳上几条鲜美的活鱼。水兵们说是龙王爷为主帅庆功,把这种鱼叫做“国姓鱼”。后来郑成功率领水师克复台湾岛,赶走了荷兰人,又有成群的“国姓鱼”送上船来慰劳。直到数十年后,满清收服台湾,海峡里再也见不到“国姓鱼”,据说“国姓鱼”不愿归顺清朝,成群结队游到南洋去安家。
    林贵把剩下的钱,挑了一条小的“国姓鱼”。出了菜市场,他拐进一家食品店,用自己的钱买一瓶万安堂十全大补酒,商标上印着“强筋活络壮阳健肾”八个字。往常我曾见过他悄悄地喝这种补酒,因为洪头家不许伙计们喝酒。今天没有人管,可以自由自在地开怀痛饮了。
    提回一大筐菜,比去年洪头家开账过年还阔,大家喜气洋洋,真像过年的样子。李古意挨了债主们几天的难看,憋了一肚子闷气,现在眉开眼笑,跟着进厨房当下手。杀鸡的杀鸡,整鱼的整鱼,洗菜的洗菜……忙的不亦乐乎。
    林贵想露一手,宣布要烧几样好吃的名菜。广东的葱油鸡;福州的佛跳墙;厦门的炒面线;南洋的沙茶烤肉;法国的番茄汁烤鱼;还有一个炒素菜。
    中午大家胡乱吃了一点各自的剩饭,都留着肚子等着丰盛的晚餐。林贵让李古意去睡会午觉,叫我继续在后院帮忙。下午五点半钟,林贵的拿手菜都上桌了,做到色香味俱全,闻起来香喷喷,看起来叫人咽口水。林贵打开他的十全大补酒,要请李古意和我喝一杯。李古意向来滴酒不沾唇,坚持不喝。我也不会喝酒。林贵不愿独自喝闷酒,叫我去打五个仙的“嘟吗”,好歹带点酒味。
    晚餐开始了,三双筷子忙着伸向菜碟。林贵看到我们吃的有滋有味,得意地吹嘘他学这几种名菜的由来。我不管它名不名,只觉得味道不错,到南洋以来头一回尝到。嘴里喝着甜酸的“嘟吗”,吃着各色风味的菜,暂时忘掉心里的忧愁。
    三杯酒下肚,林贵的麻脸通红,吐出的话也多了,先是责怪洪耀华是个败家子,接着痛骂“乌鳗”坏心肠,尾后谈到明年的计划。他说L埠一家大公司,要聘他去当“火长”,每月薪水八十比索,年终还可以分红。他说那公司的经理,知道他会做一手好菜,特地打电话来叫他去面谈。话说的有声有色,嘴里喷着酒味,好像差事已经拿稳了。李古意不住点头称赞,眼里却射出半信半疑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吹牛,因为这几天他根本没有进城,昨天还对我唉声叹气,愁着过完年没有个去处,只是不好扫他的兴。
    “古意兄,”林贵得意洋洋的,突然发问,“你是怎样打算的?”
    “唉!”李古意叹了口气,“听说近来‘大字’落价了,我想到M埠走走,真的便宜了,给我那后生(儿子)买一张,顺便回一趟唐山看看。”
    “对对对!”林贵连声赞许,又问我,“阿宋,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找叔父去,看城里有没有头路(差事),没有头路就去D岛找阿爸和阿兄。”
    “着啊!”林贵说,“自家有生理(生意),干么出来吃头路?”
    “叔父说,阿爸小生意蚀本,快倒闭了!”
    “这年头啊,唉!……”李古意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喝酒、喝酒!”林贵举起杯,想转变一下愁闷的空气。“过新年嘛!该高高兴兴!俗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
    林贵一口吞下半盅酒,李古意也喝了一口“嘟吗”。我不知怎样,端起杯里的“嘟吗”,咕嘟咕嘟的喝下去,才觉得脑袋发昏,脚底下轻飘飘。虽说喝的是椰树干上割出来的水,对不懂喝酒的人也会醉呢!
    三人狼吞虎咽,像风卷残叶,把碗碟里的菜吃的精打光。林贵不断打着酒嗝,我也觉得肚子发胀。李古意斯文一点,却也不肯停一下筷子。
    吃完年饭,桌上杯碗狼藉,我不想收拾,因为明早就要滚蛋。林贵上楼换了一套西装,穿着皮鞋“谷谷谷”走下楼梯,我看他油头粉面,麻坑里闪着红光,知道他想出门去和伊莎鬼混。自从陈山走了,伊莎又经常到店里来,和林贵到楼上去。最近一个月,林贵更大胆了,三天两宿跑到伊莎家里去,总是天快亮才回来。
    “阿宋,晚上不用闩门了,睡你的去吧!”林贵说完,打开店门走了。
    望着他的后背掩上门,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抵消了最后晚餐给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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