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卷着铺盖南行

    元旦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醒来了,再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是一只小藤箱。
    林贵正在大声打着呼噜,昨晚上不知什么时候返来的?李古意的床上静悄悄,大约还在睡梦中。怕惊醒他们,我从铺下拖出小藤箱,拿着床上的新线毯,轻轻的走出房门,放在窗口的大木箱上,取出一件短袖的白衬衫,一条白咪林西服短裤,穿在身上,配合白运动鞋,也算过新年的样子了。
    藤箱里除了两件替换的背心裤衩,还有那套来当番客时的小西服。两年来我长高了一个头,肩膀宽厚了,小西服穿不了,想卖无人要,又舍不得扔掉,只得铺在箱底。把替换的衣服和零碎物品夹在当中,上面盖着细心叠好的新线毯。这线毯是我全部财产中最贵重的东西,花了五个比索。我不习惯抱着个大枕头睡觉,早想买一条好点的线毯,三个月前才咬着牙花月薪三分之一买的。
    藤箱不大,全部东西还塞不满。我从乱书堆里拣了一本《鲁滨逊飘流记》,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外国小说,使我开了眼界。又挑了几本旧的《东方杂志》,我喜欢里面的插画和风景图片。其中有北京附近大房山的照片,给我留下美丽难忘的印象,曾经使我向往了多少年。解放后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念念不忘想去观赏一次,直到两年前偶然有机会去爬了一天山,却也平常无奇,大概是归国后走过许多名川大山,饱览过不少名胜古迹的缘故吧?可见好风景照片的魅力。
    收拾好行李,我下楼洗脸刷牙。到了后院里,才发现李古意比我起得还早,已经在厨房里烧稀饭了。
    昨晚吃得太饱,肚子一点也不饿,省了一顿早餐。我上楼拿行李,林贵还在酣睡。这时天大亮了,我站在楼梯口的大镜子前面,看到镜中一个漂亮的少年,小分头梳得溜光,方方的白脸,大大的眼睛,端正的鼻子,鲜红的双唇,不大不小的嘴巴,比起两年前那个黄黄瘦瘦的孩子壮实多了。洋洋自得扫掉了失业的烦恼,我高高兴兴地走下楼梯,到后院向古意叔告别,大步走出倒闭了的亚细亚商店。
    离开熟悉的那巴,走到通往L埠的桥头,回首望了望耷拉一半的帆布篷,看着“ASIA”那几个英文字母,不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两年来在这里出力流汗,吃过不少苦头,看到商人们的明争暗斗,厌恶小老板的骗术,初步认识了社会生活的阴暗,早就想离开亚细亚商店,没想到真要离开的时候,反而有点恋恋不舍。想来也不奇怪,我刚踏进社会的门槛,在这里尝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心里的记忆太深了,脑海中怎能不泛起波澜?
    坐巴士到了L埠。机关学校放假了,白人和土人的公司商店都休息了,只有卖花姑娘和吃食摊子在叫卖。华侨店铺按老规矩,阴历年放假三天,阳历年照样开门。我提着小藤箱,走进叔父“吃头路”的杂货店,店里只有两个顾客,站柜台的伙计倒有四个。叔父领我到店后面一间伙计们住的小黑屋,让我坐在他的床沿,他晓得我规规矩矩学了两年生意,好像为了奖励和安慰,对我格外的和蔼,关心地问我:
    “这么早就来,还没有吃早饭吧?”
    “吃过了。”我不愿给叔父添麻烦,撒了个谎。
    “阿宋,你这两年干得不错,”叔父夸了我一句,接着惋惜地说,“往年,像你这样的好学徒,各家店铺抢着要。现今生意不好,各店为了节省开支,都想减少伙计。我跑了十几家,想给你找个事做,说了许多好话,老板们都摇头。你先在这里歇两天,再设法找找看。”
    叔父指着对面一张空铺,说这里刚走了一个伙计,他和老板说好了,让我在这里住几天,不过伙食要自理。叔父说今天街上很热闹,叫我出去散散心,看看电影,休息休息。
    我打扫一下空铺板,把藤箱放在床头,正想上街玩玩,忽然见叔父问我:
    “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我说。
    “多少钱?”
    “五十八个比索。”
    “不要都带在身上,”叔父郑重的说,“街上有很多扒手,把钱留下,我替你保存。”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皮夹,叔父接过点了数,又问:
    “当了两年学徒,只积蓄这点钱?”
    我心里有一本账,算给叔父听:前年拿了九十个比索,寄回“唐山”五十;今年拿了一百八十个比索,寄了一百二。两年共汇了中国钱三百四十元,还清了购买“大字”的欠债。前年小腿生疮的医疗费,打死土人公鸡赔偿钱,买了一条线毯和日用品零星花销,用去了约四十个比索。
    叔父听了高兴地点着头,称赞我做得对。他说无数雨点能汇成大河,懂得勤俭节省,积少成多,日后不会受穷。叔父将五张十比索的钞票装进皮夹,把零头交给我,说道:
    “去看场电影,买点爱吃的东西,可别乱花。”
    我走到大街上,在十字路口,看到两家电影院的门边,都挂着大幅的广告画。一家画着一个赤身裸体的野人,下部围着一块豹皮,身边坐着一个穿着游泳衣的少女,片名叫《泰山情侣》。另一家画着一只大猴子,手心里托着一个玩具似的少女,头发和裙子飘着,片名叫KING KONGO汉译:金刚,我选择了大猴子影片,花了二十个仙买了门票,进到影院里面,找了个空座位坐下。这里的电影院都是循环放映,不对号入座,观众随到随看,如果你愿意,可以看几个钟头。我进门时影片已经开映了好久,离奇的画面,古怪的情节,引起了我的兴趣。大猴子是片中的主角,所有片中的狮子、老虎、大象和人,在大猴子身旁,都小得像玩偶。有一个镜头,大猴子进入一座城市,它的身体和摩天大楼一般高。当时我感到惊异,尽管不信有那么大的猴子,却不懂怎么拍出来的。直到日后接触了电影制片,才了解那是摄影师玩的特技。
    看到了进场时那一段,全片完了,肚子也饿了。我走出电影院,横过两条马路,转入一条小街道。街上全是华人开的店铺,所以也叫唐人街。这条街很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我找到一家小菜馆,花了十五个仙,叫了一碗家乡的打卤面,吃起来非常可口。长了十几岁,独自上菜馆吃饭,还是第一遭呢!
    休息两天,闲得受不了,我向叔父提出到D岛去找阿爸。叔父为我讨了一张免费的船票。当时轮船公司对托运货物的主顾,免费送船票给押运员,一般的主顾大多不派人押运,而把船票转送给有生意来往的店家。我乘的是一条五百吨的小驳船,船上有一间小客房,房中四个床位,住着两个和我一样免费的旅客,一个老华侨,一位本地人。
    那位本地的旅客,是个中年人,一口岛国的南方话,老华侨和他聊天,我偶尔听懂一两句。吃饭的时候,我们和船员水手一同就餐,那本地人单独在一张小桌上开饭,老华侨说他是个回教徒,不吃猪肉和荤油炒的菜。
    老华侨姓万名士统,六十来岁,身材瘦长,头发花白,一副饱经风霜的脸孔,像干瘪了的萝卜,布满了皱纹。他身穿一套发黄的白西服,没有结领带,脚踏一双打了补钉的黑皮鞋。他很喜欢说话,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完。说到高兴,倒杯随身携带的威士忌酒,边喝边聊,更是口若悬河,滔滔倾泻。客房里,除了外面传来的轮机声,几乎全是他的话音。他真是一个“万事通”,几乎无所不知,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个闽南人,会讲广东话,这个岛国的几种主要语言,都说得流利。有时还夹杂着几句英语和拉丁话。从他的高谈阔论中,使我知道他教过书,当过记者,跑过生意,到过南洋各大码头:新加坡、曼谷、仰光、西贡、雅加达、马尼拉……现在,他在一所华侨办的慈善机关做事,经常到各岛募捐。起初,他好像瞧不起我这个少年人,总找那个回教徒搭话。对方看来有什么心事,对他爱理不理。万士统不甘寂寞,转而对我夸夸其谈。小火轮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新闻,使我大开眼界,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有关番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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